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入睡前,你总会把那只有半人高的毛绒熊放在身边,小心翼翼地给它盖好被子,关上灯的时候,又在毛绒熊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一下。可每天清晨醒来,你却发现毛绒熊已经被踢到了地上,连同身上的被子,乱七八糟。你打了一个喷嚏,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照顾好毛绒熊,却想不起自己也是一个孩子。
或许不是了吧。
从你自以为成熟开始,从你在那些发呆流泪的时候,失落地呢喃着“妈妈,我恨你”时开始。
小时候的你特别爱哭,进幼儿园的第一天死拽着我的裤脚不肯让我离开,连哭带闹了好几个礼拜才渐渐适应,而那个时候同龄的孩子们早已在教室打成一片。我一直以为发育是有快慢的,你不过是晚了别人一步,可在进小学的最初一段时间,你重蹈覆辙,在班主任面前不停地喊着另一个老师的名字。我压制住内心的怒火,心平气和地跟你说:“幼儿园的老师姓卜,面前的老师姓罗,她们是一家的,你不是很爱喝萝卜汤吗?”我好说歹说你也不肯停下来,于是我狠狠地甩了你一巴掌,喧闹的教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孩子都放下手中的事,看着狼狈的你。
罗老师把你拉到了她身后,朝我使使眼神。而你的抽泣,也一下停止了。大概脸颊是火辣辣地疼吧,你摸着那红红的手掌印盯着我。我没告诉你我在伸出手的一刹那就后悔了,我只是对老师点点头,便离开了,到最后都没有看你一眼。
后来放学也是爸爸去接你的。晚上你坐在饭桌前的时候,对着最喜欢的糖醋排骨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把筷子转向了另一个盘子,并且面带恨意地白了我一眼。
我在想,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在心里默默地埋下了对我仇恨的种子。
可我还是要对你负责的。
每天起早给你烧早饭,尽管你不止一次地强调,不要我这么辛苦,你可以在外面买早点吃,还多了些睡觉的时间。可一想到你举着外面小摊上脏兮兮的塑料袋,又探着脑袋边吃边过斑马线,我就要把浓浓的粥、新鲜的鸡蛋和蔬菜摆在你面前,从头至尾地看着你把这些吃完,才肯让你出门。“妈,我不要天天都吃这些,我要吃油条,还有鸡蛋饼。”你嘟着嘴,愁眉苦脸的,好像面对一堆臭狗屎。“那些炸油条的油都是火锅店剩下的。那个摊鸡蛋饼的刚刚拿了硬币,手又在饼上摸来摸去。吃的都是细菌和灰尘,哪有家里的干净呢?”想起你不阴不阳的表情,我就一阵心烦,还浸泡在洗衣水里的手冰凉,“而且外面吃贵不贵啊?现在家里开销已经很大了!”“妈,你怎么这么啰唆啊!不吃就不吃了!要迟到了!”你背起书包就想走。“你给我站住,不吃完别想去上课!”“你怎么这样啊!”小时候的你总是拗不过我的,你带着像要呕吐的表情艰难地吞下早餐,眼泪和鼻涕水一起混了进去。
离开的时候,你风风火火地扫了一眼钟,顺带还要朝搓衣服的我白一眼,而且是肯定会摔门的,声音是越重越好。我透过卫生间的窗户,看着你急匆匆地跑远,对路中央的易拉罐狠狠地踢一脚。
“咣啷咣啷……”声音传得很远。等我转过头的时候,发现你的一只臭袜子掉在了地上,而肥皂水里飘出一个泡泡,忽地一下就破了。
现在上高中的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不用再天天面对我的粥和鸡蛋,当然你也嫌奶奶做的早饭,她的米汤里总有莫名其妙的大葱味。我知道你害怕进教室一张嘴,别人就说臭。此后一段日子的清晨,你总跑到那个大锅子女人的鸡蛋饼和油条摊子,还要拿一袋皱巴巴的豆浆。不过我怀疑里面水兑得太多,你还没吸溜上几口,就扔进了一边的垃圾桶里。“怎么,不好喝吗?”大锅子女人边在饼上涂着酱边问你。“喝不下了。”你明明在撒谎,却还要舔舔干燥的嘴唇,盯着涂酱的刷子,“再给我涂点酱。”“行啊,那以后你可要多推荐推荐同学到我这儿来哦!”“哦。”你露出一个看上去像笑的表情。
我给你做了十几年的早饭,到头来竟抵不上一个脏兮兮的摊鸡蛋饼的女人。我形容不出你的笑,又残忍,又可怜。
等你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的时候,我看到一只小黑虫残留在了塑料袋上。你也发现了,盯着它默不作声,然后努努嘴,像被骗了似的,把塑料袋用力地揉成一团。
可是第二天,我看到你又站在那个大锅子女人面前。路过的同学问你:“你天天吃她的饼不腻啊?”你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其他摊子更吃腻了。”“你妈呢?她怎么不给你做早饭?”你什么都没说,就向前走远了。
那天体育课大概是高中第一次跑八百米吧,前一堂课你坐在教室里一直心不在焉。你小心翼翼地拉着前排女生的衣角:“喂,等会儿八百米你跑吗?”“不跑。”她趁老师写板书,悄悄地回了你一句。“啊?为什么啊?”你有些焦虑不安。她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向你晃了晃:“假条!”“你什么病啊?”“没病就不能开假条了啊!我妈是医院的!”她显然有些得意扬扬。
“哦——”你长叹了一声,饱含深意,也略带醋味。
上体育课的时候,你悄悄地把体育老师拉到一边。后来体育老师对在一边休息的女生说:“以后没病不许开假条,这次算了,下次被我查到,体育不及格。”你的那个前排女生没能如你所愿站到起跑线上,但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你还是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起跑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你要站在第五个跑道,但却被人占了,你执拗地不肯让步。
“你不能到七八道去吗?那里很空。”
“不行!我就要站在这一道!”
“这道又不是你家的,你凭什么要求?谁先来谁先用!”
“不行!不站这道我就不跑!”你叉着腰,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后来老师过来了,听完一边同学的叽叽喳喳后,有些怨恼地对你讲:“到后面的道上,起跑线是提前的,你不会吃亏。”
“不行!我就要这一道!”
“我说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犟呢!”那个体育老师普通话不太标准,又加上一激动,把“犟”说成了“贱”,话音刚落,你就啪嗒啪嗒掉眼泪了。
八百米你还是跑完了,那些泪水掉在塑胶跑道上,又被你沉重地踩在脚下。
其实起跑的时候,你还是站在了第五道,也站在了所有人的后面。我不知道为什么第五道对你这么重要,是你在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还是怨恨没有一个能开假条的妈妈而撒脾气,又或是你真的不想跑?你在第五道上执拗的样子,就仿佛站在当年五号病床前一样。
班里的人和老师以前一直把你当作最普通的女生,成绩并不名列前茅,搞活动的时候也不太容易想起你。“可有可无”,我想起很久很久前,你就这样形容自己,说话的时候不怎么忧伤但也耷拉着脑袋。那个时候,你还是愿意把心里的小秘密告诉我的,虽然家里时不时会发生战火,你也总要使使那些敌意的目光。
不过从此以后,高中新班级的同学和老师都渐渐知道你的怪性子,大概也觉得你很不可理喻。“她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有些小团体会在你背后指手画脚。
你习惯装作没听到,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会爆发:“你们有完没完?”“说你没?就爱自作多情。”她们瞥着眼,小声嘀咕着,接着哗地散开。而你身边始终找不到可以掏心掏肺的好朋友。你娇小柔弱的同桌试探着问:“你没事吧?”你没有搭理她,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翻开了作业本。
不愿拉下架子和那些活跃的女生攀谈,却也对那些认真读书的乖宝宝瞧不上眼。刚进高中的你处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归根结底,我只能说是因为你自以为高贵实质却破烂的自尊。
事实上,你曾经的家里确实出了点事。
你小时候真的很爱哭。不给你买什么玩具,你就死死地站在那个玻璃窗前,一动不动。你爸爸好不容易把你抱起来,你还要边哇哇大哭边打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真不知你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连我都觉得疼。回家吃饭的时候,你又要习惯性地玩你的伎俩——绝食。我不住地大声骂你,很想把桌子掀翻。你爸爸只是拍拍你的头,轻轻地来了一句:“我去买了吧!闹得头都大了!”我本想让他不要这么娇惯你,可他已经动身走了出去。你渐渐停止抽泣,像是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我。以后每次遇到这种状况,你爸爸都会拍拍你的头,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满足你的欲望。过了几年后,你自然不会再哗啦啦地对着玻璃窗哭,但却学会摆出一张阴沉沉的脸,好像世界末日要来临一样。我看你阴阳怪气的样子,就想发火。
像你认为的那样,我也一直觉得,你的爸爸会始终宠你,做好人,而我一直都扮演坏人的角色,被你憎恨。
可当你的年龄不断增加,却还没有真正长大的时候,你爸爸却学会了缺席和逃避。
我逐渐发现,你爸爸的应酬越来越多,而且在家里的时候,也会找借口出去走走。渐渐你想要耍脾气大哭的时候,也不会再有人拍你的头了。你鼻涕拖得很长,甚至都忘记拿袖口擦一下,只是抽泣着望着我,眼神里少了憎恨,却多了些什么。我禁不住怀念起你曾经胜利的笑容。我们俩对望着,都在期待什么,可是它消失得越来越远。
那些,仿佛都要一去不复返了。
“我说你最近怎么老是这么晚回来呢?”我趁着你已经睡觉的时候,对着你凌晨回来的爸爸说。
“公司应酬多,推不开。”你爸爸酒量不大,喝得倒不少,一股刺鼻的味道迎面扑来。
“你是外面有人了吧?”我沉下脸。
“说什么呢你?这么晚了还不睡?”你爸爸晃得有些厉害。
“你不回来我能安心睡吗?还顾不顾孩子了,还顾不顾这个家了?”我的声音越拔越高。
这时候你突然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靠在门框上,怔怔地望着我们。你爸爸朝你挥了挥手:“快,快回房睡吧。你妈发神经呢,别理她。”
你没听他的话,又不禁大哭起来,尖厉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痛。“哭!又哭!除了哭你还会干吗?”我赶忙走了过去,给你擦眼泪。可你一把甩开了我的手。你爸爸长长地叹了口气,也凑了过来,像是例行一种仪式似的,拍拍你的头,然后转身进了卫生间。你那点小心思我还能看不明白?你期望爸爸能如以前那样,比较有耐心地哄哄你,不一定要面带笑意,但起码不像现在,皱着眉头,像是厌恶。好人竟开始转变了。
你的期望不断落空,从一团火焰到一丝火苗,并且一点点地被浇灭。
我去电信局查了你爸的手机,没有看到某个特别频繁的号码。走出绿色大门的时候,冬日午后的阳光射过来,很刺眼,却没有一丝暖意。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失落,没有看到所希望的东西,好像有什么突然落空,可看到了,我不是会更悲伤吗?有些时候,成人也搞不清自己的状况,好像比小孩更矛盾。
回到家的时候,看着你欲问不问的样子,我并没搭理,只是转身钻进了厨房。虽然那个时候你还在上小学,可其实你什么都懂。什么小三、出轨,对电视剧里的这些桥段你了如指掌。不过,你更爱看的是那些青春偶像剧吧,窝在沙发里,对白衣衬衫的少年和红格子裙的少女恋恋不舍。
你从未问过我和你爸是怎么相识的。我也从未想告诉你。好像这本来就是注定的,你生下来的时候父母就是我们,不需要了解过去的事,只要走好自己的路就行。
其余的什么都别管了。
争吵越来越频繁地发生,甚至没有任何征兆,哪怕只是为了做家务。你也渐渐忘记恨我的事,一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自顾自地掉眼泪。
有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我在家边扫地,边跟你晾完衣服的爸爸说:“待会儿把地拖一下。”
“你不是让我去买菜吗?”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好像买菜和拖地是两件非常矛盾的事。
“你可以拖完地再去买菜啊。”我有些不耐烦,大学里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这点逻辑都想不通?
他瞟了一眼钟:“等我拖完地,再去买菜都几点了?饭还吃不吃啊?”
“不拖就不拖了,你吼什么啊?”
“我哪里吼啦?你今天是吃错药啦?”
“你才吃药呢?你最近脑子出什么问题啦?”
“你才出问题呢!没事就一直跟着我!还查账单!有人没?我在外面有人没?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就是在家心烦,就是待得累!”
我举着扫把,失望地看着你爸,他怎么就能是当初那个说话温柔、很有浪漫情调的男人呢?我还清楚地记得大学那个派对上,他在一大群人面前,抱着把吉他唱完一首歌,然后对着麦克风深情地喊着名字,说着那三个字。
对你爸来说,家庭就仿佛玫瑰花的坟墓。
没了,没了,一切都像是没了。
你仍旧站在那个角落里大声地喘气,一边看着我哭哭啼啼,一边听你爸声嘶力竭。“你们俩离婚吧。”你突然噘起了嘴,拖泥带水地咬完最后一个字音。我们俩都愣住了,谁也不会想到一直心照不宣的问题,最后居然是你说了出来。“好!”你爸的声音沙哑而低沉,“那你跟着谁?”他转向你那个角落,我心跳忽然更急速了。而你并未作声,只是低着头支吾了一会儿,然后眼睛肿肿的看着我。“好!”你爸轻轻开了门,离开了这个家,仿佛只是将要离开女生宿舍。
而我好像并未一无所有。
我不知是什么让你选择了我,我的树袋熊。虽然你爸离开前,我和你都在不间断的矛盾中度过,但每到夜晚睡觉的时候,你总会悄悄爬进我的被窝,然后像树袋熊抱树一样,紧紧地抱着我。明明两个人还在冷战,可一到这种时候,什么都可以释怀,我们的心贴得有些近。
而你爸大概是离开了这座城市,每月会固定地给我们寄钱。每次去银行的时候,我都会戏谑地想,原来以为那么纯洁坚固的爱情,最后也不过是用几张钞票维系着。我总觉得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应该变得成熟了。可从那以后,你的哭却不知为何更加频繁了,尽管你已经上了初中。
有些时候,你看着书就忽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秋天花谢了冬天下雪了,你也要伤感地流几滴泪。我曾试着像你爸爸那样拍拍你的头,可每次你都敏感地躲开,晚上也只是形式性地钻进我的被窝,并且不再抱着我说小秘密。我也常说些“哭对眼睛不好”“没什么好哭”的话,但这些对你来说只是耳旁风。那次我实在拿你没办法:“哭哭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你抬起满是泪花的眼睛,里面像是充满了恨意。
我却看见了你手里抱着的全家福。
你长到两三岁的时候,右眼角下突然长出了一颗痣。你迷信的奶奶嚷嚷着,硬说这是颗哭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把她的话当真,现在我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你,觉得还真有那么些道理。
“妈,激光会痛吗?”你紧张地拉着我的手。“不会啊,我问过医生,这是无痛的,就那么一下,一下就好了。”我信誓旦旦地说。“真的不痛啊?不会吧……用激光照了以后就不哭了吗?”看起来胆子很大的你,竟絮絮叨叨了一路。我心里偷偷地笑你怎么没把吵架时的架势摆出来,并把你的手握紧了。
上手术台的时候,你还是很紧张,一个劲地叮嘱我不准离开。我哦哦哦地回应着你,并在你只穿袜子的脚上盖好一条小毛毯。医生笑眯眯地举着针筒:“待会儿你也可以睁着眼睛,我打了麻药就一点感觉都没了。”你吓得赶忙闭紧了眼,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天你的话特别多,出医院的时候一直怪我:“怎么不痛?怎么只有一下?”你捂着脸,一会儿又抱怨我怎么这么迷信,奶奶的话还真信,还没多久又自言自语:“这样也好,脸上有颗痣多丑!”我望着你傻兮兮的样子,笑出了声。
那个时候,我真的差点以为这个不完整的家庭也是幸福的。
可事实上,人就是不该迷信。
你进入高中后,爱哭的毛病仍然改不了。我现在就看到你站在舞台中央,哭得像个泪人儿。举办话剧节的时候,班里要选一个尖酸刻薄的女配角,并且在最后,要哭得歇斯底里,演出对生活所有的绝望。好几个女生都试演了,可都达不到剧情的要求。后来一向孤僻不合群的你,竟然也要求试演。他们用像看怪物的目光,盯着你挑眉咧嘴,把那些尖利的台词说得淋漓尽致,全场愕然。一个不服气的女配角候选人站了出来:“哭呢?还有哭戏呢?”你二话不说,整整表情,停顿了两三秒,就哇啦啦地哭了起来,且台词说得一字不差。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你身边的同学仿佛特别殷勤。“哎,今天我们中午十二点排练,你可别忘了呢?”导演一大早就拿着重新修改的剧本跑到你的座位。“嘿嘿,有你在,这次话剧肯定行。”你用功的同桌从书本里探出脑袋。只有那个女主角,在经过你身边的时候,明显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眼神。
你也用劲地白了她一眼,带领那些女生在背后叽叽喳喳的人,不就是她吗?
我仔细地看着你,站在舞台中央。那个女主角因脚伤而在你身后躺着,如果有所谓的好人和坏人,那么她是代表正义的,可我不管,现在整个会场都是属于你的呢。你说哭就哭了,并且势如潮水,把已经眯上眼的观众又喊醒了:“你明白我的孤独吗?你理解我的痛苦吗?我越来越远离你,你感觉到了吗?”你前方的男主角望着你痛苦地摇头后退。
正当观众沉浸在你忘我的表演中时,你却忽然踩到了拖在地上的长裙,接着猛地摔在了地上,舞台下发出一片唏嘘。我看到那个女主角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可事情并未如她所愿,你镇定地趴在地上继续哭泣,泪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细微的声音被你的哭号淹没了,只有我还听得见。
你后来又慢慢爬起,向男主角走去。观众这才发现,他们刚刚想错了,那个摔倒就是戏里的动作,然后饶有兴趣地看完结局。你楚楚可怜的样子确实让人有些心酸。
最后颁奖的时候,你众望所归地拿回了那个最佳女配角,可整剧却未因此拿到一等奖,那个女主角更是红着眼,在幕后垂头丧气。你被一帮人包围着。“你演得真棒呢!”“说哭就哭了啊!眼泪太给力了!”“看不出来啊,你行啊!”她们争先恐后地摸着奖杯,好像面前带着泪痕的你真是个英雄。
你也露出了在高中少有的笑容,从眼眶落下的泪珠滑到了嘴角。等到所有人走后,你才记起要收拾收拾衣服回家。放下手中的奖杯时,你突然愣了愣,又莫名地抬起头看上面,没有天空,只有会场上一排排的灯。
“为什么只是配角呢?”你喃喃自语,“你明白我的孤独吗?你理解我的痛苦吗?我越来越远离你,你感觉到了吗?”说着这话时,你眼眶里的泪珠又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你大概是尝到混在人群中间的甜头了吧,话剧节以后,你也终于融入了这个班集体。你加入了班里有点重量级的一个小团体,里面有些是班委,有些是活跃分子,有些家里很有背景。老师对你也刮目相看,上课的时候特意夸你出色的演技,并且有板有眼地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那个时候,你没敢抬头,只是咬紧了嘴唇。我知道你是不希望眼泪立马掉出来,好像被同学看到是件很耻辱的事。你心里大概感慨万千吧。
“今天我们晚上去哪儿吃饭啊?”一个女生嚷着问。那个家里很有钱的女生说:“去吃牛排吧。十字路口那里新开了一家牛排店。”我明显地看见你耳朵颤了一下。“还是算了吧,”你佯装随便地抬起头,“我听隔壁班里的人说,那里的牛排味道很差。”那个很有威信的女生看了看你:“好,听你的吧!我们去对面小摊吃!”
你被挤在一堆女生中,走向那个大锅子女人的鸡蛋饼摊。我看得出你一脸的不情愿,可碍于面子,又不能说出来。你可不想刚有这么一帮朋友,就失去了。你在心里盘算的时候,生活已经替你选择了妥协。
只是再好吃的东西也会吃腻吧。
你们一堆人站在路边,时而开过的汽车卷起一阵阵灰尘。她们吃得津津有味,而你只是用刚摊好的鸡蛋饼来焐手。“哎,你怎么不吃啊?”她们很享受的样子。“啊……我不是太饿,风吹得有点冷!”你的腿确实有些哆嗦。“没事,吃吃就热了。”她们不冷不热地望着你,觉得不吃饼的你在人堆里有些异样。“哦。”你缓慢地拉开了鸡蛋饼外的塑料袋,我忽然想到了那只小黑虫。
“你看了最新一期的漫画没?”那个很有威信的女生问你。“啊?什么漫画?”你有些艰难地咬下一口。“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是那个全国销量最大的!我们经常看呢!”另一个女生插嘴道。“是这样啊……”你看起来有些迷茫的样子。紧接着,她们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来。而你站在一边,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饼,腿还在哆嗦。
我看着你步子沉重地走回家,在斑马线上等一个红灯的时候,一辆出租车直冲着你开过来。你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愈加强烈的车灯,却未往两边退让。我差点尖叫起来,可车在离你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才发现,你边上的一个女人正在招手打的。她的儿子比她高了整整一头,一骨碌地钻进了后座。女人几步跑到了出租车前,对着车牌号小声地念了一遍,要转身时,像是怕忘记,又回头念了一遍。“好!路上当心点!”她叮嘱着出租车里的高个子,话音还没落下,车窗就哗地摇上了。这时你才想起要向后退。回到家后,你就眼睛肿肿的问奶奶有没有吃的,你耳朵不好的奶奶听了好几遍才听懂,然后慈祥地拍你的脑袋:“傻孩子,吃腻了外面的东西了吧!还是家里的好吃!有营养!”说着,就转身进了厨房。
你爸拍你头的时候,你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起码我看到,你并未躲闪奶奶的手。
“呀?这么多小人画啊?”奶奶一向喜欢大惊小怪,她把手里冒着腾腾热气的面放下,一股浓浓的葱味扑面而来。你噘噘嘴,合起手中的漫画,把碗移到了面前。“作业做完了啊?上高中闲书要少看啊,当然放松放松也好!晚上不要睡太晚了,眼睛也要放松一下!等会儿要不要再吃一个苹果啊?水果对身体好的……”奶奶啰唆的时候,我知道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是慌忙地找餐巾纸。等到奶奶已经走出房间的时候,你还是没有找到,便随手在草稿本上撕了一个纸角,把碗边快要滴下的油努力地擦干净。
吃着吃着,你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你不知道,奶奶躺在床上做梦的时候,嘴都咧了开来。“她好久没吃我的面了呢……”迷糊地说着,她又吃力地翻了一个身。此刻的你自然不会像钻进我的被窝那样钻进奶奶的被窝。其实,你都好久没有像树袋熊那样抱住我了呢,取而代之的是你那只半人大的毛绒熊,可淘气的它总会带着你的被子,一起逃到地上。我只能在寂静的黑暗里,默默地看你,抚摸你的脸蛋儿,当然你从未发觉过。此时的你已经收起了对我的冷漠和戒备,嘴一张一合,呼着气。
树袋熊,我曾经所有的美丽都写在了你的脸上。
几年前你爸就离开了我们。他走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倔强地认为,我一定会让你的生活变得幸福,而我也可以成为你心中最美丽的母亲。是的,我的美丽不再属于曾经那些追求我的男生,也不属于你爸。
只属于你。
尽管那个时候我每月有一定的收入,你爸爸也会寄钱过来,但是毕竟要维持家里的开销,还要支付你的各种学习费用,我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大学里,你爸曾经拉着我,在全市最高档的商场里瞎转悠,对上千上万的衣服评头论足,并认真地承诺以后一定会买给我。虽然我嘴上总说“有你这份心就好”,可还是眼馋得要命。
你爸的承诺自然和他的人一样,在我们的生活里灰飞烟灭。记得你上初二那年,公司举办年终饭,我翻遍了衣柜,竟没找到一件比较有档次的衣服。平时大家都穿工作服惯了,可这顿晚饭毕竟一年才有一次,不要穿得多好,起码也不能太寒酸。后来我好不容易从柜底翻出一件还可以的毛衣,仔细一看,却发现上面起满了球。因为还忙着给你做晚饭,我便让你帮我摘球。你嘟着嘴,不情愿地放下电视遥控器,动画片里的人物还在动:“妈,是不是便宜的毛衣就会起球?”我愣了愣,又继续炒起菜来:“不是啊,没洗好、摩擦太多也会起球的。”“哦,是这样啊……”你摘了一会儿,便喊手酸,可是却未停下来。我心中一阵感动,进初中的孩子毕竟懂事多了。“妈……”你又喊了起来。“嗯?怎么啦?”我心情突然特别好。“我想买双鞋……”你忽然有些吞吐。“好啊!也过年了,应该给你添点新东西了!”“可是……我不要平常买的那种……穿得脚……有点痛。”过了很久,我才回应你:“嗯。”
那个周六下午,你出门的时候还兴高采烈地挽着我的手,一会儿说说班里老师怎么样,一会儿又嚷嚷着从图书馆借了哪些书,却一点没发现我有些一反常态。我们好不容易挤下了公交车,我问你要去哪儿买,你磨蹭了很久,然后指向了百货大楼。
回家的时候,公交车上依然很挤,一片嘈杂的声音。只有你紧紧地抓着扶手,并且不住地转动,好像故意做给我看一样。我看着你越来越红的手,没有作声,只是把手中的塑料袋用力地向上提一提。里面装着一些打折后的年货,还有你的新鞋。
沉默总是暴风雨的前奏。果然,开家门的时候,你就开始发作了。“我不要穿这种鞋!”你板着脸,好像我欠你五百万似的。“怎么啦?这双鞋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是说脚痛吗,这双可是牛筋底的,比平时贵了好几十块呢!”我好不容易从包里掏出钥匙,却怎么也对不准门锁。“可我不喜欢!我不想穿!”你的嘴噘得更高了。“那你要穿什么样的?”“就是,就是那个百货大楼里,我指给你看的那个店!第二排第三双的鞋!”你好像底气越来越足,像是我真的亏欠你很多一样。“那双要多少钱?”我反问你。你想说,却又止住了,泪水喷涌而出。这个时候,我终于打开了门,把手中的塑料袋立马放在了地上。
我怎么会不知道那双鞋多少钱呢?而我更知道,你买的不是脚舒服,而是那个牌子!你大概是知道小心思全被我看透了,咣地一下把卧室门摔上了。我摸着手上留下的红印痕,心里默念着,下次一定要吸取教训,要把袋子的拉手平铺开来,不能再卷成一根细线。
后来,那双鞋放在家里,你再也没有碰过。你嫌它的咖啡色和并不新潮的款式,更重要的是,它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标志,也就是你心心念念的牌子。当然,你所谓的仇恨也因为这双鞋与日俱增吧。每天放学回家的时候,你都阴沉着脸,装样子地喊一句妈,然后迅速解决晚饭,便冲进卧室看书,一定还要顺带着关上门。我则吃完昨天剩下来的饭,把桌上东零西落的碗筷收拾好,走进厨房。冬天的洗碗水总是有些凉,而热水器坏了,我也一直没空叫人来修。拾掇好一切后,我不会忘记再给你削个苹果。
可过了一段日子,我不再为你削苹果了。你在书桌前,从晚上六点多一直趴到十点多。我在静音看电视的时候,不自觉地形成了一个看钟的习惯。八点的时候,我会准时地大声叫你,不顾你的各种埋怨牢骚,命令你自己去厨房削一个苹果。刚开始的时候,你还固执地强调作业多,没时间,但后来,你渐渐明白除非你出房,不然我的叫声是不会停止的。你骂骂咧咧地举着苹果,经过客厅的时候,瞟了一眼电视,却遗憾地发现,没有任何声音。其实你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出来动动,一直待着做作业对身体不好。可你始终以为是我懒,不像其他家长那样哄着呵着。
各种各样的缘故,致使你买回了那只半人高的毛绒熊。还记得那天,你轻描淡写地说:“跑了好几个店,很便宜呢,就七八十块钱!”不知是因为你这种毫不在乎的语气,还是因为你竟然不和我商量就自作主张,又或许是因为刚被公司扣钱,我头脑一昏,一个巴掌迎了上去。“我不过是买一只熊!你干什么啊!”你捂着通红的脸,一把抓起毛绒熊,冲进了房间。那个晚上,你没有和我一起睡。那只熊已经替代了我的位置,你已经长大了,你的妈妈对你已经渐渐失去利用价值了。
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床上的被子依然摊得很开,我睁着眼睛,好像你随时都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早上阳光照进来的时候,身边依旧是一团空气。
上了高中后,我就离开了你。你的奶奶总为她儿子的事过意不去,便大包小包地从老远的乡下,来到了你身边。身边有个人能帮自己料理自然很好,但你每到开家长会的时候,就特别尴尬而不安。你回家的时候会冥思苦想,然后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对班主任谎称家长不能来。你始终没发现你奶奶脸上苍老而落寞的神情。
小高考的时候,你奶奶很小心地问你要不要帮什么忙,送个饭或是接个人什么的。你装作很随便地说:“没事,我都多大的人了,这点事自己还做不过来?”你奶奶又反复地问了你几遍。“我真的不要!你烦不烦哪!”你不耐烦地从书包里抽出复习资料,而她只好悻悻离开。
你是个太倔强的人。小高考考完第一门,天阴沉沉地下起了雨。你没有带伞,可能题目也难,出校门的时候,你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身边的人一个个跑到父母的伞下,撒娇亲昵地离开,而你足足在雨中站了一分钟,才迈开步子,向公交车站走去。早上的时候,我看到你奶奶偷偷塞给你一百块:“时间不够的话,就打的吧!这钱别省了!”
此时,我才不由得想起你的中考。尽管家里过得很拮据,但考试的学校实在离家太远,毕竟这是你人生的大事,我不能毁了你的前途。于是,我狠狠心,在附近的小宾馆里,订了一间房,那是我两天在公司从早干到晚的薪水。我也尽可能地满足你那段时间所有的需求,买好平时你很少吃的零食,跑到书店找各类参考书。只是考试那几天,我拒绝带你出去吃东西。打开盒饭里新鲜的饭菜,你皱着眉头,可我不管,这样就不会吃坏肚子了。
吃饱喝足后,你一再叮嘱我,要准时叫醒你。我看着你窝在被子里,乖得就像是一只树袋熊,然后听着钟上的指针,咔嚓,咔嚓……
你如愿地考上了理想的高中。那个暑假,当很多家长在找关系开后门的时候,我曾经心满意足地过了很多天。公司里的同事常常问我为什么不再找一个,有的甚至直接给我介绍,却被我一一回绝了。这个家里,我不能容忍你被欺负。
可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因为他对每一个人又都是不公平的。在你沉迷于暑假玩乐的一个夜晚,我在家等你吃晚饭,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却始终是关机状态。我心一慌,赶忙骑着电瓶车去找你。当年,我就是这样汗流浃背地找你一直不归的爸爸。还没找到你,就在一个十字路口被卡车撞了。
在医院的开销很大,而我躺在病床上,已经高位截瘫。后来你哭着说,是因为手机没电了,又和同学们玩得太高兴而忘记了时间……我伤心地摸着你的头,就像你爸爸那样,而你终于不再躲闪了。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还在恨我。恨我不能让你像别的学生一样,安安心心地享受高中前最后的放松,而是要在医院,认真地照顾我。一开始我侥幸地安慰自己,因为你已经坚持了一个礼拜,整日陪伴在床头,并且很自豪地描述自己是怎么学会煮饭和炒简单的小菜的。不过大多数时候,你还是捧着小说,或是听很久前我给你买的MP3,乖乖地陪我,只有在我需要喝水的时候,你才会二话不说地站起来。而MP3开机的时候,你往往要反复按好几下,而且它中途不断罢工,和你作对。我常看着你气急败坏的样子,便想着给你买个更好的,可是家里的钱已经越来越少。你还很固执的一件事,就是坚持要我和5号病床上的人换个位置。护士大概是费了不少周折,那床上的老头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让出来。我很想如平时那样,批评你这毫无意义的固执,可想想还是忍住了。
那一个礼拜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吧,你竟突然长大了,我暗暗庆幸,真没白撞车!可是,幸福总是转瞬即逝。
你在我身边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我明白病房里太吵,你不能专心预习功课,我也理解你想要出去玩会儿,不这么压抑着自己,可你不能每次来或者离开的时候,越来越急匆匆。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你说的到底哪句话是真的。我躺在苍白的病床上,看到的天花板也愈加苍白。
尽管你那么讨人厌,可在我发火的时候,又变得乖巧懂事。这一切大概只是表面的假象,因为我猜不准,哪一秒你再次让我伤心了。看着那些针管,每天按时按点地戳进我的身体,我算不清家里究竟还剩下多少钱。疼痛是在所难免的,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侵入我的神经……
我说不清你究竟是变了还是没变。现在,你快要高中毕业了,却仍在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时不时地落泪。我时时刻刻都在看着你,你不再去那个大锅子女人的鸡蛋饼摊,也不再逼迫着自己看漫画书以融入女生的小团体,你还是回到原来的生活,在家吃一碗葱味很浓的面,家长会的时候也不再编理由,尽管你年迈的奶奶坐在教室里显得并不太和谐。你又开始习惯一个人,不太和班里同学搭腔,只是更加用功起来,沉浸在自己的书本里。
我已经看不见你的内心。你的表情总是阴沉而忧郁,只有在抱起自己的毛绒熊时,才会露出少有的笑容。睡觉前它一定要在身边,这或许是你所有的依赖吧。
清明节的时候,你抱着熊坐在地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身旁有一罐啤酒。“妈妈,我恨你……在我发呆的时候,在我想你的时候,我恨你!”你被啤酒狠狠地呛出了眼泪,又沉默了许久。“你快回来吧……我真的想你……”可亲爱的树袋熊,我已经在天堂了,怎么能回来呢?“你怎么……怎么能……那么绝情地离开我,连走的时候都一声不吭……把我一个人抛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在你的眼前,可你始终看不到我。
“妈……当年我不是不愿照顾你……家里给你治病的钱不够……我就去小餐馆打工……一个月也能挣好几百……我一直瞒着不告诉你……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可你怎么能,这么快这么快就走了……”
“妈,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一个劲地揉着眼睛,会好的……会好的……当年我偷偷拔掉输氧管,当大脑里的空气慢慢稀缺的时候,我也一直坚信会好的!用我的美丽换来你的美丽,我亲爱的树袋熊。
可你始终听不见,泪水还在掉。啪嗒,啪嗒……
后来,你轻声地在毛绒熊的耳边说悄悄话:“嘿,你知道吗?5是我妈妈的幸运数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