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会莫名其妙地对那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熟稔的感觉。
我叫维媛,在这样一个并不算默默无闻的小镇上经营着一家旅店。我的父亲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之后把它留给了我,除了收下它以外,我没有别的选择。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坐在柜台后面,迎接来自各地的旅客。
来这座小镇的多数旅客都会提前预订好他们认为值得信赖的酒店入住,对我这种小旅店根本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我的工作因此变得十分清闲,无聊时还可以打打游戏看看电影。时间没有让我有所长进,反而让我越来越懒散。每一个进到店里的顾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柜台后面只露出半张脸的女人,有厚重的齐刘海,头发常常扎起来,万年黑框眼镜。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可以成功模仿出大多数人在一只脚踏进店时那种边打量边不屑的神情。在他们观察我的同时,我也在观察他们。
我见过一脸疲惫的背包客,他们多数都不担心我这里会是黑店,沉默地入住,第二天早上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然后再继续沉默的跋涉。我见过独自旅行的美女,烫着最流行的卷发,戴着美瞳和假睫毛,一进门就挥舞着水晶指甲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这里有没有适合拍照的场景啊?就是要往博客上放的那种。”我见过抱着孩子投宿的单身女子,我给她一个月的价格只相当于那些大酒店一个晚上的价格,甚至比在外面租房还要便宜,她也就安安稳稳长年累月地住下来。我见过借用场地拍摄MV的明星,见过中年发福的男子,见过赔了本只住得起我这种小旅店的落魄生意人。
我还见过,一个舞者。
“老板,住一晚多少钱?”
“你看着给吧。”
“真的啊?这样做生意不怕赔本吗?”
“我这里基本上没什么服务的。就是给你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没什么本,要赔也难。对了,你,会跳舞吧?”
“你怎么知道的?”
“拜托,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一看就知道了。你有跳舞的人的气质。”
“真的吗?谢啦。”女生晃了晃我刚刚递给她的钥匙,转身走上了木制楼梯,只留下一个穿着拼接长裙的背影。
我坐下来,准备继续投入到新番动漫中去,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冲过来大叫着:“大姐大姐,刚才那个美女住哪间啊?”
我不耐烦地回答:“客人信息属于机密,机密你懂吗?还有,你再叫我大姐,我就拒绝回答你任何问题。”
“您别这样啊,我又没什么非分之想,我就纯粹喜欢她啊。”
我忍无可忍地按下了暂停键,对他说:“哟,你满十四了吗?长得还没人家高呢就想追人家啊?你还‘纯粹’,你喜欢她这就属于非分之想,明白了吗?”
“嘿,我听明白了,您这是误会我了。您不认识她啊?她可是舞后啊,我那是崇拜她。”
“武后?我还贵妃呢。”
“算了,跟您说您也不明白,我还是不在这费劲了。晚安,大姐。”
你看到了吧,我们的初次见面其实非常短暂,我甚至对她没什么了解,仅有的知识全部来自别人的描述。当然,那时我也没想到她会和我那么投缘,以致让我第一次对我的顾客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在这个故事的开始,我以为她不过是个出来度假的舞蹈家,也许著名,也许不。
后来我从鸭舌帽那里知道她叫周盈涵,是个货真价实的舞蹈家。我开始注意起这个女子,有一头微卷的长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看书,倒是更像个作家。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到这里来。她说有些事情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是觉得这里会有答案。我笑着说:“大城市里的人就是这样,明明衣食无忧还偏偏要给自己找点麻烦,不觉得很矫情吗?”
她笑着把肩后的长发拢在一起,圈圈绕绕盘在了脑后,没有用发圈或发卡,然后抬起头说:“我就是在想,怎么样才能不这么矫情。”说完,她紧紧抿着嘴,眼睛溢出笑意。
好吧,我想我输了。输给这个大城市里的美丽女子。
曾经有一个夜晚,我锁了旅店的门,看了看大堂里唯一的人,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子,问:“盈涵,我有一个秘密,你想听吗?”
她又笑了,还是抿着嘴:“当然。但是,有酒吗?”
我拿着一瓶母亲酿的黄酒走到后院,盈涵已经坐在那里了。我倒了两杯酒,递给她一杯。她凑到杯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满足地闭上了双眼:“好香。”
“盈涵,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年轻的旅店老板吗?”
“你想说的话,我就听听看。”
“你有没有觉得,人生有很多迫不得已的事?”
“当然,道德、情感,什么都可能束缚我们的行为。”
“对,我就是被情感所束缚的。我爱我的母亲,而我母亲爱我的父亲,所以我必须继承这样一个我根本不感兴趣的事业。我不快乐,但我必须快乐;我也很累,但我必须佯装轻松。”
“那你想做什么呢?”
“画画。我从来没学过,但我一直很喜欢画画,也很想画画。”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画吗?你见过这么多奇妙的人,你的画会比任何一个人画得都更有神韵、更动人。”
“盈涵,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然。”
“有机会的话,跳一次舞好吗?就在这里。让我给你画一幅画。”
“当然可以,我该谢谢你愿意为我作画。”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既然你和我分享了你的秘密,我也说一个来作为回报。”
“好啊,你的秘密太多了,但是多了解你一点也好。”
“我从五岁开始学舞蹈。民族舞、街舞、爵士、芭蕾、国标,各种舞我都学过。我喜欢跳舞,可这并不代表我喜欢四处奔波不停表演。我没有时间研究新的舞步,没有时间陪爸妈旅游,没有时间参加好友的婚礼,甚至没有时间看看我自己。我的经纪人告诉我,我只是想得太多,他说这世界上有太多人和我一样为了成功必须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不能接受。所以我想,也许是我错了。我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很淳朴,这里的人没有多余的欲念,仅仅是为了自己而生活。我要从这里寻找到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态度。”
“就算你找到了,也不代表你可以拥有那种生活态度。”
“我知道,”盈涵仰头,脖子呈现出好看的线条,她喝尽了杯里的酒然后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我只是想重新找到我刚开始跳舞时的那种快乐。我觉得我应该试着让自己逃离那种痛苦,用我在这里找到的快乐来应付我的生活。”
“你没搞错吧?你的意思是,你想忽略那些疲惫,然后麻痹自己,以为自己很快乐?”
“是啊,也没什么不好吧。”
“周盈涵,你简直是个神经病。”我从她手里夺下了酒瓶,“我就这么点宝贝,可不能都让你喝了。”我白了她一眼,转身向外走。
“维媛,说出来的感觉真的很好,对吧?如果我们早就是朋友,如果我们能一直都是朋友,就好了。”她在我背后慢慢地说。
我发誓我没有回头。
看店实在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当我把电脑硬盘里的动漫、电影、美剧全都看完了以后,我决定向盈涵借几本书来看。但是很快我就知道这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主意。当她把那半个旅行箱的书拿给我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悲剧的诞生》《尼采论叔本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一大堆尼采的著作。
“周盈涵,你就是天天看这些书看得废寝忘食的?”
“是啊,你不是说我是神经病吗?我就是喜欢看尼采写的书。”
“我的老天爷啊,”我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然后拉起了盈涵的手,“走,还是喝酒去吧。”
老实说我还是不舍得把剩下的半瓶酒拿出来和她分享,因为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她老人家现在长眠地底,再也不可能给我酿酒了。我只是拉着盈涵到了后院,想让她跳一次舞给我看。
“不过我先说好,我这个人很没品位的,不一定欣赏得了你这种高雅的艺术。”
盈涵笑了笑,没说话,走到院子中央。已经是傍晚时分,落霞给她的脸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她还是紧紧抿着嘴,眼睛很亮。她缓缓抬起的手像是托住了天边的光。我确实不懂舞蹈,但这不妨碍我喜欢她的舞步。她的舞蹈是我见过的最流畅的艺术,好像抛弃了练习的痕迹,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味道。她的每一个旋转都有裙摆做伴,手臂的起落勾勒出了最微妙的记忆。我想起之前她对我说过的话。
“直到我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每天都在跳舞的时候,我才知道梦想没这么简单。”
“维媛,我有我自己的哲学,可我却不能始终抱持着它,那样太自私。”
“我没有选择,我必须放下我的骄傲和固执。”
“很多人喜欢我、崇拜我,对于这一切,我很感激。虽然我总是一副很不满足的样子,从来没说过我有多感谢生活,但这不代表我不懂得感恩。”
“我想跳舞,维媛,我想跳舞。”
盈涵真的应该一直跳舞。她那么有天赋,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而且她很努力,她告诉我她曾经为跳舞受过各种各样的伤,但她依然挺过来了。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已经这么成功了,怎么可以放弃?
舞蹈结束,她背对着我跪坐在地上,像一颗小小的莲子。余晖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在地面上投射出细长的影子。
“盈涵?”我轻轻地叫她,她慢慢地站起身,转过来,脸上全都是泪水,但是绽放的笑容泄露了她的情绪。她不再抿着嘴角,她是真的在笑。
“维媛,我找到了。”盈涵仰着头,双手托着脸,像个小孩子一样笑了。
我忍不住哭了,冲过去抱着她说:“对,你很棒,你找到了,你又可以跳舞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盈涵又找到了跳舞时的快乐,她可以回去继续她的工作。那我呢?我还是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吗?自从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这么渴望有个人能在这里陪我聊聊天。盈涵有她广阔的前途,也许我也应该找一找自己的路。
想到这里,我翻身起床,拧亮了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了画本和铅笔。
后来的几天,我充当了盈涵的导游,白天带她到处闲逛,晚上我们就在一起聊天。我们分享彼此的感情故事,像一对认识多年的闺密。她告诉我她只有过一个男朋友,也就是她现在的男朋友。她说她以前上学的时候太骄傲,常常惹得学校里的那群小太妹看她不顺眼。有一次她跳舞受伤,每天摇着轮椅上学,那群女生看准了她无力反抗,就要她放学后到操场去。她去了,那群女生还叫来了一个男生帮忙,但是那个男生看起来好像对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一直在旁边冷冷地看。那时候的她因为腿伤压力很大,忍不住哭着向那群女生反抗,结果却激怒了她们,唯一有所动容的就是一直站在旁边的男生。
说这段故事的时候,盈涵笑起来,说:“现在想一想,小时候的那些情感,喜欢也好,讨厌也好,爱也好,恨也好,其实都算不上深刻。小时候很认真地对抗,其实转眼就可以变成朋友。我想唯一真实的,就是我还是很爱他。”
“他为什么不陪你来这里?”
“我不能要求别人以我为生活的重心,更何况我也不希望这样。一个人也很自在啊。”
我真羡慕盈涵,羡慕她有一段这么完满的爱情,羡慕她的孤身一人不是因为无可奈何。
盈涵离开的那天很快就到了。她的男朋友,那个叫楚锐的男人专程来接她。在等待楚锐到来的时间里,我们坐在大堂的桌子旁,她拉着我的手,问:“维媛,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有些束缚真的是不必要的,毕竟我们都只能活一次。也许你可以把这家店卖掉,去追求你自己的梦想,到世界各地去画画,画你想画的一切。”
我摇摇头,说:“我不能离开这里。你记得住在这里的那个单身母亲吧?我还要帮助这些人,给他们栖身之地,我的梦想不是离开这么简单。”
“太遗憾了,我还是没能让你给我画一幅画。我以后,还能找到你吗?”
我笑了,说:“我会一直在这里。如果你还能回来,还能找到这家店,那就找得到我。”
她站起来拥抱我,说:“维媛,我很高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真的。”
“我也一样。好了,走吧。”我拍拍她,看向了门口那个挺拔的身影。他果真如盈涵所说的一样,冷冷地不爱说话。
楚锐把盈涵送上了车,又返回来取盈涵的行李。我叫住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连同那次剩下的半瓶黄酒一起给他,说:“可以麻烦你回去之后,把这些交给盈涵吗?”
他点点头,把信封收了起来,对我说了一声谢谢,谢谢我照顾盈涵。
我不清楚他们回到那个大城市需要多少时间,但我想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盈涵留给我的那些哲学书被我好好地收了起来,我继续过着与电脑相伴的日子。有时候我会想起我最后交给楚锐的那幅画,画里是夕阳下起舞的盈涵。我想她应该会看到我在画纸背面写下的字——
“我很庆幸在我平静的一生里,曾经出现过你这样优秀的朋友。一个月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它会是我生命中最难忘的一个月。如果你累了,就看看这幅画,我希望它能帮你想起跳舞时的快乐。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舞者,是我最珍惜的朋友。盈涵,你要加油。”
八月,八月。
在这个漫长的八月,我依旧深爱着我的独立和自傲,深爱着那颗不愿为任何人放弃自我的心。盈涵是照进我生命里的一道光,但她没办法驱散这家小店里长年累月的阴冷潮湿。我年复一年地活在这里,直到有一天,一切冷寂,世界会为我停摆,沉默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