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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竖琴

文/陈东

1

黑色竖琴声声低吟 传说的彼岸

晚风吹拂琴弦 掠过海面

是海鸟拍动的翅膀

那海边搁浅的鲸鱼

思念着永恒的波涛

竖琴上的冷峻的水手扬帆

追随在世界的边缘 遥远的呼唤

漂流的歌声传播的艳异

夕阳的海面上是否

倒映着你可望见的那方海岛

孩子光着上半身,赤着脚俯着身子走在沙滩上,一边捡着贝壳,一边哼唱着这首流传在海边的古老歌谣。那稚嫩的童声清脆悦耳,海水拍击在沙滩上仿佛给歌声打着节拍。蔚蓝的天际和一望无边的海水相接,好像一枚微微张启的蓝色贝壳,而稚嫩光洁的孩子宛如一粒小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闪夺目。

沙滩上只有孩子小小的脚印,连成一串,通向无尽的远方。站在开始的地方,看去,孩子的小腿都埋进沙子里,好像一株从土里拔节而出的小树。他倔强而瘦削的背影,好小好小,歪歪斜斜地向前。

海水一遍又一遍地在沙滩上冲刷、退去,循环往复,就像轮回。海滩上堆积起无数泡沫。

孩子孤独地在海岸上寻找传说中的海螺。据说那只海螺吹出的声音很动听,可以传播得很远很远。更加神秘的是,海螺可以帮你完成一个心愿,带你去一个遥远美丽的国度,那里终年鸟语花香,四季温暖如春,没有战乱,没有压迫,没有饥荒。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地方啊。海鸟嘹亮的歌声拉着孩子的思绪,在海风的吹动下像一只风筝,飘得很远很远……

暮色渐浓,夕阳在海的那一边坠下去。海水波光粼粼,倒映着暖色,就像一个迟暮老人的脸,慈祥的皱纹浮动着。隐忍和忧伤永不停息。

孩子提着一篮子五颜六色的贝壳,可还是没能找到那只传说中的海螺。他看天色已晚,终于停了下来,决定明天再来找。

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寻找那只海螺。因为爷爷告诉他,那只海螺能够完成一个心愿。

孩子所谓的爷爷,其实并不是他的亲人,只是一个住在海边的老人。两个人常年住在一起,所以孩子管这个老人叫爷爷。爷爷很久没出海了,他的行动似乎越来越迟缓,他喜欢给孩子讲一些在海上遇见的事。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件事就是老人连续八十四天没有捕到鱼,第八十五天出海,经过三天两夜的搏斗,终于捕获了一条一千五百多磅的大马林鱼。他返航时遭遇鲨鱼,在海上持续数十天和鲨鱼搏斗,最终带回来的大马林鱼只剩下一只骨架。爷爷每次讲完这个故事,总一脸坚毅地说道:

“你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

爷爷年迈健忘,老是重复这个故事,以至于他在海上的形象深深刻在了孩子的记忆里。在孩子眼里,爷爷始终坚硬挺直的脊梁,就像一张巨大的白帆插在海天之间,使得那天空显得特别高、特别远,那海水特别清、特别蓝。

往回走的时候,孩子忽然发现一条很漂亮的小鱼掉进了自己刚刚走过的脚印里,出不来了。孩子好奇地蹲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这条小鱼。小鱼在脚印里慌乱地蹦跳。小鱼长得很奇怪,和孩子从前看过的鱼不同,它没有鱼鳞,皮肤像缎子一般光滑,眼睛深蓝,忽闪忽闪的。

孩子用两只小小的手紧紧地捧着小鱼,小鱼在他的手心里很安静。孩子看着小鱼,小鱼也看着孩子。

孩子噘着嘴巴对小鱼说:“你知道那只传说中的海螺在哪里吗?”

小鱼摆动起来,鱼鳍拍打在孩子的鼻子上,孩子发现这条鱼身上没有腥味,却有一股浓重的海藻味。海藻纠缠的寂寞一时间从孩子的手指上无声缠绕过去,没有人能看见。

孩子叹了口气说:“唉,我真是一个傻子,你怎么可能听懂?”

他歪歪扭扭地走向大海,将小鱼放进海水里,转身离开了海岸。

海平线暗淡如一条枯枝,钩住虚弱的夕阳。海面皱起微微苍老的面容,诉说着老人与海的久远。

2

密密的海藻就像冗长的发丝,在大片珊瑚丛中随着海水摇曳,升起无数气泡。飘起来,飘起来。慢慢变大,最终破碎。我从一只气泡里钻出来,深深地换了一口气,睁开眼,光线像一把刀割开了混沌的世界,只是没有流血,或者说血流进海水里了。四周是游来游去的五彩斑斓的鱼,阳光渗透进来,海水摇晃,波光粼粼,流动着神秘的深蓝。

我是一条人鱼。人鱼族只有雌性。性情温良的人鱼族,一般不和其他生物争抢水域,习惯于躲藏在海底的礁石里,靠食用海藻为生。我们很少出去,每天都躲在里面,外面斑斓多彩的世界与我们无关。很小的时候,祖母就对我说:

“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千万不要出去。”

很小的时候我出去过,险些回不来。我记得那年我才4岁,还是鱼的样子。长期困在礁石下的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偷偷地从珊瑚里钻了出去。

海水无边,晃动着神秘的蓝。大海就像一个迷宫,到处都是颜色各异的鱼,使得我眼花缭乱。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不远处歌唱:

黑色竖琴声声低吟 传说的彼岸/晚风吹拂琴弦 掠过海面/是海鸟拍动的翅膀/那海边搁浅的鲸鱼/思念着永恒的波涛/竖琴上的冷峻的水手扬帆/追随在世界的边缘 遥远的呼唤/漂流的那歌声传播的艳异/夕阳的海面上是否/倒映着你可望见的那方海岛

那声音穿透海水表面,就像竖琴拨弄出的古老旋律,如同血液流经海洋心脏引发的跳动,令我痴迷。我情不自禁地向着那个方向游去,阳光透过蓝色的深海打在我身上,就像一阶阶的时光隧道。我拾级而上,慢慢逼近,逼近。

浪花绽放,又迅速凋谢。我跃出海面,在浪花上跳动。风从我的身体上流过。我看见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孩子光着脚丫俯着身子寻找着什么。稚嫩嗓音的歌唱没有被海浪淹没,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就像磁带在老卡带机里一遍又一遍唱出来,磁头磨在磁带上沙沙作响,就像细小的浪花波光粼粼。隔着年代的温暖,像一块圆润木鱼,被前世记忆敲打。他清澈的眼神,一闪即过。

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向前,向前。

海浪像一只手,将我推向沙滩,我离孩子越来越近了。忽然,我掉进一个又深又窄的水洼里,那应该是孩子的脚印。它就像一个盒子,将我关了进去。一粒细小的沙掉在我的眼睛里,痒痒的,原来我的眼睛也会落泪。难道我就要这样禁锢在孩子的脚印里了?天色迟暮,我突然想起祖母的叮嘱:“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千万不要出去。”

内心愈发焦灼的时候,一双手捧起了我,掌心交错的浅浅纹路像一条命运线缠绕过我的身体,烙下一道隐形的标记。他的眼睛里流动着忧郁的光。恍惚间,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他。

他对我说:“你知道那只传说中的海螺在哪里吗?”他的眼睛将某种稚嫩而清澈的东西刻在我的心里。

他叹了口气,将我放进海里,我的身体再次感觉到海水的抚摸。然后,我看见他转身离开。纯真的年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我,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开始孤单思念。

那天我出来还是被祖母知道了。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一条美人鱼爱上了一个水手,那个水手到老依然在海上战斗。有一次,他经过三天两夜的搏斗,捕获了一条大马林鱼,在归航途中却遭遇了鲨鱼。

我更关心祖母和那个水手之间的事:那个水手爱上祖母没有?

祖母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冗长的沉默。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祖母的沉默就像纠缠不清的海藻缠绕着我,终不能解脱。

时间过得好快,我已经长成一条成年的美人鱼。祖母也已年迈,她不再阻止我出去。也许,她已经知道我对那个陌生少年的好奇。这些年,我总在海底偷偷看着他。那不知道名字的少年,眼神中满是忧郁。每当夕阳落海的时候,我总能看见他满脸的迷茫,和天边晚霞一样。

3

辽阔的蓝色天际,几只孤独的海鸟掠过,歌唱着遥远的寂寞。巨大的白帆被风鼓得满满的。一个瘦削少年坐在船头甲板上,穿着单薄的衣衫。海风吹乱了他的长发,却吹不走他眼神中清澈的忧郁。他坐在甲板上,默默念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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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海上已经漂了半个月,依然没能找到一个靠岸的地方。他寻找的那方海岛究竟在哪里?那个同鲨鱼搏斗的老人与海的传说,在海市蜃楼里晃动。夕阳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少年的爷爷同深海鲨鱼搏斗时挺直的流淌着汗水的脊梁。老人如今已经离开人世了。少年看见远处的海市蜃楼里,老人用手枪指着自己的脑袋,殷红的鲜血洒在悲伤的大海上。海鸟在天空苍凉地歌唱,海风吹在老人宽阔的胸口,那胸口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

少年的眼眶湿润了。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找那只海螺,期望复活老人,那个在大海上从未被打败过的老人。

他想找回他的爷爷,复活那个老人与海的传说。

但是没有了老人,没有了那个白发苍苍的战斗老人,如今只能看见海上耸立的钻探石油的巨大油井,被污染的黑色海域日益扩大。少年叹了口气,愤恨地举起手中的鱼叉往水中一掷,水花四溅,少年的影子在水中晃动起来,模糊不清。

小时候寻找海螺,只是为了看看彼岸的风景。如今他却想复活那个老人,想看到海面上不曾退缩的战斗。那战斗的红色火焰在深蓝的海面上点燃,凄美绝伦,如同梵高的浓彩喷薄在画卷上。

什么时候能够找到,哪怕让自己可以靠岸休息一下也好。他太疲倦了,什么也不想做。但是举目四望,没有一个海岛。少年看着船里一天比一天少的粮食,心想自己也要开始打鱼了。

一只大马林鱼从船旁游过,少年熟练地拿起鱼叉插了下去,就像插入一块坚韧的橡皮里。船剧烈地晃动起来,眼见就要翻过去了。但少年没有松手,手臂的经脉像水蛇一般勒紧,他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脸上肌肉似乎要断裂开。少年和大马林鱼僵持着,鱼叉下面渐渐不再动弹了。水面变得鲜红起来,一点一点扩散,很快水面上染红了一大片。少年笑起来:

“爷爷教给我的方法还是这么有用。”

昼夜不分,累了就在船上躺一会儿,然后起来继续前进。

老人的梦诉说在童年的码头。

少年的心动荡在老人追逐的远方。

在海上遇见其他船只。那些船比少年的船要大得多,里面有很多人,它们是来采石油的。小船和大船相遇时,少年的歌声被喧嚣的汽笛声淹没。

开始的时候,那些船上的舵手还很好奇,会对少年喊:“你要去哪里?”但对话是无法进行的——汽笛声太大,尖锐刺耳。对话像初次飞翔的鸟儿在滂沱大雨中被淋湿,伏在屋檐下,鸟嘴在羽毛上擦拭。

少年对这样的对话渐渐失去耐心,每当听见那些人的声音就怒目而视,再后来他干脆躲进船里,彻底拒绝交流。

4

传说中人鱼总是在那个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背后,那无助的双眼你是否曾看见过?

他轻声地歌唱,夹杂着迷茫和美妙的乐律,就像一团缥缈的雾气,吸引我追随。天是蓝的,海是蓝的,都带着梦想的蓝色。他黑色的船只带着未知的神秘,扬着像他一样纯粹的白帆。风吹过,是美好的竖琴声,声声诉说着远方。

他在海上漂了半个多月,而我一直跟在他后面,这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在海底默默地看着少年。不同的是,少年旁边站了一个老人,他们面对着喧嚣起伏的大海,沉默不语。少年白色的衣衫随着海风清冷地摆动,海面上回荡着海鸥悠长凄凉的悲鸣。我听见老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海浪微弱,使老人的叹息显得格外清楚。他举起手中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子弹射穿脑袋那一刻,头盖骨像一双轻盈的翅膀飞起来,飞向大海。老人倒了下去,像一个熟透的果实回归大地。少年伏在老人身上哭泣。夕阳是最后一把刀,插在少年的脊梁上,涂抹了一片杀戮的金黄。

晚上回去,就找不到祖母了。第二天当我再次去海边,却看见海边堆起无数泡沫。泡沫雪白,就像四月的雪,那寒冷令人猝不及防。后来我听说一条人鱼爱上一个人类少年,在那个人死去的时候,她化作了泡沫。终于,我知道祖母去了哪里。繁华如三千东流水,那一瓢终究谁来饮?是谁为了洗净那些血污,甘心化作泡沫,踪迹无处寻觅?

就这样,我在他的背后。他扬着白帆的黑色船像一架巨大的竖琴,风吹在上面,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多么动听。时常看见那些飞鸟盘旋在船的上空,听着他的歌唱久久不愿离去。每天,我都跟随在他的背后,他的竖琴驶向哪里,我就去哪里。只是,他从未回过头看一眼我的方向——他来时的路。

“黑色竖琴声声低吟传说的彼岸”,你是那么执迷于彼岸的风景。只是,你可曾知道背后那条人鱼的眼泪正和着你的节奏?你可曾回过头来看一眼背后的风景?

一天,海面风平浪静。我和往常一样,在船后面跟随着他。

海面浮现出白色的、硕大尖锐的鱼鳍,向着我的方向疾驰而来。是大白鲨!这是海洋中最凶残的鲨鱼。遭遇大白鲨,能做的只有逃跑。

我向他的船只游过去,呼喊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身边发出那么大的声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一直一直,我都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无助。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海底默默地注视着他,从未想让他知道。我只想跟着他,去遥远的地方。只要能看见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我就很开心了。

很快我看见他在船尾出现。他离我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他满脸惊讶,眼神中充满恐慌和疑惑。他身体瘦削,臂膀却显得很宽厚。他手持鱼叉冷静地等待时机。我一直远远地看着他,总觉得他心中翻滚着无限忧愁,他是那么柔弱。这一次看见他战斗,才发现原来他也有着粗犷的一面。

鲨鱼在我背后的响声已经很清晰了。我向船上一跃,可是速度太快,头撞在船尾上。只见他的鱼叉向我身后猛地射过来,鱼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最后的记忆是他忧伤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头顶有无数海鸟振翅高飞,在天空嘶鸣。那声音在悠远的天空中被无限拉远。我撞在船的外沿上,昏了过去……

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快要裂开的蛋壳。

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船上了。身上多了一件衣服——是他的,衣服将我的上身完全遮住了。

他捧着一个罐头走到我面前,笨拙地说:“你会说话吗?”

我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他。一丝头发滑落在我的额前,船上有些昏暗。

他叹了口气说:“唉,我真是一个傻子,你怎么能听得懂?你不过是一条人鱼啊。”他喂我吃东西。曾经的幼稚脸庞变得英俊而棱角分明,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眼中的忧郁。

他喂我吃东西的时候,一阵风吹来,船上窗帘掀起,月光朦胧地透进来,我发现他的脸红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像被夕阳染红的海面。

5

少年走出船舱,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遇见美人鱼,只在传说中存在的美人鱼。“只是,美人鱼是人还是鱼呢?她能听懂我说的话吗?”少年笑了。

美人鱼一头乌黑的秀发直至腰间,深邃安静的蓝眼睛如同海洋,白皙的皮肤像海鸟的羽毛那样柔软——这是少年给美人鱼盖衣服时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她脖颈的感觉。少年帮美人鱼清洗伤口,看见美人鱼的脸颊像晚霞般安静、纯洁。他想那时候自己的脸颊一定红得可以、丢人得可以。

海上的夜晚寂静安然,星光点点像蜡烛在风里摇曳。海上漂泊,很少遇见人。即便遇见,也并非同路。那些对话本无意义,注定要被轮船汽笛声淹没。好久没有说话了,似乎语言都是多余的,少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寞。但还是会孤单,孤单和别人无关,是灵魂的独立和遥远,而寂寞则是别人造成的。

潮湿的海风吹拂过来,将少年的长发卷起。一片汪洋,流动的不是海水,是他隐忍的心。他仰望着头顶的月牙,月牙钩住他心中的无限感伤。

究竟何时才能找到那只海螺?少年轻轻歌唱,声音沙哑得像小时候踩在沙滩上,细碎、落寞;

黑色竖琴声声低吟 传说的彼岸/晚风吹拂琴弦 掠过海面/是海鸟拍动的翅膀/那海边搁浅的鲸鱼/思念着永恒的波涛/竖琴上的冷峻的水手扬帆/追随在世界的边缘 遥远的呼唤/漂流的那歌声传播的艳异/夕阳的海面上是否/倒映着你可望见的那方海岛

6

他一直都是这样啊。

我躺在船舱后面看着他,瘦削的背影那么孤单。他沉默不语,除了轻声唱起那首歌。闭上眼,那声音太寂寞,就像海底的藻类终年不曾被阳光照射到,颤音里荡漾着无尽的渴望。

我感到惊奇和困惑。那只海螺究竟可以干什么,他为何如此执着?难道比他的歌还要好听吗?月光洒下来,我看见他额前的长发轻轻晃动,挡住眼中无尽的忧伤。那一双手,因为寒冷抱在胸前。曾经将我放进海里的小手,如今已经长得如此厚实、修长。可是这双手已经有多久没有被爱人握过?那些掌纹是否已经像深深的沟壑,久旱却终年不遇雨水的临幸?

曾经躲在海底偷偷凝望你的样子,你可知道我为你心疼过、哀伤过?我不能理解你的漂泊,可我还是支持着你。

我看见他深深锁着的眉头,始终解不开忧伤。是否终有一天长满青苔,看不清原来的样子?

我看见他在甲板上来回踱步。那嗒嗒的声响沉闷、滞重,仿佛海面上悲伤的雨。雨水在头顶砸出圈圈涟漪,那涟漪在海面泛起,却无法渗入海里。那种忧伤只看得见,却无法触摸。如此无助。

就这样,我坐在船舱里听那嗒嗒的声响,慢慢习惯。那嗒嗒的脚步声敲打在甲板上,好像婴儿的心跳被听诊器放大了若干倍,安详、柔弱、细密,充满我的世界,伴我入眠。

那踱步声只出现在深夜里,我好想问他:难道,你不累吗?

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梦里有无数的泡沫,从海底向上升起,从珊瑚丛里向上升起,从浓密的海藻里向上升起。慢慢变大,最终承载不了,破碎,消失不见。破碎的声音就像竖琴的音色,节奏稳定。

突然有一天,在那梦境中,泡沫剧烈地摇晃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泡沫越来越密集,整个海底都剧烈地摇晃起来……

我摔倒在地上,恐惧得睁开双眼。船只晃动,船舱内摆放整齐的物件掉下来,砸在木板上,滚落到一旁。而船舱外面的他正死死地拉着帆布,他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就像缠着粗硕的章鱼触须。海浪卷起几丈高,大风嘶吼起来,捶在帆布上,发出如同敲在皮鼓上的声音。雨水噼噼啪啪打进来,像子弹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停了,海面回归平静。那温和的海,没有留下一丝搏斗过的痕迹。他进来,看见我倒在一边,忙把我抱起来,羞愧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那种羞愧和胆怯让我的心感到温暖。少年的心就这么掏出来,赤诚地放在我的面前。

第二天一早,他开始缝补帆布。他宁静的脸庞使我明白,在我遇见他之前,他经历过太多这样的风浪,已经习惯了。他的羞愧,只是因为我。

7

少年所守望的这片海,是孤独的海,是寂寞的海,是沉沦的海,是战斗的海。他已经不能自拔。

一个人的战斗,连疲倦的时候可以停靠的小岛都没有。不休不眠的战斗、无休无止的漂泊、无穷无尽的远方。

少年的心疲倦了,他向四周呼喊,只有波浪泛起微小的声响回应。抬起头看看天空,微弱的星光亮着。而那些拖着石油或者其他货物的船路过时,少年的目光中始终充满敌意和仇恨。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世界上继承着老人与海传说的最后一个少年。

海浪轻轻拍击船只,在少年柔软的心里流动。那些遥远的梦陪他歌唱,陪他流浪,陪他两败俱伤。他哼起的歌,永远不沉没。

8

我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也渐渐熟悉起来。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我在船舱里听他日夜歌唱,继续漂泊。在我面前,他偶尔会露出笑容,那笑容温暖纯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过去,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可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冷漠表情,就像深蓝天空般遥不可测。

夜深的时候,他和我坐在甲板上,看着遥远星空。海水哗哗地在周围响着,那声音直指人心,是我从前在海里没听过的。

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听说过老人与海的故事吗?那个老人在海上奋战,挺直的脊梁不曾弯曲,可是如今我再也看不到了。老人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他不想再看到身边那些唯唯诺诺的人,他要离开。那一天,他站在这片海的面前,风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他伫立了很久很久。那面容如同冰封千年的雪山,刻在少年的记忆深处。他的手枪对准脑袋,脑袋就像一双翅膀掀起来,飞起来,飞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沉默了好久好久,他说:“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没有阻止老人,我只是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剥夺他最后的勇气。”

他看着满脸懵懂的我,轻声叹气:“唉,我真是一个傻子,你怎么可能听得懂?”

夜色深沉,海水晃动,晃动着倒映在海面的无限落寞。

后来他紧紧地抱着我,哭泣。他将脸埋进我的长发里,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背上。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人的眼泪是这样炙热,落在皮肤上那么疼痛,就像天空中的骄阳,光芒万丈,视线无法停留。

从前,我只看过这个英俊男子忧郁的眼神和坚忍的表情。此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像受伤的飞鸟,蜷缩在我怀里哭泣的飞鸟。

我知道,等到天亮,他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个少年。他只是太寂寞,或者太孤独。

我不懂你,但我永远支持你。哪怕有一天,天昏地暗,天荒地老。

孤独来自内心的遥远,属于一个人。

寂寞来自身边的世界,属于两个人。

孤独和寂寞就像飞鸟的两只巨大翅膀。如今你已飞得太久,才知道我就是春天。

9

人鱼离开。

少年有些眷恋。其实人鱼很早就可以回归海了。可是他一直在拖延,直到她额头上的伤疤消失不见,光洁如初。少年抱着她,轻轻放进海里,看着她慢慢被海水吞没。当她完全没入海中,他只看见她那双眼睛,里面是暗蓝的天空,写满了无助与彷徨。那一刻,少年多么想带着她一起。可是,少年最终叹了口气,他们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他四处漂泊,是不可救药的浪子。

少年与人鱼的故事,只能存在于童话里。

他常常对着海平面眺望,希望有一天可以看见海岸,哪怕是一个小岛,只要可以停歇就好。

披星戴月地奔波,只为一扇窗。

10

那只小船在海上漂泊,风吹在帆上,哗哗地响着就像竖琴的乐律。

我从船上下来了,他脸上写满忧伤。一切仿佛回到了过去,小时候,那个孩子用两只笨拙的小手捧着我,把我放进海里。我看到的最后画面是那抑郁而坚忍的表情……

她和从前一样,海里深游,在船的后面,默默地追随,从未回头。

他和从前一样,海上漂泊,在船的上面,眺望着远方,从未回头。

在他和她的后面,是枯萎的时间,怜悯悲伤,默默地俯瞰着。他和她却从未回头看一眼。

我在你的背后,哪怕沧海桑田。时间如果可以无限拉长,我愿意黏稠的思念永不断裂。

海面风平浪静,无数海鸟扑腾着翅膀从天空掠过,那充满张力的带着希望的歌唱,擦亮了暗蓝天空的忧伤。少年站在船头,海风吹在他的胸膛,他却沉默地眺望着远方。

11

天色突然转阴,细小沉闷的雷声从远处滚来。噼噼啪啪的雨点砸下来,海面上涌现出无数花朵,绽放、消失、再绽放,渐次轮回。雨水打在帆布上,很快,帆船就像一面鼓沉闷地响起来。

一场恶战即将上演。

海浪从远方赶来,惊涛骇浪犹如万马奔腾,迅雷闪电划过天际。天空暗淡下来,恍如要将一切吞没。小船像从枝头晃落下来的一片叶子,在海面上摇摆沉浮。

天昏地暗,天空中几道闪电划过,笔直地落向海面,仿佛生命的掌纹向你摊开了垂向的末路。

小船飘起来,在浪尖上跃起,从空中再次降落在海面,在末路战斗。

风雨吹打在帆布上,嘶吼声如同竖琴演奏的浑厚乐律。浪花溅起,水雾弥漫。

黑暗里,人鱼清唱:

黑色竖琴声声低吟 传说的彼岸/晚风吹拂琴弦 掠过海面/是海鸟拍动的翅膀/那海边搁浅的鲸鱼/思念着永恒的波涛/竖琴上的冷峻的水手扬帆/追随在世界的边缘 遥远的呼唤/漂流的那歌声传播的艳异/夕阳的海面上是否/倒映着你可望见的那方海岛

少年的额头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海水,手臂经脉粗壮,盘根错节。他眼神中闪烁出灼灼光芒,忧郁而坚忍。倒映在他眼眸里的是,老人与海战斗时那挺直的脊梁,悲壮而勇敢地指向暗淡的天空……

12

那不懈的战斗像一团涌向天空的金黄,在天空舞蹈,凄美绝伦。大片海鸟飞过,撞击其上,破碎,发出风铃般的声响。摇晃。那些期待,如一面巨大的镜子,碎裂成无数块。海鸟衔起镜片离开。那块赋予期待的镜子最终散落、埋葬在这片海的浪花里。折射世间无数繁华、荒凉、悲欢、喜忧的镜片,埋在海底。千年万年之后,化成深褐色的礁石。如果有人发现,抚摸其上,那末世的炙热定会灼伤他的手。

最终海面风平浪静,激烈的战斗无处可寻。

大风暴的来临,其实早已知晓。这些天无数船只聚向码头,而海啸退去后,那些船只又继续工作。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除了他。

那只窄小的黑色船,扬起苍白的帆布。恍如一片海滩,白沙细腻,忧伤的阳光落在上面,最终承载不了,慢慢被淹没。这架巨大的黑色竖琴被深蓝冰冷的海水葬没了。

人鱼的眼泪,滴落在那竖琴上,轻微得如若清晨凄凉的叹息。

13

黑色竖琴声声低吟 传说的彼岸/晚风吹拂琴弦 掠过海面/是海鸟拍动的翅膀/那海边搁浅的鲸鱼/思念着永恒的波涛/竖琴上的冷峻的水手扬帆/追随在世界的边缘 遥远的呼唤/漂流的那歌声传播的艳异/夕阳的海面上是否/倒映着你可望见的那方海岛

也不知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要有多难才能睁开双眼。古老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复苏这昏迷的少年。阳光如同蛛网粘在少年身上,让少年缓缓睁开眼睛,这个模糊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

人要放弃哪怕只有一丝的温暖,是多么难。

他站起来,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在一个小岛上。在寻找很久却一直无法靠岸的时候,他很偶然也很幸运地来到一个小岛。这个小岛,树木丛生。在岛的边缘能够听见里面有无数鸟儿鸣叫。

他不知道是人鱼一直默默地无助地看着他,在他昏迷落海之时救了他,也不知道人鱼的眼泪曾打湿了那巨大的黑色竖琴。他以为自己是被狂暴的海浪送往这个小岛才幸免于难的。

后续

少年休息数日,又重新做了一只船,比之前那只更大、更坚固。他再次踏上寻找的旅途。当再次遇到那些运输石油的大船时,他内心不再充满愤怒和敌意。他没有变,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淡定和宽容。

而人鱼依然追随着少年,随着他漂泊。

孩子们对这样的结局显然不够满意,还是要问:“后来呢?后来呢?那只海螺找到没?少年和人鱼又怎么样了?老人复活了没?”我也不知道答案,寻找答案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啦。 Wz0aZKu1TIkXl3DcqR/wGYEkGv464GFbyBUV/1nSPBP3TAelHo+/X7Ke1hVlFm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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