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在上海,在一个我曾经只在电视上看见过听说过的地方。老实说,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喜欢路旁有高大的悬铃木,喜欢永远不黑的红色天空,但是我根本不能适应它。
在爸爸妈妈告诉我要带我来上海的时候我曾经抗拒过,但是如你所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在父母的决定面前能做些什么呢?所以我带着对家乡对外婆的留恋,带着对前方的未知,带着对高空的恐惧,穿越半个中国,来到这片我完全不熟悉的土地。
我还是经常想起我的家乡,毕竟那里有我的根。我的根在四川的稻城,一个青草成海的地方,那里的草海保留着我的童年。无数个梦里我就像小时候一样,在草海里面奔跑,无忧无虑。还有我的外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外婆,她会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讲故事,她说:“你看,星星从来不睡觉,就算你在晚上醒来也不要害怕,找一颗星星,看着它,它就会给你勇气和力量,这样你就不会孤单害怕了。”
我知道那只是外婆在鼓励我,但我还是因此勇敢了很多,慢慢从一个胆怯的小女孩长成了如今的少女,虽然不是众人夸奖的那种各方面都非常优异的女生,但却是从来不会让大人担心的孩子。
而如今,我在这样一个渴望融入却迟迟无法融入的地方。我并不羡慕那些拿着让人动心的高科技产品的同学,也并不因此而自卑,但是我的这些同学却小心翼翼地避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害怕惹起我的羡慕嫉妒恨,还是担心给我造成心理上的压力和阴影。
或许他们只是觉得,他们跟我,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十分想要去打破这层隔阂,但是我却无从下手。
蓝妮是我目前交到的唯一的朋友,我们是开学后不久在图书馆认识的。那天我是去找苏童的一套短篇小说集,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找到之后,办理借书手续,才发现借书证没有带过来。正在我打算回寝室拿的时候,一张借书证递到了我面前,证件上的女孩五官清秀,留着可爱的BOBO头。她说:“用我的吧,刚好我也想借这套书,你看完给我看吧。”
她将书借好,然后说:“我就住在你的隔壁寝室,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我们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也喜欢着相同的作家和电影。我们聊天的时候很投机,有时候感觉她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我。没多久,我们就成了最好的朋友。
曾经我也问过她为什么我总是感觉没办法融入这个环境,这里的太多东西都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她说,那是因为我还生活在过去的世界里面,两个世界的断层让现在的我感到迷茫,慢慢地适应了也就好了,当然如果实在适应不过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她说:“最重要的是做自己。”她这句话我一直记着。
离开稻城之后我每个星期都给外婆打电话,我知道外婆每个星期天下午都会等在小镇上那个小商店门口的公共电话机旁边。从家里到镇上要走好长一段时间的路,小时候外婆带我走过好多次,走不动的时候外婆会把我背起来。
我在电话里告诉外婆很多让我高兴的事情,我告诉她我在这边很开心,我还告诉她放假我一定会回去看她,还会给她带礼物。她在电话的那边总是很开心,我可以想象她慈祥地笑着。
我问过爸爸妈妈,问他们既然可以把我接到上海来,连户口都落在了这里,为什么不把外婆一起接过来。爸爸说:“我们劝了她很久,但是她说受不了上海这样的城市。老人家爱清静,城市里面太吵了,她会不高兴的。”
晚上想起外婆的时候我就会看星星,可惜上海的天空永远不黑,无数灯光照射出来的暗红色占满了天空,星星往往被隐藏在这后面,需要很努力地寻找才能找得到。
我把这些都告诉了蓝妮,她说:“真羡慕你啊,有一个这么好的外婆。”她的奶奶和外婆在她出生前就去世了,只在照片里面看到过,是很慈祥的老人的脸。
我突然问她:“放假的时候跟我回四川稻城去看我外婆好不好?”
那时候我们在教学楼的阳台吹风,一群鸽子从我们面前飞过去,带着强健的扇动翅膀的声音。她说:“夏天快要过去了呢。”
我知道也许她的家人不会同意,也许她已经有了别的什么安排。我没有勉强,跟着说了句:“夏天快要过去了,真想像这些鸽子一样,抓住夏天的尾巴飞翔。”
第一次月考的成绩出来,我和蓝妮都在前十名里面,不算太好自然也不坏的成绩。我把成绩单交给爸爸的时候他说要带我去吃日本料理,我说不用了,我只要放假的时候在老家多待一段时间。他说:“那好吧,只要你喜欢。”
爸爸很早以前从我们那个小地方走了出来,一路到了上海,然后努力把从稻城带过来的根扎进了这座水泥森林。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事业,已经长成了这座水泥森林里面一棵无法拔起的树。他也许是想将我也安置在这里,像他一样,将来好继承他的事业。他也想像其他的父母一样送给我会让别的孩子羡慕的东西,但是我不喜欢那些,我更喜欢在稻城无忧无虑的日子。
我无数次跟蓝妮提起稻城,关于稻城的一切我都告诉了她。我说那里的空气非常新鲜,到上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呼吸过那么好的空气了。我说那里的天非常蓝,草非常绿,水流清澈。关于稻城的一切记忆在我心里都是如此美好。
有一天蓝妮带来了一本旅游杂志,在翻到介绍稻城的一页的时候,她郑重其事地在地图上画下了一个圆。我知道,从此稻城就住在了蓝妮的心里,这是我们又一个共同的地方。
我和蓝妮最常去的地方是学校的图书馆和教学楼的阳台。在图书馆里面我们看着同样的书,我们都喜欢苏童,喜欢刘亮程,喜欢那些笔下散发着村庄气息的作家。在他们的故事里面村庄永远像一条宽广的脊梁,承载着这上面的人们的幸福。
我们会把各自写下的读书笔记交换,分享彼此的阅读感受。我们也会分享彼此的小秘密,这些小秘密千丝万缕般编织进了我们的友谊里面。
我们喜欢在学校的阳台上面吹风,这里风很大,视野也更加开阔。站在这里往外看,我不过是看到了数不清的建筑物争相拔地而起。这里的高楼就像我老家的草一样多,层层叠叠,疯狂拔节。在这个阳台上我们聊过彼此的理想。我说我想做一个作家,那样我就可以待在我喜欢的地方做我喜欢的事情。我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会尽可能努力去实现它。蓝妮说她想做一个画家,用线条和色彩记录下那些美景与感动。
也许我们说出来的话马上就会被风吹散,但是我们的心足够坚定。为了实现我们的理想,我们一直在努力,也一直在互相鼓励。我写不出故事来的时候她给我讲很多她的经历,她找不到好的素材的时候我给她描述稻城的一景一物。我相信我们一直走下去,一定能够走到终点。
上海的秋天来得很晚,可是一旦降临就势不可当。悬铃木的叶子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掉光了,露出光秃秃的枝丫来。天气也突然变冷了,空气凉凉的,感觉要从毛孔渗透进皮肤一样。
这个秋天里我第一次感冒了,感冒的两天我没有去上课,爸爸妈妈轮流在家里照顾我。我知道他们是非常爱我的,但是他们都太忙碌,很多时候没办法陪在我身边。
回到学校,蓝妮帮我把这两天漏掉的笔记抄好了交给我,还叮嘱我如果感到不舒服还是要回家去好好休息。我看到她认真的样子感动得差点哭出来,在这个年纪,感动还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值得我们好好去珍惜,就像我们的友情一样。蓝妮就像我那些留在稻城的朋友一样对我好,她是我在这个至今都感到陌生的地方的唯一的知音,我对她说的一切她都懂,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也许一辈子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就非常值得庆幸了。
我写的那些故事只给她看过,她的那些画里面很多都是根据我所描述的稻城的景象画出来的,逼真得让我感觉像回到了家乡。
我在电话里告诉外婆,我在这里过得非常好,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就像以前那些伙伴一样照顾我。她听了,很开心地笑了。我知道她肯定担心我在这里会不习惯、交不到朋友,甚至可能会被大家排挤。她一向这么爱我,我怎么能让她担心呢?
其实我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排挤,他们对我都很客气,只是我和除了蓝妮以外的人说话的时候会有顾忌,会太过客气。我终究觉得,我不能融进这个集体,这是毫无理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蓝妮曾经对我说过的要永远做我自己,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期末考试完我就期待着赶紧发放通知书,然后我就要回稻城过年。这些年来我极少和爸爸妈妈一起过年,他们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他们知道我一定要回稻城过年,我也知道他们今年一定和往年一样要留在上海接着忙。
其实,我很想一家人聚在一起过年啊,这是我想过很久的一件事情,我多希望它会变成真的。
考完试我就在家里待了几天。上海的冬天比起稻城冷得太多了,走在路上就像被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刀刃割到一样。
拿成绩单那天我特意绕了远路去蓝妮的家,那是一套很大的房子。我站在小花园的外面喊她,她从窗户探出头,然后跑了下来。
已经临近春节了,这座城市很多人挤进了春运的队伍,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和自己的亲人一起过年。繁华的城市冷清了不少。以前拥挤的地铁一号线,如今空座位比比皆是。曾经车水马龙的写字楼门前,如今只停着几辆轿车。
我们就穿行在这样的街头和地下,交流完了这几天的见闻,居然双双无话可说了。我努力找新的话题,我想她也是。
也许是我们要分别很长一段时间的缘故吧,彼此心里的不舍都不愿意说出来。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走到了学校,班主任作完了总结,开始分发成绩单。我身边的人们开始热烈讨论寒假将要得到的礼物和红包,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毕竟说到底,我们都还只是刚刚步向成熟的孩子,喜欢热闹和礼物是我们所有人的秉性。
我的礼物就是重新回到家乡和外婆的怀抱,在那里自由呼吸,这比给我什么样的礼物都更加让我开心。
往回走的路上蓝妮突然说,她其实非常想和我一起回到稻城,看看那些我给她描述过而她只在梦里见过的场景。她说她做过很多关于稻城的梦,梦见在稻城的草海里跑,在稻城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去稻城成了蓝妮的一个梦想,她非常想实现它。
我多希望蓝妮真的可以和我一起回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在稻城的山水间奔跑嬉戏,我还可以把她介绍给我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告诉他们,蓝妮现在是我的好朋友,她非常照顾我,就像他们一样。我想蓝妮可以和他们成为非常好的朋友,我们可以一大帮人一起玩儿,一起唱歌一起奔跑一起诉说自己的理想。那该是多美好的事情。
蓝妮到家的时候我对她说再见。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该说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怅然若失。
收拾好了东西,爸爸送我去机场,从上海到成都,再转汽车就可以回到稻城了。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飞逝的光鲜亮丽的高楼大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很快我就可以在几千米的高空告别这个城市,义无反顾地奔向家乡的怀抱。
通过一系列手续,我进了机舱,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飞机还有半个小时起飞,周围还有一些座位空着,我与外婆的距离缩减到了几个小时。
飞机即将起飞的时候那些座位都还空着,我知道如果还有人没上飞机就很有可能延迟起飞时间,那样我和外婆和稻城的距离就会拉长。我感到焦急,我多希望那些人能够赶快出现在这里。
突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漂亮的海蓝色衣服和BOBO头,不是蓝妮还能是谁?
更加让我惊讶的是我的爸爸妈妈也紧跟着走了进来,还有蓝妮的爸爸妈妈。
天啊,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儿?难道都是我的幻觉吗?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嗨,你该不会想要假装不认识我们吧,那我们可要下去了哦。”蓝妮开口说道。
“你们,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居然还在问这样的傻问题。
“你说呢?难道你不希望和我们一起回稻城过年啊?”蓝妮假装生气。
我赶紧说:“没有没有,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想给你一个惊喜呀。我偷偷找叔叔阿姨谈过了,我跟他们说你很希望和他们一起过年。我还说服了我爸妈,这个年我们要去稻城过,让这个年过得更有意思。”蓝妮不无得意地说。
“呵呵,就当是去旅游啦,旅行过年嘛。”阿姨接着说道。
“你居然背着我做了这么多事情啊,你还当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这次换我假装生气了。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自己不敢说啊,你太顾及别人的感受,想说的话都不敢说出来,我不帮你说谁还能帮你说啊?”蓝妮过来坐在我旁边,抱着我说道。
“谢谢,谢谢,有你这样的朋友,真好。”我再一次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好了好了,先坐好吧,飞机等一下要起飞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吧。”爸爸和妈妈过来拍了拍我,然后坐在我的后面。
我真高兴,这些我想象的事情,居然一件接一件地实现了。
“这次我帮你了,以后你可要自己更勇敢一点啊,我还希望哪一天我退缩的时候你可以出现来帮我呢。”蓝妮对我说。
飞机急速上升,很快就穿越云层到了高空。我们往窗外看去,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云海,就像稻城的草一样茂盛。
在稻城过的这个年是我这即将十四年的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们好多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地说着笑着。我第一次和爸爸妈妈在一起过年,吃着他们包的饺子,听着外婆讲的故事,和蓝妮还有儿时的小伙伴一起无忧无虑地玩耍。这样的时光,谁能说不完美?
快要回学校上学的前几天我们在草甸子里扎了帐篷,大人们在忙,我们俩躺在草地里仰望夜空。夜空一如往常地清澈,星星悬挂在很高的地方亮闪闪。
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带着草海起了涟漪,唯美得就像是梦境。
蓝妮说,这就是她梦到的场景,同样的舒适和惬意。
突然我们看到一颗流星,我们兴奋得大声尖叫起来,蓝妮说:“许愿许愿赶紧许愿,现在许的愿望可以实现哦。”
我问她许的什么愿望,她说不能说出来,否则不灵了。
“答应我,以后更勇敢一点好吗?你要勇敢地接受身边的人,让他们都变成你的朋友,就像我一样。”蓝妮嘴里含着草茎和我说话,“外婆不是说了吗?害怕的话就找一颗星星,让它给你勇气。虽然在上海要看到星星比较困难,但是你要知道星星一直都在,不管白天晚上。它们不睡觉也不离开,哪怕在你看不到也根本没有注意的时候,它们依然注视着你,给予你力量。”
我知道,蓝妮就是我的天空里非常耀眼的一颗星星,有她在,我会拥有无穷的勇气。另外还有很多我此前没有注意到的人,他们也是。
那天我和蓝妮就在星空下睡着了,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这个梦是我们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