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给我讲故事的人是奶奶。我出生一年半后,弟弟也随之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母亲照顾不过来两个孩子,我只能到奶奶身边去。奶奶那时候六十多岁,印象中,却似乎和如今八十多岁的模样没太大区别,或许是农村人老得快吧。奶奶的模样么,总是一顶暗灰色的毛线帽子,皱巴巴的脸,有些驼的腰,一双裹了又放开的“解放脚”,走路时总是背着手,埋头往前冲似的。奶奶住楼上,我们挤一张床。如今对那些漫长的日夜,能记起的细节已经极少,只记得那时总是停电,没有装修过的楼上空旷而漆黑,能听见老鼠在屋顶窸窸窣窣跑过的脚步声,叽叽的吵闹声。奶奶点了油灯,豆粒般的灯火被黑暗挤对得东倒西歪,奶奶便拥了我,在被窝里讲故事,不知不觉在故事里睡去。也有些时候,早上听到屋后竹林里的鸟叫,小孩子吵嚷着走过竹林边的小路,我便会早早醒来,奶奶睡得短,也醒来了。天还未亮,起来也没什么事做,便还是讲故事。
奶奶的故事很多,且很少重复,现在想来,那些故事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故事近乎笑话。其中最简单的一个,也是最常被奶奶提起的一个,是有个姑爷到丈人家去借犁,不想另两个姑爷都去了,丈人家呢,又只有一把犁,只能借给其中一个姑爷。丈人只好出了一道题,让几个姑爷吃热稀饭。热稀饭很烫,另两个姑爷被烫得喉咙发疼,仍旧将稀饭一口一口往喉咙里咽。只有我们的主人公不急不忙,一面用筷子搅拌稀饭,一面往碗里吹气,还念叨着,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结局自然可想而知,另两位姑爷最终被烫得再也咽不下稀饭,而我们的主人公端起凉了的稀饭,稀里哗啦倒进了肚里。
听奶奶讲这类故事,总能让我开心一阵子。这些故事还影响到了我们的生活,我和弟弟吃热稀饭,也总喜欢用筷子搅着,念叨着“借得到借,借不到不借”……可这类故事只在奶奶所讲的故事中占很小一部分,奶奶大部分的故事是令我惊恐的。或许,至今奶奶也没想到,她为我讲的那些故事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怎样的烙印——它们形若鬼魅,时常唤起我对世界莫名的恐惧。
记得有一个故事里,有这样的情节,说是一只熊吃掉了一个女人,然后化装成女人的样子,潜入女人家中,想要一个一个地吃掉女人的三个孩子。奶奶没有交代熊如何能够化装成女人,而熊也没有引起孩子们的丝毫怀疑。孩子们就那么和一只吃掉了自己母亲的熊睡在了一起。还记得听奶奶讲到这儿时我的惊恐,我想着,女人的三个孩子一定能够很快发现熊的真面目,然后合力杀死熊为母亲报仇。按理说,这该是一个童话故事,类似小红帽与大灰狼的故事,事实上,相差甚远。孩子们谁都没发现熊的真面目。第一天晚上,孩子们听到熊夜里嘎巴嘎巴地吃东西,三个孩子就问熊,妈妈你在吃什么,熊说,在吃蚕豆,你们要不要吃?孩子们说要吃,熊便将几个手指头递给孩子们。孩子们……竟然吃了母亲的手指头。第二天,熊又在嘎巴嘎巴吃东西,这回吃的是第一个死去的孩子的手指头,第三天晚上亦如此。孩子们吃了母亲的手指头,又吃了兄弟姐妹的手指头。直到两个孩子都死去了,最后一个孩子才明白过来,设计将熊杀死了。可是,这个结局已经不重要了。对我来说,吃手指头那个细节已经占据了头脑的全部空间。嘎巴嘎巴……嘎巴嘎巴……这声音在黑夜里毫无遮拦的楼上隐隐回响着。有时候奶奶睡去了我还醒着,听到奶奶睡梦里咂巴嘴,也会让我毛骨悚然。这类吓人的故事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鬼故事。奶奶是赤脚医生,在农村里,大多是巫医不分的,奶奶不晓得通晓多少咒语,知道多少和鬼有关的故事。她讲的鬼故事,总是有史可查的,谁谁是村里的谁,是邻村的谁,都犹如一本账簿,清清楚楚。我总是难以抑制地去想象,那黑暗中,正有某种可怕的东西隐藏着。我便夜复一夜地,在黑暗里咀嚼着恐惧的苦果。然而,我又总是一次次央奶奶给我讲故事。一旦走过了恐惧的滩涂,我总是愈发感受到现实的温暖,能够很好地睡去。长大后想起来,我仍旧觉得这是个难以解释的事情。
当我渐渐长大,要上学了,才回到爸妈身边,我才算远离了那个鬼神难辨的世界。爸妈偶尔也会给我和弟弟讲故事,但都是现实的故事。阿爸是木匠,却喜欢读书,人又极聪明,记忆力非常强。有一天晚上,他大概是刚看完了一本小说,意犹未尽,就说要给我们讲讲。那会儿,我和弟弟还在做作业,阿爸说,不做了,给你们讲故事。能摆脱作业,是我们再高兴不过的。妈妈也来了兴致,坐在一边跟我们一块儿听。阿爸的故事,比我们想象的要好听得多,不知不觉地,我们就陷进故事里去了。阿爸这个故事讲了三四个小时还没讲完,第二天晚上又讲了三四个小时,才总算结束。许多年过去了,故事的情节我忘得差不多了,但始终记得里面那位大力士曾经一次吃掉“九牛二虎四象八骆驼”做的肉包子。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隋唐演义》,才隐约想起,那是薛仁贵的故事,不过,阿爸一边讲,一边添加了不少情节。还有一个“一石惊破水中天”的故事也是阿爸讲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苏轼妹妹苏小妹的故事。
阿爸的故事大多是书里看来的,妈妈的故事呢,差不多全是生活中来的。她给我和弟弟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的故事,只有一个鬼故事是她小时候听外公外婆讲的。这个故事后来经过我的一些改造,写成了小说《红马》,写好后机缘巧合,就给了《广西文学》发表了,后来又被台湾的朋友要去,发在了《幼狮文艺》上。再后来,被复旦的博士张昭兵先生看到,他对这小说大加赞赏,觉得是我到目前为止写得最好的小说之一,为此,我大为诧异——我对这小说并不在意。过了好些时日,才明白,这小说是由一个流传了几十年的故事改编的,它之所以能够流传,一定有着某种让它一直流传下去的因素。而我们纯粹编造出来的小说,大多并没这样足以让它流传的因素。
我想,或许应该再听爸妈讲讲那些故事,听奶奶讲讲那些故事。但每年回家那么几天,忙这忙那,终也忘了这件事。每次回到上海后,又总想着,下次回家一定要再听他们讲讲。可下一次回家,即便闲着,似乎也找不到由头再让他们给我讲故事。毕竟,我早已不是可以用一些简单故事哄骗的小孩子,他们也不是当年那个讲故事的人了。讲故事,听故事,原来也是有年龄和心境限制的。在奶奶和爸妈眼中,我已经是“有学问”的大人了,他们如何能再用一些“幼稚”的故事来搪塞我呢?
这么一次次拖着,一年前回家,才知道奶奶老年痴呆了……就在我到家前的十来天,奶奶突然老年痴呆了。奶奶真去了她给我讲的那些故事的世界,神鬼难分,阴阳莫辨。许多熟人奶奶记不得了,许多事奶奶记不得了,那些给我讲过的故事,奶奶怕也记不得了,但奶奶记得我。奶奶平时总是感觉受到威胁,不时要拿起刀和棍棒挥舞,说谁谁谁要害她,而那谁谁谁,早已死去多年。她和当初听她讲故事的我似乎处于同样的情境中,深感惊恐和不安。这样的情景,让旁边胆小的人也莫名地有些害怕。但奶奶一看见我,脸上常常能露出笑来。奶奶记得我。看着奶奶满是皱纹的笑脸,我似乎稍微明白了奶奶怎么会给我讲那些恐怖的故事了。那些故事虽然恐怖,却能反衬出现实世界的温暖。现在想起来,恐怖已然消退,剩下的只是温暖。那些故事依旧温暖如初。
写小说,当然并不仅仅是讲故事。但小说若能像奶奶的故事那样,唤起一个人内心的哀戚、忧悒和恐惧,又能将之抚慰平整,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