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隆
男,上海工艺美术学院在读,自由插画师、摄影师、写手。
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首届全国创意小说六十强。
曾为多家杂志绘制插画作品、创作小说,举办过两次个人摄影展。
她说: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准是个英俊的人。
女孩在餐厅门口冻得哆哆嗦嗦,她已经等得太久,红唇颤抖得像两尾相濡以沫的鲤鱼儿。
而她在等待的那个人,则在这个镇上的另外一个角落里,不声不响,一动不动。只有眉毛越发得浓黑,仿佛要融进这个无尽的夜里。
这个冬天很冷,似乎要终结这个世界,但它也只是一味地冷着,毫无降雪的征兆。
我捧着新收集的黑色石头走进家门,看到母亲坐在客厅里,整理她所拍摄的照片。她的脑后盘着臃肿的发髻,脚上依旧套着笨厚的茄紫色的棉袜,那是一双令人生厌的棉袜,有时母亲走着走着,袜子便会一股脑儿都褪到了脚踝以下。每当这时,母亲便要停下手中的一切,弯腰屈膝,保持单腿站立,才能重新套上棉袜。样子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可即便这样,她也不肯将它丢掉,日复一日地穿在脚上。
我的名字叫作奇异果,我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瓶,我将我收集的黑色的石头用牙刷清洗干净之后便放在里面,然后注满水。这样一来,透过瓶身看上去,石头便会显得饱满、硕大。我已经收集了很多不同种类不同大小不同质感的石头,但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黑色的。它们必须是黑色的。
不管怎样,这是我所钟爱并享受的事情。
母亲是一个摄影师,有一个冲洗胶片的暗房,小小的,窄窄的,容不得第三人进入。她每日在里面洗胶卷,长时间地在里面待着,待到困了,就睡去。睡到醒来,就继续。
她不爱笑,自从搬到这个镇子之后,她便顺其自然地和这个阴冷的镇子融为一体了。她时常用沉重的海鸥DF-1相机给我拍照,我不反抗,但并不喜欢。有时,我恰巧捧着石头遇到母亲,她会突然对我说:“你别动,千万别动。”她的话冷冷的,如同尖锐的毒刺一般,瞬间钉住我,且麻痹全身。
她拍我坚硬的毛发,拍我干枯的皮肤,拍我细碎的雀斑,拍她所有眼中的我。在母亲的镜头面前,我被时光冲刷得一尘不染,却越发觉得自己是年岁间的障碍物,顽强得像是手中的石头。
渐渐地,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手臂的酸痛。
奇异果这个荒诞的名字是男孩的父亲取的。只因他出生的时候,父亲正在用勺子挖奇异果的果肉吃。
男孩对父亲的记忆停滞在十年前的冬天。那日父亲脸上带着伤,拎着巨大的旅行箱从卧室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从男孩身边经过时,停下了脚步,放下手中的箱子,随即将男孩抱起。那是男孩少有的可以和父亲平视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父亲的眼睛是薄荷色的,凉凉的。可能就是因为薄荷太凉了,所以连父亲的眼睛,都被呛出了泪水。
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一直沉默着。男孩被父亲放下的时候,无意中抓住了父亲的领带,那是他第一次触摸到如此冰凉丝滑的东西,男孩死死地抓住。父亲轻轻地将领带从男孩的手中抽走,而后便带着男孩全部的记忆像一块黑色的石头一般丢向了远方。
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男孩便一直跟着母亲生活,其间搬过几次家,母亲辗转换过几次工作,最后以摄影为生。他们的生活波澜不惊,风平浪静,从未有过争执。男孩总是沉默着,抿着薄薄的嘴巴,像是坚守着什么不可侵犯的秘密。
只有母亲一人在男孩的世界边缘走动,男孩常常想:或许,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与自己有羁绊的人了。
直到——
遇到那个女孩之前,我常以为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与我有羁绊的人了。
那日,男孩在集市上闲逛,找寻中意的黑色的石头。他一个不经意的转身,一抹身影突然撞进了男孩的怀里。
啊。
一个孱弱的声音从男孩的怀里慌乱地传出,是个女孩。男孩的胸膛被轻轻地撞击了一下,只是轻微的一击,却撞进了男孩的心里。
男孩闻到了一股清新、酸甜的味道,这是他从未闻过的气息。
对不起。
女孩怯生生地从男孩的怀中逃出,怀里抱着一篮金色的柠檬。
男孩沉默着看了看柠檬,又看了看女孩。她有着乌黑浓密的卷发,睫毛浓密细长,如同一片天鹅的羽毛覆盖在碧蓝色的瞳孔上,微张的双唇红得诱人,像极了刚摘下的樱桃,不深不浅,刚好染红了男孩的脸。男孩望着她,似乎要将她看穿、看透。他从未如此专注地对待过谁,连他钟爱的石头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女孩被男孩盯得心慌,她害怕地躲开他的眼睛,转过身去,像一道咒语般消失在人群之中。
那晚,男孩前所未有地失眠了,他眼睛里面的微光在黑夜里闪烁着,久久不能停止,连同他的叹息。
接下来的日子,男孩变得无措而又有序。每日早早地离开家,穿过长长的街道,去等待、寻找那个孱弱的身影,那股芳香的气息。
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女孩总是在清晨和傍晚出现在镇子的集市上,扎着土耳其蓝色的头巾,披着暗红色的旧的呢子斗篷。天气那么冷,她没有像母亲一样穿着棉袜,而是穿着薄袜和平底鞋奔波在小巷里。她篮筐中每一个柠檬都是清洗过的,新鲜而又洁净。
男孩观察了她一个又一个雾色蒙蒙的清晨,追随了她一个又一个傍晚,心虚而又小心翼翼。而这一切女孩浑然不知,依旧穿街走巷地贩卖自己的柠檬。有时,柠檬会卖得精光,女孩回去的路上会欢喜地摘下一束粉紫色的野花放在篮筐里。有时,柠檬还剩大半,女孩便会分一些给路边无依无靠的乞丐和老人。
她多么美丽啊,男孩躲在远处羞赧而又甜蜜地想着,要是能和她在一起吃个晚饭就好了。
我能和你一起吃晚饭吗?
我无法遏制这个念头,学着电影里的口吻,将这句话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我不擅长写字,那么认真那么用力地写,连纸张都要被笔尖扎破了,可这几个字看上去还是歪歪扭扭的。
我把瓶子里的黑色石头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放在窗台上,挑出最细腻光滑的那块来。我要把它送给她,这可是我最喜爱的石头啊,她会喜欢吗?
她……会喜欢的吧?
我在晚霞散尽的一刹那在集市里找到她,傻傻地站在她的面前。我没有说话,手里攥着字条和石头,手心微微地起了汗,热热的,痒痒的,我好担心会弄湿了字条。
你要柠檬吗?她从篮中取出两个柠檬,放在我的眼前,柠檬的清香迎面扑来。我六神无主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有事吗?
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把我准备好的字条和心爱的石头递过去,几乎用着悲壮的心情。她疑惑地接过,像对待蜻蜓的翅膀一般打开它。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那般久远,女孩抬起头来,对我说:
可以啊。
男孩受宠若惊,幸福得仿佛要晕厥过去。女孩笑了,弯弯的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池湖水,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她看着男孩,目光与母亲的不同,是温暖的、流动的。可是它们又是相同的,有着钉住男孩的能力,使他寸步难行。
女孩向前迈出一步,伸出右手,用她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抚摸男孩的眉毛。她对男孩说: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准是个英俊的人。
男生回味着这句话,像对待黑色的石头那般拂拭着。渐渐地,竟也感到了温热。
今晚八点,水手餐厅见。
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男孩快速地往家的方向赶去。无意间经过一面巨大的橱窗时,他停了下来,望着橱窗出了神。那是一条宝蓝色的丝缎领带,菱形暗纹。灯光映射下,领带微微地发着光,如同远方湖泊之中粼粼的波光,看上去如此精致诱人。男孩从未拥有过领带,连仅有的那件衬衫也是肥大的、皱巴巴的、灰蒙蒙的,像极了这个镇子阴郁的天和母亲的脸。
男孩买下了它,他将钱币交给店员时手是僵硬的。店员用细长的手指精巧地将领带盘卷得犹如一条乖巧的蟒蛇,然后装进一个精巧的礼盒中,放进纸袋。
男孩接过纸袋,如同一阵慌乱的风,刮走了。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礼盒,宝蓝色的领带像个秘密一般被我一分一寸地扯了出来。
我不会系领带,笨拙而胆战地将它在我的脖颈上缠绕打结。我抬着头,尽力地伸长脖子,骄傲得像只高贵的孔雀。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是薄荷色的,眉毛却那么稀,颜色那么浅,柔柔软软的,如同雏儿的绒毛。我抚摸着自己的眉头,却和女孩抚摸时给我的感受大相径庭。我的抚摸是生硬的、机械的。而她的抚摸是酥麻的、痒痒的。
我想起了女孩的模样,想起女孩波浪般的长发,想起她的红唇,以及红唇一翕一张地说着那句话: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准是个英俊的人。
我冲进了母亲的卧室,或许这称不上一个卧室,该有的一切它都没有,除了一案覆满尘埃的梳妆台。母亲总是在暗房里睡去,对她而言卧室算什么呢?不过没关系,我只要找到我需要的便好。
母亲突兀地走进来,问:“你在找什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在梳妆台上寻找。我的动作看上去略显愚钝,面对关于女人的一切,我都备感无措。
母亲又问:“你到底在找什么?”她依旧没有得到答案。我把梳妆台的抽屉全部卸下,蹲坐在地上,在每一个角落里仔细地找寻。我是那么鲁莽,震得镜子都发出“咣咣”的声响。
母亲走到我身边,用影子挡住了光,问:“你在找什么?”用的是不容侵犯的口吻。
“眉笔,眉笔在哪里?”
“我从不用这个东西,而且,我几乎不化妆。”
顿了顿,她继续问:“你要眉笔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失去了力气,放弃了寻找。母亲像是预料好的那般,没有追问下去。
突然,她说:
你别动。
男孩突然睁大了眼睛,充满惊愕。他有一种预感,熟悉的、不祥的预感。
“你别动。”母亲已经举起了相机,“你今天系了领带,很特别。”
男孩尴尬地站在梳妆台前,镜子里映着他单薄的身体。母亲又要拍照了。那一刻,他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冷了,冰冻三尺。
他不安地动了动手指,抚了抚光滑的领带。
“别动!”母亲斥道。
男孩看着母亲,母亲举着相机,双手苍白而有力,青色的血脉若隐若现,伏在单薄的皮肤之下,蔓延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一只眼睛紧闭着,眼角布满细纹,另一只眼睛被相机遮住。镜头黑洞洞的,它吸收着所有的光、影,以及最后的快乐。
母亲变换着角度,全机械的老式相机发出“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听上去像是某种兽类,咬噬着男孩的魂魄。男孩的嘴唇很干,口很渴。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者发出一点声响,但喉咙“咕咚”一声,连同最后一滴口水都吞咽了下去。
窗外,黑夜已经开始抹起浓妆。天越来越冷,晚宴要开始了。
我的耳边似乎传来了那个女孩的声音,可是我侧耳倾听时却又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心脏的跳动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我薄弱的耳膜。
窗外的天随着我的心一格一格地暗下去,冷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放下了相机,她的眼睛呈现出令我感到陌生的模样,温柔如水,丰润富足的水,从她的眼眶中潺潺地流出来,把我包围,将我淹没。
我心急如焚,烧得生不如死。母亲却走过来,将相机放在我身后的梳妆台上,伸出那双苍白的手,摸了摸我软塌塌的衣领,又顺势而下,将手指停在了我光滑冰凉的领带上。
她说:“你多么像你的父亲。”
我痛苦地低下头,无意中看清了她腕表上的时间,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表盘上的秒针像把刀子一样,切割着我的心,我的胸腔早已变得血肉模糊。
已经八点钟了,一切已经离我而去,连同呼吸。
母亲背对着我,弯腰屈膝,用手去拉扯她的袜子,她的棉袜又滑落了,可我已经无力在意那么多了。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并旋转着,我头脑眩晕,似乎是要坠入黑暗的谷底。恍恍惚惚间,耳边又传来她的声音。
她说:
你的眉毛太淡了,太淡了。不然,准是个英俊的人。
沉重的海鸥相机被男孩轻而易举地、悄悄地拿起来。他紧紧地握着它,握得那么紧,如同他和它本身便是一体的,从未分离。母亲就在他和它的面前,他和它开始窃窃私语。
男孩的动作迅速,海鸥DF-1如同一只真的海鸥那般掠过,砸向母亲的后脑。她的发髻瞬间散开,像一张黑色的落寞的幕布。
母亲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便倒了下去。
啪嗒。
相机从男孩的手中坠落在地,发出分离的声音。男孩愣愣地看着母亲,她脑后的长发似乎逐渐变得湿润、饱满。他俯过身去,试探性地伸手触摸,感到手中有温热的泉水不断地涌出。
男孩突然转身,向自己的房间狂奔而去,双脚像两把菜刀一般,狠狠地剁着每一层楼梯,连心跳也跟不上他的速度。男孩停在穿衣镜前猛烈地喘息。窗台上依旧置放着玻璃瓶,瓶子里的黑色石头像一个个秘密一样凑在一起,瞪着眼睛。
他看着自己,清晰明确地看着自己,闻到浓烈的血的新鲜的味道。他抬起自己湿润的手,认认真真地将血涂抹在自己的眉毛上,手指轻柔地在眉间拂过,感受着稀疏的眉毛饥渴地吸吮着炙热的血液。
突然,男孩停下了手,绝望地对着镜子呢喃道:
太晚了,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窗外呵气如霜,夜空裂开了一个缺口,起先是一星不经意的白色掠过。片刻,无数的白色花朵倾入整个小镇,如同一场灾难。
我对着镜子,望眼欲穿,血红色的眉毛慢慢地凝固,随即慢慢地变深,再变深。
直至一片漆黑。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
终于下雪了。
不过没关系,我即将是个英俊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