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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猝不及防地敲响之前，杨莉刚刚把已经化冻的德州扒鸡放进高压锅。她深呼吸了一下，还湿着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轻轻念叨了一声“怎么来得这么早”，带着半是粘滞半是匆忙的小跑前去开门。在扳下把手的前一秒，她的脸上绽放出看起来无比自然的浅笑：“哎哟，终于来了，可把我们等……”
门外，手里拿着一包薯片的倩文看着杨莉，一副十分困惑的样子，鼻梁上度数不太高的眼镜有一丝滑动，略微歪了。杨莉见状，整个人瞬间松弛下来，直接转过身把墙边散落的一双双鞋子放进鞋柜。“是你啊！难得这么早回来，不再跟对门的小孩疯一会儿了？我还准备等菜都好了再去叫你呢。”
“妈，你怎么了？不是我你还以为是谁？”倩文不明就里，随手将薯片搁在茶几上，弯下腰解鞋带。“我还以为是她……要不我就奇怪了嘛，看看时间她也不会这么早啊。”听着杨莉这话一说，倩文停了解鞋带的动作，一把抓下眼镜放在薯片旁边：“她？！她不是……我都忘了今年又轮到她来咱家了。那我先进屋了，越晚叫我出来越好！”倩文鞋都没脱，开了小卧室的门，一溜烟钻进去，只剩下门“砰”的一声回响，连杨莉想要阻止的那一声“哎”的口形都没来得及做出来。杨莉一副“随她去”的表情，看着倩文连薯片、眼镜都不要了，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哪儿。
抛光皮鞋嗒嗒的声音从里屋一路传到客厅的镜子前，丁纪对着镜子，用手努力弥补熨斗的不足，试图抚平他的深灰色燕尾服。正擦着茶几的杨莉用余光瞥见自己的老公，说：“也不用把这件拿出来穿吧，是不是显得太过了？毕竟是在家里，穿这么新的皮鞋有点装了吧……”
丁纪没有搭话，反而环顾四周：“一下午才收拾成这样？还是这么乱。这还是请钟点工打扫的结果，也太让人笑话了。我说你快点快点，一会儿人来了你后悔都来不及。瞧瞧，瞧瞧，镜子也没擦。平时看你宝贝得跟个什么似的，周围角角落落里面都是灰尘，也不弄弄干净。”
“地拖了五遍，茶几、电视之类的通通擦了三遍以上。你要挑剔也不带这样的啊，要么就自己来。”杨莉用袖套擦了一把汗，“不过有你的宝贝闺女这么一个小闹腾精，再请十个钟点工也是白搭！你别废话，过来帮帮忙……”厨房里的白烟飘到了客厅，“真是顾得住这头顾不住那头！哎哟哎哟喂，鸡都蒸老了！”杨莉快速奔进厨房，将蒸好的扒鸡放在餐桌中心后，不断地搓手，“烫死我了！还好还好，鸡没蒸坏！”赶忙又来到客厅，“闪开闪开，别挡着碍事。我还擦镜子呢，要不她来了就太丢人了。”
杨莉拿着抹布，小心翼翼地抚过每一处弯曲。“怎么就这么难擦呢！”杨莉自言自语。“你这不是诚心给自己找不自在嘛！”杨莉咂咂嘴不满：“怎么说话呢？好歹也是上个月我千挑万选出来的。还不是想着，放眼望去这家里面没一个像样的家具，咱三口平时对付对付也就算了，主要是一来人，尤其是今年过年她要来，怎么都丢人。这么说来，这镜子还真能算是为她买的呢。”被杨莉顶得难受，丁纪自顾自往沙发上一坐，不吭声了。杨莉扭过头偷笑，果然没出她所料。丁纪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主动和她说：“那个，菜全都洗好择好切好了是吧？等她一来你就炒……我说，你别不理我啊！你们娘儿俩可好，都躲清静去了。一个藏厨房里一个猫在自己屋里，跟她说什么我都不知道……”丁纪跷起二郎腿，轻轻打了一个哈欠。沉重的敲门声响起，虽然一点都不是时候。
丁婉萱已经在门外迟疑了一段时间。如果看表，她会发现她待了有十分钟。其实，她敲门更可能是因为灌进楼道的风，把她吹得实在受不了了，虽然里面的空调开到三十摄氏度，但也不见得更暖和。丁婉萱甚至都能想象门内杨莉、丁纪夫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努嘴示意对方去开门的样子。她想到这儿，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笑，但立刻便收敛起来，调整成更为得体恬淡的笑容。
穿着深灰燕尾服的高大身影，随着防盗门被缓缓开启，呈现在她眼前。一瞬间让她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不是丁纪而是“伏地魔”。刚刚迈出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她就后悔了。在门外迟疑的时候忘了在踏脚垫上蹭一蹭，踩了一路积雪的靴子落在大理石地板上。尽管丁婉萱抽出另一只脚妄图保持平衡，却依然没能阻止物理惯性令她滑倒，还好，她双手扒在镜子上支撑住了。
“当心！”杨莉看到这场景，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一手扶住婉萱的同时，另一手撑着镜子才没倒下。“婉萱没摔着吧？唉，吓着你了吧？”杨莉察觉婉萱尴尬地盯着地上两个明显的黑脚印，“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这地也没怎么拖。总之你没摔着就好。来来，婉萱，快换鞋子。”说罢，把一双棉拖鞋摆在婉萱眼前。婉萱换好鞋子。“哎，没关系没关系！平时阿姨家里也不怎么讲究，鞋子随便放哪儿就行。你别这么拘束啊，就当、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嘛。呵呵呵。”杨莉走到餐桌前，一一掀开盖在除了扒鸡外的菜上面的盘子，“来来来婉萱，快吃快吃。”
丁婉萱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本该是很熟悉的一切，却让她对自己突然产生了怀疑，就跟被点了穴一样，难以动弹。丁纪拍了拍她：“别是被刚才的事吓着了吧？就是一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干嘛？这大破镜子也不值钱，都旧了。就是碎了都没关系，权当过年‘碎碎平安’嘛！来来来，这是吃年夜饭的嘛，婉萱走，跟爸爸吃饭去。”丁婉萱被丁纪按到椅子上，刚一坐下便低头看了看，她觉得椅子有点别扭，可看着没什么啊。婉萱叹了口气，接过杨莉盛给自己的米饭，脸上立刻挂上笑容：“谢谢，谢谢阿姨。”然后坐下。见婉萱坐下，丁纪这才又拉了一把椅子。“你们俩先吃，我先去厨房把几个青菜炒了。婉萱，爱吃什么千万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杨莉翻来覆去说了跟这句话意思相近的几个版本，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厨房。
丁婉萱的碗里被丁纪夹进一筷子梅菜扣肉：“婉萱啊，虽然你都高三了，但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要不我和你妈妈当初让你上国际学校是为了什么啊？就是不想让你走高考这个独木桥嘛。毕竟，这个嘛，健康还是第一位的，是吧？哈哈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申请大学的材料准备得都差不多了吧？你雅思、SAT成绩都不错，应该不用太担心。”丁婉萱迎上丁纪泛着酒醉似的光彩的眼睛，一刹那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她扭扭头：“妹妹呢？怎么没见她啊？”
“你还别提你妹妹，她都想你了。跟我唠叨了好几天，说就盼着姐姐来，还说要好好向姐姐学习呢，把我耳根子都唠叨疼了。这孩子等了你几天不来，一个人寂寞了在邻居家玩呢。哎哟，这都吃饭了，我去叫她回来。”丁纪站起身来，给婉萱夹了一个油焖大虾。
“爸爸，爸爸，那个，不用这么快叫妹妹了，她玩够了自然会回来的。我不着急，反正，你看我又不走是吧？”丁婉萱吐出清晰的字句后，方才把软糯的米饭放进嘴里，轻轻咀嚼。杨莉端着冒热气的酒香豆苗、菜心跟炒大白菜出来：“不用不用，婉萱，你不用帮忙端，你吃好就行。”杨莉解了围裙坐下来的同时，夹了一筷子菜到婉萱碗里：“来来来，婉萱多吃点，平时住校，伙食肯定比不上家里。你说是吧？嘿嘿嘿。”见杨莉端起了碗，丁婉萱沉甸甸的心一下子有了些许放松，她悄悄呼出了一口气。
丁纪始终觉得自己绷着一根弦放松不了。他的眼睛不敢离开婉萱，但又不敢一直瞧着她。婉萱刚想盛一碗鱼头豆腐汤，杨莉“忽腾”一声站起，把丁纪吓了一跳。“婉萱隔一年才来一回，怎么能……来来来，让阿姨给你盛！”丁纪看着满满一碗汤递到婉萱面前，婉萱偷偷将眉微皱，象征性地轻呷了一小口。婉萱说：“阿姨，你看你搞这么隆重，弄这么多菜，好麻烦啊。真不好意思……”
“年夜饭不就该这么吃嘛！你还说什么隆重，这都太简陋了，本来爸爸该带你到饭店吃呢。”丁纪赶忙抢过话。
“不用不用，家里吃好。爸爸，一会儿我帮阿姨刷碗好了。”
“那怎么行呢！你难得来一次，哪有让客人刷碗的道理？你说是不……”丁纪立刻轻踩了杨莉一脚。
两人竟然异口同声：“呃……嘿嘿嘿，嘿嘿嘿。”
手机振动的声音让丁纪敏感起来，他刻意扭过头去。婉萱有些尴尬，从衣兜里拿出的手机让丁纪悄悄倒抽了一口凉气。没错，那是刚刚上市的iPhone5。
“同学的短信。哎呀，都怪我，忘了调静音了。”婉萱想要解释，丁纪装作自然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杨莉，又立刻转移目光。生怕她们两个看出自己努力掩饰的难堪神色，于是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妈给你买的吧。什么时候啊？”
“半个月前我生日的时候，iPhone5本来也就没出来多久嘛。嗯……其实也没什么好用的，手机嘛，能打电话就行了。那个，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也喜欢！嗯，都一样、一样啊！爸妈送的礼物，哪能用金钱衡量啊。你说是吧？”可婉萱的不自然终究没能逃过丁纪的眼睛。丁纪见婉萱一手拿着手机，反而不怎么专心吃饭了，他心里跟被猫挠了一样，难受得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这时，只见婉萱把手机凑到耳朵前面：“哎，好好。Mr. Johnson，我立刻就到！”
“爸爸……我、我，对不起，我得先回学校一趟。”丁纪眼睛一眨，站起身，脸面向鞋柜的方向。“我的外教，Mr. Johnson说我的论文需要修改。他挺负责的，是比较雷厉风行的一个人，以前我和您说过他的。我现在得回学校……去修改。”
婉萱目光躲闪，尽量不看他，好半天才又接上：“真的，他们外国人不过中国的农历年。这两天Mr. Johnson一直义务加班忙我们论文的事情。我真的得赶紧过去……”
“这孩子，咳咳。”丁纪干咳两声，“爸爸怎么会不相信你呢？是吧？只是觉得你太辛苦，也不吃完饭再走，唉，你的外国老师真是的。那……”丁纪看了一眼婉萱，走到鞋柜前，脱掉一只皮鞋，“爸爸开车送你。”
“不用不用，没事，爸爸，我坐地铁就行。我会注意安全的。”婉萱小跑着穿回自己的靴子，“爸爸，我先走了啊。新年快乐。阿姨再见，帮我跟妹妹问好。”
丁纪保持不动的姿势，静静看着门被婉萱认真带上。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吱呀——
倩文几乎同时打开自己的房门。她吸了一大口气，麻花辫子摆了摆：“好香啊！饿死我了，忍不了了！她终于走了，真是的，可把我憋坏了。”倩文扑到餐桌前，“这么多好吃的啊！”说完就将手伸向扒鸡。
“洗手去，洗手去！”妈妈杨莉对她没好气，“赶紧的，快过来吃，吃完了我还得洗碗呢。你们俩吃完一抹嘴走了，活全我干。谁不想赖在电视跟前看春晚啊！
倩文两脚一蹬一甩，鞋子飞了出去，重重一声弹开落地，在镜子上留下两个黑脚印。“你个死孩子不会好好脱鞋啊！败家子！不知道那镜子多贵啊！”
倩文眼睛一眯，还不是知道杨莉一向雷声大雨点小？所以无所畏惧。她只当没听见，撕下一只鸡翅就吃。“别说她了，过年呢。”是丁纪懒洋洋的声音。
突兀的电话铃声如着火般，把一家人惊得不轻。
“又是谁的拜年电话吧。”倩文嘀咕，在话机上留下油手印，“爸爸！找你的！”
倩文没心思吃了。她看到丁纪的脸色渐渐凝重。“不会吧！不可能的。XX路？好好，我马上到！”放下电话，丁纪一个箭步冲上来，抓起已经被他挂起来的燕尾服，“警察的电话。说刚刚在XX路上婉萱被车撞了，现在在最近的医院急救，我得赶过去。”丁纪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XX路，明明是相反的方向啊。这孩子没去学校。居然还学会撒谎了！真是的，大过年给我找这么个别扭。倩文，你和妈妈吃好了就自己看春晚吧，别等爸爸了。”
“那你，早去早回呀。”杨莉慢慢吐出这几个字。倩文看着她难看的脸色，本来想去开电视，却又停在电视机前，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妈，我也没胃口了。”倩文居然破天荒地起来收盘子，“妈，我帮你一起刷碗吧。”
杨莉只用沉默回答她。
“妈，你别跟她生气了，犯不着。她也就是隔一年才来咱家吃一顿年夜饭。明年她又去她妈家吃饭了，碍不着咱家事的。这个讨厌鬼！爸爸跟那个阿姨离了之后，每个月又没少给她打钱！她还非得来咱家混饭。死皮赖脸的，损人不利己！每隔一年都要害得咱家的年过不舒服，真是一到过年就发愁。”倩文顿了顿，继续发作，“我呸！”用力啐了一口。
杨莉依然没有说话。
屋外，烟花声、爆竹声、风雪声。倩文趴在关紧了的窗边，盯着被大雪覆盖的窗外，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却也没能听见夹杂在这些声音里的丁纪的汽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