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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手指

文/甫跃辉

甫跃辉

1984年6月生,云南保山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研究生。

小说常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物。

中短篇小说集《少年游》入选中国作协2011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另出版长篇小说《刻舟记》、短篇小说集《动物园》。

有小说入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等多种选本,部分小说翻译成日语、俄语等语种。

先后获得《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第十届华语传媒大奖年度新人提名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大奖等。

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随着三个孩子的脚步延伸。大路中间高两边低,低洼处排列着雨天留下的一个个泥坑,泥坑让太阳火热的舌头舔干了。拖拉机笨拙得像狗熊,肚皮贴着路中央凸起的部分,轮子陷在泥坑里,嘭嗵嘭嗵怒吼着、一跷一跷爬过去。三个孩子避到路边。拖拉机过去后,他们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拖拉机的空拖斗里躺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路上。他们停下脚步,眯缝起眼睛,等待扬起的灰尘消散。拖拉机的怒吼渐渐低下去:嘭嗵、嘭嗵、嗵、嗵、嗵……他们继续往前走。换作其他时候,两兄弟准会追着拖拉机跑一阵子,双手攀住拖斗的栏杆,两腿一缩,将自己挂上车屁股。风吹进衣服,衣服圆鼓鼓的好似气球。妹妹追着他们哭喊,他们只装作没听见。可这时候他们谁也没动这心思。

“你真的晓得?”许亮又一次停下,转身盯着弟弟。

“真的!”许明满有把握地说。哥哥一次又一次的盘问令他有些厌烦,他又加上一句,“我骗你做什么?妈告诉我们的。鼻涕虫也听见了。”

鼻涕虫是他们的妹妹。这会儿,她还没哭。也许一会儿她就会哭了。她一哭,鼻涕就会挂拉下来,在嘴巴前晃荡。她仰起头,望着两个哥哥,两个哥哥也望着她。她忽然感到害怕,嘴巴一撇,快哭出来了。

许亮瞪了她一眼,转身往前走。

太阳仿佛一块薄薄的白铁皮,发出明亮的声响,震得空气里蓝色的颗粒簌簌颤抖。他们一个跟在一个后面,影子重叠在一起,后面的人踩着前面人的影子。大路尽头灰蒙蒙的。路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在他们脚下发出喑哑的扑突扑突的声音。路边没有一棵树,碧绿的稻田在路两边匀称地展开,层层叠叠的稻叶闪烁着绿光。稻田里有人立起身子,手搭凉棚,凝望着他们。“这不是老许家的三个小娃嘛,你们去哪儿?”他们看看那人,一句话不说,继续走自己的路。“我们去找我爹的手指。”忽然,许明忍不住回头对那人说。那人没听懂。许亮瞪了他一眼。许明看看哥哥,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许亮眼前又浮现出父亲那张痛苦的脸。他感到那张脸很陌生,他使劲儿回想他所熟悉的父亲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父亲是个好木匠。认识他的人,或者不认识他,仅仅见过他手艺的人都这么说。父亲也承认这一点,他时常给他们讲自己学手艺的故事。那时候父亲十五六岁,舅舅教会他如何造出桌椅板凳后,父亲就离开了。几年后,他从外面回来,舅舅仍旧只会造些桌椅板凳,而他已经是建筑队里的木匠师傅了。他们像仰望英雄一样仰望着父亲。父亲确实有英雄的样子:脸是国字脸,脸颊上有两个酒窝,开玩笑时,两个酒窝凹下,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父亲又是一个威严的人,他的头发一根一根竖立着,精神抖擞,凛然不可侵犯。最让他们敬畏不已的是,父亲有一双宽大有力的手。他们两兄弟一起用力,也扳不过父亲的一只手。

许亮开始上学那年,那双大手放下锯子,握住了方向盘。两兄弟曾经在深夜里,跟母亲一起到村口等候父亲。等了很久后,他们听见汽车轮子碾过地面的隆隆声。母亲焦急地站起来,他们兄弟俩看看彼此,咧开嘴,脸上露出微笑。汽车轮子发出的声音更响了,好似漆黑的大石头滚过冬天冻结的湖面,湖面嘎啦啦裂开。他们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飞跑,母亲跟在他们后面,“慢些!慢些!”母亲气喘吁吁地喊。他们却仿佛听到母亲喊:“快些!快些!”不由得越跑越快……他们只坐过一次父亲的车。母亲和父亲坐驾驶座,他们坐车厢。车厢没窗户,一路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剧烈的颠簸。他们站不住,坐下来,大声说话,好知道对方在哪儿。他们时而撞上对方,时而撞上铁皮车厢,巨大的声响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响起,灰尘从车顶簌簌掉落。汽车停下后,父亲打开车厢,他们跳下来,再次见到明亮的阳光,仿佛刚刚穿过了一个漫长的黑暗隧道。那是一个停满各式各样汽车的地方,有的汽车少一个轮子,有的汽车“脑壳”给掀起了,有的没了车灯,像一个躺在地上不敢动的瞎子。他们看到一个人正跟父亲说话,那人穿一身油腻腻的蓝色工装,一双黑乎乎的手不停地在裤子屁股上蹭,裤子屁股黑得就像硬邦邦的锅底。过了一会儿,那人钻到父亲的汽车底下去了。父亲和母亲蹲在车头旁边,他们也蹲下,偏着脑袋朝车底下瞅。那里面静悄悄的,偶尔传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恰似火光一闪。他们以为那人很快会出来,不想他们的两只脚蹲麻了,那人仍保持同一个姿势。他们站起,四处走了一圈,在一个垃圾堆里翻出几只特别大的灯泡,高兴得眉开眼笑。

几天后,父亲开着汽车走了。端午节,父亲没回来;中秋节,父亲也没回来。一直挨到过年,父亲仍然没回来。他们和母亲走到村口,望着那条通向村外的大路,大路尽头灰蒙蒙的,看不见父亲的汽车。直到夏天,父亲独自一个人回来了。他们没看见汽车。他们问父亲汽车在哪儿,父亲朝他们笑笑。他们感觉父亲的笑好像纸糊的,一戳就破。父亲那双宽大有力的手又握住锯子了,两兄弟常到父亲的建筑队玩耍。锯齿高速旋转的刨木机两边,一边站着父亲,另一边站着另一个木匠。父亲咬紧牙齿,鼓着腮帮子,用胸口抵住粗重的原木,一步一步挨近刨木机,飞速旋转的锯齿割进原木,火花四溅,锯末纷飞,刺耳的声音宛如一根细细的铁线,勒得耳朵热辣辣的。原木被推到另一边,另外那个木匠赶紧接住。两兄弟嘴巴豁着,看到父亲的手擦着旋转成白亮亮一圈的锯齿推过去。父亲缩回手,隔着锯齿受热散发出的浓烟,朝他们咧咧嘴。父亲回家后,他们很少再看到他笑了。父亲变得更加威严。

第二年,妹妹出生了。那天回家,许亮看到父亲皱着眉头,蹲在院子里抽烟。屋里传出妹妹嘹亮的哭声。

一天晚上,许亮从梦里醒过来,听到父母床上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下个月?怎么拿得出来?”父亲说。

“总要想想办法……”

“怎么想?想来想去就那么几条路子。难不成再找你哥借?他怕也借不出。就算他有钱,这时候也不敢借了。”

许久没有声音。许亮一动不动地躺着,弟弟躺在他身边。月光从窗户朦朦胧胧透进来,他看到弟弟的胸口均匀地一起一伏。

屋子那边传来母亲低低的抽泣声。

“早晓得,就不去开什么车了。”

“好了好了,”父亲不耐烦地说,“你说过几百遍了。我明天就去卖刨木机还钱。以后什么也不做,哪儿也不去,天天待在家里。”

母亲不说话,努力压低哭声。

“妈!”许亮忽然喊了一声。他直僵僵坐起,瞅着屋子另一边。父亲倚着床头的木板。烟头红红的火光时明时暗,明亮的时候,陡然照亮父亲的下巴和鼻子,那似乎是用蜡黄色的硬木材雕刻而成的,僵硬得找不到一丝表情。“我要喝水。”许亮说。他摸索着下床,到写字台上倒水。水落进玻璃杯,发出孤零零冷清清的脆响。谁也没说一句话。他喝完水,听见母亲说:“早点睡。”他直僵僵躺了大半夜,父母那边再也没有一点声响了。

越来越难看到父亲说笑了,只有和木匠们聊天时,父亲才会笑两声。父亲经常向别的木匠炫耀双手。“瞧瞧!瞧瞧!”父亲撸起袖子,伸出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掌,如同端着一件东西,微妙地保持着平衡。“哪个木匠师傅有这样一双手?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当木匠的,弄不好手指也要断几根!我做木匠多少年了,这双手还原模原样!”舅舅是个好例子,他的右手只剩下三个指头,丑陋得赛过鸭子脚。他的左手,手掌布满伤疤,是凿子的功劳;指甲乌黑,两边翘起,是锤子的功劳。父亲说完,在旁人的羡慕声中,两个酒窝凹下去。可以后呢?许亮想,父亲再也不会向木匠们展示他的手了。

昨天下午,许亮提前放学回家。他大步跨进家门,喊了一声妈。母亲没答应。他径直走进屋里,书包往床上一扔,转身看到靠里那张床上,母亲端直坐在床沿,手里捏着一块手绢,眼睛好似兔子眼睛,红红的。母亲背过脸,用手绢擦了擦脸,转回身来,微笑地看着他。

“回来了?”母亲一如往日地问,没发现他提前回家。

“回来了。”他说。他直直地盯着母亲的眼睛。母亲不看他,抬起头望向屋外的院子。院子里阳光耀眼,绿草如茵,两只母鸡悠闲地踱着步子。

“你去玩吧。”母亲说。

他走出屋子,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母亲将手绢盖在脸上。

他没什么地方可去。弟弟妹妹还没放学,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他走来走去,发现草丛里一堆潮湿的黄土,他知道那是屎壳郎。他找来一根细木棍,弯下身子扒那黄土。正挖得起劲,听到母亲喊他的名字,他站起,扔下棍子朝母亲走去。

“没事。”母亲说。母亲直僵僵坐着,低着头。

他纳闷地搔搔头,走出去。

母亲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扭头,斜斜地睨着母亲。

母亲两手揉着手绢,和手绢有深仇大恨一般。许亮听见手绢痛苦地哼哼着。母亲抬起头,瞅着他,目光落叶似的,轻飘飘的没一点分量。他困惑地盯着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更红了。

“你爸出事了。”母亲突然说。母亲又把手绢盖在脸上。隔着手绢,许亮听见母亲的鼻孔发出老马一样的叫声。他怔怔地望着母亲。好一会儿,母亲揭下手绢,脸上覆盖了一层流水似的东西。母亲低下脑袋,大声擤了擤鼻涕,抬起头,直直盯着他说,“你爸的手指给刨木机割掉了。”

许亮傻子似的啊了一声,眼前浮现出一片血淋淋的可怕景象。

“我一直跟你爸说,等刨木机停了……他不听呀。哪个想得到会这样?幸好他反应快,不然就不光割掉一个手指了。”母亲絮絮叨叨地埋怨着父亲,脸上现出痛苦而哀戚的表情。手绢痛苦地呻吟着。“我要和他去医院,他死活不让,说不过掉了个手指。我在家里怎么放得下心?”

许亮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

“我去!”

“你不认得路。”母亲并未受到鼓舞。

“你说了,我就认得了。”许亮兴奋地说。他想象着在医院里见到父亲时,父亲正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不过掉了个手指,”父亲向他抱怨道,“那些医生偏偏大惊小怪,弄得这么麻烦。”他可以骂骂那些医生,安慰一下父亲。

“你敢去?!”母亲脸上亮堂了,就如当初给父亲的车灯突然照亮了。

“怎么不敢。”他语气坚定地说。一刹那,他也成了父亲那样的英雄。“不过掉了个手指。”父亲的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母亲不再揉手绢了。她兴冲冲站起,在屋里快速走来走去,将医院在什么地方告诉了他。那不过是离村子最近的一个诊所。几年前,许亮牙齿痛,还到那儿拔过牙齿。后来他牙齿一痛,那个医生的模样便会浮现在眼前,医院那股刺鼻的药水味也会钻进他的鼻子。他一直对那个诊所和诊所里的那个医生怀着莫名的恐惧,此时,却对他们感到几分亲切。

他跨出门,母亲又叫住了他。

“拿着。”母亲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他展开手掌,是一张十块钱纸币。平日里,母亲给他们兄妹零花钱,从来是一角两角的,就算过年,每个人的压岁钱也不过五块。现在,母亲竟给了他十块钱。“路过供销社给你爸买点吃的。找的钱要揣好。”母亲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流水一样的表情。

许亮跳上单车,火急火燎窜出家门。他的脸紧绷着,看上去气势汹汹。他俯下身子,捏紧车龙头,眼睛凶狠地盯着前面的路,把单车想象成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此刻,他正催促战马奔向战场。战场上情况十万火急,他肩负重任,必须及时赶到。他脚下生风,越蹬越快,自行车轮胎从坚硬的路面上冲出去,仿佛从大路身上撕掉一条细长的皮子。手上竟然没有一根鞭子!他只好用嘴模拟着“驾驾”的赶马声。有人匆忙往路边一闪,骂道:“二愣子!急着去投胎是怎么!”他理也不理那人。忽然想到路边的人可能会朝他开枪,他极有可能受伤甚至牺牲。他拧紧眉头,蹬得更快了,感觉悲壮而又忧伤。

在供销社门口,他不得不停下“战马”,大大咧咧地走进供销社。一排冷冷清清的玻璃橱窗出现在他面前。橱窗里摆满各种零食和日常用具。他们兄妹有了零用钱,常到这儿买零食。售货员老石一声不吭,坐在橱窗后面。他们蹑手蹑脚走到橱窗前,目光在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积着一层细密灰尘的东西上扫过。橱窗玻璃映出他们的影子。老石仍旧一声不吭。他们踮起脚尖,看见他的半个光秃秃的脑袋和脑袋前的半张报纸,故意弄出一些声音。老石干咳一声,报纸哗啦哗啦响,人站起来,隔着橱窗俯视着他们。他们怯生生地指给他要买的东西,踮起脚尖,把钱放上玻璃柜台推进去,然后把手掌缩回来,抹了细细的灰尘……这时候,许亮不用踮起脚尖也能看到橱窗后面,老石光秃秃的、葫芦瓢一样的脑袋和脑袋前的半张报纸了。他冲着那半个脑袋喊:“买东西。”老石慢腾腾地站起,瞪着他,他也瞪着老石。他掏出十块钱纸币从玻璃柜台上推进去。老石拿了钱,两手举起,对着亮处瞅瞅,又用短粗的手指使劲儿搓了搓钱。钱咔啦咔啦响。

“真的!”许亮大声说。

老石翻了他一眼。

拎了一包零食走出供销社,许亮感觉后背痒痒的,知道老石一定还站在橱窗后面,拿白眼翻他。他的心怦怦跳。

许亮问了几次路,终于找到诊所。那个长了一脸络腮胡的医生问他是不是来看他爸,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悄无声息地溜进医生指给他的那间房。房间里飘着一股浓浓的消毒药水的气味,干巴巴的墙刷成白色,水泥地板灰不溜秋,凉飕飕的。四张铁床旁边,竖起一根竹竿,挂了一个铁笼子。其中一个铁笼子里有一个倒置的玻璃瓶,一条白色的软管从玻璃瓶口垂下,连到床上一个人的手背上。许亮没看到父亲走来走去。他站了一会儿,朝那张躺了人的床走过去。屋子外面很热,屋里的空气却阴湿而静谧。他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那人听到脚步声,身子动了动,脑袋转过来,是父亲。

“阿爸!”许亮失声喊道。

父亲抬起脑袋。父亲头发很长了,头顶的直立着,两边的给枕头压趴下了。乱糟糟的头发下面,两只眼睛是两只煮得半生不熟的鸡蛋,没有一点生命活力,试图将目光定在许亮身上,却无能为力。脸颊发绿,深深凹进去,颧骨尖尖地凸起。父亲努力笑了笑,两个酒窝从下巴拉到耳根,裂成两条可怕的伤疤。“你怎么来了?”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落在阴湿而静谧的空气里,像水渗入沙子。

“我妈跟我说的。”许亮嗫嚅道。他看到父亲胸前那只缠满绷带、极其肥胖的手,刹那间,一直压在心头的悲壮和忧伤飞走了。脚下的水泥地板凉飕飕的,是一种坚不可摧的现实。“我给你买了吃的。”他把袋子放到父亲床上,父亲看了一眼,似乎强忍住厌恶。

“我拿给你吃。”许亮说。

“我什么也不想吃。”父亲声音虚弱,努力微笑着。

“你要吃……”

“我现在不想吃,你吃吧。”父亲尽量温和地说。他别过脸,瞅着窗外,始终不看儿子。许亮站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旁边,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的侧脸。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打在父亲没有血色的脸上,脸和阳光的界限模糊不清,恍若脸正一圈一圈融进阳光里。他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出去,窗外是一片窄窄的菜地,菜地外面,五六棵桉树扭扭曲曲钻进蓝灰色的天空,树顶细细的叶子颤巍巍地闪动。一会儿,两个穿红衬衫的小孩从左边窗框一蹦一跳跑进窗子,跑到桉树下,弯下腰拾一些东西,在几棵桉树之间绕了几圈。过了好久,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又从右边窗框一蹦一跳跑出了窗子。

“阿爸,我们回家吧。”许亮望着父亲的侧脸说。

父亲转过脸看着他。

“你先回去……我今晚留在这儿……”父亲说话时,不断嘶嘶吸气。

许亮半天没说话,他失望地瞅着父亲。父亲不但没说医生小题大做,竟还赖在床上不愿回家,他原以为父亲不等他说,便会跳下床,扯掉手上的绷带,向他晃晃那只受伤的手,大声嘲笑医生,骑上单车带他回家。他怔怔地站在父亲床前,父亲似乎不愿让他看到脸上的表情,又扭过头看窗外那几棵桉树。桉树光滑的树干之间空落落的,那两个穿红衬衫的小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许亮知道父亲不会跟他回家了,他得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他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妹妹的哭声。

“总算回来了!”母亲跑过来,煤渣一样灰白的眼睛又重新燃烧起来,“你爸怎么样?医生说什么?有没有好些?”

“好些了。”他跳下单车,小声说。

“怎么样?”许明神气十足,瞅了妹妹一眼,热情地望着哥哥,“我说不过掉了一个手指,阿爸才不在乎,鼻涕虫还不相信!”

“不要乱说!”母亲再次制止许明。

许明不服气地嘟着嘴,探寻地瞅着哥哥。

“阿爸说没事。”许亮很累,想要尽快摆脱弟弟的目光。他的脸热辣辣的。

晚上睡下后,许明凑在许亮耳边问了许多问题。

“你看到阿爸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了?”

“医生让他吃药,他是不是不愿意?”

“你看见阿爸的手了吗?阿爸一定让你看了。阿爸是不是说小菜一碟?”

许亮不知道如何回答弟弟,总不能告诉他父亲原来是个胆小鬼。最后他装出大人的样子,向弟弟下命令:“不要说话,睡觉!”许明吓了一跳,不言语了。

他们没盖被子,只穿一条小短裤,月光在他们光溜溜的小腿上爬动。许亮翻了个身,仍然睡不着。床热得仿佛融化的柏油路面。这时许明凑到他耳朵边,小声说:“我晓得一件事,你猜都猜不到!”“我根本不想猜!”他不屑地说。他知道弟弟很不高兴,他有时候就想让弟弟不高兴。弟弟翻来覆去,终究忍不住,又凑到他耳边,得意地说:“我晓得阿爸断掉的手指在什么地方。”

妹妹和母亲睡在屋子另一边的床上,妹妹又开始哭了。母亲哄着妹妹,妹妹仍然抽抽噎噎地哭。她哭起来,从不管旁边人想不想听。“你们两兄弟不要说话了。”母亲说。他们不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没回来。中午的时候,父亲也没回来。母亲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几只母鸡跑到院子里找吃的,肆无忌惮地留下一摊摊黄色的鸡屎,母亲没看见。母亲看看许亮,许亮不看她。他不想再去找父亲了。母亲仍然说:“你再去瞧瞧,你爸怎么还不回来?”许明巴不得听到母亲这句话,一定要跟哥哥一起去。许亮瞪了他一眼,他安静下来了,默默地望着许亮。“带他一起去吧,你们别骑车了。”许亮不好说什么了。两兄弟一前一后走出门,妹妹也追上来。“你不要去。”母亲拽住妹妹,可妹妹眼看要哭出来了。

他们没往诊所的方向走。许明激动不已。“我们先去建筑队,找到阿爸的手指,再到医院,就能让医生接上手指了!”许亮想,这个主意不错。事实上昨天晚上他已经这么想了。一下子,昨天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回到他心里了。他要去找一个重要的东西,战场上情况十万火急,正等着他找到那个重要的东西。他走在最前面,弟弟妹妹跟着,感觉就像带领着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小女孩走在最后,知道两个哥哥违背母亲的意思,要到另外的地方,眼看快要哭了。

他们走到建筑队门口,没听到刨木机刺耳的噪声。他们偷偷摸进门,只见建筑队的大院子里,四周挤挤压压堆满木头,有些是刚从山上运出来的原木,还裹着湿漉漉的树皮,有些刨成了圆形或者方形的木料,还有些开成木板,整齐地堆着。院子里飘荡着淡黄色的树脂气味。木头堆中央,是一台大型刨木机,上面盖了深蓝色塑料布,塑料布上落满了锯末。他们斜着身子望望看门人的屋子,屋子锁着,看门人肯定回家吃饭了。他们依旧小心翼翼的,光脚踩上厚厚的木屑,朝刨木机走过去。木屑欻欻响。他们一次次停下,觑一眼看门人的小屋。

他们没找到父亲的手指。刨木机旁边的地干干净净,给看门人打扫过了,血迹也找不到。失去刨木机噪声的建筑队显得格外陌生,静谧沉重地压在他们身上。围墙外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上,一只知了叫一阵歇一阵。知了的叫声稍微减轻了静谧的分量。妹妹坐在一堆木头边,定定地望着他们像猎狗一样在四周的木材堆里搜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一遍又一遍地说。哥哥们谁也不理她。她的嘴巴不时往下巴一拉,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不是说晓得在什么地方吗?”许亮狠狠地瞪着弟弟。

“昨天还在这儿……”许明低声说。

“你就会说瞎话!”许亮说,“你昨天什么时候来过这儿?”

许明不说话了,他低下头,瞅着自己的脚指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妹妹说。她快哭出来了。

“走吧。”许亮说。他气呼呼地瞪了妹妹一眼,又瞪了弟弟一眼。谁也没动。他们抬头望了望那棵枝繁叶茂的柳树,看不见知了在什么地方。他们有些不甘心,不想就这么回去,可看门人快回来了。他们不想让看门人看见,怕他跟母亲说。许亮往门口走去,许明和妹妹望着他的后背。此时知了不叫了,静谧再一次压在他肩上。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只苍蝇嗡嗡嘤嘤的声音,周遭的静谧将声音放大了无数倍。那是一只很大的绿头苍蝇,从墙外飞进来,掠过许亮眼前,留下一条绿色的细线。许明也看到了,他的脑袋随着苍蝇转动。苍蝇飞向墙角的一堆废木头。许亮忽然害怕了,让一种强大而可怕的力量拽着,不由自主地跟上那只苍蝇,苍蝇钻进废木头堆。他蹲下,趴在地上往里看。湿热的地面贴着脸,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一丝隐隐约约的臭味钻进鼻孔。他转身找了一片长长的树皮,伸进废木堆,扒拉了好半天。绿头苍蝇飞出来,接着跳出一个东西。

许明和妹妹跑过来。

“啊!”许明张大嘴巴。

妹妹开始哭了。

——父亲的手指活像一条粗大的烧焦的虫子。

刹那间,疼痛和恐惧野草似的在三个孩子的身体里疯长。

那只绿头苍蝇又飞回来了,嗡嗡嘤嘤盘旋着。他们很害怕,赶走它,一会儿,它又飞回来了。他们不得不再次赶走它。他们惊恐地看看那只不断飞回来的苍蝇,又看看地上的手指。

“我们把手指带到医院。”许亮说。

“好!”许明表示同意,“谁来拿?”

妹妹还在哭,她哭起来从不管旁人想不想听。

“我们应该把手指带到医院。”许亮又说。

“那我们谁来拿?”弟弟看着他。

许亮不说话,目光一直僵硬地盯在手指上。柳树茂密的枝叶间,知了又叫开了。妹妹的哭声和知了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浮在院子上方。

“我们把手指带到医院。”许亮又说。

弟弟没再说话,知了叫个不停。妹妹还在哭,她哭起来从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天气越发闷热了。柳树之间的太阳一直不落,肯定给树杈叉住了。橘红色的光线如同鲜血,染红了树枝,流得遍地都是。

他们没去诊所,他们把父亲的手指留在了建筑队铺满木屑的地上。像一队打了败仗的士兵,他们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了。当年父亲的汽车正是从他们脚下的大路开进村子的,那时候妹妹还没出生。两兄弟和母亲到村口等父亲,听到汽车轮子碾过路面的隆隆声,他们兴奋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奔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顾不得扬起的灰尘钻进喉咙。突然,强烈的灯光射向他们。他们眯起眼睛,只见明晃晃的灯光中,大团灰尘翻滚。汽车停下后,父亲打开车门,跳下驾驶座,背对灯光朝他们走过来,父亲年轻、强壮、无比高大。他们激动地呼出一团团白气……他们走完大路,拐进家门,看见父亲正躺在院子里的一把躺椅上,左手搁在胸前,被绷带缠得有一根中柱粗;右手耷拉在椅子扶手上,手掌垂着,好像丢失了什么,又好像没抓住什么。他们从没见过父亲躺过老人才躺的躺椅,也从没见过父亲这么疲惫、无力、不堪一击。父亲看见他们,挣扎了身子坐起,朝他们咧了咧嘴,脸颊上的酒窝凹成两条吓人的伤疤。平淡而宁静的夕阳中,他们站着,和父亲对视了几秒钟。许亮的脸渐渐地红了。 i1RJyGJ3qxkvk7iNU8ptt0gavNFVcCknjS7Xwyv3ovqLUQSeeXiOX3Rj411pmU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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