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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

文/甫跃辉

甫跃辉

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

小说常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物。

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短篇小说集《动物园》。

有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等多种选本,部分小说翻译成日语、俄语等语种。

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第十届华语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大奖等。

在一片杂乱的街区,客车咣当几下,停了下来。车门折叠椅似的,还未收尽,女孩身子一偏,从门缝挤了下去,一手提着绿色尼龙网兜,一手拎个红色方便袋,站在路边垃圾堆旁,沉沉地坠着两只手,扭头望向车厢。在拥挤的县际班车里,女人缓缓站起,背了硕大的红白条纹编织袋,两手端了骨灰盒,侧过身子,小心翼翼地往门边走。车上的人都默默注视着她,一些人悄悄缩回脚,让出一条逼仄的通道。女人下车后,人们不约而同转过脸,远远看到灰黑的汽车尾气消散后,她们小小的身影杵在路边高高的垃圾堆旁。人们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小石场街暮色昏黄。几个零落的小摊,守着一点零散的货物,买东西的人背着手,在小摊之间徘徊。买卖双方都松弛了神经,淡淡地说着话。坑洼不平的路上,散乱着破塑料袋、烂菜叶、鸡蛋壳。风从河面吹来,带来夏天最后一阵腥臊的溽热。黄浊的河水穿街而过,怀抱里跳荡着落日的碎片。河边高高一堆垃圾,永远潮湿着,吃力地冒着黑烟,弥散开一阵阵刺鼻的烧橡胶味。汽车停下后,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从垃圾中耸起,站成一个人样,手里捏着皱巴巴的一块钱,挥动着,冲母女俩笑,露出满嘴黑牙。

傻子三雀是最早向小石场街的居民们报告这对母女信息的人。三雀提着松垮的裤腰,跳上公路,绕着母女俩转了两圈,眼睛瞪得如牛眼一般,上上下下看,嘴里嚷嚷着:“杀人犯呢?你们把杀人犯藏哪儿了?”

母女俩被垃圾堆里钻出来的傻子吓了一跳,听他大声喊杀人犯,又都红了脸。女孩躲到母亲身后,紧紧贴着母亲,抬起头,求救似的望着母亲的眼睛。女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蒙了,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傻子三雀并不罢休,盯住女人怀里的骨灰盒,大声喊:“你们把杀人犯藏盒子里了?给我瞧瞧!”说着伸出黑灰的手,女人从恍惚中醒悟过来,连连后退,只听见三雀的长指甲抓了盒盖,刺啦一声响。“做什么?”女人神色紧张,叫起来。女孩一只手同时抓了方便袋和网兜,腾出一只手,啪啪拍打傻子的胸口。傻子愣了一下,安静下来,又恢复了笑脸,笑眯眯地瞅着母女俩,说:“我晓得了,杀人犯被枪毙了!”

母女俩顿时脸色煞白。女孩眼睛里起了一层泪光,打着旋儿。女人盯着傻子,眼里闪过一道光亮,瞬间黯淡下来,轻声说:“别理他,我们回家。”

街上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拥塞在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好奇地望着这对母女。女孩不时回头看看母亲,又看看傻子。女人紧挨着她,抱着骨灰盒,编织袋细细的带子勒在肩上,让人担心随时都会绷断。傻子三雀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兴奋得满嘴泡沫,焦急地环顾两边的人,说:“你们过来看呀,杀人犯回来了!杀人犯被她们藏在盒子里了!”

人们明白过来,是六指的女人和女儿回来了。最近一段时间,街上的小商贩们或多或少都曾谈论过六指的事。两个多月前有人传回消息,几年来一直在外地打工的六指为了讨工钱杀了两个人,没有人不怀疑和震惊。许多人瞧着六指在这一爿街区长大,被小流氓们打了,吭都不敢吭一声。回想往事,六指总是以瘦弱、苍白的形象晃荡在时间深处。还没等大伙缓过神来,又传回消息说六指被枪毙了。纷杂的议论因一个强有力的结尾,有了无穷余音。看到六指的女人和女儿,许多脑袋挤在一起,低低议论,有几个妇女很想走上去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就都远远站着,和母女俩打招呼。女人低声应着,目光闪躲,仍垂着头一径往前走。各人脸上就有些搁不住了。

傻子三雀的喊叫做了寂静的背景,反倒将寂静衬托得格外鲜明。这一刻,街道变得无比空阔。空阔的寂静里,许多目光苍蝇似的,纷纷落在女人抱着的骨灰盒上。

女人给硕大的编织袋压着,头奋力上昂,脖子似负轭的牛一般往前伸,分明感到了众人的目光,思绪紊乱,只想快点走完这段街区。一个小小的身影却挡在了面前,是卖香火的金凤奶奶。她和丈夫外出打工多年,但金凤奶奶还是记得的。

金凤奶奶颠着一双小脚,站在女孩面前,探着素白的头,打量着女人和女孩。金凤奶奶眼袋耷拉,眼睛蒙着一层白翳。她撩起对襟大衣,擦了擦眼睛,说:“是翠远娘俩吧?我眼睛不好使了。”女人拉了拉往后倾的编织袋,对女儿说:“喊阿奶。”女孩回头看看母亲,愣愣地瞅着老妇人枣核似的皱成一团的脸。金凤奶奶讪讪地笑笑,说:“她记不得我了,我记得她。”她矮下身子,颤颤地向女孩伸出手。女孩微微皱着眉,任老人捧了自己的脸,那手发糕似的柔软。金凤奶奶松开手,手横在腰际,说:“上次回来,她才到我这儿呢,现在就这么大了。他爹有她这么大时的样子,现在还在我眼前晃呢……”即刻噤了口,说,“看我这嘴。”停了一时,又说,“你们等着。”迈开小脚往香火铺走。母女俩看到老人从香火铺出来,手上多了一个竹篮,竹篮沿口探出三支大香和一堆黄钱。女人眼睛里闪了一下,刚要说话,金凤奶奶摆摆手,说,“什么也不用说了,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债,六指的债也算还了。那面和这面一样,要吃要用的,在哪面都要好好过日子。”女人眼睛里又一闪,低下了头。金凤奶奶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拉了女孩,说,“我们回家吧。”

走到人民副食店前,遇上几个滚铁环的男孩。金凤奶奶的孙子小春跑过来,眼睛滴溜溜往几个人身上扫。金凤奶奶说:“小春你来得好,这是你翠远嫂子,还有小妹妹,人家大老远回来,你帮她们拎东西吧。”小春没动。他看到傻子三雀眼睛紧巴巴地盯着女人手中的骨灰盒说:“她们把杀人犯藏盒子里了!”小春也盯着那骨灰盒看,忽然夸张地张大了嘴,说:“她们就是……”金凤奶奶拍了他一巴掌,说:“就是什么?再胡说八道,看我回去不告诉你妈!”小春笑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朝伙伴们喊,“你们玩吧,我有点事要办。”竭力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在小春他们那儿,六指是被奉为偶像的。小春挥动玉米秆冲向同伴时,眼前总会浮现出想象中的六指拧着眉头手握尖刀的形象。小春要帮女孩拎东西,女孩却紧紧抓着,狐疑地看着他,直到女人说:“喊小春哥。”女孩才不情愿地放手。小春指着傻子三雀说:“三雀,你断后,不听话就扒了你裤子!”三雀吃过小春他们一伙儿的亏,不敢说什么,只好跟在后面。小春拎了绿色尼龙网兜,大踏步走在最前面,黝黑的脸神色凝重。

走到东风五金铺,又有一个人加入进来。太阳已经半隐在小石场街层叠的青黑屋顶后,黄昏的影子笼罩了大半条街。东面街道上太阳还煌煌地照着,路上厚厚的灰土成了金色。几十米开外,一辆敝旧的单车朝这边骑过来,车轮扬起细细的尘埃。车上的男人单手握着龙头,空出的手抓着一根红色的棍子,近了才看清,是一挂鞭炮。单车在几米外刹住,一个矮而粗壮、黑圆脸、短头发、浑身裹着热气的男人跳下车,圆圆的小眼睛闪着亮光,却有些怯弱地在众人脸上掠过,停在女人脸上,犹豫了一下,说:“你是翠远吧?我是跟你表姐租了你家房子的老正。”男人又压低了声音说,“那事你表姐跟我说过了。”女人方才明白他就是表姐电话里说的那个外方人。她和丈夫到外地前,把房子托付给住在五六公里外的表姐照管。一年前表姐说,把房子租给了一个建筑队的外方人,她心里虽不高兴,又不好反对。只是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外方人,不由得生了几分厌恶。老正伸手就去抓女人背后的编织袋。女人本不想给,不料他力气很大,三两下卸下编织袋,绑在单车后座上。

“兄弟不好这么冷冷清清回来的。”老正低着头说,“放一挂炮吧,我们那儿都兴这个。”一面说着,动手撕鞭炮的封纸,又说,“兄弟做出那样的事,怕也不是有意的。”女人下意识地盯着鞭炮,看他撕了好几下都没撕掉封纸,听他这么说,抬起头疑惑地看他一眼。老正的目光和女人的撞上了,脸红了一下,低下头,使劲儿扯掉红纸。傻子三雀还在不停地念叨“杀人犯”,老正看看他,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反倒是小春威胁道:“三雀你再咕噜咕噜,我明天就割了你的……”手往三雀裤裆一指,做了个切割的动作。三雀果然被吓住了,一只手捂住裤裆,另一只抓着一块钱的手捂住了嘴巴。

就这样,在那个预示着秋天来临的黄昏,小石场街的居民们,看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行进在荒凉的街道上。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推着单车的矮壮外方人,后面是十来岁的少年,紧跟着的是七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太,手拉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再后面,是一个面容憔悴、两手托着骨灰盒、仿佛怀孕了的女人抚着鼓起的小腹。女人后面,隔开一段距离,是街上鼎鼎有名的傻子三雀。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却都一律脸色凝重,有种悲哀沉着似的。然而,悲哀之上,又流动着欢跃的气氛。外方人一手推车,一手拖着长长的鞭炮,鞭炮在寂寂的黄昏里炸响,噼里啪啦的声响久久回荡,红艳艳的纸屑飘了大半条街。

小石场街外方人不少,有几十个外来的流动商贩,不少本地居民反倒跑外地打工,空出来的房子就租给外方人。湖南人老正来小石场街一年多了,白天在五六里外的镇上建筑队干活,晚上回到小石场街,早晚来去匆匆,很少和人打交道。街上的人和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笑笑。久而久之,人们觉得他虽和气,但水泼不进,也便敬而远之了。街上的人看到老正忽然如此热心,都很不屑,不就为了少出点房费嘛。

这时候,有人悄悄跑动,小声传递着信息:今晚要出事儿!小泉山两口子堵在巷子口,说不让她们母女进门呢!

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巷子口小石桥边,已聚了不少好事者。老正和女人到时,天色已暗淡下来,漫天的火烧云如猪血一般凝结着,沉沉地压着暗下来的街区。青石板路开始浮上一层夜的凉意。老正远远看见一群人堵在巷口,心里已明白几分。昨晚他就听小泉山夫妇议论,说今天不让女人进家。老正憨憨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说:“泉山,你兄弟媳妇回来了。”小泉山不理他,悠悠地吐了一口烟,把烟夹在手上,神经质地使劲儿挤一下眼睛,往旁观的人看了一圈,看到女人抱着骨灰盒,神情漠然。老正尴尬地笑笑,也去看女人。

一时间所有人都盯着女人。女人站在人群前头,在稀薄的夜色笼罩下,黑色的骨灰盒和一身黑色的装束几乎融为一体,像个影子,悄无声息,含有某种令人心悸的东西。她垂着头,嘴角紧抿着,一绺刘海被夜风轻轻拂动。

金凤奶奶瞥一眼女人,拉了女孩的手,走到小泉山跟前,把女孩往他面前推了推,说:“泉山啊,你瞧瞧,她们娘俩走了多少路呀,带着六指一路回来,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到家了,你还不赶紧让她们进去歇歇,这么堵在门口做什么?”

“金凤奶奶啊,”小泉山叹一口气道,“怎么连您也糊涂了?您最清楚了,死在外面的冷骨尸不吉利的。进她自己的家我们管不着,再说他没儿子,可那是两家人共用的院子,要是让他们进了,以后我们老吴家的子子孙孙都要跟着遭殃。更何况,他还是那么个死法!”

金凤奶奶被噎住了。对于小石场街的丧葬礼仪,她向来是最懂得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几十年来,她从未怀疑过这些规矩的合理性,如今刹那间,心里竟有了些微微动摇。她脸上讪讪的,嗫嚅道:“就算你有理,也不该堵在门口呀。”

“那我该怎么做?放鞭炮请她们进去?”小泉山说,眼睛使劲儿一挤,“你们是不晓得我有多难!老头子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心疼小儿子,事事向着他,你们瞧瞧,一个院子里两所房子,好的差的在那儿摆着,六指分家分到哪所?我又分到哪所?过去的事就不说了。如今老头子老太太过去没几年,他本事大了,砍死了两个人!现在我一出去,人家就议论,说这是那杀人犯的哥!现在难不成他还要咒他的两个侄儿?”小泉山回头看看两个儿子,两兄弟金刚似的站在他身后。

金凤奶奶叹一口气,不再说什么,转身拉了女孩的手,凑向女人,说:“我们不进去了,奶奶豁出这把老骨头,陪你们在这儿守夜。”女人望着老人干皱的脸,嘴角向两侧牵了牵,挤出一个僵僵的笑。倒是小春很积极,抓了老人的手摇晃着,说:“阿奶,你来守夜吗?我也来!”

“是啊,”围观的人很公允地说,“不好坏了规矩,她们带着骨灰进去,对她们母女来说没什么,对同一个院子的小泉山家就不好了。再说……”大家不说话了。

火烧云的颜色在褪去,月亮的轮廓清晰起来,逼仄的小巷人影幢幢。老正偷偷瞥一眼一身黑的女人,女人无声无息,仿佛嵌在黑暗中,两手环着骨灰盒,脸上显出倦怠,眼神几乎是涣散的,似乎灵魂脱了壳。他心里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总不能不让回自己的家吧?”他嗫嚅道,“都说叶落归根,命丢在外面,好不容易回来,还进不了家门。”老正匆匆瞟了女人一眼,低声嘟囔,“他是杀了人,可他已经认罪伏法了,也想有个归宿。”

老正声音很小,却像一颗小石子在黄昏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有人纳闷地看一眼老正,老正躲开众人的目光,盯着女人怀中的骨灰盒,暮色中看不清他的眼神。几个年长的已然板下脸,说:“你一个外方人跑这儿来指点什么江山?”小泉山鼻孔里哼一声,不看老正,扭了头,吧嗒吧嗒地吸烟,鼻孔里喷出一团团白烟,说:“认罪伏法了就没杀人?”

老正悄悄望向女人,刚好女人抬起头来,也正望向他。他心里又是一动,略微仰起头,心里紧张着,嘴角却带了几分讨好的笑意,说:“真不能带六指进去?”

大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张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好。小泉山使劲儿挤了挤眼睛,把烟蒂扔到桥下,说:“大伙听见没?小石场街什么时候要听外方人指挥?”老正一只手紧紧攥成拳,结巴着,说:“你不要拉扯别人,我只想问问,就不能变通一下?”小泉山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干干笑了笑,目光掠过众人:“变通?人杀死了能变通吗?”

老正脸很深地红了。幸好夜色初降,被轻轻地覆盖了。

大伙纷纷说小泉山的不是,说不让进就不让进了,这样的话做哥哥的怎么说得出口。小泉山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好好好,算我瞎说。”顿了顿,又说,“我也不想吵,就听我兄弟媳妇说一句话,今天她是进还是不进。”

金凤奶奶轻轻地拍了拍骨灰盒,一只手叠在女人僵冷的手背上。“翠远,听我一句话,不进去了,对你哥嫂家不吉利的。”金凤奶奶说。女人仍旧低着头,不言语。

老正瞅着女人,迟疑道:“真不进去?”

小泉山又使劲儿挤了挤眼睛,眼睛斜一下老正说:“老正,你平日三拳打不出两个屁,今天怎么这么多话?对你有什么好处?”又对女人说,“弟妹你可想好了,你两个侄儿都在这儿,你也不想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吧。”

女人瞥了一眼老正,默默从金凤奶奶手底下抽出自己的手,从黑布包袱打结处伸进去,停了一时,解掉黑布。黑漆的骨灰盒在淡淡的月光底下,泛着乌暗的光。大家背上凉飕飕的。女人摩挲着骨灰盒盖子,幽幽地说:“我怕什么?我又没有儿子。他们要是我侄儿,我打电话回来,怎么没一个影子出去?要是家里有人有钱出去跑一跑,也不会这么快就……”女人哽咽了。六指刚抓起来那会儿,她几次三番打电话回家,希望小泉山家能有人出去帮忙,还向小泉山借钱,想着好往上使,看能不能轻判。有没有用那是另一码事,但总要尽一份力。小泉山推三阻四,既不出人,钱也不肯借。那天晚上在电话里,小泉山干脆说那是歪门邪道,不能坏了国家的王法,还隐约听到大侄儿在旁边急躁地说:“爹!不要和她婆婆妈妈,就说我们要大义灭亲。”没等小泉山说完,女人匆忙挂断电话,像大冬天甩掉冻手的冰块,头抵着电话亭冷硬的玻璃门,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里一片凄寒。六指被枪毙后,女人不禁耿耿于怀,觉得是小泉山一家害了六指。现在看到小泉山家这样,心里的怨毒一点一点积聚起来。停了一会儿,她硬硬地说:“既然他们连叔都灭了,我现在又何必顾惜他们。我自己的家怎么就不能进?我要把六指放在堂屋供桌上,让女儿给他磕个头!”越说到后面越激越,到最后一句,简直饱含了刻骨的仇恨。

一直在人堆里没发表意见的小泉山老婆嚷嚷道:“大伙听听,她分明是要咒死她的两个侄儿!”

“他们死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实话我本来是没打算进去,想不到你们这样,我反倒非进去不可了。”女人很轻地说,仍是咬牙切齿的,一面就端着骨灰盒往桥上走。围观的人有些乱了,都劝她,女人反倒更执拗了,抿着嘴,抱着骨灰盒,径直冲向石桥,无形中有几分瘆人。大伙绝没想到会这样,一时愣住了。

小泉山看到骨灰盒朝自己冲来,刚才的慢条斯理全没了,石桥很窄,慌乱中差点跌下水沟,幸亏被两个儿子急忙扶住。小泉山的两个儿子,属于小石场街上没有脑子、一身蛮力的那种小流氓,十四五岁了,嘴巴上方还时常挂着鼻涕。他们叫嚷着,连推带搡,想把女人推下水沟。女人势单力薄,还抱着骨灰盒,眼看就要掉下去,大家一连声喊,却没人上前劝阻。女孩尖叫着想上前,被金凤奶奶拉住了领子。被挤到人群外的傻子三雀兴奋得嗷嗷叫。眼看女人快要失去平衡,老正抢上去,张开双臂挡在女人面前。小泉山两个儿子的拳头噼噼啪啪落在他脸上,他躲闪着,连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围观的人也跟着喊,说不要打,哪里停得下,就有人喊:“老正你还手啊,打死这两个没大没小的畜生!”老正还是硬挺着,充当沙包任由两兄弟练拳。喊的人气道,“老正这脓包!”眼看老正额角出血,人群外响起了尖厉的哨子声,几束强烈的电筒光晃进来。

事后,说起这一天,小春总是很得意。他说:“要不是我,那天就出人命了。”原来小春看到吵起来,偷偷去了派出所。副所长老金和两个下属随他来到时,见那架势比小春说的要严重得多。老金很生气,手摸着腰间的手铐说:“统统带回去!有什么事回去说!”小泉山老婆一听,哭喊道:“那么多外方人住在小石场街,杀人放火的什么没做过,你们也不管管!我儿子被人打死了你们才满意?”

老金很厌烦,扭头盯着老正斑驳的脸。老正垂下头,抬起手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掏出一包红梅,递给老金一根,又掏出打火机给点上。老金缓缓吐出一口烟,眼睛仍旧死死盯着老正的脸。老正有点僵硬地笑,说:“金所长,我没事,就破了点皮,您看用不着去所里吧……”老金哼了一声,说:“这叫小事?你瞧瞧你这张脸,给人家打成什么样了!”老正憨憨地笑笑。老金口气温软了,说:“你不计较也好,我也怕麻烦,这次算了,他们要再敢这样,再麻烦也得请他们回所里说清楚。”老正笑笑,连说:“不会不会。”神情中竟有几分讨好,好似打人的是他。老金又看他一眼,转过身去,很有领袖风度地面向围观的人,作报告似的说:“我们要破除封建迷信,死者家属想要进去,就该让人家进去嘛。人都死了,我们就不要再管他是怎么死的,警察也只管活人嘛。”又对女人说,“不过,你们也要尊重别人,你们的院子是两家人共用的,人家不愿死人进院子,也不能强迫。”女人抱着骨灰盒,一言不发。小泉山这时候镇静下来了,使劲儿挤一下眼睛,轻蔑地觑了老正和女人,说:“老金你说什么我都听着,我可不敢杀人放火。”老金点了点头,清了嗓子,说:“大家都在这条街上过活,我谁也不偏袒,这样吧,你们两家在院子里打一堵墙,把院子分成两半,那时候要出要进对方也管不着。”

人陆续走了。金凤奶奶的儿子叫走了金凤奶奶和小春,只剩下三雀没走,他严密监视着女人手中的骨灰盒。老正草草擦一把脸,动手搭了小棚子,搁了把椅子放骨灰盒,旁边点了白蜡烛,又回家杀了鸡,做好饭菜出来,就地摆开好大一片。吃完后,母女俩睡棚子里,老正和三雀门将似的守外面。夜深了,小泉山的老婆骂完了,三雀早睡得打鼾了,女孩伏在女人的腿上也睡着了。初秋的风吹过黢黑的小石场街,两支蜡烛的火光摇摇晃晃,棚子上映出女人的影子。“你……没事吧?”女人低声说。这是女人第一次和老正说话,老正愣了一下,说:“没事没事。”许久,又笨拙地说,“我住了你们的房子……说实话,我也是……”老正犹疑着,心狂跳了几下,不言语了。夜静得密实。

有人起夜,看到这几个人坟包似的堆在石桥边,不由得站了好一会儿。

女人一手牵女儿,一手抱骨灰盒,到土地局和街道委员会说明来意,就呆呆地站着,办事的和来办事的人来来往往,目光总被吸引到骨灰盒上。办事人员突然变得雷厉风行,很快给办了。地界刚刚划好,老正已拉来红砖和水泥,找好建筑队的朋友,七八个人十几双手四五天就打好了墙。墙一打好,女人就抱了骨灰盒进了自家院子。

太阳正偏西,街上人刚吃了下午饭,正空闲没事,许多人拥在门口,看矮墙两边的情形,如同看戏一般。矮墙这一边,女人和女孩正在一个铁盆里烧纸钱。热心肠的金凤奶奶蹲在女人旁边,似乎在指点什么。有看热闹的人喊:“金凤奶奶,你怎么把小石场街的规矩都忘了?”金凤奶奶瞅着那人,说:“担心你的嘴生疔,没瞧见那墙?”

再看墙那边,小泉山穿一身灰色中山装,踱来踱去,不时对拥在门口的人说:“等着瞧吧!”问瞧什么,还是那句话,等着瞧吧!他老婆没那么镇静,手和脚比画着,仿佛要推倒新建的墙,骂出的话句句刺人,有些话连旁人听了都脸红。“才死了男人你就痒了?以为打上墙别人就看不见了?在大路边天天晚上搭帐篷,多少人看见啊!真替你害臊!”大人们把小孩子往外推,驱赶小动物似的,说:“去,去,听什么听!”小孩子们被推出去后,大人们并不走,又听她骂:“别人以为你心好,你那心我看得清清明明,你会算计呀,又图人,又图房!想得美!哪天被我抓到现行,一对狗男女统统给我滚出去!那是我们老吴家的祖产!”突然嗓门吊上去,头往墙上撞,“天哪!派出所的人怎么不来管管这帮杀人放火的外方人!”

老正和建筑队的人正在洗手,大伙听不下去,故意大声说话,老正沉默着,脸红得像一张红纸。听到最后一句骂,老正把毛巾往盆里一搁,拧着眉毛站起身,回屋去了。

安葬六指是砌好墙后的第三天。头两天,母女俩到了许多人家。女人垂手而立,说:“大叔,后天到家里帮忙。”被请的人打着哈哈,女人忽地跪下了,那人一面惊惶地跳开,一面摆手说:“受不起的受不起的!”女人还是跪着,又拉了身旁的女儿跪下。母女俩并排磕下头去。按说人死了家属来请客,总要磕头的,但对于这对母女的磕头,人们总有些避忌。有些人家事先知道母女俩要到,立马躲得光光的。女人不管,即便没见到人,也拉着女儿在天井中间跪下,朝房子磕下头去。躲在门后的人看到了,有些可怜女人,又莫名地觉得瘆人。

出殡那天几乎没什么人。墙那边又在骂,骂得比几天前还要难听,连金凤奶奶都听不下去了,抬起小脚走到墙拐角,说:“积点阴德吧,就当为你两个儿子想想!”墙那面宁息了一会儿,陡然间,骂声更加猛烈了。

或许是听了小泉山老婆的骂,渐渐地,人们看老正的眼神不对了。都猜疑,他怎么那么帮女人呢?总不会为了女人少要他几块钱就如此卖力吧?爱卖弄成语的小东郭说:“没准他们真像小泉山老婆说的那样勾搭上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不过很快就有人反驳,说:“老正怎么会找她?”大伙想想,也是。老正虽然是个木讷的老实人,但有手艺,总不会找这么不吉利的女人。又有人说:“那肯定像小泉山老婆说的,图那一所房子了。”不过这种说法也经不起推敲,有人提出,老正四处飘荡惯了,怎么会在这儿终老?小泉山两口子才想着那房子,不然怎么会天天闹。他们巴不得把女人给闹走,房子就归他们了。

说起来,竟没有一个人说得清老正的来历。只听他自己说,从小死了父母,连自己具体多大年纪都不清楚,孤身一人四处闯荡了大半辈子。这样的说法,多少让人难以置信。因为最近几件事,街上的好几位闲人很想调查一下他,无奈毫无头绪。若不是后来发生那些事,老正的真实身份将永远是个谜。

人埋下后那晚,老正做了饭菜,一大盆鸡蛋汤腾腾地冒出热气,浮着油花和青葱,隐隐透出喜气。女人端着碗说:“大哥,我们母女不晓得积了什么德,遇上你这样的好人。”老正摆了摆手,红了脸说:“哪里哪里。”女人却盯着他,说:“我只是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帮我们娘俩?”老正脸上的表情倏地就僵硬了,欲言又止,说:“你们相信我吧?信我就别问了,我不会害你们。”给母女俩舀了汤,又给自己舀了一碗,碗里腾起的热气在眼前如一片白雾。“尝尝味道怎样。”老正讨好地说。女人和他对视一眼,低下头,端起碗,喝了一口,说:“好。”没再提刚才的话。女孩喝了一大口,抹一把嘴,喜滋滋地望着老正,说:“真好喝!”老正也端起碗,脸上的笑窝拉长后像两条明亮的刀疤。

第二天,女人和女孩到坟前烧纸钱。可怕的事就是这时发生的。初秋的太阳高悬着,新坟耀眼的白石头上,搁了黑色的骨灰盒。

女人死死盯着骨灰盒,猛然,抱了就往家里跑。当她抱着骨灰盒想要闯进小泉山家那边时,小泉山的两个儿子堵在窄窄的门口,对她怒目而视。

“让开!”女人尖厉地叫道,脸上现出几分狰狞。小泉山的两个儿子不由得露出怯弱。女人把骨灰盒往他们脸上推,说,“你们不是想要吗?”兄弟俩扭动着脑袋,紧闭着嘴,眼含恐惧。小泉山坐在院中,沉静地抽烟,眼睛不时使劲儿挤一挤。他老婆缓缓走到两个儿子身后,说:“哎呀,这东西只有你当宝贝,别人要来做什么?是祖宗三代容不下他,你来找我们?”

舆论几乎一面倒,都觉得小泉山做得太过分了,再怎么也是兄弟,怎么能扒坟呢?金凤奶奶连连念叨:“罪过啊,罪过!”不过谁也不好明说,没有证据。女人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抱了骨灰盒找到派出所,副所长老金说的也是这话。“只要你有证据,”老金说,“我不办他个王八蛋,就不在小石场街混了!”女人说:“还要什么证据?还有谁吃饱了撑的做这事?”老金挠挠头,说:“怎么跟你说呢?在你看来铁定的事,可谁也没亲眼看见,我不能诬赖好人啊。”女人的目光在骨灰盒上逡巡着,静了一会儿。“好人?”她说,“你们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死了你们还不放过他?”老金知道和这女人说不明白,干脆沉下脸,说:“拿贼拿赃,捉奸捉双,这道理你都不懂?你抱个骨灰盒到土地局、街道居委会去就算了,现在还抱着来派出所了,你对国家示威吗?”

老正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一张憨憨的圆脸呆滞许久,叹息道:“算了算了,这回就不和他家理论了。明天我再找几个人,把六指兄弟重新好好安葬。”女人瞥他一眼,目光中有着鄙夷和失望。老正凉凉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老正真又找来几个建筑队的人。可并不是迁坟,这第二次下葬算什么?无论如何做得像,总不可能严肃。所幸第二次来送葬的人很多,有些不相干的人都来了,黑压压一大片,无声地表达出对掘墓人的愤怒,还有对母女俩的同情。走到山脚下,女人忽然拉了女孩,转身跪下,哽咽道:“我们代六指谢谢大伙了。”人们不知怎么,不约而同地、惊恐地往两边闪开,连说:“使不得使不得。”倏然之间,母女俩面前就露出一片茫茫旷旷的地面。空地那头站着傻子三雀,三雀手里捏了一块钱,舞动着,笑得露出一口漆黑的牙。女人愣了一下,还是拉着女孩,对着三雀把头磕了下去。

谁也想不到,就在第二天,三雀在街上说:“杀人犯又在坟头石头上晒太阳了。”

起初,小石场街的居民并不觉得女人和女孩多么值得同情,现在不同了,妇女们拉着女人的手,愤恨地诅咒,说:“谁做出这种事,以后断子绝孙的。”忽听得小泉山老婆在墙那面号哭:“无凭无据啊!我兄弟怕是看不惯自己的女人找野男人,才自己跳出来呀!”妇女们咬牙切齿,又想,真亏她想得出,都说:“人眼不见天瞧着,做出这种事,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女人这时候突然大哭起来。周围的妇女们吓了一跳,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看着女人把头埋在臂弯里,耸动着肩膀,浑身颤抖,如垂死挣扎,肆无忌惮地号啕,人人心里凄然,又觉着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没有分量的。女孩站在女人身边,两只手拽了女人的一条胳膊,轻轻摇晃着。许久,女人抬起一张泪脸,哽咽道:“你们怎么就不肯放过他?”

那晚老正做好很简单的几样小菜,摆在藤桌上,昏黄的电灯泡照着,显得很冷清,只有老正一个人端着碗。“吃饭吃饭。”老正敦促道,往女孩碗里夹了菜。女孩看看他,又看看女人。女人一动不动,女孩也随她的目光,盯着骨灰盒。老正扒两口饭,也放下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老正缓缓说,“白天听那边的口气,是不想我在你们这儿住下去。”老正看着女人,见女人没什么反应,接着说道,“我自己也觉得,这么住着不方便,等明天把六指兄弟安葬了,我就出去。”说完又端起碗吃饭。女孩看看老正,又回头焦急地瞅瞅女人。女人仍旧木雕似的扭头盯着骨灰盒,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几天下来,事情接连不断,女人和老正没说几句话,彼此之间却似有默契,所有事情老正想好就去做了,并不问女人一声,女人也不过问。女孩和老正倒是说很多话,这时候已经很熟络。女孩恋恋不舍地望着老正,眼睛亮亮的,低声喊了一声:“老正叔!”老正一笑,说:“吃饭吃饭。”

“你要是个男人,就帮我打小泉山一顿,出了人命我来扛,我和六指都感激你。”女人转过脸,目光定定地罩在老正脸上,“晓得你对我们娘俩好,可我不想这么窝囊地过日子!”

老正端着一只空荡无边的碗,嘴被饭塞得鼓突着,在女人的注视下,眼神一瞬间慌乱了。

月光照亮院子两边。小泉山家这边院子正中,一个人黑黢黢立着。小泉山老婆透过窗户看到了,吓出一声尖叫,拉亮灯,竟然是老正。一家人披衣出来,他仍旧低头呆呆立着,细细一看,手上竟握着一把刀。细长的刀刃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道光,在小泉山一家的脸上亮了一下。小泉山老婆有些怕,连连向小泉山使眼色,小泉山大声说:“老正,你怎么跑到我家院子里?手里还拿一把刀,你要做什么?”老正并不答话,嘴角淡淡露出一个笑意。两个儿子跳下石阶,想要走过去驱赶他,又不知怎么,停住了脚步。老正抬起头,目光如刀光,在他们脸上扫了一眼,他们心头一凉,老正已转身回对面去了。

第三次安葬六指,完全谈不上什么仪式了,送葬的就那么三五个人。老正在前面放炮,鞭炮断续的炸响声格外寂寞。傻子三雀不断弯下身子,拾起没炸的炮仗,向围观的人炫耀,黝黑的脸闪动着初秋明艳的阳光。

妇女们只远远看着,女人大哭时说的那句话多少让她们不高兴。

晚上还是老正做饭,饭菜很丰盛,是告别的意思。女人和老正闷闷地扒饭,女孩很不安生,一时让母亲给她夹菜,一时让老正给她夹菜,不断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女人和老正更尴尬了,仿佛有什么心思被女孩窥破了。吃完饭,女人慢慢地洗好碗。这么多天以来,男人做饭女人洗碗,从来不用商量,像一对熟稔的老夫老妻。女人洗完碗,男人已将行李在单车上捆扎好,在女人斜对面坐下,默默地抽了一支烟,女孩蹭着他的身子,竭力说笑着。他也笑,有些力不从心。烟抽完了,他拧着眉,似乎为一个念头犹豫着,咬了咬牙,望着院里的夜色说:“有个事我一直想说……”他两手抓着膝盖,手指痉挛,受了疼似的,又低下头,思忖着,终究,两手一拍膝盖,大声说,“走了。”推了单车往外走,前轮车条卡了一根草,噼噼啪啪地击打着钢圈,在夜色里敲出小小的晶亮的声响。女孩站在台阶上,看着他走向院门,昏暗的灯光在地上廓出他的身影。女孩回过头,可怜巴巴地望向女人。女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去对你老正叔说,让我们给他做几顿饭再走。”

女人和女孩帮老正卸下行李,老正嘴角虽紧紧抿着,眼睛却含了笑。他带上电筒,说到后山坟地看看。女人望着他的背影,说:“小心些。”他远远地哎了一声。

小石场街的人们摸不着头脑了,难不成老正真跟女人过上日子了?有人就说,老正真够没出息的,为了房子找那么晦气的女人。大伙议论一气,结论是人心难测。不过关于男女的这种议论太多,本不足为奇,日子仍旧会在议论声中过下去。原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天太阳快落尽时,老正回到小石场街,看到一堆人围在巷口,赶紧挤进去,看见好几个陌生的大盖帽,心里一惊,不由得往后缩,被老金叫住了:“老正,正找你呢,你躲什么?”老正低着头,推着单车进去,笑了笑,说:“没躲,我有什么好躲的。”

老金说:“是小泉山到镇上公安局报的案,说你想杀他们一家。”老正脸上的笑僵住了,脸如死灰,呆呆地看着老金。老金笑笑,说,“你别怕,他就是那样的人,假话说破天,我还不晓得?警察来只是例行公事,你配合一下就成。只是有件事我就不晓得真假了,小泉山老婆和街上好多人说你为了房子,和六指女人……”老正打断老金,咬牙道:“放屁!”看到镇上的警察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又低下头去。那警察说:“你到这儿多久了?”老正掏出一包红梅,敲出一根递上,那人挡住了。再递给老金,老金也摆摆手,他只好自己点上。吐出一口烟来,才说:“快两年了。”警察仍盯着他,说:“能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吗?”老正点了点头,说:“可以可以。”递上身份证时,手腕和警察碰了一下,被烫了似的躲开。警察剜他一眼,看看模糊不清的身份证,又打量他几眼,眉头渐渐拧了起来。老正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笑,说,“我没事,我肯定没事。”警察瞪他一眼,把身份证扔还他:“我没说你有事!”

调查毫无结果,警察们为了安抚小泉山一家,临了留下一句话,说过两天再来。

谁也没在意警察这句话,这话对老正来说却似晴天霹雳。那晚,他蹲在墙角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女人感觉不对,又不好问。那两天里,老正一直很沉闷。一天黄昏,他忽然说:“我去买瓶酒,你今晚好好做几个菜。”说完就出去了。女人不明就里,还是照做了。在一起吃饭,已经很久没这么沉默过。男人闷闷地扒饭,给自己倒了酒,一杯一杯往嘴里灌,喝完一杯,又叹一口气。女人始终不说话,女孩也很知趣地把头埋在碗里。老正倒出最后一杯酒,盯着漫溢的酒杯,酒面微微漾着橘黄的灯光,光里映出女人的脸。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下了很大的决心。女人和女孩静静盯着他。

“跟你们说了吧,”老正低下头说,“我杀过人。”

“你们不是一直很奇怪吗?”老正说,“我之所以对你们娘俩这么好,就因为这个,我和六指是一样的,不过六指比我像男人。事情过去将近30年了,那年我刚18岁。年三十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我和几个伙伴在外面玩,商量好在路上抢一个人再回家,倒不是我们缺钱花,就想过年了找点刺激。碰上一个小青年,会点拳脚,被抢了不服气,要和我们打,我们身上是带了刀的,不知怎么就把他捅死了。那天我连家都没敢回,几天后还是被抓到,判了15年,我想想就怕。有一次,监狱组织大家插秧,我趁机逃脱了。”老正抬起头,看到母女俩正盯着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他反倒红了脸,又低下头说,“这么多年来,我跑了无数地方,天天拼命干活,天天一觉醒过来,就对自个儿说,你是逃不掉的。我连女人都不敢找,生怕结了婚,自己又被抓回去。我小心谨慎,从来没在警察面前露出破绽,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些事。奇怪的是,时间越长,非但没有放心,心里头的负担反倒越重,有时候就想随便找个人说说这些事。怎么可能呢?”老正虚弱地笑笑,“后来,真叫巧,租住在你们家,不久后你们家出了这样的事。说出来你们别生气,那时候,我真是高兴,想,总算碰到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了。我相信,你们能够理解我。我不想逃了,真是想安定下来,有个家,有人说说心里话,好好过正常人的日子。埋葬了六指,就如同把那个杀过人的我也埋葬了。我犹豫了好几次,一直开不了口,现在不得不说了。那天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看到那几个警察,竟那么紧张,以前绝对不会。这两天想明白了,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自然能够装得过去,现在我自以为有了个家,还怎么装?什么都完了,我有感觉,这次我是真逃不掉了……”老正仿佛耗尽了全部力量,额头渗出了大颗汗珠,映着黄黄的灯光。长久的停顿后,他两手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喉结滑动着,发出咕咚一声巨响。几滴酒洒在了他的蓝色衬衫上,黑黑的,似旧年的血迹。

老正缓缓搁下酒杯,抬起头看到母女俩含着泪水的眼睛。女人脸色绯红,哽咽道:“以前我还猜忌过你,想你会不会……要不是那晚我说了那样的话,你也不会拿刀去吓他家,他家也不会去告你……”老正摆了摆手,眼前浮起一片白雾。“怪不得你猜忌,街上的人不都说我图你们的房子?现在说明白了,我也不怕了,实在不想逃了,不管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总有一天我要去领受的,就在这儿等他们来吧。想想真是后悔,要是当初没逃,早出来了。”他避开她们的目光,瞅着放在桌上的双手,“你们不会恨我吧?”母女俩不说话。他心里有些紧张,嘴角却又露出一个痉挛般的笑,望着门外漆黑的夜,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我知道,”他怅然若失地说,“那天我妈扎了红灯笼,晚上要挂在大门上的,我都没来得及回去看上一眼。”

他们静默着,不约而同地听到了遥远的岁月里,雪花落在红灯笼上的簌簌声。

虽然心存侥幸,不想这一天还是来了。第四天,又或者是第五天的黄昏,两辆派出所的小车真又开进了小石场街。一辆车走出来的还是上次那几位警察,另一辆走出来的是三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有一位须发皆白,走路还要人搀扶。老人们慢慢跟在街上和镇上的警察身后。一行人后面黑压压的全是街上的闲人。

院子里阳光耀眼,房门关着。老金想要喊,须发皆白的老人竖起一只手,用低闷的嗓音喊道:“张正!张正!”静静的似乎听得到回音。听到警笛声后,老正和母女俩关了门坐在屋里。老正低声说:“我走了,你们就别出去了。”女孩眼里泛着泪水,女人嘴唇微微颤抖。老正还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一只手撑了桌子站起,低头默默看她们一眼,吱呀一声开了门。站在窄窄的门洞,夕阳迎面射来,老正感觉身后的黑暗如厚厚的毡毯,浮雕似的将他凸出。他和老人对视着,仿佛隔着时间宽阔的河流相互打量。“果真是你啊,你也老了!”老人说,“跟我们走吧。”老正一只手紧紧抓着门框,半晌,低声说:“我知道,我逃不掉的。”

警车开走了,人们还如在梦中,纷纷向老金探听,老金挠挠头,说:“你们问我,我问哪个?不如去问六指女人。”可自那以后,女人和女孩几乎不再露面。好几天后,老金才探到老正杀人的事。多年以来,监狱里狱监换了好几拨,但从未放弃对老正的抓捕,那几位老人正是当年看守老正的,一年前得到老正的大致行踪,早早就和省里的公安联系上了,省里又向各地下发了文件。大家连连感叹,想不到!想不到!喜欢放马后炮的人,开始探讨老正的过去,说以前早该看出来,要不然,他怎么会那么维护一个杀人犯的女人。小东郭用一个成语做了总结:“惺惺相惜嘛。”也有人喜欢探讨老正的未来,他会判多少年呢?老金给出的答案是:原来没服完的15年,再加上有期徒刑一到三年的加刑,得将近20年。

街上很久没见到母女俩了。年三十这天,女人穿一件褐色上衣,女孩穿一件天蓝色毛衣,各自抱了一个硕大的红灯笼,走在冬日明亮的大太阳下。金凤奶奶手搭凉棚,身子探出小摊,老远就喊:“买灯笼呢?”女人朝她笑了笑。街上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说:“买灯笼呢?”她们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一径往前走,女孩把脸深深压进灯笼顶部的口子。

夜色弥漫,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持续不断,母女俩正在大门前挂灯笼,傻子三雀路过,突然喊了一声:“杀!”突兀地止住,打量她们几眼,挥舞着一块钱走了。灯笼挂好后,母女俩在里面点了两支几个月前剩下的白蜡烛。寒风吹过喜庆的小石场街,吹得灯笼晃荡着,青石板上的两个影子水一样波动。她们在灯笼下伫立良久,仿佛为谁守候。 gw9g+OOsen8jQCMBxIl8u0659LOPWwCjmiGKWjuSXLG0zF1IOQovidXtcEJaV/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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