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满,满满,我为什么会叫你满满呢?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知道,我可以一点一点变得温暖起来,总有一天,变成像你一样柔和而温暖呢?
我和满满的故事,开始在高二那年的春天。
那年春天,“魔力种子”开始在学校女生之间流行,其实就是各种小花的种子,只要浇水就可以生长。它们被装在好看的铁皮罐子里,摆在学校门口大大小小的摊子上。
那年春天,小杨开始沉迷于冷笑话,并且成功说服薛宁跟她换了宿舍,抱着被子搬到了我的房间。
那年春天,宋时消失了。
我还记得那个早上,阳光软绵绵地落在我肩上,温柔得像要把我融化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在这样温和的阳光下会哭到不敢抬起头。
2008.2
那天晚上,小杨给我讲了一个冷笑话。
“从前,有一颗种子,有一天它爱的人离开了它,它很难过,然后它就一直一直哭。你猜它最后怎么样了?”小杨问我。
“不哭了。”我专心写作业,懒得抬头看她。
“它发芽了。”小杨笑成一团,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我知道她在影射我,虽然除了觉得她很无聊以外没有任何感觉,但还是决定给她一个面子,于是装作生气地出去了。
她以为自己成功地激怒了我,其实我只是不想搭理她而已。在学校附近溜达了一圈之后,我成功地报复了她。
我进门后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罐子。“这是什么?”小杨看见了奇怪地问。
“满天星的种子,学校门口买的。”
“你买这个干什么?”
“种啊,一块五一罐,只要浇水就能长。”我仔细地对着灯光研究说明书。
小杨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却撞到了头,她捂着脑袋叫道:“你傻啊,一块五毛钱能种出一棵草来就不错了,做铁皮罐子的钱都不够。你买十个都不一定能长出一个来!”
“我知道。”我很淡然地说,“所以我买了二十个。”然后我打开书包把那些罐子全部倒在床上。
虽然只需要开封和浇水,可是要种完二十罐种子终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再加上我笨手笨脚,结果到晚上十二点了我还在阳台上忙活。小杨穿着睡衣表情沮丧地站在一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如果我道歉并且掌嘴,你能放弃你的计划吗?”
“不能。”
小杨每天早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阳台,然后我就会被她的大笑声吵醒,无奈地搂着被子看她欢呼雀跃地跳到床边,得意扬扬地说:“一棵也没有。我就说嘛,怎么可能长得出来?”
一个星期后,我隐约听到小杨去了阳台,叹了口气等着她欢呼却半天没有听到声音,赶忙披上外套往阳台跑。小杨瞥了我一眼,然后极不情愿地让开。
我看见她身后黑压压的一堆罐子中,有一个很小的绿点,凑近点才看清是一个很小很小的芽。我捧起那个罐子开心地边跳边转圈,小杨在旁边摇着头说:“现在的人真是被假货坑苦了,二十罐种子就冒出一个芽,还开心成这样。”
到最后,也只有这一棵发芽了。
我缠着小杨给它起个名字,小杨很不耐烦地说:“你那天说它是个什么花?”
“满天星。”
“那叫满满就是了,满天星不是吗?”
满满。这是一个听起来很舒服的名字,舒服得让人不由得想要闭上眼睛。
但只要闭上眼睛,宋时的背影就会带着泪水的味道充满我的脑海。
我安静地喜欢了宋时五年,安静到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
初中放学回家的时候,我总是特意绕路悄悄地跟在他后面。高中住校以后也还是上完晚自习后,装作很开心地打着电话在路边等他出现,然后看着他渐渐走远,脸上表情慢慢变得悲伤。
我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某一天这个背影突然转过身来,温柔地对我微笑。
我以为一切会这样安静地持续下去,至少持续到毕业那天,像无数的青春剧那样,最后一次看他的背影走出我的视线,微笑着泪流满面。
可是一个月前宋时消失了,听说他提前得到了保送名额,去了别的城市。我难过地想,我再也找不到宋时了,再也等不到他了。
感觉到宋时的背影开始变得破碎,我马上睁开眼睛,但眼泪还是流了出来。小杨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每次看到我哭,总是极没耐心地吼道“不要哭了”,然后不再理我。
班里只有两个保送名额,也就是说要在我、小杨和薛宁之间淘汰掉一人。小杨不知为什么几乎认定了要被淘汰掉的是她,最近常常看书到凌晨三点,顶着副黑眼圈上课,而且脾气变得十分暴躁。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平时成绩是不计算的,只看六月的那次考试,你只要不像薛宁一样紧张,一定没问题的。”
结果我的好心安慰却被她当作是在夸耀。
2010.3
“5-5-7-1”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5-5-7-1”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5-5-7-1”
“喂?”
“喂,你好,请问你是不是小杨?”
“不是。”
“哦,对不起,再见。”
“5-5-7-2”
“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5-5-7-3”
“喂?”
“喂,你好,请问你是不是小杨?”
“不是。”
“哦,对不起,再见。”
我轻轻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身后传来叩击玻璃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外的宋时正微笑着向我招手。我慌乱地掩饰起方才失望的表情,笑着向他点头示意。
“要先打吗?”我挥了挥电话听筒。
“没关系,我等你。”他嘴唇动起来的时候,笑容依然好看。
二十分钟过后,我在纸页的5571——5600这排数字后面打了一串红色的叉号。
2008.3
秦暖:
你好吗?替我向满满问好。
南方的天气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暖和,但是很奇怪,想起你的时候,就会觉得温暖……
这是宋时的第四封信。
第一次收到宋时的信,也是在这样一个星期四的早上。总是习惯第一个来教室的我,在桌子上看见了淡黄色的信封,右下方落款的地方写着“宋时”。
在信的最后,宋时写了这样一句话:
“所以秦暖,请你等我。请你等我。”
我哭着跑出去的时候,撞到了正准备走进来的薛宁。
“那个,课本,忘记了,我回去拿……”我低着头语无伦次地说。
“嗯,快点吧,小心迟到……”她笑着说,然后惊讶地看见我满脸泪水。
自嘲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我平静地用这种方式讲完了我和宋时的故事,习惯性地想从薛宁脸上寻找小杨嘲弄的表情,却看见了一双充满悲伤的眼睛。
刚刚停掉暖气的教室很冷,却因为薛宁的拥抱变得那么温暖,温暖得让我轻声抽泣起来。
所以,宋时,我会等你。
我每天给满满浇十次水,每次只浇一点点,为了让满满充分吸收水分。小杨鄙夷地看着我说:“你以为你是小王子吗?”
我把满满放在阳台上光线最充足的地方,禁止小杨在阳台上晾衣服,因为会挡到光。
我买了块像花农那样的头巾,照顾满满的时候就会装模作样地系上它,小杨嘲笑我的样子像极了鸡大婶。
我尝试过给满满翻土,但害怕会不小心碰到它的根。有段时间我时常念叨着:“下雨吧,下吧,下吧。”小杨很不理解地问:“下雨做什么?浇点水不就好了吗?”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终于下雨的那天,当在放学路上看见我欣喜万分地拎起一只蚯蚓的时候,小杨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拼命地往宿舍跑,“砰”的一声把我关在门外,隔着门板大叫:“你敢把它拿进来,信不信我把你的满满掐死!”
每个星期四我都会收到宋时的信,那封信不再是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而是会出现在薛宁或是班里我几乎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同学的手心里。
我也改掉了目中无人的坏习惯,接过信的时候总是充满歉意地向他们微笑。“你应该常笑笑。”薛宁说我笑起来干净又温和,说不出的好看。
我总会把信拿在手上掂很久再拆开,因为比起宋时藏在信中的文字,我更在意的是这些信封上来自不同人的手掌温度,以及他们将信递给我时笑起来的嘴角。人不是镜子,我惊讶这些曾经被我冷漠相对的人们,有着如此善意的温暖。
我相信,会有那样一个阳光明亮的星期四早晨,我因为没有收到宋时的信而失落地往回走,然后在那个我等待了无数次的地方,遇见微笑着向我走来的宋时。
2009.12
我需要四个数字来填满小杨留给我的纸条上四团被洗得模糊的墨迹,它们来自一串被我认定是手机号码的数字。滑稽的是,它们并不连在一起,充分说明了我妈把衣服洗得多么艺术。
最后一次见到小杨的时候,她把这张纸条重重地拍在我的桌子上。我绷着脸把纸条揉成一团塞进校服口袋。几个月前我想起这件事时把它翻出来打开,就是现在这样子了。
四个未知的数字有一万种组合方式,我算了一下,惊奇地发现,只要每天打三十个,不到一年就可以全部打完。这样看来,中学年级主任教育我们每天背二十个单词,如果真能坚持下来,其实是很有用处的。
我是那种虽执着却没有多少毅力的人,虽然多数时间每天打三十个,心血来潮的时候会打四十个,但很懒的时候就只打一两个。
选择学校后面的电话亭,是因为这里几乎不会有人经过,而且即使打到很晚,也不会被关在学校外面。
我推开电话亭的门,发现话筒没有放在话机上,而是连着电话线悬挂在那里,一晃一晃。大概是有人走得匆忙,忘记了挂电话。
“真是没有公德心。”我不满地把话筒扣好,然后拿起纸条开始打电话。
第六个电话正在接通的时候,背后传来“砰砰”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宋时正在用力敲打着玻璃。看见我回头,他快速挥了挥手,又指指门把示意我开门。
我只好挂断电话把门打开。“干什么?”我不耐烦地瞪着他。
“是你把我的电话挂断的?”他怒气冲冲地指着话机。
“对。”
“太过分了!”他的表情一下子沮丧起来,哭丧着脸,“你怎么能把它挂掉呢?”
他说手机刚才掉在附近的草地上了,所以想通过公共电话来找手机。“我找了半天,好不容易隐约听见铃声,可是刚要走近声音就没了,居然是被你挂断了!”
“哦。”我仍然站在原地。
“那可不可以再让我用一下电话?”他试探着问。
“好。”
“谢谢,不会耽误太久的。”他笑着伸手想要接过话筒,“等我一会儿就好了。”
“不行。”
“什么?”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还没有打完,我打完再说吧。”我说完后冷冷地关上门,留他一个人在门外愣愣地站着。
“喂!”
2009.4
给满满:
从前有一颗种子,
它爱的人离开了它,
它很难过地一直哭一直哭,
结果它发芽了。
满满就是这样一朵温暖而又坚强的小花。
看着这样的满满,我想,我或许也可以如此安静而又温柔地等待下去。
这是我写在“满满”扉页上的文字。“满满”是一本封面印满淡雅小花的日记本,我用它来写我和满满的故事。
“满满,我为什么会叫你满满呢?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就知道,有一天,我可以一点一点变得温暖起来呢?
“我应该是沙子一类比热容很小的东西,这个比喻怪怪的,对吧?但我想说的是,只要给我一点点温暖,一点点就好,我就会觉得满足。
“而我身边,有着那么真实而又温暖的人们。
“你知道吗?原来让更多的人进入你的世界并不是一件坏事。人多了就会变得暖和,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情,到现在才真正了解。因为满满的感觉而温暖,还是因为温暖而有满满的感觉呢?
“满满,谢谢你带给我这么多温暖。我不知道你开花的那一天,宋时会不会回来。但我知道,我一定会成为温暖而坚强的人,成为可以给别人带来更多温暖的人。”
我更加细心地照顾满满,每天对着它说很久的话,发很长时间的呆,甚至会半夜跑到阳台上唱歌给它听。
我相信我和满满的相遇是一个奇迹,相信是因为满满,才有这么多人愿意围绕在我身边,愿意对我微笑,愿意听我讲话。原来我可以讲的,不仅仅是令人生厌的数学公式和解题原理而已。
原来敞开心扉是如此自然而简单的事情。
晚上,越来越多的人到我和小杨的房间拜访满满。她们看到满满时眼睛里会闪过一丝惊喜,然后羡慕甚至矫情地对我说:“好可爱呀!”
有一天,睡眠质量很不好的小杨终于从床上腾地坐起来,愤怒地说:“你知不知道你天天做的这些事情有多无聊,马上就要考试了,你到底在干什么?”
“没关系啊,这样至少你不会被淘汰掉了。”我笑着看她。
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继而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要用对着那个花的表情对着我,别让我恶心。”
她嘭地倒在床上,用力翻了个身,有些恶狠狠地说:“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的臭满满从阳台上扔下去!”
我笑着说:“小杨,你也去养个花草什么的,那样脾气就不会这么暴躁,脾气不这么暴躁的话……就不会总睡不着。”
差点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朋友也许就会多一点了。”
我知道自己成绩下降的速度快得可怕,说不在乎是骗人的,但看见在温暖的阳光下生长着的满满,我就知道,有些事情对我来说更加重要。
2010.3
周末,宋时会在市中心的一家花店打工。
他经常在课间抱着一大堆传单跑到我们的教室里,边发边一个劲儿谄媚地笑。
“我可以把店里电话告诉你,这样你就可以打给我。”发到我身边的时候,他得意地笑。
“那个花店叫什么名字啊?”旁边的女生笑着搭讪。
“不会叫满满吧?”我突然插嘴。
“什么?”他俩同时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
2008.5
因为前一天晚上写日记写到很晚,第二天就没有像以往那样早去学校。我路过教学楼下面的管理室的时候发现已经开门了,心想今天就不麻烦薛宁她们帮我拿信了,便敲敲管理室窗户,向里面正在抽烟的大叔打招呼。
“叔叔,有没有我的信?”
“你叫什么名字?”他边翻信边问我。
“秦暖。”
他在那叠信封里仔细找了一会儿,回答我说:“没有。”
“可不可以再帮我找一下,每个星期四都会来的。”
“好吧。”他低下头继续帮我找,突然抬起头,“这都是昨天的信,今天的还没有来。”
“哦,谢谢。”我心情沉重地向教室走去,走到座位,放下书包,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这时,一只手突然拍在我肩上。
“秦暖,你的信。”薛宁微笑着把一封信递给我,笑容无比温暖。
中午,难得地和小杨一起走回宿舍,一路上却没有说一句话。
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我突然开始跑,小杨也跟着拼命地跑。跑进房间之后她抓住我的胳膊问:“你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她说你等等,然后跑到阳台上,把满满抱在怀里。
“你干什么?”我伸出手去抢,“给我!”
“我不!”小杨瞪着我,转过身子,把满满往我够不着的地方放。
“你走开!你不是早看不惯它了吗?我要摔死它!”我急得跺脚。
小杨抱着满满跑出去了。后来听小杨说,我那时的样子像是杀红了眼睛,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着把东西摔了一地,然后又一样一样捡起来,像个神经病一样边捡边笑。
笑得高兴的时候我拿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僵硬又扭曲,不对,应该说是温和又干净,说不出的好看。
“我要养它。”一个小时后,小杨一脚把门踢开,却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大声说,“现在它是我的了,你要是敢把它怎么样,我就跟你绝交。”
“随你的便。”
此时我已经懒得去看满满。它怎么样,我根本不在乎。
2010.1
除夕夜。
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跟随密集的人潮一点点向前挪动。原本很冷的天气却因为火车站拥挤、浮躁的氛围,让我的鼻尖开始冒汗。漫无边际的停滞带来的睡意被我用薄弱的意志力半推半就地牵制着,处于一种机械的状态。我想我之所以可以勉强保持清醒,是因为怕一旦睡着,就会被突然冲过来的什么人撞到地上。这个想法着实可笑,我倒想看看谁能在这种环境下做出“冲”这个不可能完成的动作。
我在电话里告诉爸爸,火车站挤到快要爆炸了,说不定天亮才能回到家。爸安慰我说:“注意安全啊,不用着急回来。”我刚有点感动,他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也没给你留晚饭。”我的心顿时凉了。
上个星期打电话订票时,被告知只有除夕这天有票。“我有个问题。”我当时可能因为被打击到了,有些精神恍惚,就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请问。”那边的工作人员声音很甜很好听。
“为什么票都卖空了,除夕夜还会剩下?”
“可能大多数乘客都希望可以在除夕前回到家里吧。”她真是愿意搭理我,“不过这样乘客就会少一点,您乘坐时也不会那么拥挤了。”
她骗人!
我在快十二点的时候才挤上火车,我咬着牙把行李箱吃力地举起来,试着塞进几乎被占满了的架子里。
“啊!”背后突然发出的叫声把我吓了一跳,手一抖,箱子险些掉下来。我捂住被闪到的腰,愤怒地回过头,看见宋时笑眯眯地站在那里。
“是你,那个每天在电话亭占着电话啰啰唆唆打很久的人。”我还没说话,宋时就已经开口了,并且很开心地看着我。
“真是对不起啊,我就是那个每天在电话亭占着电话啰啰唆唆打很久的人。”我悻悻地想,找到位置坐下来,没有理他。
他随即坐到我对面,微笑地看着我说:“你每天都给售票站打那么多电话,为什么会和我一样沦落到坐除夕夜的车回家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看着他:“你是在开玩笑吗?”
“是啊。”他有些尴尬地说。
“一点也不好笑。”
“哦。”
我闭上眼睛想浅睡一会儿,却一直想着刚才的话,觉得自己不太礼貌,于是很不情愿地把眼睛睁开,想了半天问道:“你的手机找到了没有?”
“嗯,找到了。”他点点头。
“是吗?”我慢慢合上眼睛。
“你呢,找到小杨了吗?”
“没有。”
“是吗?”
“等等,”我猛地睁开眼睛,“你偷听我讲电话!”
这时,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向我借纸巾,我马上收起一脸怒气,微笑着说:“你等等。”然后把书包里的钥匙、车票、零钱全部掏出来倒在桌子上,从里面找出纸巾递给她。
“你是F市的?”宋时瞪大眼睛盯着我的车票。
“对。”我没好气地说,并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装回包里。
“你知不知道我也是F市的?”见我没回答,他又接着问,“你高中在哪个学校?”
“一中,F市一中,初中也在一中。”
“我也是啊,真的。”他看起来挺激动,然后又恢复了安静的笑容。
“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温柔。
“嗯,我也是啊,真奇怪。”我也笑着看他。
隐约感觉到窗外有微弱的光亮,我下意识地侧脸向窗外望去,看见远处星星一般明亮的烟火,美丽却孤独,看不清是在上升还是在坠落。它们被急速行驶的列车甩得越来越远,我努力地向后看去,直到它们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道是因为离得太远还是它们的光芒已全部凋灭。
“新年快乐。”宋时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嗯,新年快乐。”
2008.6
我现在相信花也通人性。
天气越来越暖和,但满满的叶子却开始一片片地掉下来。我知道小杨在很认真地照顾它,但还是不能阻止它一点一点地枯黄。
我决定参加六月的考试,直到望着试卷上大片陌生的题目脑子里一片空白的那一刻,我也没有后悔。
感觉到薛宁的目光向这边扫来,我立刻换上胸有成竹的表情,装作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地答题,其实只是在抄题目。
不管是欺骗还是被欺骗,都让我感觉悲哀。
那么,是满满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自己呢?
想想,我把这本永远都不可能写满的日记叫作“满满”,注定是个欺骗自己的故事。
以前我总在想,无论是拍电影还是写文章,最难的就是结尾,因为不管怎样地设计似乎都不够精彩。但这个时候的我,要怎样做才不会被人当作这个故事的结局呢?
忍不住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我看了一下表,离考试结束还有二十分钟,我做出提前答完的样子站起来,以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关上门的一刹那,我蹲在教室门口小声地哭了。
发现满满死掉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惊讶。在我印象里,好像很长时间以来,它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干枯的躯体垂下来,上面没有一片叶子。我安静地看了它很久。“死了呢。”心里淡淡地想了一下。我和小杨都没再提起这件事,一点绿色也没有了的满满仍然摆放在阳台光线最好的地方,谁也没有说要把它扔掉。
直到一天中午,我在晾衣服的时候,胳膊一抬,感觉碰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听到楼下传来“砰”的声音。“满满!”我下意识地喊,发疯一样往楼下冲,不知撞到了谁,我冲她大吼大叫了几句,然后坐在台阶上难过地哭了。哭到连看热闹的人都走掉之后,我擦干眼泪站起来,转身往楼上走。
小杨回来的时候我躺在床上背单词,我用余光看见她去了阳台,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又进屋走到我床边。她会骂我吗,还是再也不理我了?我这样想着,却一点也不想解释。
我听到小杨开心的声音:“我今天中午在餐厅吃了一种新的盖浇饭,超级好吃,晚上一起去吃吧。”
“好啊,我去。”我笑着说。
2010.4
“7-2-6-9”
“7-2-7-0”
我叹了口气,又是一串红色的叉。
背后传来熟悉的敲门声,我习惯性地回头向宋时打招呼。
“下雨了,我可以进去吗?”宋时笑着指指天空,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雨下得很大。宋时进来的时候,我想他刚才完全可以指指自己,因为他的头发还有衣服全都湿了。
不过说起来,好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宋时了。之前,宋时每天都会安静地等在话亭门口,他讲电话似乎特别快,快到可以追上刚走不远的我,和我一起走出学校。
宋时低头专心用纸巾擦着衣服上的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在生气。
“上次,”他好像憋了半天,缓缓开口,“你去哪里了?”
我想了半天,觉得宋时说的“上次”可能是指上个星期天,我从电话亭出来的时候不意外地遇见了宋时,他手里捧着一个很大的蛋糕盒子。看到我他很高兴地凑过来说:“可不可以帮我拿一下这个?我马上回来。”然后他不顾我犹豫的表情,把蛋糕盒子硬塞进我怀里。
“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等我反应过来,宋时已经跑得很远了。
“结果我回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蛋糕盒子放在那里。”他抱怨着,表情委屈得像个孩子。
“哦。”我故作淡漠,却忍不住笑出了声音。
宋时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却在下一秒脸上又出现阳光般的微笑。“你啊,”他伸出手轻轻揉我的头发,温柔的语气中透着责备,“真是超级没有耐心。”
雨越下越大……
“我教室里有伞,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给你。”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宋时就已经用外套遮住脑袋,推开门跑到外面去了。在雨里跑了几步,又转身跑了回来。
“喂,你千万不要走了啊!”雨很大,即使只隔一扇门,这句他几乎是喊出来的话,我也勉强才能听清楚。
“知道了。”
“一定别走啊!”他又说一遍。
“我知道!”
宋时极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向教学楼方向跑去,他不时回头看我几眼,一会儿就在雨中消失了。
我微笑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地把门关好,然后离开。
2008.9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
死掉的不是满满,而是像满满一样生长在我心里的那些单纯的温暖。
小杨得到了保送名额,和宋时一样,要去别的城市提前学习大学课程。
“你也要走吗?”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带着哭腔蹲在一边问,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些在小杨面前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洒在了教室里无数人的面前。老师的课讲到一半的时候,我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没有跑出去,也没有把脸遮住。没有人骂我,也没有人笑,整个教室格外安静,回荡着我的哭声。
那个夏天我付出了别人想象不到的努力,半夜三点我做着试题,因为太热而停下来休息,边擦汗边像小杨一样讲冷笑话给自己听:“温暖哪里用得着寻找啊等待啊什么的,到了某个特定时间就会温暖起来,就像夏天一定会来到,并且让我热得受不了一样。”
坚强也是,人到了应该坚强的时候就一定能坚强起来。
我想过转学,但还是决定留下来。在教室里哭泣的时候我就决定,我不会逃,即使被看到最丑陋的样子我也不会再逃。我要让他们看着这样的我一点点站起来。
2009.7
高考结束之后,我和小杨还有班里的几个同学被班主任叫到学校,给高二的同学介绍学习经验。
轮到我的时候,我走上讲台接着上一个人讲的补充道:“还有就是不要玩物丧志,别让一些没意义的东西影响到你,占用你的时间。”
班主任在下面暗示我举个例子,我点点头说:“比如我高二的时候养了棵花,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很幼稚吧?后来我也发现很幼稚,而且因为它浪费了太多时间,导致成绩快速下降,在发现问题后,果断地把它拔掉了……”在零碎的掌声中,我看见小杨转身离开的背影。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样回忆被你伤害的人呢?
不断地提起和干脆忘记,到底哪个更卑鄙呢?
为了被自己伤害的人,伤害更多的人和不再伤害任何人,哪一种方式才会得到宽恕呢?
2010.6
“9-9-9-9”
电话响了三声被我迅速挂断。
这是最后一个电话。
这是小杨的号码。
虽然我更愿意相信这个顺理成章的推论,但我也知道,如果这不是小杨的号码,那么我将再也找不到她。
有些事情如同放在箱子里的一万张彩票,抽得越多,就越接近希望。但对我来说,每挂断一个电话,小杨就似乎离我更远。我害怕在挂断某个电话之后,小杨会在我的视线中永远消失。
害怕,不安,焦急。
却很想念她。
所以我深吸了口气,再次拿起了电话。
“9-9-9-9”
电话接通的瞬间,我抢在对方开口之前,抓住话筒大声说:“小杨,是我,是我啊!你知道吗?我找到宋时了,我找到宋时了。”眼泪汹涌地翻滚下来。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传来很轻的声音:“我不是小杨。”
“我知道。”
“我是宋时。”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见宋时站在门外用同样惊异的目光望着我,将手机从耳边缓缓拿开。
也许我和满满的故事在别人看来,就像我自己在讲台上说的那样,只是一个人养花然后生气了拔掉,这样而已。也许我在别人看来,也只是一个伤害了别人却在这里厚着脸皮无病呻吟的人,这样而已。
但是我喜欢满满,直到现在都很喜欢满满,所以我不这样认为。
我说不出什么有深度的话,只知道不是“这样而已”,一定不是“这样而已”。
至少那份温暖,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2010.8
周末,我去宋时打工的花店接他一起吃午餐。
“等我一下,马上就好了。”他开心地向我招了招手,然后对客人歉意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把花包好。
过了一会儿,他匆匆忙忙向我走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走了呢。我换完衣服马上来。”
宋时走了两步,紧张兮兮地向两边看了几眼,又跑回来凑到我耳边说:“老板今天不在,你快挑一枝花,一会儿我们赶快溜走。”
“好,我会偷一枝最贵的。”
“小声点儿!”
满满。
也许我和满满的故事,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吧。
看着满屋的鲜花准备认真挑选的时候,我突然笑了。
满天星长什么样子,我完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