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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如捕风

文/邬龙飞

1

风,把平摊开的一本书的书页艰难地翻动起来。硬皮封面的小说总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这个下午和所有毕业之后的暑假下午一样,显得闲闷过度。我习惯于用这种书页间的流动带走流动的时间,带走流动着的你的小片段,但是今天你似乎显得特别晃眼,让我恍惚坐在这个位置上看这本书的人其实是你。

我看看书名,哦,是《芥川龙之介文集》。

你曾经说这个男人把刀子裹在蓝色的棉纱里,然后让读的人慢慢捏住,再把棉纱里的盐融进他的伤口。你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淡漠又认真,像是在谈及一个多日不见的朋友。你说“《地狱变》,没错,我最喜欢的是这篇”时候的表情,像是想起和朋友最帅的一张合照。

那时候,我合上书,不知所措地朝你笑了。

然后我们成了朋友。

“朋友。”我朝着窗外面的太阳自言自语。冷气开得很足,太阳显得疲软。

我们的生活发生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交集。我在这个燥热的班里是可以被忽略的角色,而你,是几近所有男生目光里的留恋处。也许注定如此,你天生这样的容貌与性格、我天生沉默、他们与生俱来的对美好的一致判定。原谅我把这个世界分作这样的三部分,因为我想让自己相信,我们的交集是这么宝贵。

有句话说:“所有让两个人遇见的因素加在一起,就是上帝。”

所以我那时候认为,芥川龙之介和他那本收录着《罗生门》《鼻子》《地狱变》的文集,是上帝物化的使者。

我们的交集从互相借书开始。

我的藏书不多,但是市图书馆的借阅证很旧。而你每个礼拜带来的两本总是让我猜想你房间书架的形状。书架上的书一定呈好看的顺序排列,高低或渐变的颜色,会和你一样安静地笑。

你喜欢的多是日本作家,乙一、太宰治、岩井俊二、宫泽贤治、三岛由纪夫、东野圭吾、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

我忙补上说:“村上春树?我蛮喜欢的。”

你皱皱眉头:“村上确切地说不能算日本作家,算欧美作家更对。”

想起村上在自序里说的“小时候只看欧美作家的小说”,以及对菲茨杰拉德的狂热崇拜,我才难为情地说:“嗯……确实……”

你拿出一本乙一的《Zoo》放在我桌上。我拿出一本默默《四十大惑》的续集《我在梦见你》交到你手里。

你还回的《我在梦见你》里夹了一张纸条,普普通通的便利贴,靠在扉页的书缝边:“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书的名字,看过之后觉得也许每个人的睡梦里都有一个烟烟子,但烟烟子在默默这样的诗人梦里才更具象。好书好眼光。”

我抬头的时候,看见你在朝我笑。

要不要形容这是怎样的笑呢?

像是,有着灰白柔软绒毛的兔子间或出现在将收割的麦穗和麦穗之间;

或是,小镇的清晨早点店老板掀开的第一个蒸笼的第一道蒸汽;

或是,棉布格子衬衫第一次穿上的时候缓缓地在肘部起的褶皱。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你正若无其事地从头到尾翻动着我还回的《Zoo》,然后合上,塞进课桌下层,没有再转过头来。

互借书还在继续。我把喜欢的作家以一人一本的方式借给你,如果隔几天在纸条上看到你很喜欢这个作家,那么我会很欣喜地再去自己书架或图书馆书架上找那人的书。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你清楚地表明你和我一样喜欢余华、苏童、毕飞宇、王小波、格非、莫言、刘亮程、梁晓声、岛田庄司、京极夏彦、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卡夫卡、马尔克斯的时候,我竟有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就像是在被陌生的异族逼迫至岸边的时候,河对岸突然有人喊着我名字叫我过去,而水上隐约有一座桥。

我看着你借给我的太宰治文集《斜阳》的封面,觉得也许我可以找到那座桥。

2

那段日子于我而言应该算得上高中里最快乐的时光。那些被你夹在扉页的纸条,现在躺在我右手边的抽屉里。翻开它们的时候,我总是在刹那间有种恍惚感,觉得只有体现在纸上字间的岁月才是真实的,才能被触及:

“苏童的小说像是一捆刚从水里捞上来的竹片刀,或者是在揉搓生活与生活边缘之间的人,这和他的那张大方脸真是不协调,呵呵。”

“余华的零度叙事真是不留情面。那个杀掉弟弟的小孩皮皮,也许会在某些时刻,也闪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吧。”

“很喜欢这书的构成,看完《一个人的村庄》再看这本书觉得它们真是绝配。卡尔维诺脑子有四瓣吧?”

“没想到向来温情的梁晓声竟然会写这样的小说,读起来真畅快。”

“还是喜欢莫言的《檀香刑》,这本书似乎太急于表达时代这个东西了,不过莫言已经完全把马尔克斯学到家了。”

“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偏爱荒诞小说,像安部公房这样的天才还有很多吧?”

“唉,还是看不懂卡夫卡在写什么。”

“九相图的故事似乎在《脑髓地狱》里也有,我不剧透了,下星期带来。”

“该死的《少年包青天》,完全是拙劣地抄袭了岛田的构思嘛,失望……”

“这书的前一半在灌水,害我看这么久,下次借岛田的书给我,要注明灌水比例!”

“这本书其实我之前看过,正好温习一下。记得第一次看的时候,看到龙卷风把所有都毁灭了的时候,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就湿了。这次看到奥雷良诺和阿玛兰塔·乌苏拉最后守在破房子里等孩子降生的时候,也莫名地被感动了。”

“《白夜》和《白夜行》差很多啊,难道是翻译的问题?都是对话,看起来很累。好吧,其实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还不如男女主角双双赴死。我是不是太邪恶了……”

“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写在五线谱上,还说‘你是我一支唱不完的歌’,是不是有点俗气了?如果我是男的,我一定写在单词四线格上,还说‘你的名字是我永远拼不对的那个单词’,肉麻?”

……

现在想起来,看多了这些书,心里的某些部分就会被一把把生着铜锈的钥匙开启,放出昏暗的光来。经常在放空回过神的时候发觉你也在放空。我知道那些年月里我们发生的改变,和同龄人渐渐拉开距离,十六七岁的时候,应该可以称为“早慧”吧。我曾经惧怕这样的事情发生,故而学会了和男生一起讲猥琐的笑话,知道了樱井莉亚和张韶涵、波多野结衣和林志玲长得相像,学会了在上副课时对老师讲的话充满不屑,学会了模仿普通话不标准的英语老师讲话,学会了装得很傻很二。但是有一天,我突然在校内网看到一句话,顿时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们早慧,然而晚熟。

当我们用一本本离我们三万公里之远的小说来填补心里日渐扩大的那个洞的时候,其实心的另一边已经空得越来越多了。我们想凭空抓住一点什么东西,但是这些东西马上就会被吹散在风里,沿着水平气压梯度力和地转偏向力夹角的方向,吹进下一个人的眼光,或者虚空里。

我要是早点明白这些,结局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3

作为回忆的记叙,总得有一个拐点,或者说是余华、李森祥们推崇的“转变事件”。生活不是小说,可有的时候很像小说。

是一节体育课,刚下完雨,室外的球场很湿不能用,打篮球的同学就进到难得开放的室内球馆。我自然是回到教室,从课桌底下抽出小说(记得是《嫌疑人X的献身》),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早春的阳光里带着微尘,雨后的空气有树叶的味道。看到石神一五一十地交代杀人母女各种事项的地方,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不在?

我合上书,走下楼。

室内球馆里充斥着刺耳的球鞋摩擦地板声、篮球不断击打地面的声音,还有汗味。你果然在。你安静地站在球场左侧,和旁边几个大喊加油的女生产生了强烈对比。我不敢走过去。你那天穿了一件白色长衬衣,校服的藏蓝色裤子显得有点大,但是协调。打球的男生似乎都有些分心。

那场球只有骁打得最好。他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后卫,睡在我下铺。他在三分线外做出欲投篮的样子,借此晃过盯防的人,几步突破到底线,有人上来补防,他改变了运球的速率,从对方中锋面前绕过,沿着底线运球至篮筐另一面,突然起跳,反手上篮,球应声入网。

你的右手攥紧,然后朝着看过来的骁,笑。

所谓直觉,其实是来自细节,却也只在注意到你看着骁反手上篮然后微笑那一刻,才悄悄整合起来:

你为了看篮球队训练而逃掉最后一节自修课;你改去骁常去的底楼食堂,排在他经常排的窗口旁边那一列;你换了一本淡蓝色的日记本;你总是从教室后门进来,走过因为训练太累而趴着睡觉的骁身边;体育选修,你没有报擅长的健美操,而是报了排球,因为排球场在篮球场旁边;你不再束黑色或棕色头绳。

你朝着骁那样笑。

对不起,我不知不觉写出了这些,它们在那天的室内球馆里如同由浓度很高的硝酸银汇聚成的一场海啸,扑向我。也许有的是我的臆断,有的已经被时间更改了面貌,但于我,于自私的我,只不过是想回溯当时的心境,毕竟很多这样的时刻败给了钟表,败给了离场。

其实我并不埋怨你的选择,反而尊重你的选择,正如我尊重自己的选择一样。每个人的生活都无法在一件事情上看出后续。当时的我只是想:我就到此为止吧。

我想,凭你的性格,也一定不会后悔那时候的选择。

凭你的性格,也许会问一声:“那你呢?”

可我再也无法听到这个问题了,尽管我早已经准备好答案。

4

你们果然在大家惊羡的眼神里走到了一起。没有人觉得不登对。看见你们并肩去食堂或在走廊聊天,就像是重温了一遍那个“神把一个人分成两半,一边是男,一边是女”的故事。

我想我就到此为止吧。

书桌下层,《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上面,还放着你新借给我的一本书,似乎是《华莱士人鱼》。

我借给你的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两天后你还回,依旧在扉页贴着一张纸条:

你说‘性’是不是爱最为热烈的表达呢?王小波笔下那些恍惚的人,在那样的年代里是依靠它才没有彻底死去吧?

我感觉到一种从纸上透出来的酥痒感。

——是有事要发生吗?

——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喂,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用力摇摇头。

你已经趴在桌子上,开始午睡。我从书包里拿出刚在图书馆借的《巷说百物语》,又翻开《高考必背3000词》,等你醒过来。

第二天,寝室。我躺在上铺,没脱鞋子的两只脚伸出窗外。礼拜天的寝室午休接近结束,一下午四节自修课也预示着困倦。手机屏幕上是九把刀的新小说,竭力地猎奇和逗趣,但台湾腔地道而自然。

“骁,你下午有比赛啊?”

“嗯。”

“和哪个学校?”

“周、周末联赛,和业余队伍。”骁从来不善言辞,但我又不幸是那种会捕捉每一个句中停顿的人。我跳下床,经过慢条斯理整理耐克背包的骁,去后室上厕所。

外面是寝室长的声音:

“你还打主力吧?”

“嗯。”

“好的,打爆他们!拿个40分差不多吧?”

“哪里,据、说他们队的后卫挺厉害。”

我从厕所出来,打开中门,看见骁把包放在柜子口,从柜子里迅速拿出一盒东西,塞进包里。柜门遮挡了别人的视线,但我清楚地看见,那是一盒“杜蕾斯”避孕套。

我当时只能装作没有看见。

写到这里,我就在想,如果我当时不是装作没看见,而是如同看见特大八卦一样,大喊一声“哈,你小子塞的这什么玩意儿,套子吧?你是去打球还是打炮啊”,然后大家从各自床上一拥而起,抢过他的包,抖出那盒东西,捡起来疯笑,再奚落他一番,那么,结局会怎样?

——不会变的吧。傻瓜都知道。

大家心里除了嫉妒,其实还有好奇。那种青春期焦躁的荷尔蒙味,在男生楼的每一个寝室都能闻到。如果让我在那个时刻,附和他们做出那样的动作、表情,我相信我百分之百能出色完成,只是我知道,所有笑声里,只有我的带着担忧与不安。我知道什么都不能改变,哪怕是推迟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不可能。

就像用隔板阻挡风一样,风总会找到新的路径,最终的方向不会更改。

我刚爬上床铺重新躺下,午休结束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这天下午的自修课,长长的请假外出名单里,他和你分别列在头尾。

我的座位在窗口,因为教室正对校门,所以可以看见校门口出入的人。那天下午我几乎没做任何作业,《华莱士人鱼》也停在三分之一处,我实在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或许事到如今已经忘记。

可是,那个场景我却无法忘记。

我的岁月也差不多就是被裹挟在一个个场景里,在某个时刻一股脑儿地砸向我:

接近秋天,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改变的速度快得让生物钟跟不上。原本习惯了在这个时刻迎接黑夜的眼睛,终于看见你出现在学校门口。时针指向7点。自动铁栅门末端的LED显示屏上,呈圆圈状的红光模糊开来。你的白衬衣让我觉得熟悉,但是外面披着的蓝色卫衣那么陌生。那些天风从北方吹来,天气开始变冷。你略微地缩着脖子,两只手插进上衣口袋,走得不紧不慢。

你走进南教学楼,消失在我视线的时候,我才发现,夜晚已经落下来了。

过了很久,你才出现在教室门口和我的余光里。我正准备回头看你的时候,骁硕大的荧光边耐克包也出现在校门口。

“今天这么晚?”

这是我原本想问的话。

我知道你是不会回答我的。

你从书桌上层拿出一本英语书,翻开到单词表,两只手臂交叉放在书上,静静地趴了上去。

5

尽管我不清楚是现在记忆的恍惚,还是当时感觉的恍惚,但冬天还是在我的恍惚里很快到来了。

我是个很怕冷的人,早早地穿上了秋裤和厚外套,戴上围巾,并且告诉自己:“在冬天的时候,心里很多事情,也可以跟着冷下来。”我缩着肩膀,桌子上摊开的是一本《温故流传》,图书馆借的书。你现在要两个礼拜才能看完一本小说,我不怪你。你身上散出生动的气场,周身有了一种鲜活的光亮,笑的时候嘴角弧度也有很大改变。你开心的时候更开心,沉默的时候更沉默。

你在骁的身上找到了书里没有的东西,而我还在字里行间慢慢地找。

“爱如捕风”,是《圣经》里的话。可是《圣经》里没有说欲望像什么,也许像线吧。作为局外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拉力的大小,但是我学会了看你们的表情。你紧锁眉头沉默不语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应该安慰你的话;下铺的骁去后室抽烟然后叹气的时候,我在心里想适当询问的话。

所以整个高中里我有这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也许加起来比我写的小说还长。

总之在别人看来你们是幸福的。

我一开始并不清楚我是不是“别人”里的一个。

直到我从那个站台上离开。那是回学校的礼拜天,冷风在汽车南站的各个空隙里穿梭。我摆出惯有的姿势,缩起脖子和肩膀,再把围巾在脖子上围一圈,把耳塞塞到耳朵里,是Sigur Ros妖冶的声音,它很好地和风的声响契合,又隔开了站台上人群的喧闹。

神经质地、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我把头转了一个角度。是你。

你朝1路车的站台走过来了。

突然你朝着我露出一个灿烂、充盈着生气的笑。

相信吗,我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全部停止了,除却我右边耳朵里,耳膜上由心脏鼓出的怦怦声。我当时却迟迟无法从这个类似静滞的状态里出来。你越走越近。

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去牵扯一个嘴角上的微笑。

我必须先把视线里的她模糊掉几秒钟,然后让自己的下颌放松,接着一毫米、两毫米地用脸部肌肉拉起右边嘴角。

还是晚了,在你看来我会不会只是像在撇嘴?

会不会很奇怪,会不会尴尬?

你继续那样灿烂地笑着,视这冬天为无物。

你终于走到可以让我看见你发梢儿卷曲角度的位置了。我的声带再也按捺不住,我试着回想起每次咳嗽之前预备式地吐出半口气的感觉。就是这种感觉,加上声带轻微的震动,就是一个颤抖着的“Hi”了。这个音节,作为我第一次和你在学校外面相遇和预示着同行的一路,会带着缠绵的回音,使我的声带酥麻整整一个小时,也会在我的整个喉咙甚至身体里荡漾很久。

你又近了。

你和我,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之后的两步,你近乎冲刺一般地奔跑。

Sigur Ros最后还是被打败了。时机是歌曲列表播放完、耳塞里一片空白、你走到我背后的时候。对手是女生额头和套着运动外套的宽厚胸膛相碰撞的声音、两件衣服紧贴之后又迅速摩擦了一下的声音、拥抱的声音,以及男生厚实的一句“你怎么来了”与女生一句完全令我陌生的娇弱的“难道不行嘛”。

这时我那个半成品的笑终于完成了。

1路车看来马上就要来了。站台上人还是那么多,无增无减。

我走下站台,风很大,我往上拉了拉围巾,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子里真暖和。

6

之后又发生的所谓转折事件,是骁的受伤。球场上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只是骁对每场球都很拼命,个性使然吧。据说他运球强突强起,落地时踩在对方球员脚上,然后膝盖撞到了地板,诊断结果是“半月板完全撕裂”。摘除手术做得很顺利。

绑着石膏加膝托的骁说:“倒是和罗伊一样。”罗伊曾经是他最喜欢的球员,被认为是麦迪的接班人。他在说这玩笑话的时候,脸上没有笑。

那段日子里,你尽自己所能地去安慰骁。一个体育生失掉了身体的强健,一个突破型得分后卫失掉了他的弹跳能力,这样的心情想来不会是你一时半会儿能平复的。即使从懊恼里平复下来,剩下的悲伤失落又要用新的方式安抚。我想你也许有这个能力,只是不知道你用什么方式。

骁终于接受了不得不从篮球队退出的结果,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多了,像是成了形影不离的共生体。

你和我的交集也变得微薄,我们完成书的交换像是生硬的仪式,你还回的书里也没有夹在书缝里的纸条了。

你的世界里,终于完全地只剩下骁一个人。

一个月之后,得到你和骁被学校处分的消息。起因是那个周六,你一人留校,骁进到你的寝室,然后生活老师抓住了床上的你们。

这也许就是你安抚骁的方式,或者是你们用来互相安抚的方式。我不懂。

我只知青春的寂寞和狂热,如同你们眼神里的光。

可是我不知道青春里的爱是什么样子,我从来没有在书里找到答案。我试图从你身上找寻,甚至后来从你们的身上找寻爱情的形状、颜色、气味、颗粒大小,但是我一天天地忘记了我“找寻”的意图,最后连维系我局外人身份的“好奇”,也在不知不觉里被我丢掉了。这样看来,写这些字的我是不是才最为悲哀呢?

我知道你一定不觉得悲哀,我懂你的感受,但是我表达不出来。

就像我曾经明知道你会选择死,但不知道怎么劝你,反而不断骗自己“这怎么可能”一样。

这是我最后悔和难过的事情。

王小波说:“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在本次国旗下讲话结束之前,我要宣读两则处分决定:骁,男,十八周岁,高二(×)班学生,平时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模糊男女生交往间的界限,于×月×日潜入某女生寝室,被生活老师当场抓获。骁同学的行为在学校中造成了极其不良的影响,经过家长和老师的批评教育,骁同学对错误有一定的认识,希望骁同学能……”周围人的议论声慢慢地压过了政教处主任的声音:

“是那个断了腿的篮球队后卫吗?他很帅!”

“哪有,你不觉得他猥琐又好色吗?潜入女寝室啊!”

“是他自己的女朋友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的话……”

“他们是一个班的吗?”

“嘘……”

看了一眼队伍的最后面,我们才想起,骁从早上就已经不见了。

我在心里祈祷,只处分骁吧,你只是“某女生”而已。

政教处主任的声音又响起:“瑾,女,十七周岁,高二(×)班学生,平时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模糊男女生交往间的界限,于×月×日将某男生放入寝室,被生活老师当场抓获。瑾同学的行为在学校中造成了极其不良的影响,经过家长和老师的批评教育,瑾同学对错误有一……”

——是笑声掩盖了广播的声音。

“没见过这种隐藏身份的方式啊,太搞笑了吧?哈哈哈……”

“学校是弱智吗,还是帮他们打广告来着?哈哈。这是‘全校通报批评’吗,我看倒像是‘全校大笑料广告’啊。”

“这么说……他们那时正在‘那个’?”

“还是前戏?”

“说不定啊,那生活老师一定吓呆了吧,哈哈哈……”

“流氓啊你们!”

……

——那时候的我,多么希望自己手里握着《告白》里修哉的那个手机,摁下发送键,那么埋在操场地下的一个炸弹就会立刻爆炸,所有起哄的大笑的窃笑的拼命忍住笑的人和我自己,全都灰飞烟灭。但没人知道那时我内心的想法,我在他们眼里是与此事毫无关联的书呆子。两个当事人也只剩一个淹没在集会队伍里。

不,不是淹没,是凸显。我想我可以理解那时你的处境,四面八方的人朝你投来异样、好奇的眼光,你周围半米的空气一定笼罩上了深灰色泽,排在你身后的女生一定尴尬地向后倾斜,与她身后的人以目示意。我竭力不去看队伍的前排,不去听耳边的骚动声。

可我为什么还是能听到风的声音?

这风像千百蜂鸣,声音盘踞难散。

7

骁退学了。他的舅舅在南方有公司,他没和寝室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7号床的二胖说了一句:“帅气啊,又不是TMD义务教育。”

不知道他有否与你道别、你们是不是还在联系,你现在成一个人了,在这个教室里,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你原本就不好的女生缘已经变成负值,男生望向你的眼神也从以前的热切变成不怀好意。你在还回的一本书里的纸条上说:“如果我们互借书会让别人说你闲话,那就停止也无妨。”我忙回复说:“不会啊……”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和“没找到”“寻找中”“找到”时候的你,都不一样了。你发呆时候的眼神,越来越像带着腥味的缠在一起的水草,你开始逃能逃的所有课,有时候带上我给你的书,有时候什么都不带。你看书看得越来越快,我完全跟不上。

那本余华的《世事如烟》,是你还回的最后一本书。

你的纸条上是这么写的:“那个地下的将腐未腐的待分娩的女人,让我觉得无比挫败。”

——现在我每次看到这张纸条,都会用右手大拇指拼命地掐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否则心里的难受就像纠缠着放电的一团电线,烧灼疼痛麻痹无从发泄。

因为我后来才想明白,你后面没说的话是:“因为,她那么像我。”

可是我那时应该有所感觉啊,一定有不祥的感觉划过心里,但我为什么只是把纸条上的字照例读三遍,接着夹进了日记本呢?

你是想自杀啊。

我有段时间不断地设想我劝你的样子,在脑子里疯狂地组装词语,拼凑成通顺、温柔、有说服力的句子。想着我跟你说这些句子的时候,用紧张但努力显得冷静的语气,劝你不要去死,劝你看看生活里还剩的美好东西,跟你说大不了在家自学,大不了不再读书,大不了……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了。

——但是所有这些,在我想完以后,脑海里跟出来的你的反应,无非是难得地笑了,然后说:“你不懂的,书呆子。”

是啊,我确实不懂。

就算我懂,我也不敢去说、去做。

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对不对?

你在18岁生日前一天自杀。没人知道你跑了几家药店才买到足够的安眠药剂量,没人知道你一大把一大把吞下去的时候脸上是什么表情。学校也对这件事保持缄默。你就像你在教室里的位子一样,从这个世界上,从几乎所有人的心里,空了出来。

那么既然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成了什么呢?

如果是云,那你一定会被当成“温柔”的喻体。

如果是水,那你一定会被当成“宁静”的喻体。

如果是雪,那你一定会被当成“纯洁”的喻体。

如果是尘埃,那你一定会被当成“回忆”的喻体。

如果是风,那么,你一定会被当成“爱”的喻体。

《圣经》上说,爱如捕风。你在最后的最后,想到这句话了没?

我们在那样脆弱的年月里,用同样脆弱的躯壳去寻找的答案,原来上帝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给了我们。

可我注定捉不住风。我无助地感受着风从我的手指缝吹过,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失落。但是风有它自己的方向。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终于学会了把书页把手掌把我的怀抱做成风洞的形状,让风从这里穿过,不是为了捕捉,而是为了,像是在拥抱你。

8

我知道,我明了,我懂,你一直是爱的样子。 qGuVugHH2BZBmlOEb6x5ziPhc5pSpRwn95A2/kkXd7m3Iu26acDaxupGfc8ORk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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