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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战马蜂

文/晏耀飞

胜子在河边亲眼看到牛郎打了一只水鸟。

已是黄昏,牛郎家的三头耕牛在津津有味地吃草,它们都低着头,慢悠悠地寻找着合适的角度咬下一口,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悠闲得像唐朝的诗人。牛郎坐在河边的石头上认真地观看着水里的游鱼,他的身子一动不动的,似乎和他身下的石头连为一体了。那些游来游去的鱼构成了一幅活的图画,像强力胶一样死死地粘住了牛郎的眼睛。

有一只水鸟飞了出来,在牛郎面前试探性地飞了几圈,猛地一头扎进了水里,在牛郎的眼皮子底下叼走了一条鱼。水里的鱼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牛郎眼中的那幅画立即就被撕碎了。他生气地咒骂了一句,恶狠狠地从腰间取下了弹弓,装上石子,瞄准,射击,动作连贯得像是河里的流水。而那个由于轻易得到食物而得意忘形的水鸟,在空中软弱地扑腾了两下,和石子一起落进了水里。

胜子在河边洗澡,目睹了牛郎射击水鸟的全过程,在心里暗暗为牛郎喝了个彩。村子里几乎每个孩子都会玩弹弓,但是能玩到牛郎这样出神入化的程度的简直再也没有了。他有点恨自己眼拙,从前怎么没发现牛郎身怀绝技呢?

胜子第二天便登门拜访了牛郎,其实说登门拜访有点夸张,因为村子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他们平时也互相串过门。只不过,从前的胜子并没有像这次一样怀着崇敬之心。

牛郎正在折纸飞机,他将课本的封皮撕下来,小心翼翼地折叠着,认真得像是在课堂上做笔记。

“我是来和你谈一笔交易的。”胜子知道牛郎是个利索的人,讨厌啰啰唆唆说一大堆开场白,所以一进门就单刀直入地说明来意。

“什么交易?”牛郎没有抬头,还在折他的飞机。他的样子像是个武林高手,而胜子是个没有任何挑战性的对手。

“你听说过我们家板栗林的那个马蜂窝吧?”胜子提高了嗓门。

牛郎点了点头。牛郎当然知道,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胜子家的板栗林被马蜂窝侵占的事,谁都知道那个马蜂窝是胜子一家的心病。

马蜂窝长在一棵板栗树上,那是胜子家最大的一棵板栗树。自从两年前的夏天那窝马蜂在上面安营扎寨之后,那棵树上的板栗就再也没有人敢去收。最初的时候只有碗那么大,胜子的父亲没有工夫去搭理它们,他说大不了那棵树上的板栗不收了,喂麻雀和松鼠好了,也算是积德。他没想到这样竟养虎为患,那个马蜂窝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以至于在第二年收板栗的时候连那棵大树周围的板栗树都成为马蜂的势力范围,就像是一块伤口,置之不理的结果是周围的皮肉也跟着感染。

胜子的父亲在黑咕隆咚的夜里掰着指头算了算,那些树上的板栗加起来少说也有四五百斤。这些板栗卖的钱对于他们这样没有额外收入的家庭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数目呢!

胜子的父亲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黄昏带着一个背篓和竹竿去了板栗林。他之所以选在黄昏是因为马蜂的视力会随着光线变暗而变弱。可是当他怀着侥幸的心理敲打着离马蜂窝较远的一棵树的时候,却听到了“嗡”的一声响,一群黑压压的马蜂顺着竹竿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不过一愣神的工夫,他的头上和脸上就布满了这种恶毒的小虫。他立即感到头上和脸上像被刀子划过一般疼痛,若不是他急中生智用背篓罩住自己的身体,也许连第二天的日出都看不到了。

胜子的父亲在村卫生室连打了七天的点滴,才渐渐地恢复了原形。从此,他见人就絮絮叨叨地说:“马蜂真不好惹呢,我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的啊。”

胜子却没有因为父亲的遭遇而对马蜂产生任何畏惧,相反他和马蜂的仇恨由此变得更加深刻。由于他父亲被蜇伤要打针,他母亲早先给他存下的学费都被拿去付医药费了。这使得那个戴着啤酒瓶底一般厚重眼镜的班主任在开学的第二天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胜子:“张连胜,你的学费什么时候交呢?”胜子感到有无数火一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燃烧起来,把他的脸烧得红通通的。他清楚地听到班上的同学在嘲笑他,他们的窃窃私语使他像受了鞭挞一样无地自容。那一刻,一个念头就在胜子的心里生根了——无论付出多大代价,他一定要将那个马蜂窝给毁了。起初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毁掉蜂窝是替父亲报仇,后来他才真正醒悟,自己一定要这么做,是想给自己雪耻哩!

胜子要敲掉那马蜂窝的决心一旦落地生根就飞快地茁壮成长起来,和当年中国人民要将帝国主义驱赶出中国的决心一样坚定。他在一天午饭之后有意无意地和他的父亲聊起了那个马蜂窝,咬牙切齿地建议他的父亲将马蜂们安营扎寨的那棵树给锯掉,可是父亲却白了他一眼说:“那可是板栗林的脉啊!怎么能锯掉呢?小屁孩懂个屁啊!”胜子死也想不明白,父亲好歹也是读过高中的,怎么也相信最大的树就是脉的说法。

除了锯掉那棵树,胜子也想不到再好的办法了。直到很久之后,他无意间听到村里的老人说,马蜂在晚上就是瞎子,它们在黑暗中没法攻击人,便打定了要在晚上把那个蜂窝一锅端的主意。胜子真的那么做了,他找了一根细长的竹竿,把竹竿的一端用刀劈成面条一样的细丝,偷偷地抹上了被母亲珍藏的煤油,放在太阳下暴晒了一个中午,然后在那天晚上鬼子进村一般开进了那片板栗树林。

爬上高处的那个树杈上后,胜子才发现,马蜂窝在板栗树最高的一个枝丫上,虽然他到达了他所能抵达的最高处,一只手扶在树杈上,另一只手尽最大的努力举着竹竿伸向那个马蜂窝,却始终无法将它点燃。他努力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借着月色看到几个马蜂正围着竹竿顶端的那团火光打转,可是他却没法烧掉蜂窝。蜂窝似乎永远离他很远,像月亮一样远。于是胜子颓然地将竹竿扔到了地上,气鼓鼓地摇着蜂窝所在的那个枝丫,被惊动的马蜂立即发出了雷鸣般的嗡嗡声。胜子无可奈何地停下手,借着月色看到马蜂像苍蝇一样围着蜂窝巡逻。他的眼里在冒火,他恨不得用眼里的火把它们烧掉。

胜子就不服气了,堂堂一个大活人,却没办法搞掉一个死的马蜂窝,这不让人笑掉大牙吗?

有段时间胜子差点就放弃了驱逐马蜂的决心,他想:爹都不管,自己管干吗?不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吗?他说服了自己,也过了两天安生的日子。

可是才过了两天,他就看到牛郎打水鸟的那一幕。也不知怎么的,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和马蜂斗下去的想法又在胜子的心里死灰复燃了。

胜子认真地对牛郎说:“如果你替我打下那个马蜂窝,我就给你20斤板栗。”

牛郎冷笑了一声,没有搭腔。

胜子以为是筹码太低,咬了咬牙说:“那50斤吧!”

牛郎这才抬起头,眼眸里放出了星星般的光芒,一字一顿地对胜子说:“随便你给多少,别说你给我50斤板栗,就是你给我50斤黄金,我也是不会答应你的。”说着他又重新低下头,认真地折他的飞机,无论胜子再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胜子有些莫名其妙,50斤板栗就可以卖500块钱啊!这在农村可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别说是他牛郎,就算是胜子自己,除了拿生活费的时候,也很少见到过这么多钱的。牛郎竟然眼皮都不眨地拒绝了,这令胜子感到万分诧异。

胜子那几天一直在研究牛郎拒绝他的原因。起初,他认为牛郎是害怕马蜂。有一天下课的时候他将这个猜想告诉了牛郎,并举起自己的右手说:“我对天发誓,你在冬天打掉马蜂窝是绝对没有危险的。”牛郎却白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说:“要打你自己打去,我是死也不会干这么没良心的事的。”

胜子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打掉马蜂窝可是为自己家除害啊!为人除害这么侠肝义胆的行为怎么能叫没良心呢?可是这次他并没有直接去问牛郎,而是选择了迂回战术。他在某天下午放学后请牛郎最要好的朋友铁头吃了一包薯片,便得到了确实的情报。

“牛郎之所以不愿意打掉马蜂的老巢是因为那窝马蜂对他有恩。”铁头一句话就点醒了胜子,他的思绪一下子便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春天。一年前的春天,野猪成灾,到处光顾即将成熟的庄稼,成为乡亲们的心腹大患。后来村子里的猎人集体出动,在胜子家的板栗林里打了两只野猪。可是在村子的打谷场上,在孩子们看待英雄一样的目光中,猎人告诉孩子们,其实那里并不止一只,而是有一窝。一窝有多少并没有人知道,但是这足以使每个孩子心驰神往。牛郎也很想打到一头野猪,他当时的想法是:既然只要有足够的准头就能打到野猪,那他也能打到;他如果能打到野猪,那就不是从前那个被人看不起的放牛郎了,肯定会和那些猎人一样,成为英雄人物,受到所有孩子的膜拜。

自那之后牛郎每天都在胜子家的板栗林里放牛,他就像守株待兔里的那个农民一样一根筋,相信野猪一定会出现的。兴许是牛郎运气好,兴许是他倒霉,在连续等候了一个月后他终于等到了一头野猪。他是坐在一棵树下百无聊赖地吹口哨时看到那头野猪的。他起初以为它是从谁家偷跑出来的家猪,可是当它无所顾忌地向他走来时,他终于发现了一些异样。它的毛发比家猪粗而且亮,像是常年用黑珍珠洗发露的效果。嘴也比家猪尖,像一个大号的圆锥体安装在猪的身上。那头野猪在离牛郎两三米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脚步,和牛郎四目相视起来。牛郎悄悄地摸出了别在腰间的弹弓,就像八路军遇到敌人时拔出枪一样豪迈。他装石子,瞄准,射击,几乎是一瞬间完成了所有动作,在迟钝的野猪意识到危险前一弹弓正中它的左眼。

野猪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突然顶着带血的眼睛向牛郎愤怒地扑了过来。牛郎却完全沉浸在一击命中的喜悦中,没有感到危险来临。后来牛郎回忆那一刻的时候仍觉得异常惊险,当时倘若不是那群受到惊动的马蜂从天而降,他势必会被那头野猪撞死在那棵大树上。那群马蜂突如其来地降落在了野猪的身上,密密麻麻地落满它的全身,就像雨点落在地上。惊慌失措的牛郎便看到那头野猪更加痛苦地哀嚎着跑向了别处。他没有替自己捏一把汗,反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这场面使他感到空前地滑稽。

牛郎后来绘声绘色地讲述这段经历时,没有几个人相信,大部分人认为这太过离奇了,一定是他在树下的南柯一梦。而村里的几个老人却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他们都对牛郎说:“那些救你的都是神蜂,它们救了你,你得感恩那窝马蜂一辈子哩!”牛郎才知道自己是被那窝马蜂救下的。

“牛郎是不会对他的救命恩人下手的。”黄昏的时候,铁头吃完了他的薯片,意犹未尽地吮了吮沾了碎末的手指,站起来拍拍屁股,下了最后的定论。而此时的胜子则像只斗败的公鸡,再度陷入了无限的失落。他不相信神蜂一说,但是他相信牛郎是一定不会出手的。他不出手,就没有人能把那个蜂窝给打掉。

一整个夏天,胜子都陷在泥淖一般的失落中。

幸好夏天飞快地结束了,秋天如期而至。秋天里,胜子家的板栗也渐渐地变得饱满。胜子的父亲在板栗林的四周都树了“内有马蜂,闲人勿入”的牌子。他以为这个危险的信号足以震慑住所有贪心的大人和馋嘴的孩子,却没想到村里的孩子们还是以各种名目钻进那片林子偷板栗吃。大部分人的运气是足够好的,满载而归且毫发无伤,只有铁头在那个秋天遭了大殃。

铁头在一个午后跟着他的伙伴麻雀钻进了那片林子。他们虽然听说过这片林子里有一个水桶一样粗的马蜂窝,却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它在哪儿。铁头爬上了那棵最大的板栗树,用刚砍下的竹竿敲打头顶的板栗包。他用一只手攀着树的枝丫,用另一只手敲打,那些刺猬一样的毛栗包像雨点一般落了下来。他听着那钝重的下坠的声音,像听着一场悦耳的爵士乐,不由得咧开嘴笑了。

麻雀本来也是在笑着的,他在树下用火钳掰着毛栗包,然后把栗子从毛栗包里取出来丢进早就备好的蛇皮袋子里。他一边做着这件单调却使他愉快的工作一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酣畅极了。可是当他猛然抬起头时,那天真的笑容像是被冰箱冻过一般僵在了脸上,只见一群黑色的马蜂正像黑布一般扑向树上的铁头。铁头却还笑眯眯地看着麻雀说:“你看着我干吗?我脸上有花吗?”麻雀指了指他的头顶,想喊却始终没有喊出来。

牛郎见到最要好的朋友铁头时,铁头被放在一个竹榻上,已经失去了往日瘦猴一般精瘦的形象,全身浮肿得像是被水泡过的榨菜,满口说着胡话。他的母亲跪在他的身旁哭得撕心裂肺,好像他立刻就要死了一样。那一刻,牛郎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强烈的自责。他想,如果他当时答应了胜子的请求,或许铁头就不会有这样的遭遇了。他看着铁头被抬上去往县城医院的汽车,看着铁头涕泪交流的母亲,以及乡亲们满是忧虑的面孔,不由得低下头抹了一把成分复杂的眼泪。当他抬起头时,胜子鞭子一般的目光又抽打了他一下,他不得不再次把头缩回脖子里。

铁头事件发生后,村子里召开了一次群众大会,就如何除掉马蜂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人们集思广益,提出了很多老的和旧的方法。正当大家要研究决定实施哪一种方法时,胜子霍地站了起来。他扫视了一眼满脸诧异的人们,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想的方法我早就想过啦,有的我都试过,可是都不太行得通。那个枝丫太高了,没有办法够着那个蜂窝。”

村长机敏地看着胜子,循循善诱地问:“既然你说这些方法没用,那你认为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砍掉那棵树。”胜子说这话时怯怯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可是他只犹豫了一下,便脱口说出了自己心中早就存在的答案。他相信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他的父亲是再也维护不了那个所谓的树脉的。

胜子终究过高地估量了群众的力量,因为他的话音尚未落地,他的父亲就也霍地站了起来。胜子看到夹在父亲食指和中指之间的那根纸烟都在瑟瑟发抖,他的心也随着瑟瑟发抖。可是他的父亲没有当众为难他,只是用粗重的嗓门对村长说:“谁要是想砍倒那棵树,就先得把我砍倒。”

村长看了看胜子父亲关公一般红的脸,赔着笑说:“老张啊,没有人说要砍掉那棵树,你不用那么着急。”

这场会开到这里也就不欢而散了。就在那天晚上,胜子挨了有生以来最重的一次打。他的父亲将他按在了一条长条凳上,用不知何时准备好的竹条狠命地抽他的屁股,一边抽一边愤然地吼道:“养你这个儿子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还知道护主,养了你这个白眼狼就知道胳膊肘朝外拐。”

胜子的哭喊声和他父亲的呵斥声一直持续到很晚。后来连村里的狗和鸡也参与了这场合奏,这个夜晚就显得更加热闹了。

铁头能活下来实在是一个奇迹,医生说按照常理他是活不成了的,可是县里的医院却终究把他救活了。他住了一个月院后终于回到了村里,这时的他比往日更加木讷迟钝了。牛郎和胜子一起看过他,他畏畏缩缩地藏在被子里,絮絮叨叨地说:“我差点就死了,我本来在树上打毛栗,却猛地听到嗡的一声响,脸上和手上就立即像刀扎一样疼了,我就从树上摔了下来。我把自己藏在树叶里,才从鬼门关逃了回来的。”说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牛郎走的时候,铁头突然一把拽住他的衣角说:“牛郎,我知道你有办法敲掉那个蜂窝,你可要替我报仇啊!”

牛郎没有说话,他的心里矛盾极了。在乡亲们的眼里,那窝马蜂是夺人性命的凶神恶煞,可是对他牛郎来说,那可是救命恩人啊!一边是恩一边是情,本来它们在天平上应该得到平衡,现在却不得不放在跷跷板上了,不得不放下一端抬起一端了,这使从没面临过选择的牛郎左右为难。他的心摇摆不定,像是被风吹着的芦苇。

胜子看出牛郎动摇了,连忙趁热打铁说:“就是啊,你一定要除掉那个马蜂窝,咱们村就你能除掉它啦,除掉它你就是咱们村最大的英雄了。”

“英雄”两个字使牛郎差点就脱口答应了胜子的请求,可是那种冲动像是一块烧红了的铁被丢进了水里,瞬间就冷却了。

似乎是触了太岁,在那个秋天,又有两个人在胜子家的板栗林被马蜂蜇伤了。一个是村里张寡妇的儿子大头,他去捡掉在地上的板栗时被蜇得半死。另外一个是从村子里经过的外地人,由于饿,打算去捡点栗子充饥,却看到了那满树的栗子,忍不住捡了根枯枝去打,没想到差点送了命。

大头和过客虽然最终都活了过来,却也是去阎王殿走了一遭的。他们的事情发生之后,村长就专门走访了胜子家,试图说服胜子爹答应锯掉那棵树,却依旧遭到了最坚决的拒绝,胜子爹梗着脖子说:“还是那句老话,要想砍掉那棵树,就得先把我砍倒。”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村长也怒火冲天了,他红着脸说:“你砍也得砍,不砍也得砍。真要是出了人命,可是谁也负不了责任的。”

两个人相持不下,像两个势均力敌的军队一样长久地对峙着。胜子这时终于像个族长一样站了出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有个更好的办法,不用砍掉树就可以除掉马蜂窝。”

“快说!”村长和胜子爹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翌日,村长就亲自去做了牛郎的工作,他握着牛郎的手说:“牛郎啊!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你要为整个村子的利益考虑啊!马蜂在哪儿都能安家,人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却是再也回不来的呀!既然你能打掉它,你就打掉吧!乡亲们都会记着你的情分的!”头发灰白的村长说到这儿简直就要哭了,围在他身边的几个邻居眼睛也跟着红了,仿佛这句话真有感天动地的力量。

邻居们也都一起说:“牛郎,你就答应了吧!”他们都热切地看着牛郎。

牛郎低着头,紧张地搓着自己的手,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张寡妇提着一篮子鸡蛋进来了,她将鸡蛋放在了牛郎家的方桌上,回过身“扑通”一声跪在了牛郎面前,声泪俱下地说:“牛郎啊!求求你为咱们村除掉那个祸害人的马蜂窝吧,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遭殃呢!我们大头是命大,要不……”她没有再说下去,也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因为这时牛郎的爹走过来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呵斥道:“你个兔崽子好大的架子,你还不快答应,难道让你老子也给你跪下来吗?”

“可是那些马蜂是我的恩人啊!你不是常教育我要知恩图报吗?”牛郎已经泣不成声了。他还记得村里老人说的让他感恩的话,可是现在看来,恩义是不能两全的。他想着自己要成为忘恩负义的人,就哭得越发悲伤了。

“傻孩子!”牛郎爹又拍了一下他的头说,“爹让你答应你就答应了吧!”

牛郎于是狠狠地点了点头。他哭得发不出声音了,只能点头。

乡亲们没有顾得上安抚牛郎,就格外热烈地欢呼了起来。牛郎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对他爹说:“老牛啊,没想到你窝囊一辈子,却养了一个这么出色的好儿郎啊!”“前世修来的,命好啊!”

在秋天即将结束的一个黄昏,胜子带着牛郎来到了那棵最大的板栗树下。牛郎盯着头顶那个水桶粗细的黄色蜂窝看了半天,有些神思恍惚。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那个高高挂在树梢的东西不是蜂窝,远远看去它更像是奶奶烙的锅贴。他的目光穿过已经渐渐稀疏的树叶,看到了蜂窝的根部。

牛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在河边选好的石子,犹豫了一会儿,嗖一声射了出去,方位和力道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只等着马蜂窝从头顶应声而下。对于自己,牛郎一向是信心十足的。胜子也以为他立刻就要把蜂窝打下来了,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兴奋,仿佛有无数只麻雀在他心里跳跃。

胜子和牛郎没有等到蜂窝下坠的声音,因为那个石子射到那棵树一半多的高度时又坠了下来。

马蜂似乎感到了危险,便像一团黑云一样从蜂窝里压了下来。胜子和牛郎的脸立即都变得苍白起来,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动。面对马蜂,以静制动是最好的选择。那群马蜂在他们的头顶盘旋了一阵,有几个甚至试探性地落在了他们的头顶。它们在那里稍作停留,便疑惑地飞走了。牛郎和胜子谁都没有动,直到天渐渐黑下来,马蜂慢慢撤走了,才不约而同长长地舒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胜子一直心有余悸地说:“石子怎么会坠下来呢?你不是故意的吧?吓死我了,有一只马蜂在我鼻头上停了半天,差点就蜇我了。”他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胸脯,好像刚从鬼头刀下逃出来的死刑犯一般。

牛郎却一句话都没说,他也在想:石子怎么会坠下来呢?他明明已经把弹弓拉到了极限。照理说,它是能把那个蜂窝打下来的。

之后的几天,胜子发现牛郎有些神经兮兮的。有很多次,胜于看到牛郎瞄着头顶的白云射击,朝头顶打一弹弓后又朝正前方打一弹弓,然后又坐在石头上,低着头抓耳挠腮地思索着什么。过了好半天,他又重新站起来重复刚才的动作。他将这个胜子认为极为可笑的动作重复了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后,才赶着牛回家了。

胜子以为牛郎是因为打不下马蜂窝的事儿急疯了,有一天当牛郎再次朝虚无的天空打弹弓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牛郎却根本没有感觉到胜子的到来,他只是凝神看着从空中坠落的石子,像是大人在年成差的时候盯着一块长势很差的麦田,他的眼光落到天空深处,似乎要在那里烧出一个大洞。

胜子拍了拍牛郎的肩膀,不无担忧地说:“你还是别再想马蜂的事了,再这样想下去,你迟早会跟梅超风一样走火入魔的。”胜子那段时间正在看《射雕英雄传》,这部电视剧使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总是一门心思地想着一件事,迟早会走火入魔的。后来胜子又说:“你不想打就不要打了,我劝劝我爹,把树砍了也是一样。”

牛郎这时回过头,轻蔑地扫了胜子一眼说:“你懂个屁啊,我是在研究我的武器,你知道什么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吗?”然后挥了挥手,揶揄道:“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胜子却更加轻蔑地看着牛郎说:“那你研究出什么了吗?”

“这你就不用管了!”牛郎胸有成竹地说了这句话后,再次朝头顶射了一个石子,回头白了一眼胜子。他早就听说了,是胜子让村长来逼自己打马蜂窝的,也是胜子让张寡妇给自己下跪的。自己成为忘恩负义的人,就是胜子一手造成的。他觉得胜子的鬼心思太多了,他不喜欢诡计多端的伙伴。

胜子也看出牛郎对自己心存芥蒂,便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冬天到来后,胜子催牛郎催得更加紧迫了,因为每一个农村的孩子都知道,冬天里所有的生物都隐匿在了暖和安全的地方,而冬天的蜂窝就是一个空城。至于马蜂在冬天会到何处冬眠,从来没有人考虑过,但是胜子知道,冬天是消灭蜂窝的最佳时机,一旦老巢被打掉,那些马蜂势必会搬家的。

牛郎却永远不急不忙的,他总是对胜子说:“你就等着看好吧,在明年春天之前,我一定把那窝马蜂给打下来。”

过完年,胜子跟着父亲到山上去打柴。他看到山上的野桃花已经含苞待放了,于是更着急了,从山上下来就直奔牛郎家。

“山上的桃花要开了。”

胜子用一根短木棍逗弄一只走投无路的蚂蚁,冷不丁对牛郎说了这句话。

可是牛郎脑袋依旧扎在饭碗里,没有抬头,他在专心致志地吃着早就冷掉的苞谷面糊子,这就是他的早饭。牛郎每天早晨6点半起床放牛,他的早饭总是留到家里的那3头耕牛吃饱喝足后才回来吃。牛郎吃饭时的认真劲一点都不亚于他放的那几头牛,这时纵然胜子告诉他天要塌下来,他也照样得先把肚子填饱。

蚂蚁差点从棍子边绕了过去,这使胜子有些莫名地生气。他恼怒地将棍子向蚂蚁狠狠地戳了过去,那个可怜的小黑点立即被杀死在了泥土里。牛郎这时扬起头,死死地盯着蚂蚁陈尸的那片泥土,沉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说着站起身走进了屋里,从他身上掉下来的几片草渣子差点迷了胜子的眼睛。

牛郎从自己的书包里翻出了一个弹弓。这是个精心制作的弹弓,弹弓叉子比普通的弹弓叉子大两倍,用了八根橡皮筋。最为夸张的是它尾部的那块装石头的布,居然有巴掌那么大。胜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弹弓,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只这么大的弹弓了。

胜子用比观看蚂蚁还要仔细的目光细细地摩挲着这把弹弓。然后,他把它端在眼前,用力拉了拉橡皮筋,那八根橡皮筋像伸懒腰一样被拉长了一点便纹丝不动了,像钢筋那么硬。胜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费劲地拉着,却依旧没有任何改观。

胜子激动地拍了拍牛郎的肩膀说:“这次肯定能行。”

“那还用说?”牛郎斜睨了胜子一眼,骄傲地说。他从胜子的手中接过了他的弹弓,轻松地一拉,再猛地一放,发出了嗡的一声响。他得意地看了胜子一眼,眼里充满了自信,也充满了忧虑。

胜子和牛郎迈着豪迈的步伐朝那片板栗林走去,他们的样子像是要夺回疆土的士兵。村里的小伙伴们听说他们要去打掉那个马蜂窝,便放下手中的陀螺和竹剑,尾巴一样跟了上去。那可是他们的心腹大患啊!大人们也好奇地跟了上去,他们要亲眼看着那个连大人都束手无策的马蜂窝,是怎样被这个毛头小子打掉的。

牛郎站在树下,像个殉道者一样虔诚地闭着眼睛嘀咕了几句什么,才掏出了弹弓。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就像神话里射日的后羿一样沐浴着崇敬和期待的目光。

牛郎的第一发弹弓打在了一个枝丫上,石头落下来差点砸到一个小孩的头。他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打出了第二发弹弓。石头呼一声飞出去,砸在了马蜂窝的根部,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然后大家便看到那个为害一方的马蜂窝像个没拿稳的大锅盖一样从枝丫上打了几个滚跌了下来。整片树林里立即被连绵不断的欢呼声给包围了,有人赶过来把牛郎高高地抬起,抛向了空中。而此时的牛郎却并不能完全投入到胜利的喜悦中,他一忽儿感到自己是英雄,一忽儿又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叛徒。

安静下来后,有人建议将马蜂窝烤来吃了,他说:“现在是初春,蜂窝里有无数即将成形的蜂蛹,用火一烤,必将是天下无二的美味。”

可是牛郎却坚决反对,他说:“马蜂救过我的命,我打掉它们的窝已经是忘恩负义了,还吃掉它们的子孙,我还算人吗?”那个本来满面红光的大人立即羞愧地低下了头。

胜子帮着牛郎将水桶一样大的蜂窝放进了早就准备好的背篓里,背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临走时,牛郎向那个蜂窝挥了挥手说:“你们可以在这里安居乐业了,再也没有人逼我让你们搬家了!”胜子看到他眼里晶莹的泪花,自己的鼻子也不由自主地酸了。 FCFopogSqamgylh+r6yDDSBynISHpHTUhC+kqIuY9MoGxzuEAAGU63yu+olMMT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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