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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走高飞

文/张晓

这座城市的广播电台,有一个小有名气的晚间节目。主播的声音很干净,带着女孩子特有的淡淡的轻缓,有着一种可以让人敞开心扉的亲和力。她总是收到听众长长短短的E-mail,告诉她这两天自己又失眠了、家庭生活一团糟、人际关系岌岌可危。她用白沙一般的声音读出来,然后播放不同的音乐,没有给予多少安慰的话语,却能抚平他们皱成一团的寂寞。

在互联网是无冕之王的时代,习惯了数字化生活的人一定想不到,广播这种古典而式微的交流方式,竟然在这座遍布寂寞创痕的城市里,散发出了胡杨般不息的生命力。“听众朋友大家晚上好,二十三点,不见不散,我是晚子。”在那个特定的频率上,她的声音像苍茫大海中散发着暖色光晕的灯塔,引领着无数挣扎在无帆之船上的灵魂回归宁静,每晚每晚。

从二十三点到凌晨一点的节目,不在黄金时段,却有着最稳定的听众群。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在白日里窃窃私语,讨论它,讨论那位声线温暖的女主播。人们在她的声音里放松进而沉睡,可是对于晚子来说,这份工作让她生活的地方变成了一座没有日出的城市。每个凌晨她从直播间里走出来,到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一杯拿铁,然后走过一个亮着路灯的冷清街口,乘夜行的公交车穿越半座城市回到住处。

如果你在午夜开车路过这座城市,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特定的频率,一定会听到藤田惠美的歌声。晚子最喜欢的歌就是藤田惠美的Despredo。藤田惠美的声音很清澈,细枝末节处却又有种微微颠簸的小沧桑,在整座城市缓缓陷入梦境的深夜里,这样的歌声让人想起往事和千里万里的远方。

晚子最近持续地收到一个女孩子的来信,每周六都有一封,署名是Sybil。这是个多么让人心疼的女孩子呀,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信里说她每天晚上都要在外面做兼职,她不能睡,也睡不着。她说她偶尔会因为微小的收获而兴奋,更多的时候却是说不清原因的难过。她说她有时候好想好想有个人能在身边抱抱她。她说自己很疲惫,自己也想过安逸的生活,可是她不想承认自己怯弱了,也不能承认,因为她在这个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晚子在节目里把这样的信读给听众听,他们或许会想:这只是一个还处在青春期的孩子吧,叛逆而敏感。怎样才能排解掉一个女孩子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呢?她只是因为还不够成熟吧,嗯,是的,一定是这样。听众听着晚子的节目,心中充满了得以俯视他人人生的成就感。在这座寂寞横行的城池里,这个女孩子的故事吸引了很多人。

Sybil出生的时候这座城市里还没有地铁,二十年后,一代人成长起来,初涉人世,城市也日渐繁华,披上锦衣。十七岁那年Sybil选择了留在这座城市里读大学。不,她并不是真的爱这座城市。二十年,这座城市给予自己的是什么呢?她常常想。冷酷与难以愈合的伤口,苦难与洗刷不净的耻辱。不是出于一个少女的敏感与矫揉造作,不是幻想,不是虚构。这是二十年的人生现实,血淋淋的不堪回首的成长道路。为什么世人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少年人强自说愁呢?你们真的没有年轻过吗?你们真的不相信有那么一些年轻人,他们在泥泞中跋涉,走得很艰难吗?

她父母离异的时候她刚刚十二岁,十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觉察到人世的危机重重。初到中年的父母,之前是无休止的争吵、粗鲁的辱骂与刻薄的讥讽,然后有一天一拍两散,其中一人一走了之,最后各自有了新的家庭。他们都不排斥她,可是注定再也没有办法给她那样圆满的亲情。他们对她越来越淡漠,她也不索求。他们都是卑微的普通人,收入微薄而又脾气暴躁,没有梦想,各自维系一个家庭已经捉襟见肘,自然无暇顾惜上一段失败婚姻的遗产。

十四岁的时候她索性一个人搬出来住,他们竟然也任她自生自灭,贫穷的生活状态让作秀都免了。好在她生来优秀,有天赋,读书好,写得一手好文章,有一副好嗓音,事实上她还是本地一个小有名气的摄影师,谁会想到那些杂志铜版纸上绚丽的风景是出自一个少女之手呢?从高中开始她便打工养活自己,在酒吧唱歌,给杂志写小说,假期也不停歇地找工作。她一个人旅行,同时学三门外语。她不奢求父母接济她,但是她坚持认为他们是欠她的,只是还没想好应该让他们怎么还。她没时间想,她必须先让自己好好地活下来,活得光彩夺目。

事实上她做到了,她做六份兼职,给小学生做家教,帮快餐店送外卖,假期推销灯具和洗洁精。她睡眠不好,所以额头上总是会突兀地冒出几个痘痘来,有时候肤色还会显得黯沉,于是她给自己买法国空运回来的护肤品,用昂贵的奢侈品装点生活。她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多少好感,可是她懂得对自己好。她要的是完全不同于自己父母的生活,她要让自己努力忘掉那些平庸又不负责任的人。或许她真的偏激到走火入魔了,可是谁能说她不够优秀呢?她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她让自己强大起来;她成功地超越了生存,开始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旁观者有什么资格对这样一个女孩子指手画脚呢?她十四岁起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不可能那样没有棱角、那样温良恭俭让。

距离二十三点还有一刻钟,节目马上就要开播了。导播和其他工作人员开始紧张地调试设备。晚子走进直播间,提前整理电子邮箱里听众发来的邮件。

Sybil的信如期而至,看来她很信任这种倾诉方式。一个人的秘密散落到整座城市里,却掀不起任何波澜。倾诉的快感与安全感同时获得。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窗口,不是吗?

这一次,晚子读到的不再是对现实苦难的描摹与挣扎,而是大段大段的回忆。那些记忆浸透了陈旧的美,泛着潮湿与明亮,在Sybil的叙述中清晰得如同此刻正划过耳畔的时光。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故事。平凡人家出生的小姑娘,没有奢华的钢琴和挂满彩灯的睡房,生日想要的礼物是一条廉价的白色百褶裙,出去逛街犹豫了半天求妈妈买给自己的也不过是一小篮新鲜的草莓。爸爸妈妈都是平凡的人,守着一份工作兢兢业业地坚持着,努力地在城市中立足,给不了她太多。她也不想要。一个小孩子能奢望什么呢?她连对长大后的幻想都是围绕这个三口之家展开的,无非是有了工作带一份薪水回家同爸爸妈妈分享愉悦。可就是这样简单的生活与梦想都被夺走了,爸爸妈妈最终分开了,两个新的家庭相继出现,原本是家庭重心的自己竟然成了最冗余的一个。还有什么比拥有过然后再失去更痛苦的呢?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原来年轻的生命是这样坚强,可以承担起这样无常的跌宕与荣辱。

Sybil对晚子说其实她很感激那场变故,不然她这个出生于平凡人家的小女孩,怎么会懂得什么叫辉煌的人生与遥远的梦想?晚子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的话让自己心疼了,要有多坚强的内心才能对这样颠簸的生活说感激呢?

晚子看着Sybil的故事入了神。她喜欢Sybil所讲述的那些小时候的故事,一点一点微小的碎片,拼凑成一个小女孩温暖的童年。Sybil说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水果是草莓,商店里有清洗好的草莓,一颗颗码在精致的小竹篮里,上面还沾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可是她妈妈买得最多的是廉价的苹果,妈妈总是花很长的时间从一大堆打折的苹果里挑出几个没有伤痕的,付过钱之后装在丑得不得了的塑料袋里拎回家。而每当妈妈专心致志地蹲在一堆苹果边上一个一个地挑苹果时,Sybil总是远远地站着,眼睛盯着那一小篮一小篮的草莓被来来往往的顾客拎走。

Sybil说她曾经很羡慕班里的一个同学。那个女孩子有一间阳光充足的睡房,挂着粉红色的帐子,摆着原木的书架,靠窗的位置上还放着一台烤漆的钢琴。那个女孩子弹一手好钢琴,Sybil曾经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不,那已经不只是羡慕了,那是小女孩才有的嫉妒。Sybil记得在幼儿园上音乐课的时候,那位一身白衣裙的音乐老师曾经拉着Sybil的小手说:“呀,这么长的手指,你真应该去学钢琴。”四岁的Sybil心里骄傲极了,可是又难过到心痛。她那么小,可是已经懂得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不属于自己的。这样一个贫寒拮据的家庭怎么可能送这个小女孩去学钢琴呢?Sybil对老师笑一笑,然后假装忘掉。

Sybil告诉晚子,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她几乎什么都没有,一年到头只是旧衣服、旧鞋子、旧的便当盒。可是她从来没有一丝的埋怨,没有不满,没有奢求。她从来不怀疑爸爸妈妈对她的爱,小小的女孩子这样懂事,她知道没有比洋溢在三口之家中的爱更宝贵的东西了。爱让她觉得温暖、觉得安全,她很珍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唯一拥有过的,再也没有了。

晚子边读Sybil的信边搜刮着词汇安慰她。虽然知道Sybil不需要别人告诉她要坚强,但是晚子还是希望能用自己有限的词汇给她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然而,读着这些文字,晚子的心里越来越沉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笔触呢?这分明是把一盏剔透的水晶灯摔碎了给人看。

凌晨一点钟,晚子走出直播间。十字路口的街灯仍旧亮着,Sybil的故事让她觉得怅然若失,心底空荡荡地难过。三分倦意已经爬上了晚子的脸,她着实感到有些累了,可是却又全无睡意。她站在街头,环顾这座城市。她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以为自己已经熟悉了这座城市的每条街道,可是现在看来却又如此陌生。一阵微风吹过,晚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向远处走了两步,伸手拦住了一辆计程车。

这座城市落了一场很大的雨,天气骤然凉了起来。午夜的电台节目停了两天,第三天晚子回来,向听众道歉。她的嗓音仍然有轻微的嘶哑,她生了病,但是已经无碍。她整理了Sybil的信,继续向听众讲述这个关于女孩与成长的故事。

Sybil说前夜她做兼职到很晚,下班之后却又不想睡,于是她凌晨两点跑去很远很远的一条街上。街灯下法桐的影子阴森可怖,她看到一个男人正在摆弄夜宵摊,不远处的几张小桌旁一个妇人正在弯腰收拾着客人用过的碗筷。已经是凌晨了,来往的行人本来就已经不多,会停下脚步在这里吃夜宵的人更是少得可怜。Sybil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她最终也没有勇气走过去看清楚。她远远地望着父亲瑟缩的背影,他明显已经不再年轻了。看得出,维系这个新的家庭,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Sybil心里空荡荡的,说不出是难过还是什么,好像有怨恨,有心疼,似乎还有微小的庆幸。他还会记得他的女儿吗?他有没有替她想过未来?年少自立的女孩子,一不留神,可能变成什么样子,他担心过吗?Sybil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十四岁的时候,那一年她升入高中,开始一个人住,他找到她,塞了两百块钱在她手里。她当时没有抗拒,虽然两百块实在微薄,但她愿意相信这是他还藏有爱意的证明。此后六年他再也没有出现,法院判下的抚养费从来没有承担过。而她早已经学会自立,虽然过得很辛苦,可是看起来精神十足。她成绩优秀,颇有才艺,咬牙支撑让自己受教育,中学时总是拿全额的奖学金,进入大学之后她的能力更是得到很好的发挥,收入虽然不稳定但是已经很可观,她已经有了更遥远的梦想,她注定要离开这座城市,远走高飞。如今,分立在一条街道的两侧,街灯下不同姿态的剪影昭示着她和生育她的父亲已然属于不同的阶层。

黑色的夜风一瞬间穿街而过,一场冷雨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Sybil写道:“其实我很想走过去坐下来,吃一碗他做的馄饨。”

读到这里,晚子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去,她无疑是心疼了。这样孤单坚强的女孩子,又怎么能让人不心疼呢?晚子在心里祈祷她在未来能够有好的境遇,希望她一切都好。

晚子说:“你应该庆幸,你更早地懂得了不依赖别人生活。我们本来就应该知道的,一个人,永远都不应该活在别人给予的恩典里。”

三月,这座城市落了这个冬天的最后一场大雪。晚子已经很久没有收到Sybil的信件了,那个让人心疼的女孩子去了哪里呢?一整个冬天都没有音讯。

又是一个周六,节目开始前的一刻钟,晚子突然收到了Sybil的信。这一次她谈到喜欢的人,谈到她留在这座城市读书的原因。他在法国读书,那样一个让人欢喜的男孩子,平和、体贴、耐心,两个人彼此喜欢了很多年,可是她不说,他也不说。她留在这座满是悲伤回忆的城市里读大学也是为了他,年少的爱情缠住了她想要远走他乡的念头。大二那年他转去法国读书,临行前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来找我。”然后就登上了飞机。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到她点头,可是她把这当成了约定,她要追随她青涩的爱情远走高飞。

她为此努力了两年,打破了原本的生活,更拼命地打工存钱,甚至连夜间都要找一份兼职做,因为留学需要相当大的一笔钱。谁能想象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的人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期待?是的,她越辛苦心底就越温暖、亢奋,因为她离她的爱情更近了,她离她想要寻找的新生活也更近了,她要永远地离开这座城市,忘却二十年伤痕累累的岁月。

她的努力最终有了收获,她很欣慰。她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感激,就是它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坚强而不平庸的人。是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一个不平庸的人,自己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如果这世界是一本未完成的书,她确信自己将要替它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个月,她就可以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片埋藏着无数哀伤与悲痛的土地,远走高飞,奔赴法国了。

法兰西啊,她年少时的爱人所在的地方,她曾经距那里千里万里远。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是一只体态轻盈的鸟儿,正在飞向亚欧大陆的另一端,薰衣草的海洋,自由与浪漫的原乡。

法兰西啊,她最喜欢的一个法语词是“Amour”,“爱”的意思。有人说法语中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词,她虽不这样认为,但却真的喜欢。

法兰西啊,她多少次在梦境中走过的地方。她记得杜拉斯在《广岛之恋》里写到过的句子:“城里人人都在唱马赛曲,天快黑了,我死去的情人是法兰西的敌人。”是啊,法兰西,连仇恨都那样引人入胜。

有人知道双手擎着被自己一锤一锤敲打出来的梦想时,那喜悦是什么颜色吗?看看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吧。

最后Sybil说:“我很累,很累很累。我想要一个漫长的假期和一场漫无边际的睡眠,我很累,可是,我真的很幸福。”

读完Sybil的信,晚子顿了顿,继续说道:“亲爱的听众朋友,这个冬天马上就要结束了,而现在我们的节目,恐怕也要跟大家说再见了。感谢一年多以来大家对我的支持,感谢你们陪我听音乐,听我读信,听我说出那些以前没有勇气说出的痛苦和心事。真的很抱歉,这座城市里没有晚子和Sybil,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曾经有过,但是,不会再有了。感谢你们,这城市待我以刺痛与凉薄,但我还是想还之以骊歌。感谢所有的人,感谢你们教我成长,感谢我喜欢过的少年,是你教我爱、教我寻找、教我有梦想。”

“下个月我就要离开了,七年前我许下了一个远走高飞的誓愿,很快就要实现了。我不知道爸爸妈妈有没有听到过这个节目,我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你们记得也好,但最好忘掉。我尝试过恨你们,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是站在回忆里迟迟走不出来,我总是感觉自己的世界停留在十二岁之前。我长大了,可是心中的爱却再也长不大。我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可是我每个夜晚走进梦境看到的都是十二岁那年的天空和那个曾经充满温馨的家。”

凌晨一点钟,电台的最后一档节目结束了。年轻的主播收拾了直播间里属于自己的几个文件夹,跟同事们道别,然后径直走下楼去。这份午夜的兼职她做了一年多,每天用声音伴着整座城市入睡。她疲惫了,要离开了,而城市却依然有条不紊地自顾自运转着。出门就看到遮天的霓虹。

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午夜的节目吧。城市啊,你包容了多少悲喜又放飞了多少传奇?千夫所指或万人敬仰,背叛分离或相偎相依。声色繁华花团锦簇,谁又会记得一朵烟火、一簇夜幕上的点缀呢?她只是一丛摇摆在夜色里的蔷薇,枝头有刺,心底有光。 HSbP4eQkJZtuu1xRwp/crgKrgX05oFzOXDqEppmqD166MGJUK6Tie5xETz52Op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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