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十八岁生日有着类似分界点的意义:这个点的一边是穿着印了一个很大的卡通熊猫的T恤放肆地笑的我,身为少年的我;另一边是挂着黑眼圈做作业到十一点再打开电脑写文至午夜的我,绝对意义上成年的我。也许这个点对于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我依旧是一个高中生,依旧为了去一个好的大学在努力,依旧喜欢写文章。但我觉得,总会有一个量变积累起来的质变要发生,发生的时机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为了让变化显得不那么突兀,我想把镜头对准自己的记忆,顺便怀念一下与我说了再见的少年和即将对我说再见的自己。
我们的身上都附着一种东西,我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什么,但就是那东西,冥冥中把我们拉到一起,让我不觉得孤单。
就算这些少年只是我年少的影子。
很小的时候我就被贴上了“聪明小孩”的标签。十一个月大的时候第一次开口说话(在马路上叫了一个陌生女人一声拖长调的“阿——姨”),上幼儿园之前背诵了很多唐诗,但这些事情我已经完全没印象了。倒是隐约记得幼儿园唱歌的时候每个班都会选出一个小孩带头打鼓,我们班一直都是我;排集体舞就算是只需要女孩子也会把我扮女装去领舞——据说我从没走错位置弄错动作;星期一全园升国旗,我负责向下拉绳子,另一个小孩负责向上送绳子——据说我拿捏国歌的时间以准确地把国旗升到旗杆顶端的能力比他更强。在我的记忆里,这些事情如同走路吃饭一样随意,那时候幼小的自己甚至有些讶异为什么别人不可以,同时又对别人(同龄人或长辈)的羡慕里夹杂着些许嫉妒的言语和眼神有种天然的适应。
那是一种弥漫在自己身体周围的、奶黄色的、带着轻微上扬语调的氛围,我置身其中,有种难以形容的感受。现在想来,年幼的我竟已习惯带着笑容去面对别人的说辞了,一起夹带着的竟是类似麻木的情绪。头脑里,有一个不停告诉自己你和别人一样的声音,又有一个告诉自己别人都不过如此的声音。尽管时至今日很多具体的事情已经淡去,但是那种感觉仍以一种厚实的质感滞留在我心里,如我的旧友一般陪伴着我。
记忆里的时间流起来会更快。
上小学一年级时,发生了一件足以在我记忆里留下一道划痕的事情,那时出现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和我平行的少年,喜。喜的家境似乎一般,听人说他的父亲是个赌鬼,喜爱喝酒,常打他。也许是这个原因,喜的眉宇间常含着一股不屑和刚毅混合的神情。现在想起来,才觉得有种畏缩和自卑在里面。
那算是我人生里的第一次正规的考试吧。内容是十以内的加减法,在老师的言语之下带上了竞赛的性质。限时二十分钟,看看谁答对最多,前三名有奖励。那是我以前没见过的大考卷,分四面,每面都分三列印着式子,两项式、三项式都有。老师郑重地喊:“预备,开始。”二十分钟倏忽而过,我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发现有的甚至比我少答了整整一面。那时的我肯定是笑了吧。但是考卷批改下来的结果却出乎我的预料,我只是第二名。后来我看到了考卷,第一名是喜,他的卷面显得很邋遢,用粗铅笔写的数字也歪斜不堪,但是他比我多答半列,并且一个算错的都没有。反观我自己的,虽然是用铅芯笔写的,字迹工整,但是不仅答得比他少,还算错了三道题。
相信吗?那一瞬间我的感受,只有迷惑。
我觉得之前包裹着我的那种氛围一点点地稀薄起来,我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喜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怎么会答得比我多?那时候的我一直在想这些问题,以至于在第二节课颁发前三名的奖品的时候,我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老师就劝我说:“没事的,你只是失误了。”
从一定程度上讲,这件事情改变了我以后的路。
小学升初中,我没有读母校小学直升的初中,而是在父母的建议下去了城里的一所私立初中。说来也很感慨,很多小学同学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我一直在暗暗地注意着喜,通过还有联系的小学同学打听他的现状。我从他们口中得知:喜每天回家都不做作业,只需次日来学校之前靠在学校旁小卖部的柜台上花十分钟就能全部完成;喜逃课到游戏机厅玩游戏,被赶到的父亲打得满地滚;喜在厕所抽烟,在车库跟人打架;喜在考试的时候帮周围的三个人作弊,险些被抓;喜和英语老师闹矛盾,拒考英语,但是总成绩仍然名列前茅。中考的时候,英语只考三十分的喜还是上了一所不错的普高。
我对喜的关注一直持续到他高二被开除——据说他和一帮朋友在路上抢劫了一个下班的妇女,他之前已经被留校察看,于是校方毫不留情地开除了他。听到这事,认识喜的人都纷纷叹息起来,诸如“这么聪明的脑袋真是浪费了”“交友要谨慎”“父母的言传身教是非常重要的”,等等。一旁的我忙惊异着附和。
但是,我清楚地,甚至怀着罪恶感地发现自己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舒了一口气。
——可是,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为什么还会对喜怀有这样的心思呢?
用了很长时间,我才渐渐想通: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只是我们用了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就像一件漂亮华贵却沾到一摊未干的污迹的大衣,我选择把它翻过来穿,而喜径直把它露在外面。
最近一次看到喜,是在小学母校的门口,喜骑着一辆破旧的蓝色电瓶车送他的弟弟上学。瘦弱矮小、和小学时候的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弟弟下车后,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吐出一个烟圈,骑车走了。
我曾就读的Q中是一所比较有名的私立中学。那时候本市寄宿制初中只有Q中和一所刚开办的学校。学校发统一的校服且规定所有学生都要穿校服,于是能攀比的就只有鞋子了。李宁、安踏这些牌子的鞋子是穿不出来的。似乎只有耐克、阿迪之流才可以出现在这里。
而我家只是普通的小康家庭,付每个学期六七千块钱的学费的时候父母都会反复说“学费这么贵,你要用心读书”这样的话。那时的我对于钱的概念还很模糊。周围的朋友习惯在食堂吃完中饭后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一瓶饮料,以及一些零食,每次花掉起码十块钱。慢慢,我也觉得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用钱开始变得大手大脚。那个时候的Q中就是弥漫着这样的气息,金钱在这里只代表纸和金属。付钱的时候脑子里只想快点离开燥热的小卖部,很少有人会清点找回了多少钱。
当我渐渐习惯这样的氛围的时候,一个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叫骁。尽管我们俩家离得并不远,但是我们并没有打过招呼,彼此的教室也离得很远。总之在学校里,我们和很多人一样只是面熟。
渐渐地,他的一些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包括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他从小卖部出来,手里的塑料袋似乎破了,于是买的面包(我记得那个面包是当时小卖部里最贵的)掉了出来,面包包装袋略有些松散了,他看了一眼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在食堂买饭的时候,他炫耀似的一下子买了十几串肉串,吃完后竹签扔了一地;他说他的母亲是乡里的党委书记,父亲经营着一家很大的毛纱厂;他说他的表哥是这一带很有势力的混混;他说那辆来接他的面包车是他亲戚家的……
而实际上,他家经营着一家面馆,前后加起来六十平方米,墙上是油烟熏出的黑渍,他父亲掌勺母亲端盘。那辆面包车是他父亲买菜时候开的。他那个沉默温顺的表哥显然也不是个混混。
那时候我就总是想:难道他就不怕他的这些谎言被揭穿吗?就算他确定我不会揭穿他,可除了我就没有别的人知道了?他花钱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在心里闪过父母流着汗赚钱的样子吗?
接下来的一年里,来向我求证骁的家庭情况的人越来越少了。人们大致分成了两派:一派还是觉得他家境确实富裕;另一派觉得他家里其实不宽裕,证据是他的那个Nike手提袋明明旧得都破了可还是在用、他的匡威鞋子会在跑步的时候整个脱胶……
有段时间我经常思索骁为什么要编织这些谎言,而这些谎言他的父母显然都是知情的。我实在想不通,最后只好以“不成熟”“为了面子”这样的理由来解释。同时,我在内心深处是鄙视他的,这种鄙夷并不是针对他的家境,而是针对他的行为。
直到有一天,我在走廊上恰巧和他迎面碰到(是在他们班的教室外面,教室里似乎有人在大声地谈论他,一句响亮的“他是个穷×”砸出窗外),经过很少有的对视之后,我理解了他。
那双眼睛流露出深沉的压抑,又有着类似求饶的神色。
我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鄙夷和轻蔑,连带着哀怨转向自己。我想我没有借口为自己开脱,我一直在做和骁类似的事情,并且带着更深层的浑然不觉。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骁使我慢慢地对金钱、对家境,以及其他外在的东西有了认识。我甚至开始明白一个人要在社会里完好无损地保全自己是多么不易,人渴求的所谓支撑和存在感到头来还是需要别人给予。而我们也许一出生就置身于一种压力里,本来就无法说清所有的问题。
上个礼拜表弟来我家做客,早上的时候问哪里可以吃面。我带他走到了骁家面馆的门口,转念又说还是去那边那家好了。吃完面回来,路过骁家面馆的时候,我看见了骁,他正在收拾外面桌子上客人吃剩的面,并懒散而熟练地抹了抹桌子。
我读的高中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它有提前招收优秀初三学生的权利,又可以通过中考再次进行选拔。它几乎是这个城市里的初中生唯一的目标。初中时年级排名前五十的我,一到这里瞬间跌至三百名开外。
学校里有一些特殊的人,叫作体育特招生。
他们每天最后一节课都必须去操场训练,或篮球,或田径;他们每天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食堂都已经差不多要关灯了,饭菜也已经凉了;他们每个人都可以轻松地在校运会上拿奖牌;他们晚自习的时候睡觉,只要说一声训练太累了,老师便点点头不会多说什么;会考之前会有相应科目的老师给他们划重点,嘱咐他们一定要过会考……
而我接下去想写的少年——群,就是一名体育特招生。
我记得我唯一参加过的运动会是在小学三年级,那时候有一个项目:六十米短跑。我当时本着“反正只有六十米,跑到终点也差不了多少”的想法报了名。预赛的时候我在第一个小组,那时候才明白了人和人身体上的差距是生来就存在的。
一米八五的群有着粗大的脚踝和极长的跟腱,内行人士一看便知这是块练体育的好料子。群没有辜负这些条件,从小学就开始练田径,是市运会学生组跳高纪录的保持者,因此进这个学校的时候他获得了一百五十分的加分——这才刚够分数线。刚进这个班级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在好奇谁是这个班的体育特招生,但没多久大家就都猜到了,是群——黝黑、结实、纤长、自动坐到教室的最后一排。
群散发出一种和班里每个人都不一样的气场,老师讲课时习惯性地放空,自修课百无聊赖地一次次上厕所,和每个人保持着距离。他似乎清楚地意识到,他和我们不是同一种人,走的也不会是同一条路。我暗地里讶异于群的成熟,又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不安和躁动,知道他在这个下课都基本没人出教室门的学校拼命地压抑着自己。
直到校运会。
群轻松地以一次次的背跃,打破了学校沉寂多年的跳高纪录。擦着汗被簇拥着回到班级看台处的群,脸上露出一种习以为常的自信和得意——再没有比我更熟悉这种表情的人了。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少年群由于他不同于别人的条件而承受的压力,为了在学校里安然生存所付出的东西——这是一种深刻的痛苦,而我明白这种痛苦,因为我们都一样。
之后我和群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我像祝福自己一样祝福群不要重蹈喜的覆辙。之所以祝福他,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我们是背着同样重量的重物的少年。但我知道这大概是个托辞——真正的原因是我心里对群有种深深的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存在着。如同看着一个背负一把大剑的勇者走进险恶的密林,用来预知的水晶球里是一片紫黑的混沌。
而没过多久,我便开始痛恨我的预感了。群在一次训练时意外受了伤,左脚韧带撕裂,半月板拉伤。我不懂这些冷冰冰的名词,但是群告诉我,这意味着他要从田径队退出了。他说这些的时候,在试着做到面无表情,试着让嘴唇形状像是叼着一支烟,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做不到的。他沉默了很久之后从走廊回到了座位上,抽出一本英语书翻开到单词表。
我有一种从窗户里看着邻人的屋宇坍塌的不知所措。
这以后群开始频繁地和女生谈恋爱再分手。
群有着好看的眉眼、高挑的身材和温柔的嗓音,又熟稔于追女孩的技巧,因此从不缺女朋友。我不知道他是否付出了真实的情感,但是我可以感受到他所获得的真实的快乐。我知道群心底的空落,就如同赌徒将赌注全压在“大”却开出了“小”。以群的个性,他不会过多地责怪对我们而言还很遥远的“命运”,尽管他已经有这个权利。他选择沉湎于这样的快乐里,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的快乐可以有效地填补那种迫人的空虚。
我曾几次试着和群详谈,但是每次都被群以玩笑带过。他或许不想让我将朋友间的关心变为怜悯与同情——他最为不屑的东西。
三项考试报名的时候群报了考专科要考的科目。
他坐在我边上,将准考证号输入电子系统时异常认真,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核对,还举手问了在场老师报专科的相关事项。等他填完电脑教室里只剩下我俩和另一个报专科的同学了。一起下楼的时候,我听到群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直觉得血缘很神奇,它可以印证很多东西,同时也如一副锁链,以一种不可抗拒的方式维系住很多的东西。
就像我和哥哥。
我们的姓氏(邬)算是一个稀有姓氏。从小,一个班、一个年级甚至一个学校就自己一人拥有此姓氏。向别人报上姓名的时候,如果他要记录,我就必须描述这个字怎么写,左耳旁还是右耳旁。一点不夸张,我最初的孤独感,大概就来自这个姓氏。对于幼小的自己来说,这似乎蕴藏了一种先天离群感。
好在一直有一个和我同姓氏的同龄人存在,我的哥哥。
直到现在,他还经常把“这不奇怪,因为姓邬的嘛”“姓邬的都这么帅、聪明、厉害”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而我在场的时候似乎他说这些话的频率就异常高。小时候的我听到这些话,总是不禁会心一笑,孤独瞬时转化为没来由的孤傲,而长大之后我才开始明白他近乎下意识地讲出这些的原因——因为他也有那样的孤独。一直以来我们只不过是在互相释放着孤独。
前面说过,这些少年是我年少的影子,但是在哥哥这里,这话似乎由他对我说更合适。很多时候,他甚至代替我作了选择。玩的网游,看的动漫,对女孩子欣赏的标准,喝百事可乐而不是可口可乐,农夫山泉的矿泉水,腕带的颜色,发型,电脑的操作系统,喜欢的作家,速溶咖啡的牌子,成人网站,喜欢的歌手、歌的风格,什么时候应该撒谎,什么人在对我撒谎,三国杀3V3的时候应该选什么武将……照这样逐一写下去,大概可以写满一页纸吧。
奇怪的是这些选择从来没有令我不舒服过,简直像是为我度身定做的。而当我回过头看哥哥的时候,才发现这些选择其实是他为他自己作的。看来,能解释这一切的似乎就只有血缘了。
哥哥最喜欢的作家是意大利的伊塔洛·卡尔维诺,他对《看不见的城市》非常推崇。他有一本绿色封面的笔记本,里面全是手抄的《看不见的城市》的一个个小章节,字远工整于他的考试作文。有次我偶然翻阅的时候发现其中一页上被他作了着重符号,这页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城市与眼睛·一:
古人在湖畔建造了瓦尔德拉达,那里有阳台的房子层层叠叠,高处的街道临湖的一面都修了护栏和围墙。来到此地的游人便能看到两座城市:一座在湖畔坐落,一座是湖中倒影。无论湖畔的瓦尔德拉达出现或发生什么,都会在湖中的瓦尔德拉达里再现出来,因为这座城市的结构特点就是每一个细节都能反映在它的镜子中……瓦尔德拉达的居民都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镜子里的动作和形象,都具有特别的尊严,正是这种认识使他们丝毫不敢大意……这面镜子有时提高事物的价值,有时又予以贬低……
我知道卡尔维诺是个善用隐喻、寓言的人,很多时候这些隐喻又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而这次的隐喻在哥哥那里已经毫无悬念。哥哥似乎在努力从他的角度来发掘我于他的意义,正如我在做的。这时我想起了我们共同喜欢的动漫《火影忍者》里面的一对兄弟:鼬和佐助。每次一起看到相关画面的时候他的眉头都会微微锁起。动漫里,鼬为了执行组织上的任务,阻止家族对村子的叛乱,一夜之间血洗了全族,唯独无法对年幼的佐助下手。鼬为了让佐助变得更强而不惜欺骗佐助,让他背负仇恨,并最终笑着死在佐助手下。
似乎每一个这样的故事里,身为兄长的人必定是那个做出决断、做出选择的人,而身为弟弟的就是那个决断、选择的承受者,弟弟的命途会因此和兄长的迥异。
这是我的总结,而我觉得哥哥大概也有这样的意识。
哥哥在高三的时候偷偷学会了抽烟。一个人的时候躲在厕所或卧室抽一两支,抽完之后把窗打开,喷上空气清新剂。一开始我是不知情的,直到有次我在抽水马桶里看见了两个烟蒂,才恍悟哥哥卧室隐约的烟味的来源。
我知道这又是哥哥作的一个属于他的选择。
但这次,我的感受,却是纯粹的厌恶。
那时萦绕于我脑海的是烟这种东西的象征意味——故作深沉、堕落颓丧、自暴自弃。我一开始还怀疑甚至试着更改自己的这种厌恶,我知道这种厌恶之前从未有过,因此不见得就是合理的。但是,一种冥冥中的力量,不停地促使我坚定自己的立场。
对此,哥哥的态度是沉默,或者说默许。我不知道亮出这个态度之前他是否有过挣扎,但他显然明白他在这件事上无法再多说什么。
而我爱上写作大概也是哥哥所意想不到的。
初中升高中的那个暑假,我对文字的热情空前高涨起来,没事总泡在市图书馆里。我看完了余华、苏童、村上春树、昆德拉等人的作品,并试着开始创作。《一场义无反顾的杀戮》是我的第一个作品,幼稚而固执地探讨了“人之存在”这个老话题。我把打印稿放在桌子上,进房间的时候刚好看见哥哥在看。虽然见我进来,但他还是仔细看完了这个不到两千字的短篇。我望着他的眼睛。他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是那么复杂,审视、疑惑、哀愁、担忧。我不予理会。
我想我终究要脱离他而独自成长。
之后我作的另一个重要的决定是去参加第十三届新概念作文大赛。
那时候我已经陆续写了几个短篇。我买了三本《萌芽》杂志,剪下里面的报名表,又从别人手里要了两张报名表,一共附上五篇文章投去参赛。次年一月初的时候接到了入围复赛的挂号信,母亲打电话到我寝室,我抑制不住兴奋而去洗手间用冷水淋头。寒假里孤身前往上海,三天倏忽过去,比赛的结果是不怎么令我满意的。领二等奖奖状的地方人头攒动,组织者吆喝着维持秩序。我的奖状上写错了名字,使它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回程的火车到站之后,我看到只有哥哥一个人在出口等我。他说:“小伙子你可以的。”之后他把左手搭在我肩上——一如小时候的盛夏里,我们一起去小卖部,一人买一支“小布丁”雪糕之后,他一边响亮地吮吸一边把左手搭在我肩上。他的手心又湿又热,似乎又因为激动而带上了些许颤抖。
大约一个月后,一天,我做语文字词选择题的时候汉语词典忽然找不到了,迫不得已去哥哥的房间借他的。我小心地翻阅这本1998年版的词典,等翻到一千两百页左右的地方,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已经泛黄了,像是杂志上的纸。我好奇地将它翻过面来,是一张参赛报名表:第十届“××杯”新概念作文大赛报名表。我继续翻这本词典,找到了第九届和第十一届的报名表。
小心地把这些纸夹回词典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泪就这么掉下来了。
合上词典的时候,腾起一股陈旧纸张的味道,像极了哥哥不为人知的梦想。
我以为我在逐步摆脱哥哥,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血缘像枷锁,但是更像鼓在帆里的倔强的风。我又何必去抗拒它呢?从某个角度看,哥哥像是对我所有的懈怠也了然于心。我知道我终将面对灿烂斑驳自由的人生,但是这些光怪陆离的背后一定有哥哥纯粹的目光。他在他的年少时光里,不停地作着看似是自己其实是我们两个人的决断,但更多的是在一点点地放弃。虽不见得我可以得到所有他放弃的东西,但在冥冥之中,我感受到一种责任、一种希望,它让我不得不在夜空里抬起头来,找我应该找的东西。
把那些表格夹回去之后,我撕了一张草稿纸,把他似乎故意没有抄进去的《城市与眼睛·一》的最后一句,默写了上去:
两个瓦尔德拉达相互依存,目光相接,却互不相爱。
然后毫不犹豫地画掉了“却互不”。
还有一个月我就要十八岁了。
我之前写过一篇小说《十七岁出门远行》(冒昧地借用了余华先生的文题),想表达的情感层面的东西即是:恐惧,以及希求一种类似于以远行方式所做的解脱。可见我对我行将逝去的少年时光是多么不舍。
我也经常问自己到底少年对于我的意义是什么。
如果它终会化作虚空,那么它是不是就是生命?如果它会一直保有,那么它是不是就是记忆?如果它变成了周围的一件件事物,那么它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了?如果它彻底消失于他们的音容笑貌里,那么它会不会在我身体里还魂?
你们是我由暗淡至凝重的影子。我是你们由空荡至空白的影子。
那么再见,少年。
愿我们执着的东西不失落,愿我们失落的东西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