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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记得我吗

文/王君心

女孩走了,她还只有六岁。

这个世界的呼声太轻了,她听不到。就连刺耳的刹车声和随之而来的尖厉碰撞声,也只是浅浅地滑过她的耳郭。

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她离开倒在地上的身体,轻得就像一片羽毛、一缕淡淡的风。妈妈发疯一样冲到路中央,抱着她的身体抽泣不止,即将瘫倒时被随后赶来的爸爸扶住。

一切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帧帧地跳过,只是没来得及配上声音。女孩留恋地望着他们的面容,牢牢记在心底,咬咬牙齿,转身离开。

可是忽然出现的人将她拦下了。

那是一群孩子,和女孩年纪差不多,穿着简洁的柔金色衣服,脸颊上泛着健康的光泽,有男孩也有女孩。

最高个的男孩对女孩的灵魂说:“我们带你去天国。”

“可我不想去,我要去找一个人。”女孩急急地回答。

“对不起,任何灵魂离开身体后,再在世界上逗留都是不被允许的,跟我们走吧。”一个女孩对她说。

女孩躲开她伸出的手,心里一急,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只想对他说一句话。”

一阵短暂而焦灼的沉默。

“只有一个办法,”另一个女孩叹了口气,站出来,“可那很痛苦。灵魂和生人的对话只有一个办法。你有七十次机会,七十年,化作各种生灵,每一次只能对他说一句话,如果他没听见,你便会化作尘埃,等待下一次机会。”

“如果七十次机会都用完了,你的灵魂就会化作虚无,那是最最可怕的。你还想留下来吗?”最高个的男孩说。

女孩点点头。

“你真的愿意吗?如果他听不见你的声音,你就要独自忍受幻灭的痛苦、年复一年的寂寞。”

女孩还是点点头。

“好吧。七十年间,你还有机会放弃。不要忘了,天国的门始终向你敞开。”男孩说完,这群孩子都融进风里,消失不见了。

女孩眨眨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变作一朵小小的丁香花。

林间独有的气息扑向她的脸,轻轻浅浅的,像一缕蜜色的风,仿佛哪儿的银铃铛在悄悄地摇。

女孩静静地等待,她知道他会来的,她在等那个男孩。

那个住在她家隔壁,笑得很开朗很傻气,晚饭时会端满满一碗饺子过来,折的纸飞机能飞过马路的男孩。

那个每天和她一起上学,帮她拦下她最害怕的狗,会对她恶作剧,但当她被人欺负时总是勇敢站出来的男孩。

那个夏天陪她吃冰棍,冬天和她一起吃年糕,会把捡来的花瓣撒得她满脸都是,还要喊一句“新娘子来喽”的男孩。

但是就在刚刚,对,就在女孩出事之前,那个男孩坐上他爸爸的车,离开了女孩家隔壁的屋子,离开了这个小镇。

女孩在等他,她有话要对他说。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多少个星期、多少个月,男孩终于来了,他和妈妈一起来野餐。女孩很高兴自己还没有凋零。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一层层在地面上铺开,像一格格金色的琴键,跳跃着明亮的光。女孩望着他们,他们在静静地忙碌。最后,男孩闭起眼,躺在野餐布上休息,女孩随着夏日的绿荫,轻轻扑在他的脸颊上。

男孩睡着了,呼吸很均匀,表情又干净又美好。女孩在离他耳朵很近的地方,想说出那句话,最后还是忍住了。她不忍心吵醒他,不忍心破坏这般美好的画面,她宁愿时间就此停滞不前。她只是很轻很轻、很轻很轻地在男孩耳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后恶作剧得逞般地笑了笑,眨眨眼睛,自己已化身尘埃。她一点也不后悔,也不觉得难受。她哪能想到,这之后的每一年,她都要尝尽化为尘埃的寂寞和煎熬,只能默默地把眼泪往肚子里吞。还有六十九年。

第二年,女孩变成了男孩的一只棉手套。左手边的,在离他的心脏更近一点的地方,白底,绘着一颗红心,那就是她的心。这一次,她很耐心地等待着机会,只有一句话,她一定要让男孩听到。

除夕夜,放爆竹的时候,男孩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女孩大声说:“你还记得我吗?”可她的声音在爆竹的燃放声里走丢了,广场上倒数计时的人们在欢呼,新年的钟声敲响,女孩却如同绚烂后的烟花,化作空气中的尘埃。没有人在意她的寂寞。

第三年,女孩成了男孩在海边拾起的一枚贝壳,淡淡的蓝色,嵌着大海的歌声。男孩将她拾起时她就说出了那句话,她害怕自己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可男孩依然没有听见。贝壳被男孩带走了,女孩的灵魂却化作沙滩上的沙粒。

这一年,那几个曾经劝说过女孩又给予她机会的孩子来了,他们问:“你还要继续吗?他根本听不见你的声音啊,你还要等待下一个机会吗?”

女孩还是点点头,她不想就此放弃。还有六十七年。

第十年,女孩变成了一棵槐树。她很努力地开花,她知道男孩总有一天会来到这里,她要让他看到一树最美的槐花。不久,男孩来了,带着另一个女孩,长头发、笑起来让人舒心的女孩。他们就坐在槐花树下的长椅上,轻松地聊天,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尖利的剪刀,在女孩心底狠狠地绞着。

她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你还记得我吗?”

话说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没有人在意,这棵槐花树一夜间掉光了所有的花瓣,地上厚厚的一层,都是女孩的眼泪。

第二十年,男孩结婚了,女孩是结婚典礼上的一支玫瑰。男孩把她别在新娘的头发上,把新娘的脸衬得如同被晨曦吻过一般。在他们为幸福宣誓的时候,女孩喊出了那句话:“你还记得我吗?”没有用,她的身影只在他眼里刹那滑过,那是一颗晶莹的眼泪。

还有五十年、四十年、十年、五年……这之后的每一年,化作尘埃时,女孩都能感觉到撕心裂肺般的疼。

那些孩子每年都来问她,要不要放弃。“去天国吧,那儿只有快乐。”他们说。

可女孩总是拒绝。就像小美人鱼,即使疼得仿佛站在尖刀上,也要舞出最美的姿态献给王子,她们都有同样的任性和倔强。

第六十八年,女孩是男孩醒来前的一个梦。这时候的男孩,已经是个老人了。她想把自己酿得最香甜。梦里,男孩回忆起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过的女孩。他牵着她的手,穿过窄窄的小巷,到拐角处的糖果店要了两颗糖。

梦破碎前,女孩对男孩悄悄地说出那句话,可男孩仍然没有听见。只剩下两年了。

第六十九年,女孩变成一只白猫,一只温顺的、常在男孩家附近走过的白猫。这也许是她和男孩最亲近的一次,男孩总喜欢带着鱼干、面包逗她玩,有时是一个早晨,有时是一个傍晚,有时是一整天。她乖巧地舔舐他准备的牛奶,默默地把说话的念头埋在心底。

可是有一天,男孩在公园里昏倒了。在人们手忙脚乱地围上来打急救电话时,谁也没留意,一旁的白猫凄惨地叫着,那一声声听起来多像“快救救他”。

光透过白色窗帘,将白色的房间浸润得如同一滴露珠,在晨曦中微微发亮。老人睁开眼睛,视线一点点聚焦,虚弱的神经一拍一拍地连接起来。

他动了动,左手背上传来一阵细密的刺痛,他看看头顶的点滴瓶,药水一滴滴落下,如时间,悄无声息,却有足以融进血液的力量。

就要结束了,老人心想。醒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今天,一切都会结束。妻子去世后,那种混混沌沌的痛感就一直驻在他心里,从心一直麻痹到所有细胞。可是这几天,他总是想起小时候,在他还是个男孩的时候,然后就看到一张明媚生动的脸正注视着他。

老人眯起眼,望向白色的窗帘,意外地注意到枕头旁的一个小东西——一个小小的人儿,就像拇指姑娘那般。她伏在枕头上,那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还在睡呢,老人心想。一点也没觉得奇怪。他小心地不弄出声响,她却忽然醒过来了。

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揉揉眼睛,望向老人。当她的目光与他对上时,她惊喜地唤了一声,脸颊顿时泛上阳光的颜色。

忽然,她又换了一副神色,忐忑不安地低头想了想,仿佛面临着世界上最最重大的选择一般,用颤抖的声音问:“你还记得我吗?”

说罢,她紧紧闭上眼睛,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继而大声地对老人说:“你还记得我,对不对?”

那声音啊,简直像含在笑的花苞里。

“我觉得你很熟悉。”老人回答。这个小人儿的容颜和记忆中的某处交织在一起,可那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呢?老人费力地想,那些珍贵的片段始终沉在最深处。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老人问,他放弃了思索。

“我一直都在啊。”

“一直都在?”

“我在你身边等了七十年。”小人儿激动地说,“第七十年,你终于发现我了。”

“怎么回事?”

“你愿意慢慢地听我说吗?”

看到老人点头,小人儿坐在白色的被单上,支支吾吾地开了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眼泪一颗颗砸在白色的被单上。

老人轻声说:“没关系,慢慢来,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从最近的说起吧。”他一点也没注意到,今天家人和护士都没有来,世界上仿佛只有他和她两个。

于是,女孩把自己死去后的事,一一讲给老人听。

“……我就是你衬衫上的那颗白纽扣啊……我就是你画过的一幅画啊……我就是你家附近的那只白猫啊……今年,我是守在这个房间里的精灵……”

老人的记忆一点一点复苏了。

从他住院的时候、妻子去世之前,到结婚那一年、最初参加工作,再到小时候、搬家前。邻居家的一个小女孩,忽地进入他的视线里。

就是那个小女孩,那个住在他家隔壁,笑得很天真哭得很委屈,偶尔会到他家蹭饭吃,钢琴弹得非常动听的女孩。

那个每天和他一起上学,看到一朵花开时会发出尖叫声,被其他男孩揪住辫子时会大声喊他名字的女孩。

那个春天和他一起放风筝,秋天和他一起收集落叶做贴画,看到他时脸蛋会笑成一朵花的女孩。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搬家那一天发生的事?”

老人凝神想了想,那些细细碎碎的记忆,终于一点一点拼贴在一起了。

那天,他坐上车后,女孩隔着车窗,问他:“你会一直一直记得我吗?”

男孩刚想回答“会,一定会”,爸爸的车就缓缓启动了,带着女孩说话的尾音,向远处开去。男孩也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尖厉的碰撞声,但离得太远了,爸爸妈妈都没有在意,车依然向前驶去。几天后,他才听说了女孩死去的消息。

“我害怕你会忘了我。”女孩说。离开人世的时候,她心里只剩下这样一个声音,这样一个念头。为了没有结束的对话,绵延了七十年的等待。

但是现在——

时间念了一句咒语。老人轻轻地打声哈欠。他的脸一点点红润圆满起来,身子越来越小,头发也变得墨黑而浓密,就像小时候一样;小人儿却一点点变大了,她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长长的辫子又梳起来了,就像小时候一样。

男孩和女孩,就像小时候一样握紧手,睡着了。 QtklmWfxaC82rdJzU1ehjGx9Cplk1A6OtVy9ghWVVOabj3+MxWGRbizxX/Ooxvb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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