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浩
笔名罅沫。大学二年级学生,自以为还算是少年。零散发表过一些文字。
1996年春天,杜衡5岁。与其他孩子不同,杜衡有点孤僻。但这孤僻却不是与生俱来的。杜衡其实特别爱热闹,哪人多就往哪窜。他骨子里有股野性,爱打架,总喜欢对别人动手动脚。渐渐地,没人愿意和他玩儿了,谁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杜衡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在滋长,他还小,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很多年后,他才明白,那叫孤独。杜衡特自豪这件事儿,他常跟我说:“老子5岁就知道孤独了,孤独,你懂吗?”
孤独,我的确不懂。但我相信杜衡懂,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诗人,诗人都是孤独的。
那年春天寒意料峭。自从没人搭理杜衡后,他总是搬一把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前,呆呆地望着门前来往的车辆与人流。杜衡把这种观望当作冒险——对于未知世界的一种探索。为什么人们总是匆匆忙忙?为什么那些铁皮箱有四个轮子?这个世界是不是存在很多怪兽?这么危险的世界,我要一个人面对吗?“不怕,我一点也不怕,我要单枪匹马挑战这个世界。”杜衡擤了一下鼻子说。
没有人知道这个5岁的孩子对这个世界发起了多少次挑战,胜败也无人知晓。杜衡说:“我们总是难分高下,每次快要决出胜负的时候,我都被我妈揪着耳朵去吃饭了。”
“唉!真可惜,我错过了那么多次改变世界的机会。”杜衡扔掉烟屁股,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知道孙悟空吗?就那只大闹天宫的猴子,下次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杜衡和我在同一个学校,却不在同一个班级。在认识他之前,我便对他有所耳闻。长发、精瘦、笑起来痞痞的,仿佛混世魔王一般。在我们学校有一个文学社,叫“三月文学社”。杜衡经常给文学社投稿,可文学社从未采纳过他那些穷酸的诗歌。有一次,杜衡被惹恼了,因为三月文学社的编辑在退稿回复中说了极为刻薄的话:“我觉得您就像凡·高,但您的诗作可不像《向日葵》。我的意思是,您死了也不会有人欣赏您的作品。谢谢投稿。”
杜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几十本《三月》杂志,在三月文学社门口点燃。黑烟袅袅升起,火光亮得刺眼。杜衡一边烧一边骂:“操,破杂志。”
此火引来数人围观。杜衡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告诉所有人,这就是不欣赏哥作品的代价。当然这代价是惨重的:杜衡被学校处罚,负责一个星期的学校卫生。当时我是围观者中的一员,和其他人一样嘲笑杜衡。我为此表示羞愧。
我和杜衡的相识颇为荒诞。我俩经常在同一家面包店买同一种菠萝包,但我俩从未打过照面。只听老板娘说,有另外一个人也是天天买这种面包。在某个有雾的清晨,我俩相遇了。我们不约而同地叫面包店老板娘拿两片菠萝包。声音重合度极高,恰似和音。我俩相视一笑,便明白对方就是另外一个爱吃这种面包的人。
我说:“你的诗不错。”
他说:“面包不错。”
事实是,我从未看过他的诗。但是,自从讲了那句话后,我几乎看完了所有他的诗歌,当然,是他硬塞给我看的。
我总是在想:这世界存在孤独吗?杜衡说他是孤独的,他在孤独中体味着这个异化的世界,就像卡夫卡一样,踽踽独行。但是,杜衡那么渴望被认可。他的孤独是被动的,因为这个世界不要他。他并不是不要这个世界。
那天,杜衡如往常一般坐在凳子上冒险。在他与无数怪兽斗得酣畅淋漓时,妈妈忽然一把抓起了他,将他放在女式单车后座上。杜衡记得,就是从那一天起,春天开始变得暖和起来。杜衡的妈妈那天穿了一条斑马条纹的长裙,记忆中的她还是年轻的模样,好看得很。
妈妈载着杜衡平稳地行驶。杜衡紧紧抱着妈妈的腰,享受着春风拂面的快感。这种快感并未持续多久,杜衡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杜衡说:“你能想象吗?你只是一个5岁的孩子,然后你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尽管熟悉的那个世界也存在着危险与各种猛兽,但在这个陌生里我害怕,我看不到光。然后我哭了,周围的一切在旋转、扭曲,我害怕极了。”
杜衡哭得很厉害,全身都在抽搐。一个笑容和善的阿姨走近杜衡,轻抚他的头。杜衡哭得更凶了。“她的头上有魔鬼,比我看见的任何怪兽都要可怕,”杜衡说,“以后别再让我碰到她,否则我抽死她。”
这是一家简陋的幼儿园,笑容和善的阿姨是园长,她和另一个白衣姐姐管理着这家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幼儿园,大概四十个孩子。
“从那一天起,春天就变暖和了。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也好像改变了。”杜衡不断地唠叨这句话,他强调说,这是一首诗而不是句子。
从那一天起,春天就变暖和了。
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也好像改变了。
我叫卢浩,为了证明我所有的叙述是真挚而诚恳的,我选择告诉你真名。
那时候我和杜衡还很年轻,当然我现在也很年轻。十七八岁多么美好,那时候我们关心的只是爱与不爱,对于未来与世界,我们一无所知。我们被温柔地囚禁在象牙塔里。
上面这段话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杜衡告诉我的,从前我一点也不懂,现在好像懂点了。原来他不是在装忧郁而是真的很忧郁。
杜衡一直希望自己能当上三月文学社的社长。“现在的《三月》太烂了,太他妈矫情了。换哥当社长,一定弄出本高端读物。”杜衡每次都会先爆几句粗口,然后夸夸其谈他的梦想。不过,杜衡说这不能算梦想,“梦想”这个词太沉重了,只能算一个目标。
三月文学社的社长叫喻瑶,大眼睛白皮肤的清纯姑娘。话说这样的姑娘应该是男生的菜,但杜衡却对她恨之入骨。杜衡说她一点才华也没有,文章空洞无物,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当文学社社长。我听说喻瑶也恨杜衡入骨。她特别交代手下的编辑见到杜衡的稿子便格杀勿论。杜衡毕竟势单力薄,无力反抗一个组织,但他从未放弃。他自印诗集,在各个班级散发,每本诗集的背后都写着“打倒三月”。杜衡也想组织一个文学社,但成员除了我别无其他。
他们都当我疯子,杜衡说,天才总是不被理解。或许,我们真不该否认任何一个人的价值,亦或者说,当一个人不合群,做着不合逻辑的事情时,无论这个人是对是错,他都会被否定,因为非我族类者只能消亡。
从杜衡身上,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人——他狂放不羁,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或许杜衡不会喜欢这个比喻,他更希望自己是个吟游诗人,喝着酒唱着歌,快活到死。
当看见她的时候,杜衡停止了哭泣。
一扇门缓缓打开,白色的光透进来,未适应光亮的眼睛突然被刺痛。一位穿西装的男人牵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进来。小女孩扎着马尾,穿着白色的碎花裙子,眼睛又大又水灵。杜衡望着她,突然停止了哭泣,所有的怪兽都跑光了。这里很安全。
这是一所全托幼儿园。在这里,杜衡必须得学会自立。比如说自己上厕所擦屁股、自己脱衣服穿衣服。这些对杜衡来说有点困难,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忙着拯救世界,不会照顾自己。而这些对那个小女孩来说却极为容易,她总能轻松地做好。面容和善的女人是一个魔鬼,当杜衡的妈妈离开之后,她便换了一副嘴脸,凶巴巴的。杜衡老是被她打屁股,但杜衡一次也没哭,对付怪兽,他从未怯懦。有一次,女魔头打杜衡屁股的时候,杜衡故意拉屎,喷了女魔头一身的大便。
杜衡讨厌这个地方,但他得留下来,因为那个小女孩。他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是觉得如果能和那个女孩待在一块儿,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恐怖的模样都不要紧。
在她面前,杜衡总显得羞涩,他总是远远地望着她。她喜欢笑,但不爱说话,别的孩子都愿意和她玩,就连那个女魔鬼也喜欢她。杜衡为此感到自豪,尽管这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杜衡说:“当时觉得自己特有眼光,自己的女人这么优秀。但她从来都不是我的。”
高二文理分班。当我还在纠结学文还是学理的时候,杜衡正在着手准备新一轮的三月文学社社长竞选。三月文学社每年都会进行一次选举,谁都可以竞选。喻瑶当年就创造了一个奇迹,因为她只是一个高一新生便做了社长。杜衡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还不是靠勾搭前任社长而上位的?”
说起前任社长,他也算一奇葩。他叫王力,大家都叫他王二。王二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他喜欢梳大背头,衬衫一定要扎进裤子里,穿黑色的大头皮鞋。我一直好奇这样的人写出来的文章会是怎样的感觉。很多年后,我终于有幸拜读了他的大作。他成了一个网络作家,依旧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他写的“黄书”在起点网点击率排名第一。我突然有点伤感,当年我们嘲笑他的迂腐时,他竟然在心里编了那么多黄段子。我承认我以前不是很喜欢他,但后来我开始崇拜他。当我们都丢下了笔时,只有他还在攥着笔编织文学梦,尽管他编的是黄段子。王二说:“我从来都不认为我写的是黄书。它很干净,就像王小波的书一样。对,迟早有一天,我会成为王小波那样的作家。”
说到王小波,又不得不提到杜衡。王小波是杜衡最崇拜的作家。王二之所以崇拜王小波也是因为杜衡。杜衡为了当上三月文学社的社长,不惜降下身段巴结王二。两人经常一起出入,杜衡像个小跟班左右侍奉。杜衡说:“操,哥也干过这么下作的事情。”
巴结王二成功,但杜衡仍旧在竞选里输给了喻瑶。杜衡只得了两票,我和王二投的。杜衡竞选失败后,便甩了王二,开始自印诗集四处发放。这诗集一发便不得了,供不应求,杜衡大为开心。其实,大家只是拿他的诗集当草稿纸,更有甚者,拿杜衡的诗集擦屁股。
杜衡肯定没有想到,他改变了王二的世界。因为王二被他洗脑,走上了杜衡本该走的路。
可怜的杜衡不知道他曾经改变了一个人的世界。
春天变得越发温暖,夏天临近。习惯是件伟大的事情,杜衡开始习惯幼儿园的生活。在这里,七点起床,大家有一小时的时间刷牙、洗脸、大便、小便。八点吃早餐,逢双喝白粥、吃油条包子,逢单吃米粉、喝豆浆。休息半小时,大家开始上课,老师教背唐诗和声母韵母表。午饭永远是土豆泥拌饭,幸运的是,杜衡百吃不厌。午饭后是漫长的午睡时光,下午三点起床,老师带小朋友玩游戏。五点晚饭,六点洗漱,七点看动画片,八点熄灯睡觉。这样的日子周而复始。不过杜衡始终能保持对生活的新鲜感,即使生活一成不变。
杜衡还是没有学会照顾自己,总是笨手笨脚,但他不在乎,因为他觉得一个对抗世界的英雄是不拘小节的。杜衡经常尿床,女魔头对此头疼不已。杜衡每次尿床后,女魔头便罚他不吃早饭。但杜衡总能悄悄地解决掉早饭。
幼儿园有规定,表现好的小孩子能得到一朵小红花。墙上贴了一个光荣榜,上面记录着每个孩子的小红花数。那个小女孩的红花最多,杜衡一朵也没有。杜衡多么希望自己能得到一朵小红花,这样小女孩就会注意到他了。
有一天,区领导来检查,注意到了墙上的光荣榜。巧的是,区领导的孩子也在这所幼儿园,那孩子叫鲁观,也是一个混世魔王,和杜衡一样一朵红花也没有。区领导问女魔头:“鲁观是不是很不听话啊?怎么一朵红花也没有?”然后又招来鲁观,“啪”地扇了一耳光。女魔头吓得脸色发青,连忙叫来白衣姐姐:“呀,你怎么这么糊涂?鲁观最近的表现挺好的,你怎么忘了给他小红花?”白衣姐姐连忙从兜里拿出一朵小红花,贴在鲁观的名字后面。区领导满意地笑了。
杜衡有点不理解为什么鲁观可以莫名其妙地拿小红花。于是杜衡冲到女魔头面前,大声嚷嚷:“我也要小红花。”女魔头很生气,一边叫杜衡闭嘴,一边尴尬地给领导解释:“这孩子最皮了,难管教,您别在意。”区领导笑了笑,蹲下身来,轻轻地捏杜衡的脸:“你为什么要小红花啊?”杜衡被捏得有点痛,他极力挣开区领导的手:“鲁观都能拿,我为什么不能?”区领导说:“因为他表现好啊。”杜衡轻蔑地笑了一声:“屁,他和我一样每天尿床,睡午觉时讲话,被女魔头打屁股,他能拿,为什么我不可以!”
区领导的脸顿时铁青。他狠狠地捏杜衡的脸说:“小孩子可不能乱说话哦。”
“操你妈。”杜衡说。
“世界就是这样告终的,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声哭泣。”这是杜衡走的时候说的话。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是T. S.艾略特的诗。但我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杜衡说的话,因为他走的时候,流下了一滴眼泪。
现在是冬天,风像一把很钝的菜刀,把我砍得狼狈不堪,却又砍不死我。大概是我皮糙肉厚。今天我去剪了一个头发,板寸。理发师永远听不懂那句“稍微剪短点”。在剪头发的时候,理发师试图和我进行一些友善的对话,我木讷地回答了他几句。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烫发,我肯定不会落入他的陷阱。我知道我不帅,所以我不修边幅。但,总的来说,我是干净的男生。
前面我已经说过,我叫卢浩,这是我的真名。我现在有点后悔告诉你我的真名了,因为我老是爱撒谎。杜衡就从来不撒谎。因为不撒谎,他得罪了很多人。
高二文理分班,我读了理科,杜衡读了文科。我在二楼,他在一楼。我经常下课就去找他,他总是在课桌上睡觉。杜衡在高二(3)班,班主任姓李,名君华。君华兄才高八斗,在学校颇有名气,传说写得一手好文章,培养了无数文学青年。杜衡对此也早有耳闻,欣喜不已,以为即将找到知己,便将自印诗集赠予君华兄审阅品读。不料,君华兄对杜衡的诗集评价不高,认为满纸污言秽语,难登大雅之堂。杜衡心碎不已。起初,杜衡反省了下自己的创作,从自身寻找问题。后来,他便释然,因为他渐渐地发现君华兄名不副实,所做文章皆附庸风雅,毫无文采。每每提及君华兄,杜衡便破口大骂:“呸!他那算狗屁文章。”偏偏这君华兄颇为自恋,上写作课总爱给学生评鉴文章,在将文章夸得惊天地泣鬼神后便补上一句:“此文乃是鄙人××年所作,发表在××报上。”杜衡嗤之以鼻,终于在一次写作课上,对君华兄的文章破口大骂。君华兄气急败坏,本来他还想说此文又是自己所作,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君华兄越想越气,便把杜衡赶出了教室,并下令,再也不准杜衡上写作课。
我说过,杜衡有个坏毛病,就是不爱撒谎。其实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君华兄的文采如何,只是不敢说而已。听说现在君华兄已经退休了,在家吟诗作画,过得逍遥自在,《三月》还经常发表君华兄赋闲在家的诗作。
忘了说一件事情,喻瑶和杜衡在同一个班级。大概命运就爱如此捉弄人。既然说到喻瑶,那我就多说点吧。喻瑶不仅漂亮,成绩也好。其实我也是有点喜欢她的,只是碍于杜衡,我不能表达。关于杜衡和喻瑶两人的关系,我总觉得奇怪。前段时间,喻瑶被性骚扰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事情是这样,喻瑶在体育课上被喝醉酒了的体育老师袭胸。此体育老师姓朱,他也教我体育,但他从来没有摸过我的胸。此人曾经在一次醉酒后,自曝过去的斑斑劣迹,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一混混,打架砍人是一把好手,一次单枪匹马迎战十几个手拿三尺大刀的彪形大汉,在大战了几个回合后,光荣挂彩,但保住了一条命。说到这的时候,他便解开上衣,给我们看一条蛇般的伤疤。看完伤疤,他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还是感谢党和人民啊,让我浪子回头。不过最感谢的是我姐夫,我姐夫是谁你们知道吗?是这学校的副校长史为民,我史哥。”后面他还说了很多话,大多是一些荤段子,我就不赘述了,大概就是一一列举了最近这些年摸过哪些女学生的胸。
有一天,杜衡跟我讲,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朱老师。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妈的,那些姑娘的胸是我的,怎么都让他给摸了?”杜衡和我扎了他小汽车的轮胎,用喷绘在他的汽车上喷了一个胸罩,还在旁边写道:“我爱大咪咪。”
朱老师十分生气,扬言查出是谁干的后定剥了他的皮。可惜,过了不久,史为民同志贪污被抓,姓朱的也被学校开除。那天杜衡带我出去大吃了一顿,以此表示庆祝。喝醉后,我问杜衡:“你老实告诉我,你整这姓朱的,是不是为了喻瑶?”杜衡哈哈大笑,说:“怎么可能?”
袭胸事件还没结束,姓朱的又杀了回来。但他找的不是杜衡,而是喻瑶。姓朱的天天缠着喻瑶,他认定是这小姑娘指使别人干的。喻瑶吓得不敢回家,每天都等爸爸来接她。按理说,杜衡看见喻瑶被欺负,他应该是开心的。可我看不出他脸上有开心的样子。后来,有几天杜衡都没来上课。奇怪的是,那姓朱的也没有来骚扰喻瑶。当我再次看到杜衡时,他脸上多了几道伤疤,他说在外面和小混混打了一架,在医院躺了几天。
大概是高二上学期冬天的时候,杜衡班上突然转来了一个姑娘。此女刚来,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一致评定她为最新的校花。只有杜衡对她不屑一顾:“这姑娘哪里漂亮了?还比不上那个什么喻瑶。”说句公道话,喻瑶和她都挺漂亮的。此女也姓杜,叫杜若,听说家里很有钱,每天上学放学都有专车接送。杜衡班上的同学都爱和她玩,只有杜衡和喻瑶不喜欢。我向来对美女是来者不拒,经常借找杜衡之故去偷瞄杜若。但是,让我没有想到是,此女总是缠着杜衡,跟在杜衡屁股后面。因为杜衡的关系,我和杜若也成了朋友。我问杜衡:“这姑娘明显是喜欢你,你怎么对人家不理不睬?”杜衡说:“你要就给你吧。”我当时真想告诉他,我想要。
我是万万没有想到,除了我还会有人欣赏杜衡,而且是一个美女。我们三个经常混迹在一起。杜衡只和我说话,对杜若一直置之不理。我偶尔会和杜若说几句,不过凭良心讲,我真的喜欢和杜若讲话。我问杜若:“杜衡都不理你,你干吗还要缠着他呢?”杜若说:“我就是喜欢他不理我。”我“哦”了一声,原来姑娘的心思真的很难猜。
或许杜若和杜衡之间的故事,我应该讲得更详细一点的。我知道的这些,大都是出自杜若之口。
杜若从小就有优越感,觉得自己到哪里都是中心,所以刚来这个班,对于班上同学的热情,她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她注意到有两个人不爱搭理她,一个是喻瑶,一个是杜衡。喻瑶嘛,她猜这女生肯定是嫉妒她。可杜衡是为什么不搭理她呢?她百思不得其解。她向同学打听杜衡,大家都告诉她,这个人脑袋有问题,不要理他。可同学越是这样说,杜若对杜衡的兴趣也就越大。她听说杜衡写诗,于是找同学借了一本他自印的诗集来看。看了一晚上,不是很懂,只是隐隐觉得,此人的内心世界一定是极为丰富的。某天,杜若去上学,司机撞倒了一个人。司机大骂道:“这小子骑车竟然睡觉,找死啊。”杜若望向车外,这倒地的不是别人,而是杜衡。杜衡爬了起来,操起单车就往轿车上砸,轿车被砸了一个窟窿。司机打开门,准备去抓杜衡,杜衡一脚又把门踹关住了,然后从车上拿下单车,骑着跑了。杜若说:“我就是从那时喜欢上他的,真帅,好像一只猴子,大闹天宫似的。”
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这等好事怎么就没让我碰上?”不过,我转念一想,如果让我碰到了,我肯定是不敢把单车往轿车上砸的。所以,杜若喜欢杜衡是有道理的。但我肯定,杜衡是不喜欢杜若的。杜衡曾经对我说过:“这种女生,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我真他妈看不惯。”但是,我能看出杜衡不想甩掉杜若,因为有了杜若,我们吃饭喝酒玩电动,再也不用自己掏腰包了。
关于幽默,胡戈·弗里德里希在《现代诗歌的结构》中如此定义:“幽默”以荒诞的方式击碎了现实,它发明了极不可能者,强迫原本分隔的时代和实物汇聚在一起,把一切现存者陌生化;它撕裂了天空,展示了“空洞之巨大海洋”;它是人与世界不和谐的表达,是并不存在者之王。这段话是杜衡告诉我的,那时我还不太懂幽默,所以我也理解不了这段枯燥的定义。很多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起那个冬天时,我觉得自己隐隐地懂得了什么是幽默。
那是2009年冬天,记忆中的那年冬天特别冷,才刚刚开始就下了好几场大雪。杜衡说:“我已经穿上秋裤了,秋裤这东西就跟姑娘一样,沾了怎么甩也甩不掉。”那时,我还没有穿秋裤,因为我不喜欢穿秋裤。其实这个冬天并没有什么特殊,它和过去十几个冬天都一样,冷、无聊。但不同的是,我要去上海了。事情说起来颇有点喜剧的味道。夏天的末梢,学校接到通知,参加某个大型的全国作文比赛。学校自己进行初选,然后选出代表去上海参加决赛。杜衡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跃跃欲试,但当他听说评委是李君华与三月文学社那拨人时,心便凉了半截。最后杜衡还是决定试一试,投了好几篇稿子,但都被刷了下来。我和杜若都劝他放弃,但杜衡就是不肯。他想了一个办法,用我的名字投了几篇。我本以为这几篇稿子又会石沉大海,但结果出来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获得了第二名。杜衡哈哈大笑说:“他们果然是故意不让我去的。”对了,第一名是喻瑶。
我问杜衡:“我应不应该去上海?”杜衡说:“当然要去。”我说:“可我根本就不会写东西啊。”杜衡笑了笑说:“你背我一首诗,到时候无论出什么题目,你都写这首诗。”我说:“好。”
其实我对拿不拿奖这件事根本就不在乎,或者说,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看好杜衡。我只是想去上海看看,但我又不能把这种情绪表现得太明显,因为这本来是属于杜衡的。所以,我刻意表现得不情不愿。杜衡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哥们儿,你就为我受点苦吧。”我苦闷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高兴。
后来,我真的去了上海。我对比赛根本就不上心,杜衡的诗我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到时候只要把这首诗誊写上去便可。那几天我在上海玩了一个遍,很开心,但每到夜里,我又有点良心不安,感觉这一切来得太虚假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得了大赛的一等奖。顿时,我成了学校的英雄人物。校长开会点名表扬,老师上课点名表扬。有时候走在路上,也会有人指着我说:“瞧,那人得了个全国作文一等奖呢。”三月文学社也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请我写专栏。君华兄也邀我去他家喝茶吟诗。我被这美好的一切冲昏了头脑,以为这一切都真的属于我啦。人嘛,一旦冲昏了头,就什么廉耻也不顾了。那段时间,杜衡一看到我就躲得远远的。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他的异常举动,还沉溺在众人的赞美之中。随着时间的消逝,人们渐渐地忘记了我这个“作家”,我这才想起来已经有好久没有和杜衡一起玩了。我也才想起来,这段时间我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属于杜衡的。
这世界真荒诞。
喻瑶在这段时间对我也颇为殷勤,经常来找我交流文学。我哪懂什么文学?只好将平日里杜衡给我讲的那些话说给她听,她听得津津有味,直呼大为受教。操,我又觉得这世界荒诞了。如果她知道这些都是杜衡的思想,她肯定会恶心死自己吧。
更荒诞的事情发生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一下子从万众瞩目跌到了众人唾弃。有人检举了我,说我的全国作文一等奖是作假,第一名是属于杜衡的。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袋炸了一下。我想肯定是杜衡干的,他看到我这么受欢迎,心理不平衡了。我气冲冲地跑到杜衡班上,将他从课桌上拉了出去,然后揍了他一拳。他擦了擦嘴角的血,笑了笑,又回到了教室。
后来我才知道,检举我的不是杜衡,是杜若。她说:“作为杜衡的好兄弟,你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本来就属于他的一切呢?”我觉得杜若说得对,所以我决定去找老师自首。可,不管我怎么说,那些老师就是不肯相信。他们说,这个奖给谁都行,就是不能给他。
我悻悻地去找杜衡,向他认错,然后杜衡就跟我说了开头的那段话。再后来,再也没人提我曾经得过全国作文大赛一等奖的事情了。但,我得承认,大学刚开始,我去学生会竞选的时候,还是在曾经的获奖履历里写了这件事儿。我觉得总得写点什么让别人觉得自己是牛逼的。
突然想说一下死亡。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只是时间问题。我现在21岁,如果我的生命长度是60年,那么我刚刚度过了我生命的三分之一。这意味着,我还有三分之二的生命可以用来浪费、虚度,或者充实地活着。不管是哪样的活,都是活着。杜若的生命停止在了18岁,2010年夏天。杜衡19岁,我19岁,杜若18岁。我们的生命会渐渐地变长,我们会变老,而杜若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18岁。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说,死并非是一种结束,而会作为生的一部分,一直延续。
我不想写死亡。死亡那么沉重,这和我讲的故事气质不合,我要说的故事应该是幽默的。我讨厌悲剧。黑格尔说,悲剧源于理念的分裂。去他妈的悲剧,我多么希望生活一直是喜剧。
有一天杜衡找我,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偷单车。他说,这玩意儿可赚钱了。我想了想后拒绝了,理智告诉我,不能偷窃。杜衡见我不想,也就没有强求,哪知道杜若哭着喊着要去。杜衡没办法,就和杜若一起去偷车了。开始几天,他们挺顺利的,赚了不少。杜若天天打电话跟我说,偷车有多么刺激,杜衡有多么帅。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杜若会死。
那天,杜衡和杜若在网吧边盯上了一辆山地车。杜若负责望风,杜衡撬锁。杜衡刚把锁撬开,一个胖子从网吧冲了出来,杜若大叫快跑,杜衡跨上山地车准备逃跑,却被那胖子狠狠地从车上拉了下来。杜衡和那胖子扭打了起来,杜衡缠住了胖子,叫杜若把山地车骑跑。杜若慌张地推着山地车跑到了马路上,而就在那一瞬间,一辆疾驰而过的大货车从杜若的身上轧了过去。
我以前听杜衡讲过海子,海子是一个诗人。他活在这世上的时候郁郁不得志,才华得不到欣赏。1989年春天,海子卧轨自杀了。杜衡说,他死的时候,肠子脑浆漫天飞,胳膊腿四处散落,死得有点难看,但这一死值得,现在书店放满了厚厚的海子诗集。我问杜衡:“你觉得海子的诗如何?”杜衡说:“我不喜欢自杀的人,诗人应该苟活,尝尽这世间的荒谬。”
我想象着杜若死时的模样,大概也和海子一样吧,但她不是诗人,所以她死得不值得。杜衡曾经说过,杜若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现在她死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其实这世界很公平,只要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说杜若死的消息时,我正在考试,高三的考试总是很多。我在做物理,试卷里问我一辆小汽车撞击墙壁时做了多少功。我当时做不出来,现在我觉得我知道了,大概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功。杜若死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在我生命里消失,那种再也看不见的消失。我很生气,我想找到杜衡。可是,有更多人比我想找到他,至于哪些人要找他我不清楚。那时候我真的很忙,每天都是考试。我只有睡觉的时候能安静下来想想杜若,然后在梦里一遍一遍地杀死杜衡,他夺走了我最爱的姑娘。
我喜欢杜若,从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喜欢上了。不是因为她漂亮,喜欢就是喜欢,说不上原因。这世界上漂亮的姑娘那么多,可我就喜欢她。但我从来都不说,因为我知道,杜若喜欢的是杜衡。我说过,我们仨经常混迹在一起。杜衡是个大流氓,他一直利用杜若。我们玩什么用什么都是杜若付的钱。我也是个浑蛋,因为我也乐在其中。但我是因为可以和杜若在一起。如果杜若愿意,我也可以为她付钱。
我说过,我不帅,也没有才华。所以,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生,杜若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在她眼里,我顶多是杜衡的一个小跟班。但我并不介意,只要能天天看见她就好了。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面之词,如果我能够拉拉她的小手,我也是愿意的。
现在杜若死了,我最爱的那个姑娘死了。那段时间我时常回忆过去的种种,记忆里,只有杜若的笑容。如果我有杜衡那样的才华,或许我应该为她写首诗。对了,杜衡呢?他去哪里了?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听说他被公安抓走了。学校里有谣言说,杜若的爸爸恨死了这个小子,买通了公安局的人,把杜衡打成了一个残废。更离谱的是,有人说杜衡被阉了,现在在监狱里发奋写作。不管怎样,我觉得一定不能放过杜衡。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一个姑娘,兄弟就可以反目成仇。所以,我希望那个离谱的谣言是真的,我要用杜衡的小鸡鸡祭奠杜若的在天之灵。
杜若的死,直到现在依然是我的梦魇。我始终无法相信,昨天她还对我笑呢,怎么突然就没有了。我们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未知的世界等待我们去探索。没有见过死亡的人,一定不会知道死亡有多么可怕。
再次见到杜衡时,他已经被学校开除,在教室里清理课桌。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憔悴,仿佛一根烧干的火柴。我们没有争吵,没有打架,我默默地送他走出了校门。送他的还有另一个人,喻瑶。喻瑶说:“你还恨我吗?”杜衡说:“生活充满了这么多烦恼和障碍,真他妈有趣。”杜衡走的时候抱了抱我,我想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有两个人从我生命里永远地消失了。
我多不想说,这就是成长。我和这个世界做了一个交易,它给我生命,我给它所有我最宝贵的东西。但愿它能对以后的我温柔点儿更温柔点儿。
不说了,喻瑶打电话叫我出去吃饭。她现在成了我的姑娘。
“杜衡,我好害怕,你快来找我好不好?”
“你在哪儿?我马上来。”
杜衡在半夜接到了喻瑶的电话。挂了电话后,他便骑着单车飞快地赶往了××医院。喻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面容枯黄。杜衡挨着她坐了下来问:“鲁观呢?”喻瑶什么也没说,只是趴在杜衡的身上哭。
喻瑶9岁那年,她的父母离婚了,喻瑶跟着妈妈住。今天晚上刮大风,下暴雨,喻瑶的妈妈骑单车回家的时候不小心摔进偷去了井盖的下水道里,至今昏迷不醒。喻瑶打了爸爸的电话,爸爸关机。打鲁观的电话,鲁观说他要睡觉。喻瑶只好打杜衡的电话。
喻瑶的妈妈需要进行手术,手术需要一大笔钱,喻瑶拿不出来。杜衡说,这些都交给他。后来,杜衡找到了杜若,两个人一起偷车。杜衡用偷车赚来的钱垫付医药费。不料,杜若也出了车祸。杜衡亲眼看见杜若的死。杜若那么漂亮,偏偏死得那么难看。杜衡对着那具散乱的尸体号啕大哭,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之后的一切都变得好模糊,他只记得自己被一拨又一拨人带到不同的地方,审问,拷打。
杜衡的脑袋里啥也没有,只有杜若死时惊恐扭曲的表情。
直到现在,他的耳边还不时回荡着一个清脆的声音:“我亲爱的诗人,18岁快乐。”
2009年夏天,杜衡18岁生日。他叫来好友喝了很多酒。杜若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他没接。晚上他带好友去了一个地方——喻瑶的家。他想对喻瑶说些什么,借着酒劲。夜深了,喻瑶和鲁观一起回来。鲁观是喻瑶的男朋友。杜衡操起手中的啤酒瓶,二话没说,向鲁观砸去。不料,杜衡因酒醉,摔了一个跟头。鲁观捡起跌落在地上的啤酒瓶,把杜衡的头砸了一个窟窿。杜衡感觉眼前的一切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当杜衡醒来时,他看见了杜若。杜若说:“我亲爱的诗人,18岁快乐。”
自从杜衡骂了区领导后,他就被女魔头关在了小黑屋里。小黑屋是女魔头专门用来惩治不听话的孩子的。杜衡在小黑屋关了两天后就被放了出来,在小黑屋里,他从来没有哭过。对付女魔头,杜衡觉得自己不能示弱。杜衡被放出来后,大家都躲着他。女魔头下令,谁和杜衡玩就把谁关进小黑屋里。杜衡被孤立了,可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觉得只要这里有那个小姑娘就行了。
女魔头现在经常打杜衡,杜衡只要犯了点小错,女魔头就对他拳脚相加。杜衡忍着不哭,心里暗暗地想着要报仇。
没有人和杜衡说话,杜衡觉得这不打紧,以前也没人和他说话。自从上次骂了脏话后,杜衡的胆子大了起来,他决定去接近那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起初也躲着他,但和杜衡接触久了,她就不躲了。她跟杜衡说:“你是坏孩子,我不能和你玩。”杜衡笑了笑:“我的脸上又没有写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坏孩子?”说完杜衡就去拉她的手。小女孩撇开他的手,朝他脸上呸了一下。
有一天,杜衡发现小女孩躲在被窝里哭,杜衡就问她:“你哭什么啊?”小女孩说:“我想妈妈了。”杜衡说:“我一点也不想。”小女孩说:“哼,你是坏孩子,所以你不想。”杜衡说:“要不,我带你去找妈妈吧。”小女孩说:“你认识路吗?外面很危险的。”杜衡说:“不怕,我经常和外面的怪兽打交道。”于是,杜衡便带着小女孩逃出了幼儿园。幼儿园在小区里,逃出了幼儿园,杜衡和小女孩就来到了小区的繁华地带。到处都是来往的人与车辆。杜衡拉着小女孩的手,勇敢地在人群中穿梭。小女孩也紧紧地攥着杜衡的手。
他们俩走了很远。杜衡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女孩说:“我叫喻瑶。”
他们两个一直在小区里转悠,后来,他们俩被女魔头找到了。女魔头问喻瑶:“为什么要跑出来?”喻瑶指着杜衡,一脸无辜地说:“是他硬要把我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