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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迪克的翅膀

文/徐嘉妮

我很清晰地记得老安迪告诉我的那些关于芬诺的故事,甚至日复一日地在脑海中想象故事中的情景。他是看着芬诺长大的。幼年的芬诺,梳理自己的羽毛,阳光像透明的金色薄纱披在他身上,那时他们仍拥有森林。在他出生前很多年,我就已经死了。而后,我复活,他却拥有了我不曾拥有的记忆。

但如今每当我想到芬诺,眼前出现的却是芬诺飞来飞去寻找合脚的树枝,芬诺看着我筑房,芬诺呼啦啦地飞过寂静的普蓝湖,芬诺为早餐加上一朵梨花,芬诺歪着头,芬诺咬我的耳朵,芬诺在坠入梦境前低语。

我怀念他每天早上喋喋不休的唠叨,怀念他眼中新鲜透亮的锐气,怀念他成为众人眼光焦点的那个下午,怀念他一直以来在我肩上增添的沉重负荷。

我怀念他说话的样子。他说:“我像爱湖泊一样爱大海,像爱大海一样爱森林,像爱森林一样爱你。为一路平安,我从不爱飞翔。”

我怀念他的陪伴。但在他离开前,我就已经走了。

阳光那么好,树影像梦一样深。

我是这样地想念你。

“别叫我仙灵,我已经太老了。有时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身体真正老去后的模样,像一棵干瘪的无花果树,长在一片不存在的森林里。”我对着水面说。老,不是在梦中。我的身体以拖沓的脚步朝岁月赶去,渐渐和年龄离得越来越远,至今仍是二十一岁的样子。然而如果你把我的胸腔打开看看,那会是一颗百岁老翁的心脏,健康,却衰老。

我的名字叫安德迪克。“安德迪克”在莫洪迪语里的意思是“湖底”,在萨希克语里意味着“永生”,而在人类的语言里则是“无所不知的人”。芬诺宁愿称呼我安迪或者安。他不喜欢复杂的东西,我的名字对他来说不比蜂蜜更吸引人。曾经有个好事的家伙说芬诺是只蠢头蠢脑的八哥,他气疯了。

芬诺从没有告诉过我他多大了,或者是什么。现在他死了,我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们都说芬诺可以活一百岁。他对我而言是活生生的动物,不是一个模型、一只玩具、一张照片,而是一种切实的陪伴,是一种感觉、一个安慰。他的确很漂亮。芬诺浑身披着上帝所赐的华服,又鲜艳又惹眼。他的羽毛总是光洁得发亮,背脊和头都是火红的,到了腹部却是暗沉的金褐色,不像我是个人形。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黑而敏感。他的腿像小棍子。

尽管芬诺宁死也不肯承认自己到底对什么东西真正感兴趣,但我早就学会从行为而不是从语言来判断他。在我到这里前他和老安迪是朋友,来往既不密切也算不上疏远。可是如今除了有相同的毛色之外,他们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我甚至觉得,只要我在普蓝湖多待一天,他们的感情就会多消解掉一点。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继承了老安迪的名字,以及他的职务和信仰,因此我对他总是有对父亲般的感情,尽管这在我们面对面时显得荒谬。芬诺不喜欢这点。我对他们来说都太大了,我只是个借口。

事实上,老安迪和芬诺是父子。当我写下这句话时,便意识到它具有令人不安的威力。而且当我回忆起这两人的性格时,他们的关系也显得软弱无力。这太奇怪了。芬诺成年之后,几乎是有意摆出一副玩世不恭、不负责任的样子,以此作为对父亲的挑衅,而离家就是这种挑衅的一部分。

我住在湖边。这个小木屋是芬诺亲眼看着我造的。我太容易受伤,必须有坚固的外壳来做掩护,而且我不喜欢漂泊。我的效率很高,不出三天就搭好了房子的基本框架,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了。芬诺之前都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开口说:“我要和你一起住。”他说这话时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后来他还以讽刺的口吻和我谈过这件事。他在我面前是一套,在他父亲面前又是一套。即使是爱人和仇人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差。他的沉默通常意味着不屑,当然极少时候也明显是出于反抗。

我的翅膀受伤了。这本来算不上什么大事,因为在每年的迁徙中都有大量同类被树枝或暴雨弄得奄奄一息。这大多是因为贪吃或争抢物品。一颗褪了色的珠子、一滴橙黄色的琥珀、一粒四眼纽扣,都可能成为大肆争抢的宝贝。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也有因自然原因伤亡的情况,这个季节的天气古怪得很。我这次的麻烦大了,因为我是个很难自我修复的人。也就是说,一切伤害都能轻而易举地吞噬我,疼痛消失后,身体的记忆还在。受伤的翅膀以每周一微米的速度重新自我构建,这意味着在有生之年我再也不可能看到自己完整的翅膀了。稍感欣慰的是,这种极度缓慢的修复在死后还会继续进行,我总有一天能重新变得完美无瑕。但是我耳边突然响起芬诺的话:“到了那时,腐烂也悄然而至了。”

我第一次看见尸体是在一棵古老的橡树底下,没有谁知道这个橡树有多老,很多很多年前,它就在那里了。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这棵橡树始终在等待我的到来,还有那个雨夜和那个孩子,它要告诉我一些事。因为下了滂沱大雨,那个孩子的身体很久之后还是很湿润,我觉得他快被水淹没了。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孩子脖子上的断层,像一块地质学标本,像一个已经干枯的水龙头。皮肤脆脆的,仿佛可以折下来,泛出触目惊心的死灰。我们两个站在很远的地方。芬诺的眼睛红红的,并不是出于悲伤,而是雨水刺激到了他的泪腺。他问我:“安迪,死去的人会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不像灵魂那样,一直升到天空中去?”

“因为他们的身体太重了。”我回答,“他们的灵魂托不起身体的重量。”

“为什么呢?灵魂成长的速度永远比身体快,就像思想的速度永远比行动快。”他说,“你永远不会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人越来越多了,我迫切地希望回到床上去。

如今,我早就忘记了那个人类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有时候,我抚摸着翅膀的断层,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个孩子遗失的头颅。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死亡的造访?正在生长的骨骼生硬地硌着我的手指,像是记忆冲击着眼帘。

问题是,我就是这样变成仙灵的。

芬诺死后的第二天,我打开他夹在树皮里的故弄玄虚的信,坐在地上读了一会儿。第一段不长,十几秒钟而已:“安德迪克,我不管你在我死后决定怎么做,一辈子供我也好,把我吃下去也好,喂鹰也好,但一定要做的是,把我烧掉!烧掉我的身体,之后随你处置。请想念我,我知道你会这么做的,毕竟我是一只很迷人的鸟。”

我们把他的灰烬撒进普蓝湖,这样我就永远知道他在哪儿了。

我做了许多梦。有一次我梦见自己在普蓝湖里。普蓝湖变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有无数个森林那么大。我在湖中央,湖水混沌而冰冷。我不会游泳,身体越来越僵硬。我觉得自己快要沉下去了。我第一次想要飞起来,可是我一扇动翅膀,它们就碎裂了。

我把做梦的事讲给老安迪听。他问:“你梦到什么了?”我回答:“梦到惶恐。”他笑了笑,那笑就如同晚上的面包。我又进入梦境。我在森林里发现了一个天使。他的眼睛像海一样蓝,皮肤像雪一样白。我抬头的时候发现芬诺就在面前的一棵树上,他的脚紧紧地抓着粗粗的树枝,羽毛的颜色像歌剧演员的演出服。我没有理芬诺,继续看天使,他躺在地上,两只很大的翅膀不正常地弯曲着,但是上面没有羽毛。他已经死了。

那些梦有一大半都是噩梦。每当醒来,我都发现自己大汗淋漓,我的心因为恐惧,不安地跳动着,血液冲击着太阳穴。但是我又喜欢做梦。我喜欢梦中的一切,那些死亡、寒冷、陌生的场景,还有芬诺。甚至每天我都希望早点睡着,因为那样就可以做梦了。深夜,我一次次惊醒,在寂静的月光下蜷缩着身体,回味着梦中的情景。所记得的只是我刚才在梦里哭过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月光比阳光更亮。有人对我说过,睡梦中流下的眼泪是最真实的泪。一个咏叹调,忧伤地,忧伤得,忧伤的。我不自怜,而且从来没有像这样享受过孤独。梦比白天发生的一切更真实。

十年来,我从未在没有芬诺的情况下度过夜晚,这样说并不缺乏依据。一如所有为了自我安慰而做出的努力,我尝试着以多种不同的方式度过夜晚,每段时间做一个轮回。我叫老安迪来吃晚饭,组织仙灵们的朗诵会,修葺屋顶,加固外墙……当然,我太要面子了,没有把僵硬的样子表现得太过明显。有时,我可以一连睡上好几个小时,这本身便有了意义。

在芬诺的葬礼后不久,斯坦回到了普蓝湖。他是仙灵里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让我吃了一惊——在暴风雨来临的那个晚上他突然推门而入。我坐在火炉边上读着我的那本《蝴蝶梦》,把心思集中在对屋子抗风雨能力的担忧上,没有听到门外斯坦细碎的脚步声。门上的风铃疯狂响起来的刹那,我竟然以为是芬诺回来了——没有预兆,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普蓝湖,用一连串尖利的叽里咕噜嘲笑我的愚蠢,他仅仅是出了趟远门而已,撒进湖里的那些只不过是他花了一个晚上砸成的石头碎末。

但是没有。斯坦有世界上最美的笑容。当然,他回来了我也很高兴。

当然。

有一天晚上我出门散步,外面在下雨,空气中充满了松树浓烈的香气,湖面上有无数雨滴打下的圆圈。我带了毯子裹住身体,但冷空气依然侵蚀着我残缺的翅膀。我从来没考虑过自己能否再次飞翔,此刻依然如此。很久以前我就失去了飞翔的欲望,因为飞翔会让我感到孤独。在云朵之上,没有什么是真实的。芬诺没有我飞得高、飞得快,正因为如此,我不想飞翔在没有他的天空里。

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芬诺就在我身边不到一米远的冰冷湖水里,但是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我依旧无法摆脱他的魔咒——他不在湖中,而是在雨水里、在空气里、在小屋那堆还留有他气味的稻草里,每时每刻,近一点,再近一点。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习惯是一个可怕的词,它能轻易打破某种微妙的平衡。我究竟是毫发无损还是一败涂地,我只能说我现在还不知道。

我回到屋子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老安迪留了言,责问我那么晚到哪里去了,害他白跑了一趟。斯坦也来过,这小子打翻了桌上的水壶,还用木碗当勺子,把锅里的冷汤喝得一滴不剩。我早就应该禁止他踏进屋子半步。

在春天到来之前,我让仙灵们帮忙,把湖边小屋装饰了一番。我做了新床铺、新桌椅,把芬诺的窝巢从高高的柜子上拿下来。我没有把它一起烧掉,芬诺很喜欢这个巢,他一定会骂我,因为我是故意的。这是唯一一个我能泰然接受的纪念。

第二年冬天,当我重新回到普蓝湖,看到晚霞赶走了天空中遮蔽一切的灰白色时,我真想哭。夜晚,蜂拥而至的群星几乎刺伤了我的眼睛。屋里的蜡烛亮着,有人在屋脊上挂了一连串彩色的大珠子。我从窗户外能看见里面斯坦金黑交杂的卷发,还有从饭桌上升腾而起的热气。外面,普蓝湖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这个地方以这样的面貌重新迎接我,尽管我从没想到再次回到这里要用这么长时间。伤感着的是回忆,平静着的是现实。这一年对我来说是个秘密,如同时光,正在消逝。

总有一天,我也会很高兴地融入湖水中去,因为那里有你。只是现在,我要做好准备,满心欢喜地去迎接更多的回忆、更多朋友们的声音,还有这扇我所选择的家的大门。 452l7kWU/uStiPdYFz7c3AqnPJXOSlg2c3umxCXUoUEr0q1AeF0Elcz69sxPDH5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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