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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神赵勇

文/薛超伟

突然,想起了赵勇这个人。

“想起”一词总是那么唐突,又那么随意。所以当我喝着鸡汤回想起这个孩子的时候,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在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唱生日歌的时候有个朋友端起蛋糕笑眯眯地扣在我的头上,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一直看你不爽,你不知道吗?”我舔着滑落的奶油,看着桌上的两根蜡烛,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个二。当晚我从木橱凌乱的衣服堆里意外地抖出了赵勇的相片,我审视着这张稚气未脱的脸,无限留恋。

我想念那些时光,时光里的一切。即使它们被岁月涂上一层黑色的阴影,也让我在许多个寂静的夜里流出眼泪。

认识赵勇是在我念小学的时候。大概是三年级吧,我突然发现了隔壁班的门神赵勇。

那时候我还是个跟在小女孩屁股后面玩跳皮筋的家伙,幸好女孩们都不嫌弃我。我扎在女生堆里玩得不亦乐乎。那时女生跳得都比我高、比我利索,这让我从小就觉得女生是种比男生强大的生物。正因很小就有这样悲观的情绪,所以我一直受男生欺负。

其中最可恨的是一个叫陈力的家伙,我始终觉得,他那时的种种行为并不是出于所谓的童真,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邪恶,有如《蝇王》里所描绘的那样。比如一般男孩子把虫子——至多是小蛇放进女孩的书包里,就已经是坏孩子了,而这个叫陈力的家伙,他会拿簸箕去厕所里舀来粪汁,浇到别人的桌子上;当别人趴在桌子上的时候,往别人头上抹刚抠出来的鼻涕。别问我他为什么没有被开除,我也不知道,只是有谣传说他爸爸是县里的干部。

跟陈力相比,赵勇无疑是一个传说。

赵勇是隔壁班的,相比同龄人,他过早地显示出了男人的一些特质。我说的这些特质并不是肚脐上长毛、胡子拉碴之类,而是他对肌肉和力量的关注。每天下课我路过他们班级去小卖部买汽水的时候,都能看见双臂挂在门梁上的他,有时候他会做几个引体向上,但大部分时间是挂着。五(2)班的门神赵勇,全校有名。

尽管平时打架、玩闹的时候男孩子都已经注意到了力气的重要性,但是我们更多的还是在研究怎么翻飞手掌能放出龟派气功、怎么拍才能把那些卡通画片都赢过来这些技巧性的问题。所以我一直都深深地敬佩赵勇,那么小就那么高端。

本来我对赵勇的印象仅限于此,但他以后的表现突破了门神和猿猴所能及的范围,使我记住了他,并且铭记一生。

有一天,我跟女生玩跳皮筋,皮筋已经挂到女生的腰部了,正当我犹豫先起左脚还是右脚的时候,突然全场安静下来。我顺着她们的目光,回过头,看到赵勇如同巨灵神一样站在走廊的栏杆上俯视着我们。他挡住了太阳,他溶解在光晕中,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愣愣地看着他,突然他的双脚脱离了栏杆,整个人掉了下去。

那是三楼。

女生的尖叫还在缭绕,男生的惊呼已经响起。我们纷纷围过去,看到赵勇手握着栏杆蜷缩在那里,脚底抵在护栏旁墙面上,整个身体可以说是悬在半空。

不绝的惊叹声中,我幼小的心灵,就这样被震撼了。

那时候还没有“跑酷”这个词,但现在回想起来,这分明就是“跑酷”的动作。

当时我回头看看橡皮筋,突然有种感觉:我不能再跳橡皮筋了,我再跳橡皮筋这辈子就搁这儿了,尽管我连这项运动都还没征服。

赵勇爬上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上臂鼓鼓的,好像是我的两倍那么粗。

我抬起头傻傻地说:“我可以摸摸吗?”

他转头看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对我说吗?”

我点点头说:“嗯,我想跟你做朋友,给我摸摸吧!”

他扬起眉毛,说:“摸你的蛋去!”

上课铃响了,我垂头丧气地走回教室。我想了一节课,满脑子都是赵勇。我人生第一次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居然是为同性。

在我更小的时候,估计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超人,披上床单就能飞起来,而我没有飞起来的原因就是我没有一张好的床单。后来这些梦想随着时光的流逝和常识的入侵消解了,比如小学二年级的常识课老师就讲了重力的问题。现在赵勇的出现让我觉得,人还是可以变成超人的,把自己挂在栏杆外面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买一块好点的床单。

后来我就跟赵勇贴上了,他走哪儿我跟哪儿,他臀部探照的地方就是我脚下的路。他很不满,说:“你这人有毛病啊?”我低着头绞着双手,不说话。他说:“你想怎样?”我说:“你做我大哥吧。”他手一扬,我以为他要打我,没想到他无所谓地说:“随你吧。”从此以后我就跟在他旁边,他干吗我干吗,有样学样。我总觉得,有一天我也能练成高强的武功。

跟赵勇在一块之后,最大的改变是陈力不怎么欺负我了,不随便往我脚上踩了。但有时候我能注意到他站在门边注视门神赵勇的时候那阴冷的表情,我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

可是,赵勇并没有教我高强的武功让我通往超人之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摸到电灯柱上,或者爬上学校角落的厕所顶端跳到墙外偷番薯,甚至我连树都没爬过。

课间他要么坐那儿发呆,要么挂在门梁上,不爱跟人说话。我跳起来能抓住那个门梁,但是每次我挂上去,身后的男同学就会顺势把我的裤子脱下去,我只得跳回地面提裤子。来来去去,我就不爱挂门梁上了。我想,我必须先找个别的法子把武功基础练好,然后再去挂门梁,这样一旦被人脱裤子我就揍他,他们就不敢再脱我裤子了。

下课后,我们一起在天桥下游荡,蹲在河边看很脏的河水里那些很细小的鱼苗,猜测它们长到多大的时候就会悄然死去。游荡了几天我就厌了,于是带他到我家里玩,给他玩我的红白机、看我的漫画,还留他吃饭。他大口吃我妈烧的葱油鲳鱼,我妈一个劲地夸他真能吃,然后对我说:“你应该好好学学赵勇!”赵勇很难得地冲我们傻傻地笑了下,我忽然觉得褪去死人脸浮现出一点童真表情的他反而更奇怪。

天知道,他走后,我妈就埋怨我了:“给你做好吃的都不会吃,都让人家吃掉了,你怎么这么败家呢?”尽管被骂,以后我依然带赵勇来我家吃饭,因为那样吃饭的时候我妈的注意力就会放在他身上,而不是逼着我吃这嚼那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赵勇的身材也逐渐发生了变化,肥肉与肌肉彼此较劲。而我始终没有去过他家。我一直怀疑他家里藏着什么练功道具或秘籍之类的东西,这种怀疑与日俱增。每次我提出要去他家看看,他都显出难得的腼腆,躲躲闪闪,说:“不了,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有一次我偷偷跟在他后面,走了蛮长的一段路,最后终于拐到一个小胡同里到达了他家的大门。我叫住他,他回头看到我,脸色有点难看。

当时这个镇里人们的生活已经开始向前大迈步了,路改、征地让村落逐渐铺上了通途,各村都推倒了很多旧房。然而他家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大大的老木宅,高高的房梁和椽子,屋脊上也曾雕龙画凤,只不过被岁月抚平了。我摸摸门上端午时留下的枯萎的艾蒿,看见了在院子里洗衣服的老奶奶。赵勇往门里走,奶奶说:“回来啦,先把架上的咸鱼收回屋里吧,等下记得拌鸡饲料。”我跟在他后面,进去笑着说:“奶奶好!我是赵勇的同学。”我看到她的脸微微变了色,但仍然笑着,笑得并不勉强。

她留我吃了饭,在饭桌上问起我跟赵勇处得好不好,他有没有欺负我、有没有添麻烦,还问起我家住在哪里、有几口人。我一口一个“奶奶”地回着话,赵勇一直一语不发。我们吃的是番薯粥。记得爸爸在饭桌上忆苦的时候,就说他小时候吃的都是番薯粥,让我珍惜现在的生活。我大口扒拉着粥,觉得爸爸说的全是骗人的:他小时候竟然一直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完后,赵勇把我拉到他屋子里。他对我说那不是他奶奶,那是他妈。我瞪大眼睛。他说他是老来子,而且他妈确实显老。我继续瞪大眼睛,始终有点不明白,脸上火辣辣的。我妈教我要有礼貌,但是我刚才自以为很有礼貌的表现却产生了最不礼貌的效果。

然后赵勇指指头顶,道出了他的秘密,我一直想知道的秘密。我抬头看那高高的天花板——也许那根本不叫天花板,我现在只记得那房顶很高很高,有蛮大的柱子,然后有几根横梁。赵勇说:“那时候我爸把我吊得很高,我感觉身体很难受,我就把上肢都放在横梁上,撑起身体不让绳子勒得太痛。等上肢麻了,再把自己放下来,悬在空中,痛了又重新攀上去。我就是那样撑过被处罚的一夜夜的,从七岁就开始了,我到现在仍然习惯那样挂在门上,所以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教你……”

我除了一直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还能干什么呢?

我问他:“你爸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你,他太坏了吧?”

他说:“他一直那样,一直很可怕,对我妈对我都很坏。他比我妈小八岁,是二婚,听说他前妻是吊死的,之后他就一直这样了。”

“你恨他吗?”我问。我觉得我们一直在进行电视上才有的那种对话。

“恨,当然恨,我一直都恨不得杀掉他。”他眼睛血红的样子让我感觉他比陈力更可怕。

“然后呢?他现在在哪里?”

“死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而他居然顽皮地笑了,他说:“不要怕,不是我杀的。他自己死掉的,喝醉酒掉进了河里。算起来,已经两年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如果赵勇说是他推下去的,我也会相信,而且还会原谅他。因为我突然对这个比自己块头大很多的男孩子产生了心疼的感觉。

他说:“死了好,他死了我妈就不用受罪了,就可以把赚来的那点钱存起来,就不用花钱去买药抹伤口了。”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像奶奶一般的赵勇妈。她抬起头对我和蔼地笑,花白的头发被微风掇弄得更加凌乱了。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出了院门,我跟赵勇在他家门前的小河边蹲了许久。那河里的水开始变浑了,河里除了一些垃圾,就只有一条孤零零的乌篷船。赵勇说那是他外公留下的,已经好些年不用了。我充满了好奇,说:“我们上去玩玩吧。”赵勇把我拉住了,拽着我往远处走。

那之后我对赵勇的感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不但敬佩他,不但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有时候我也想照顾他,毕竟他还比我小一岁。我更频繁地把他拉到家里来吃饭,他有点不好意思,但这种不好意思被长久的习惯和食物的诱惑打磨掉了。现在想想,他根本就是个小孩。我妈也不常在他走后抱怨了,一是她可能也觉得那样很掉价,二是赵勇帮妈妈干了很多活,勤快得紧。

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赵勇是我妈的儿子,那该多好。我甚至觉得,我应该在那个老宅子里陪着他妈妈过日子的,这样我就不会这么娇弱、这么禁不起风浪。我有时候做梦梦到自己挂在那个老宅子的横梁上,挂着挂着我的胳膊就粗了起来,但最后还是掉下去了,于是我就惊醒了。妈妈说睡梦里这么掉下去,然后一蹬腿,就代表要长高了。

我和赵勇来往的时间长了,两家人简直成了亲戚。我是大娘的半个儿子,赵勇是我妈的半个儿子。我常常掇条板凳坐在院子里看大娘喂鸡,或者跟赵勇去后院摘菜,时不时可以吃个野木瓜。大娘说她家有田,但租给别人种了,她希望永远租给别人种,不要轮到赵勇去种。我说:“他种田不错啊,有力气,我就不适合。”大娘笑笑。我那时不知道,其实农民并不热爱土地,“热爱”这个词是文人搞出来的。

有一天我从赵勇家带回了一只小鸡,那是大娘送我的。我为此央求过她好几个星期,还为此不得不每餐都吃上两大碗稀饭和很多我不爱吃的萝卜韭菜什么的。大人总喜欢抓小孩的软肋,但这些是多么善意的陷阱啊!

我把小鸡带回家不久,它就在家里洋洋洒洒拉了很多屎。我妈发怒说再让她在家里的地板上看到鸡屎,晚上就可以加菜了。

我傻乎乎地问:“妈妈,加什么菜啊?”

她瞪我:“鸡丁、鸡爪!”

我被她一吓,就放心不下小鸡了。它毛茸茸的多可爱,迷迷糊糊四处摇摆,啄着小米粒。它失去了羽毛,躺在桌上,浸在汤里的样子多么可怕!于是我就决定带它去学校。放在书包里会被压扁,含在嘴里会闷死,藏在口袋里也不妥,养在裤裆里怕它啄坏了我自己的小鸡鸡,最后我双手捧着小鸡上学去了。

走过赵勇班级门口,他挂在门上,看到我捧着小鸡的样子差点没掉下来。我将小鸡捂好,走到位置上,放进了课桌里。第一个发现它的是我的同桌,她“啊”了一声,我威胁她说:“你要叫我就把你的嘴巴缝起来。”她的“啊”就顺势变成了“哦”,然后偷偷地看在课桌里进进出出、不时被我往里塞的小鸡。

上课的时候小鸡竟叽叽地叫了起来,它以前都不怎么叫,上课铃响后不久它却如获天启似的叽叽叫了。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同学已经注意到了,纷纷往这儿看。老师一直在兴致高昂地讲课,所以我并不担心她,然而我的视线接触到了陈力那怪异的眼神。我知道他最爱虐杀小动物。把青蛙搅拌进水泥里活活闷死,或者把蚱蜢腹部踩烂用汁水在地上写字,这些事情都是他干过的。

我是不会让他碰小鸡一根汗毛的,我发誓。

但是下课后却有人过来对我说老师找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问同桌:“你下课一直坐在教室里吗?”她点点头。我把她的书包扯出来放在地上,把小鸡放进她的抽屉,我说:“你要保护好小鸡,一直待在这里啊。”她点点头,双手护着它的脑袋。我看了两眼,就起身往办公室去了。

我问老师:“老师您找我什么事?”她抬头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我没找你啊。”我一听,立刻回头往教室跑。当我看到教室后面围了一圈人、我的同桌蹲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时候,我就知道坏事了。我跑过去扒开人群,看到陈力正让人用手掰开小鸡的嘴,然后他用圆规往它喉间刺。

“你干什么呢?”我撞开人群,涨红着脸问他。他抬起头阴阴地笑:“解剖啊!”他把“剖”念成“抛”,那声音让人感觉更加残忍。我颤抖着说:“求你……不要,好吗?”

他朝我瞄了一眼,然后把圆规拿出来了。那小东西在他同伙的手心里湿漉漉的,发不出叽叽声,身体抽动着。我说:“你放过它……”话还没说完,只见他突然伸出两只手,用力把那小东西的两片喙上下一扯,那嘴就裂了,一直裂到眼睛下面。我瘫在地上,只感到围观的人尖叫着,周围像海水一样潮涨潮落。我还听到陈力说:“你看,这小鸡笑得多好看。”

然后他走到窗口,把那小东西扔出去了,像每天他吃完零食把袋子扔出去那样。

我捡起地上的圆规,两步踏过去,照准他的眼睛往下刺,但被他扯住了手,还被另一个人拦腰抱住。他夺下我的圆规,用手指头点着我的脑袋,扯着嗓子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人太可怕了。咱是人,它只是小鸡,你为了它要伤害同学?你没毛病吧?”

他把我推倒,说:“你吃过多少鸡?你吃过多少肉啊?我操你娘!”

我像一团鼻涕一样瘫在地上,哭了。

我希望我也像一团鼻涕那样被太阳晒干。

不知道后来我是怎么坐回座位上的,也不知道老师是怎么看着两个小孩整节课哭哭啼啼把课上完的。

我只记得,后来放学的时候,赵勇像拎小鸡一样把陈力甩出了走廊的栏杆,陈力的哀号在空中百转千回,喊完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空中,赵勇强有力的手像钳子一样狠狠钳住了他。陈力人生的第一次极限运动是在赵勇手中完成的。

赵勇说:“我的力气能撑多久,我就让你在这里晒多久。”他回头向围观的人要绳子,要把陈力挂在这里。陈力的求饶声让我感觉人真是卑微的东西。他说:“大哥,大爷,爷爷,不要……”我心怦怦跳着,想去劝赵勇不要再玩了。有人跑去办公室找老师。后来校长在楼下抬头指着赵勇大叫:“那个谁,你想干什么?还不赶快住手!”后来一个办公室十来位老师都跑过来,才把赵勇劝住。赵勇把陈力拽上来的时候手没有抖,但陈力一屁股瘫在了地上,浑身抽动的样子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校长戳着赵勇的鼻子骂了一下午,指东唤西让人们把赵勇的父母叫过来,暴起的青筋让人感觉他孔武有力。但赵勇的表情始终云淡风轻,我在门口悄悄瞅着他,他也悄悄往我这边望,偶尔还笑笑。

大娘过来把赵勇领回家了,我跟过去的时候看到她一路在抹眼泪。她哭着说:“作孽啊,你怎么不学好啊?不学好以后怎么考大学!不学好以后娘没了你怎么办哟……”赵勇别过头去,这时我才看到他眼里闪动的东西。

可是事情并没有完。

几天之后赵勇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他收到了三张字条。他说:“本来不想告诉别人的,但又觉得告诉你这小家伙也没什么。”

我羡慕地说:“她们终于给你写情书了吗?”

他没有笑,把字条递给我,站在一边静默不语。三张字条上分别写着:

“两年前。”“两年前啊,我知道的。”“你小心点。”

我看着这些暗语,不明就里,抬头期待地看着赵勇。他没说话,往学校外面走去,我乖乖地跟上去。走到河边,他蹲了下来。这条河流经学校后门外的大桥下,跟流过赵勇家门前的那条一脉相承。我们蹲在河边,赵勇对我说,当初他爹是被人推进河里去的,推他的人就是大娘。听到这个消息我竟出奇平静,好像在听饭桌上酩酊大醉的叔叔伯伯们说自己昨天又遇到鬼了那样,心里怦怦跳两声就好了。而且我还感到遗憾,觉得如果是赵勇做的,那这事将更加完美。

他又说:“字条是陈力写的。”

“他看到了?”我叫道。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赵勇往河里扔了一个石头,说:“鬼知道他看没看到,反正他知道些什么。”

我说:“纸上只写着两年前,又没说什么事情,你肯定指的就是那事吗?”

他点点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吓到我。”

我并没有多问什么,感觉到形势有些严峻。那个明媚的春天,冷风入骨。

后来,在我对这件事情有所消化并想出对策之前的某一天,赵勇肩上扛着簸箕跪在了我们教室的门前。

那时刚放学不久,很多同学还在叽叽喳喳地互相抄作业以图赶紧写完回去看动画片,值日生也还在洒水擦黑板。突然赵勇就那么奇怪地出现在我们教室门口。我刚想问他在干吗,陈力的笑声适时响起。他招呼大家说:“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小孩子都爱热闹,纷纷围过来,指着赵勇哈哈大笑。这时候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跑过来,看到这架势有点吓到了,但还是怯怯地说:“赵勇,你扛着我们的簸箕干吗?我们还要扫地呢,你先还给我们吧,我们做完你再拿去玩。”赵勇没回头,依然保持那个姿势跪在那里。人群哄堂大笑,那个值日生在窘迫中红着脸跑了。

陈力说:“好了,小勇,可以开始了吗?”

赵勇说:“力哥,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弟吧。”

我以为我听错了,但笑声和交头接耳的人群让我确认了这件事情。我想起了那几张字条,就都明白了。

我伸手去拽赵勇肩上的簸箕,想把它拿下来并顺势把他拉起来。他把我的手拍掉了,然后沉声说:“滚开。”陈力扬扬得意地指着我说:“你,吃屎去吧。”

我没有滚开,也没有哭,我依然站在人群中。

后来太阳落下去了,人们都散开了,陈力也哼着小曲回家去了。临走前他从赵勇的头上跨过去,顺势坐在了赵勇的肩头,然后才起身走了。

赵勇放下簸箕,并把隔壁班教室打扫完毕后,我跟他倚着门坐了好久,沉默不语。不久老伯过来赶我们走,说小孩子还不回家,这里要锁门了。

被赶出去的我们好像真被驱逐了一样,失魂落魄。赵勇反倒笑着安慰我说:“有什么啊?这实在是小菜一碟啊。”

“以后他天天这么耍你怎么办?”

“他有多少力气耍我,我就有多少力气奉陪,我相信他的力气始终还是没我的大。”

我听完笑笑。

后来的日子里,赵勇吃到了人生第一份用泥和生鸡蛋拌起来的东西;喝了阴沟水跟捣碎的蚯蚓混合起来的奇怪液体;去办公室门口喊了十多次报告,每次喊完就跑,最后终于被老师抓到,狠狠地挨了批;在星期一升国旗,全校瞩目的情况下,开始爬旗杆。他干着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

最后,他几乎要被勒令退学了。

这些我都默默看在眼里。我这才知道原来想象力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包括把臭虫用针线串起来然后挂在人的额头上当饰品。这时我已经强烈地感觉到不对劲了,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赵勇却不能停下来,很多人都在猜测其中的原由,而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然而,赵勇终究还是停下来了。

只是,这个顿足的姿势,太过滞重。

那天赵勇收到陈力的字条后,并没有将内容告诉我。我过去问他,他不说话,一脸的凶狠,让我心里发毛。放学后他就带着一个女同学走了,一个班里公认的可爱女生。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带走她的。大概只是说了一句:“来我家后院玩吧,请你吃野木瓜。”

于是,我也跟在后边。我总是扮演这种角色,我发觉对于我的兄弟赵勇而言,我始终只是一个看客、一个局外人、一个叙述者。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也许是知道的,不过不想拆穿我。那个女同学一路还兴高采烈的,而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在那个幽深的老木屋前,在那条小河边,赵勇突然发起狠来,把那个女孩子绑起来了,还往她嘴里塞了袜子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她拖到了乌篷船上。我躲在柴草后面,看着这难以置信的一幕,颤抖着。

他的沉着冷静让我吃惊,他绑架小女孩的过程让我想起很多电视剧。干完这一切,他走到屋里,好像跟大娘打了招呼,或者吃了稀饭。然后他就坐在门口,在逐渐暗下来的夜里等着什么。

我躲在柴草后面饿得发慌,但我仍然躲着,我只能躲着。

后来有个黑影踩着夜幕过来了。我看到那个身影就知道是谁了。陈力煞有介事地蒙着脸过来了,那用来蒙脸的是一条红领巾。

陈力和赵勇指手画脚地在交谈什么,接着好像推推搡搡地在争执什么。我心怦怦跳着,想着我要不要跑出来,救下那个女同学。

陈力哈哈笑着,要往乌篷船上迈。

然后,我看到赵勇解开系住船身的绳索,把它往陈力的脚下一绕,陈力倒在了船头。

我听到陈力的呼喊,夜的扩音效果无比强大,狗吠声也遥相应和起来。

赵勇麻利地绑住了陈力的脚,然后把他从船头甩下去了。

黑暗中有陈力在水中挣扎扑腾的声音,还有咕嘟咕嘟的灌水声,像一个渴极了的人在喝水一样。

后来他就不动了,也没有声音了。水还在流,夜还在延续它的黑。

我从柴草后面爬出来,看着赵勇把陈力软软的身体拉上来,然后解开绳子,再把他扔回河里。“哗啦”一声,好干净。我站在那里看他忙完这一切,突然哭了,很没出息。

我感觉自己嘴里发出呜呜咕噜的奇怪声音,但就是说不出话,在夜里那声音像鹧鸪飞过一样。

他回头看到我,我抽噎着,好不容易把话说圆全了:“我都看到了,你,是不是要杀我灭口了?”

他走到我跟前,脚步声跟不上我的心跳,但仍然很有节奏。我看到他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拍了下我的脑袋,说:“笨蛋。”

那个晚上我们在河边坐了许久,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在河里映出无数的回眸。

那个晚上他把以前没道出的真相讲给我听,他说现在不讲,可能以后就没机会给我讲了。他指着河里的乌篷船说:“我妈本来不想嫁给那个畜生的,她是在那条船里被侮辱的。那之后几个月,她肚子大起来,没办法,才去找了他。那天在河边,我妈搀扶着醉酒后的他。他突然指着那艘船,阴阳怪气地笑着说了些话。”

“说了什么?”我问。

“我妈没告诉我,但我猜,一定很难听。然后我妈就把他推下河里去了。我一点都不怪我妈,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时候杀人对还是不对,得看被杀的那人到底是不是人。”

我用力地点着头看着他。星空下我告诉他,我是那么赞同他。我想让他知道,尽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仍然是那个赵勇,仍然令我崇拜、让我心疼。

赵勇说:“今天早上,他,那个河里的死人,对我说他表白失败了,他很愤怒,于是让我把那个女孩子抓起来。他想看看那个刚刚来初潮的女孩子光着身子是怎样的。”

他又说:“刚刚我问他,问河里的那个死人:‘两年前的事情,真的只有你一个看到,并且没有告诉任何人吗?’你猜他说了什么?”

我看着赵勇,没有去猜。

赵勇笑着说:“他说:‘秘密如果告诉了别人,还有意思吗?那我还是独一无二的吗?’还真那么像回事,哈哈!然后我就放心地动手了。”

“哈哈哈……”我笑着,笑得很大声,眼泪都掉下来了。后来大娘打开门,探头朝我们看。我觉得,她花白的头发、满面的纹路,若在水中便是水波的痕迹,若在天上便是星路的走向。

那一夜我们哈哈笑,笑得门口的桃树花瓣摇摇欲坠。

大娘进门以后,赵勇从船上抱下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解开她的绳子。她哇哇哭着就跑远了。半夜里他就被呜呜呜的警车带走了。

我站在大娘家的门口,看着大娘和赵勇都坐进了警车里。我跑上去,吵着我也要去。没人理我,车子停在那里不知道在做什么,我看到玻璃窗里的人影像在烛光里摆动。

他们也问我话,我答着答着就哭了。我哭得浑身发麻,后来就说不动话了。他们不耐烦地冲我摆摆手,把警车开走了。我看到赵勇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急忙去擦眼泪,但他已经回过头去了。那是最后一眼。

我迷迷糊糊地蜷在院子里,一会儿又来了一辆警车。我隐约看到一个湿漉漉、硬邦邦的人影,还有哭号着的男男女女。我蜷在那里,天快亮的时候,爸妈寻来了。

爸爸看我这副样子,心疼地抱起我,妈妈也泪眼盈盈。我拥有了这世间所有的温暖。但我有的,另外一些人并没有。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少年,也许他去了少管所,也许是别的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个小子跟我说:“赵勇杀了人,他被枪毙了。”我嗷嗷叫着上去扑打他,我瘦弱的身躯赢得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胜利,也是唯一的一场。

以后每天下学我爸会专门过来接我,自行车打着铃,指引我走正路,不让我到处跑,更不让我到大娘家里去。我不知道大娘怎么样了。她该以怎样的心情,寻一处地方默默地喂小鸡,过完余生?这些我都不知道了,后来我搬走了,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但我依然想念他。

他是我记忆里永远的兄弟,门神赵勇。 A/9FYdERj/9+V3PLfIRLs/SaNFjSlbqVUxqNLRwfBnqDBs5V3t62amlSz6ZOEa4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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