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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蝶

文/蔡斯琳

“你是火,你是风,你是天使的诱惑。让我作燕尾蝶,拥抱最后的美梦,让我短暂快乐很感动……”

当苏喻南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弹完吉他的最后一个和弦时,舞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有多事的男生吹起尖锐的口哨,而底下拍得最响的大概是丁于吧。

市一中每年都会筹备一场文艺表演,为的是鼓励学生上台展示自己的才艺,同时增强整个学校的文艺氛围。舞台搭在学校操场边的空地上,全校上千名学生在操场上席地而坐。

苏喻南推开麦克风,起身向台下鞠躬,吉他倒背在身后,表情诚恳略带紧张,深深地鞠躬90度,长发跟着从双肩滑落。

舞台灯光渐暗,帷幕被后面的工作人员拉上。底下的学生躁动起来,猜测着下一个节目。丁于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所幸上千名学生都坐在黑暗中,使得丁于的中途离席不是那么突兀。舞台上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得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或麻木或兴奋。

丁于快步走向舞台后面一间给上台表演的学生准备的教室,学生和老师忙碌地出入。小小的教室里,每个人都忙着讨论表演的事宜,笑声、高谈阔论声、前面舞台传来的音乐声,甚至是吃东西的声音,混在一起,把空气揉成一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丁于站在窗外环视整个教室,看见苏喻南正弯腰小心翼翼地把吉他装进吉他袋。有老师走过来拍她的肩膀,苏喻南抬头,老师笑夸说:“表演很棒。”苏喻南歪着头咧嘴笑,说:“谢谢老师。”转头看见站在窗外正在招手的丁于。背起吉他,告别老师,她尽力挤过人群。

丁于的耳边还回响着苏喻南唱那首歌前说的话:“这首歌,《燕尾蝶》,唱给我最好的朋友。”嗓音因为紧张而显得干涩,也许她说完,还不经意地吐了下舌头,这是她的习惯,一紧张就这样。丁于想这些的时候,苏喻南已经跳到她跟前,伸出右手轻轻推了推她的左肩。

“你发什么呆呢?”苏喻南问。

“我没有发呆。”丁于狡辩,一脸无辜。

“有,明明看见你在发呆,想男生呢吧你?”苏喻南奸笑着朝她挑眉。

“啊……”丁于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是啊,刚才那个高一的小帅哥舞跳得好好啊。”说罢装出一脸花痴状,可惜众目睽睽之下流口水有损形象,不然丁于还真想逼出两滴口水,增加戏剧性。

“天哪……你这个高三的老女人……”苏喻南装出一脸惊恐的样子。

说罢,两人又是一阵追闹。

丁于没有对苏喻南说出肯定她表演的话来,甚至也没有提起苏喻南的表演,苏喻南也不去问。

有些话,好朋友不必开口,就都明白。

隔天,双休日,学校放假。

丁于到苏喻南在学校外面自己租的学生公寓找她,高三上学期快期末考了,丁于一有时间就到她那儿帮她复习功课。

街边的咖啡店飘来香浓的咖啡味,吸引丁于转头去看,却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看见坐在里面的苏喻南。丁于很高兴,刚要开口喊,又注意到一个男生坐在她对面,丁于举起的手停顿在空中,慢慢滑下。男生染着金黄色的头发,不长不短,黑色皮质的外套,袖子挽起半截,露出右手腕一圈圈铁链子,让人联想到“锒铛”二字,他的打扮一看就是社会青年。他正说着什么,看起来那么兴奋,眉飞色舞。苏喻南偶尔点头,也偶尔笑,很少开口说话,举起咖啡,轻轻抿着。丁于想起她一喝咖啡就犯胃疼。整个画面在丁于看来就像一场默剧,虽然好奇但也无心猜测。

终于两人的谈话到了尾声,他们起身推开椅子,男生到柜台结了账,还很绅士地为苏喻南开门,等苏喻南踏出咖啡店,他才跟随出来。丁于这才有机会看清这个怪异的男生,他其实算得上清秀,瘦高的个子,眼睛很亮,丁于想不起来这样发亮的眼睛究竟在哪里看到过。虽说清秀,可这样的打扮不免让人想起“痞子”二字,所以对他怎么也无法产生好感。两人在咖啡馆前挥手告别,丁于快步上前,追上苏喻南。

“嘿,刚才的男生是谁?”丁于拍了下苏喻南的肩膀问她。

“啊?”对于丁于的突然出现,苏喻南有小小的吃惊,说:“我也不太清楚他是谁,他……”

原来,早上苏喻南要去学校找丁于时,刚准备进学校大门,突然身后有声音喊住了她。她转身,便是那样打扮的男生,咧开嘴笑得一脸灿烂。

“你是昨天晚上唱《燕尾蝶》的女生吧?”他问她。

“嗯。”她也不回避,眼光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生,没有丝毫腼腆。

“他说他叫林凡,大我们没几岁,高中肄业。”苏喻南握着手里的钥匙,扭开门锁,打开了公寓的门,“他说他有一个乐队叫梵。”

“那他找你干什么?”两人进了屋子,丁于问她。

“他们乐队需要一个主唱,说我的声音很适合,问我能不能加入他们。”

丁于坐在桌子前,翻开苏喻南的数学课本,没有笔记,课后练习也是空的。苏喻南对书很爱惜,因为不喜欢书皱巴巴的,所以即便是讨厌的数学书也很认真地用纸皮包着,整本书干净得完全可以回收再发给下一届学生。

“不管怎么说,那样的社会青年,还是离远点比较好。”丁于直言,她还是不习惯他那染得扎眼的头发。

“我也不喜欢他那样子,你看他那金头发真刺眼。”苏喻南撇撇嘴。

丁于“扑哧”一声笑了,原来她们默契地想着相同的事。

“好,那今天我们复习《对数》这章。”

“啊……啊……”苏喻南悲戚地叫着,然后假装昏倒在床上。

丁于的成绩很好,苏喻南一直在怀疑她的大脑构造,扬言等丁于死了后要把她的大脑捐出来,交给科学家去解剖,研究她大脑到底是怎样惊天地泣鬼神的构造。她不用像别人那样靠挑灯夜战来维持好成绩,只是上课托着下巴,盯着讲台上口沫横飞的老师就行。刚开始老师以为她在发呆,气愤地喊她名字,故意刁难似的让她到黑板上解题,原本打算好好奚落她一番,却吃惊地看着她把整道题完完整整地解出,解出的题目占了黑板的大半个板面,似乎高高地睥睨着数学老师——这个秃得几近光头的中年男子。数学老师对这样的学生是又爱又恨,出于爱才的心理,总是拿一堆新奇的题目来给她做,甚至有时候连课后的时间也毫不避嫌地把她叫到办公室,和她讨论解题方法,有时候讨论得激烈,旁人还以为老师要打学生。丁于评价他说:“他已经把他的一生献给数学事业了,竟然还想拖我下水!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每次她从办公室走出来,在胸口比画的却是“十”字。

期末考,丁于连拖带拉地把苏喻南的成绩提了上去。苏喻南考完最后一科英语,由于连日来被丁于逼迫着熬夜,累得她病恹恹地倒在课桌上。

接着迎来高三短暂的寒假,丁于只需要搭公交车,转几个站,就可以到家,从市中心的学校到达城市的南边;而苏喻南则需要坐三个小时的长途车,去另外一座城市。丁于曾问她,怎么考到这么远来这儿折腾自己。苏喻南没心没肺地笑说:“为了能够遇见你啊。”丁于泼她冷水:“少来。”

其实丁于知道,她是为了远远地离开那个家。早已没了感情的父母勉强生活在一起,每天生活的主线似乎就是吵架,好像一天不吵两个人就浑身痒痒。母亲的脸上挂了彩,用妆遮盖不了,就日日关在房间里,也不煮饭,在昏暗的灯光下唉声叹气,然后低低地哭泣。父亲是个不讲理的暴力主义者,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她还有个13岁的弟弟。苏喻南说,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人就是弟弟。小时候父母吵架了,她就牵着弟弟的手到街上游荡,或者偷母亲抽屉里的钱给弟弟买些零食。父亲狂风暴雨般的暴力、母亲梅雨季节般连绵得令人烦躁的眼泪,还有弟弟的弱小,这便构成了苏喻南的家庭。

父亲打母亲,所幸他不打小孩,所以苏喻南可以放心地把弟弟留在家,自己在外面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间。她对弟弟一直很自责,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带他离开。

关于她的家庭,丁于也只是断断续续地听她提起,苏喻南很不喜欢说她的家庭。毕竟这样的家庭,说起来多少让人难以启齿。

苏喻南回去没几天,就又回到丁于所在的城市。看来她又从父母的战火中逃出来了。在她到达的隔天早晨,丁于又转了几趟公交车,来到她的公寓。从小父母吵架的阴影,使苏喻南对吵闹声十分恐惧,高一与舍友合不来,于是自己在外面找了间公寓。

苏喻南提都不提她父母,只是说她的弟弟。才13岁,一点都没有孩子的好动与活泼,沉默而瘦弱,不过个子猛地拔高了。应该也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不再是牵着姐姐手的小男孩,毕竟快升初一了。

丁于一直在她的公寓住着,直到开学。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乐,都是爱玩爱闹的性格,有什么不开心也都在玩闹中被抛得远远的。她们珍惜这样的日子,毕竟,这个寒假一过,也就意味着高考的到来,毕业日子近了。

2月末,学校开学了。高三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我们是前仆后继的勇士,时刻都准备着为伟大的革命事业英勇献身。

丁于依旧托着下巴,把自己当成海绵一样吸收老师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在脑子里转化过滤,变成对自己有用的知识,而所谓的“有用”不过是帮助自己在考场上多得几分。丁于也偶尔拿笔戳坐在前面打瞌睡的苏喻南,有时候戳不醒,就任她去了。有时候她醒了,慢悠悠地直起背,揉揉眼睛,眼神迷离地望着黑板。

“你说,你在我的影响下怎么就没一点好学的积极性?”课后丁于拿笔敲她的头,准备好好对她说教一番。

“没办法,我一抬头看见那些数字什么的,就感觉它们扭曲成一团,看得我眼都花了。”苏喻南皱眉,很无奈地摇头。

丁于看到她突然暗下去的眼神,不知怎么的,竟想起那个金发男生,他那双发光会跳动的眼睛。又想起苏喻南弹吉他时,眼睛似乎也会发光,而这样的光芒是多么相似。

丁于越来越发现苏喻南的心不在学习上,她每天都昏昏欲睡。丁于担心苏喻南是不是生病了,但摸她的额头又是正常不过的温度。

第一次月考,原本成绩已有点起色的苏喻南,又退到了后面。苏喻南看起来也不难过,她从不为成绩难过。

周末,丁于到苏喻南的公寓找她,却在公寓下面看见那个金发男生从公寓的大门走出来,丁于内心一紧,不安地预感到了什么。快步跑上去,敲了几下门,门很快就开了。

“嗯?你来啦!”苏喻南很吃惊。

丁于点头走进房间,里面弥漫着淡淡的烟味,她看见被剪掉的可乐罐上堆着几根烟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丁于转头,皱着眉头,像是质问。想起自己开学后就没来过她的宿舍,真不知有这般变化。

“不是我抽的,是林凡,他刚来过。”苏喻南漫不经心地说着,一边拉开窗帘,打开玻璃窗透气。

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烟味也渐渐散去。

“你跟他有联系?”仍旧是质问的口气。

苏喻南转头看丁于,丁于从未这样与她说过话,那硬生生的口气和严肃的表情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对丁于笑,试着缓解这奇怪的氛围。丁于却更觉得她那笑像在掩饰什么。

“他来跟我讨论演出的事。”末了又加一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

“演出?你加入他们了?什么时候?”丁于仍是咄咄逼人的质问,眼里写满了不解。

“刚开学他就来找过我,这样的演出有钱可以拿,何乐而不为?”面对丁于的质问,苏喻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们认识了3年,彼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两人在一起,气氛柔软而又快乐,欢声笑语从未断过。从来不像现在这样,感觉连说话都艰涩起来。

丁于转头看着散落一桌的琴谱,想到她连日来上课时的疲惫,一切都联系上了。

“苏喻南,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丁于想起男生那样的打扮,怎么也压不住内心的怒火。

苏喻南沉默,眼前的丁于,还是那个包容了她3年的好朋友吗?她也纳闷丁于的愤怒从何而来。

“我不喜欢那个男生,我觉得他……”丁于停顿之后还是说,“不正经……所以我不希望你和他有交集,他在害你!我不想他毁了你!”

“可是,我不讨厌他。”苏喻南一脸认真,“而你也不了解他。”

苏喻南一句话就把丁于对那男生所有不满的话语堵了回去。

“也许吧,我的确不了解他。”丁于将话锋一转,“可你不能这样下去,6月,我们就要高考了……”

“丁于……”苏喻南提高声调打断她,“我不一定要高考,我会有别的路可以走。”

“别的路……”丁于暗暗思忖。

“难道你希望像他那样,高中没念完就辍学吗?你想走他那样的路吗?”丁于皱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声音因生气而有些颤抖。

“像谁不重要,我只是想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你不能一味拿你的认知套在我身上。”也许是丁于的怒气点燃了苏喻南内心的导火线,她的口气也生硬起来,声调更是比之前高。她知道丁于的关心,可怎样也控制不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丁于是最了解她的一个人,今天却在这里频频用生硬的口气质问她。

“苏喻南,我只是希望你好,我不想看到你变得糟糕,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苏喻南看到丁于红了的眼眶。丁于的口气里充满了失望:“现在看来是我自以为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只要我们过了高考这个坎,我们就能安安稳稳地走向通往未来的轨道,我甚至天真地以为你也该这样,是我自私地想要你这样!”

“你是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人,你会懂我的,对吗?”苏喻南咬着嘴唇,虽极力忍着,但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苏喻南,我真是不懂你。我想我们完了。”3年的情谊,丁于忍痛作了否定。

想起苏喻南和林凡眼里的光,他们才是一类人,不是吗?

丁于转身离开房间,苏喻南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然后趴在桌上痛哭。忘了多少年没有哭过,因为母亲,她讨厌“眼泪”这种东西,她不想自己变得跟母亲一样软弱。所以她选择将眼泪封锁在内心深处,而今天和丁于的争吵,使她一下子冲破了这道线,眼泪如洪水般决堤。父亲和母亲以往的每一次尖锐争吵又历历在目,她突然害怕起来,于是哭得越发伤心。有那么长一段日子她以为自己失去了哭的能力,原来破碎的感情最伤人。

回到学校的丁于,心烦意乱地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跑,回忆席卷而来。时间的发条倒退回两年前。

丁于鬼使神差地在校运会上报名参加2000米长跑。苏喻南没有比赛项目,被班主任派去负责后勤工作。比赛那天,苏喻南作为丁于的后勤,一直跟在她身后跑。两人之前并没有任何交谈,苏喻南只是好奇她每节课都在发呆,怎么成绩还这么好。丁于对苏喻南没有任何印象,她一直低调地坐在班级的最后一排,偶尔因为上课偷看小说被老师罚站。

丁于跑到第3圈时,体力明显不支,眼光已经开始涣散,嘴唇发白,汗流浃背,并且毫无规律地急促呼吸着。有同学想和苏喻南交换陪跑,苏喻南都摇手说不用。她很好奇,眼前这个瘦弱的女生,究竟体内有什么样的力量驱使她一直跑。不知丁于有没有听到,苏喻南一直在身后为她喊加油。跑完了2000米,名次没有排上前列,丁于靠着操场边的栏杆呕吐起来,而跟着跑了2000米的苏喻南却跟没事人一样站在她旁边,拍着她的后背。她扶着丁于去医务室,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看着丁于脸色如白纸,想着她一路倔强向前跑着的样子,苏喻南心里十分佩服。她在医务室陪了丁于一下午,两人从此成了相见恨晚的好朋友。

丁于跑完第3圈,蹲在跑道中间痛哭起来。

3年的友情原来这么脆弱,只是因为一个男生的突然闯入就变得破碎不堪。

从那天之后,苏喻南频繁请假。丁于看着前面空掉的位置,就好像自己的心脏也被人挖了一个洞,空落落的,好像还有什么声音在回响,仔细一听,原来是苏喻南的吉他弦音。

她低头做着那些怎么也做不完的考卷,用这样的方式,鸵鸟心理的她尽力回避自己和苏喻南之间的不愉快。

做题目之余也常到操场,绕着跑道一圈圈地跑,让风将所有的愁思吹散。

突然有一天,丁于感觉到夏天的猛烈。她发现窗外的大树枝叶茂盛,树叶青葱得不像话,阳光灿烂得令人晕眩,汗水流得快也蒸发得快。中午她站在教室外念着英语,在树荫下享受片刻安宁,这份宁静让她以为自己能羽化成仙。偶然一抬头,看见苏喻南从走廊另一边走来,丁于感觉自己很久没看到她了,实际上不过几天而已。或许是刻意的回避才让丁于有许久不见的错觉。苏喻南好像在对她笑,苏喻南笑的时候会稍微偏着头,似乎在喊她:丁于。

真好笑,我们好久没说话了,她怎么会喊我。丁于摇头笑自己神经过敏。

“丁于。”苏喻南真在叫她。

“嗯?”丁于抬头,苏喻南已站在她旁边。

奇怪的是,气氛并不尴尬,好像她们之间从未争吵过。

“我在林凡乐队的演出结束了。”苏喻南说,漫不经心。

“嗯。”一听到林凡这个名字,丁于还是感觉不舒服,然后她低头翻了几页英语书。

“我告诉他,我只帮他那一次,然后我就回来高考,最重要的是……”苏喻南停顿了一下,“我想回来跟你解释一切,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最好的朋友。”

“苏喻南,你不欠我这个解释。”丁于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笑得一如既往,“我知道你会回来,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于是,两人又和好如初,好到就像根本不存在那道裂缝一样。

丁于依旧帮她复习功课,比对自己还尽心尽力。

高考前几天,学校放了假,让学生自行回家准备考试。苏喻南在公寓准备行李,她说妈妈一直打电话催她回家,说是要煮些补脑子的汤给她喝。作为母亲,这似乎是她有史以来难得的责任感。丁于看得出她很高兴,陪着她一起去车站搭车。临近毕业,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不再像原先那样没心没肺,突然开始正经地对彼此说高考加油。苏喻南坐在车里透过窗户和丁于挥手道别,笑容灿烂得不得了。丁于看着车子开远了,才去赶回家的公交车。

高考那天回到学校集合,丁于走进班级,同学们几乎都来了,大家故作轻松地交谈,希望能压下心中的紧张。每个人都来了,唯独苏喻南。丁于不安起来,她用手机给苏喻南打电话,可总是无人接听。老师也试着打她家电话,同样无人接听。丁于不断发信息:“苏喻南,你怎么了?你在哪儿?你不是说要高考吗?你为什么骗我?”

不断地打着问号……问号……可是所有的问号都得不到答案。

丁于心里空空地走进考场,她失望、担心,也害怕。她了解苏喻南,她不会无缘无故制造这样的情形来让丁于担心,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可能:她出事了。

第一天的考试,丁于全都心不在焉。班主任都懂,他看在眼里,遗憾在心里。

他不希望苏喻南的事情造成丁于考试的遗憾。第二天考试前他将丁于叫了出来,对她说了很多。可是她全都没有听进去。

老师最后说:“苏喻南一定不想看到她自己的事情影响你,造成你的遗憾,你们是好朋友,你会知道的。”

丁于最后苦笑着点点头。

高考结束了,丁于收拾行李回到家。她一直在等苏喻南的电话,心里总觉得苏喻南没有理由这样无缘无故地离开。

苏喻南,这次,你真欠我一个解释。

可是她等不到电话,却等来了高考成绩。

老师很替她惋惜,母亲也很失望,又不敢对丁于提及,怕她伤心,倒是丁于看开了,反过来安慰母亲。可是到了夜深的时候,她又呆呆地坐在电脑屏幕前,在意的不是令人叹息的成绩,心里想的还是苏喻南。曾以为高考是她生活的全部,曾以为越过那道坎,前面的路就再清楚不过了。她心里的迷茫从来就没有对人提起过,她一直都觉得无所适从,不知道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所以她一路狂奔,现在却因为苏喻南而停下脚步。她感到深深的难过,却不知如何对人开口。

后来,她觉得自己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必须去寻找答案。她得找到苏喻南,就算再和苏喻南吵一架也无所谓,否则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停滞算什么。她搭公交车到学校,找班主任打听苏喻南的地址。她认真地把它记在本子上。又打电话给母亲,说想去同学家待几日。母亲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说是应该出去走走了。挂了电话,丁于觉得很对不起母亲,高考这样的结果,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

丁于到车站买了去那座城市的车票,手里握着车票,反复地看那座城市的名字,生怕自己买错了票,错过了找到答案的时间。

直到上了车,她才安心一点。旅途有3个小时,不长也不短,车子启动了,窗外的房屋和树木缓缓倒退。很快上了高速公路,速度也快了起来。丁于呆呆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乏味的景色,玻璃窗隐隐约约反射出自己的面容,眉目间的忧郁清晰可见,这才明白母亲这段日子以来的担心不是没有缘由。

想象苏喻南也曾这样一路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风景,想到她笑的样子和发亮的眼睛,仿佛她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丁于去敲响那道门,两人再次相遇,然后快乐地拥抱在一起。

丁于是被司机叫醒的,到达目的地了。丁于下车时,已快正午。顾不上吃午餐,她在烈日下,按照地址,不断问路,不断换公交车。甚至埋怨自己太过鲁莽,没有事先准备好,搞得现在像是无头苍蝇般乱飞乱撞。

终于走到苏喻南家所在的小巷,这条小巷两旁都是住宅,她顺着门牌号一间间地查看,脸颊被阳光晒得绯红。

她告诉自己,近了,近了,苏喻南就在这附近,错不了。

最后她停在了一家涂着绿色油漆的铁门前,心里兴奋与紧张交错。她的手心冒着汗,紧紧地握了握,然后伸出右手,用食指摁了门铃。

一声,两声,三声。

大门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丁于疑惑,等了一会儿,整间房子还是像沉睡一般,没有任何苏醒的预兆。

她决定去敲隔壁那间房子的门。

门打开了,是个老妇人,带着和蔼的笑容。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那户人家是姓苏吧?”丁于指着苏喻南的家问她。

老妇人顺着丁于指的方向看去,点头称是。

“请问,他们不在家吗?”丁于问。

“嗯……”老妇人看起来欲言又止,“那户人家,上个礼拜搬走了,发生了事情……”

“什么?”一听到“发生了事情”,丁于全身颤抖起来,一种不好的感觉使她内心惶恐不已。

“唉……”老妇人认真回想着,“前段时间那家的小儿子发生车祸,死了。”

“什么?”丁于吃惊地捂着嘴巴,还是想肯定一下,“是……苏喻南的弟弟吗?”

“对,是喻南。就在喻南上次回来的那个晚上,苏先生和苏太太吵了一架,声音很大,他们吵了好几年,邻居们都听到了……”老妇人还在细细回想。

丁于的胸口开始疼痛,也许自己并不该来寻找答案,否则怎么会无意揭开这个伤疤。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车站,又怎么上了回程的车。

巴士一路前进,天边的夕阳落尽,天色也跟着渐渐暗下去。在巴士车厢内昏黄微弱的灯光下,丁于一直难以抑制自己的眼泪。

因为那个来不及踩下刹车的司机,苏喻南亲眼看着自己最爱的弟弟被卷入车轮下,来不及拉他一把。老妇人说那个晚上苏家乱极了,救护车赶到时,他的呼吸已经停了。苏喻南疯了一样在医院里大哭大闹,咒骂她的父母。后来苏家安静了几日。过了几天,听说苏喻南离开了家,不知去向。她的母亲也回了娘家,父亲最后一个离开,就在上个礼拜。他们都一个个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

回到家时,母亲诧异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女儿,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不管母亲如何询问,丁于只是不断流泪,什么也说不出来。丁于想,弟弟出事的那个晚上,苏喻南该是多么绝望。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我的弟弟。”苏喻南曾悠悠地说起。

沉默,沉默,丁于后来长久地沉默,苏喻南是她心里散不开的忧郁,是她难以开口的悲痛。

大学填报志愿的时候,丁于选择了北方城市的一所普通大学,她甚至还在心里抱着一丝希望,她多希望在陌生的城市遇见苏喻南。

丁于独自一人搭上前往北方的火车。

在陌生的大学里,她原以为自己会在忙碌的大学生活中渐渐淡忘苏喻南。

可是没有。思念时刻啃噬着她的心脏,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想念苏喻南,那个眼睛发亮、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女生,现在究竟在哪里?

丁于试着让自己的大学生活忙碌起来,她参加各种社团、参加各式活动,以此消耗体力、分散注意力。

有多余的时间,便泡在图书馆里,让书籍带她去虚构的世界,远离现实。

她还坚持跑步,跑到喘不过气为止,然后回到宿舍用冷水狠狠地冲洗身体。

只是她越忙碌,思念这头猛兽越是在平静如水的深夜里反扑而来。

我不去想,不代表我忘记。

舍友们都不明白,这样的女生似乎有一大股子冲劲,可为什么眼里还有忧愁。

有时候,丁于走在街上,看见前面背着吉他正在走路的女生,她甚至以为只要喊一声“苏喻南”,就会转过那张漂亮的脸。

自从苏喻南消失后,丁于经常梦见苏喻南唱《燕尾蝶》的那个晚上。梦里的自己坐在她的身边,陪她一起面对台下上千名观众。醒来后,旋律仍在耳畔回响,苏喻南的嗓音有着直达人心的爆发力。

“让我作燕尾蝶,拥抱最后的美梦。”

一个学期很快过去了,丁于回到家,新年也近了,她即将步入人生的第21年。心里的思念一部分转化为叹息,她走过和苏喻南玩闹的每一个地方,很奇怪,她不再流泪了。

被困在有苏喻南的回忆里太久太久,久到让自己与原有的生活脱轨。

就在丁于以为自己快走出那段回忆时,她收到了一封信,信是由警察带来的。

信封的字迹,丁于再熟悉不过,是苏喻南娟秀的笔迹。她用力捏着那封信,信封上只有自己家的住址,邮票已经贴上,没有盖章,还未寄出。

丁于没来由地心慌,她颤抖地拆开那封信,信很简短,可是丁于还是看了很久很久。

警察是为了调查一起车祸而来,死者是苏喻南。这封信是在她随身包里找到的。警察说她和三个男生同坐一辆吉普车,开车者叫林凡,四个人刚结束一场演出,开车离开的途中发生了车祸。四人中只有苏喻南因抢救无效死亡。初步调查事故原因可能是酒后驾车。

警察问丁于,是否熟悉死者苏喻南,希望能得到她的一些信息。

沉默,丁于还是沉默。那个原本就沉默了一个夏天的丁于又重新被悲伤捂上了嘴。

流泪,只是无声的流泪。那个夏天一直到这个冬天,丁于为苏喻南流了多少泪水,就代表苏喻南对她有多重要。

丁于将那封信重新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入抽屉,偌大的悲伤将她包裹,溺水般难以呼吸。

只看了一遍的信,可是每一句话,丁于都深深地记在心里,甚至可以记一辈子。

为什么,你要让我困在你的回忆里?

信是发生车祸的前一天写下的。还来不及寄出,就已天人永隔。

丁于熟记她的每一句话,这些话是她留下的最后气息。

她说,其实弟弟是父亲和母亲婚姻的唯一维系。

她说,弟弟死了,我知道,这个家彻底完了。

她说,原本我来到你所在的城市想要找你,却偶然遇到林凡,林凡再次邀请我加入他的乐队。

她说,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然后我们离开,去了北方。

她说,我唱他写的每一首歌。

她说,我一直深深思念着你。

她说,对于我的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她说,我欠你的那个解释,我从没有告诉过你。林凡专注认真的样子,眼里的执着和倔强,像极了你高一那年跑2000米的样子。

她说,第一次在咖啡馆,就被那样倔强的眼神吸引,所以对他怎样也讨厌不起来。

她说,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找你。

她说,你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她说,请等我。

隔天,丁于坐公交车回到高中,这条她坐了3年、早已烂熟于心的路线。冬日的阳光温暖地抚摸着这座城市,柔软地照进每一颗有裂缝的心。

苏喻南,你还未跟我好好道别怎么就离开了?

站在学校操场边,丁于先是慢慢走着,最后大步跑了起来,这是她多年来的发泄方式,不断地跑,不停地跑,跑到心脏都快停掉了。

跑累了,她停下来,弯腰用手撑着膝盖,后背因为喘气而上下剧烈起伏,然后慢慢直起身将双手合成喇叭状,声嘶力竭地喊着:“苏喻南,再见了。”

告别声回荡在整片天空。

你曾是我的青春,现在,让我们好好告别。 OjZPfvr2DTGULtvfIxVTo0SnD/dlb5G1qXhDVctjJLgArhVz4gzKrIohC8BCLGB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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