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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天堂旧时光

文/辛晓阳

辛晓阳

笔名Iris,女,1993年7月生于宁静的交通城市新乡。

夏天出生,因而拥有热情、奔放、不拘谨的性格。

喜欢笑,讨厌阴天,讨厌虚伪,讨厌不被信任的感觉。

曾获得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十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十一届中国少年作家杯一等奖等国家级文学奖项。

发表作品数十万字。

长篇小说《半盏盛夏》即将出版。

现求学于北京。

“我当然知道是谁。”阿肯趿拉着拖鞋从里屋走到门口,“我怎么可能忘记你的声音?”

我轻巧地绕过他进门,淡淡地叹了口气——自己似乎很久都没有到这里来过了,真的很久。阿肯吸溜了两下鼻涕,抓着头发说:“你随便坐啊,电脑开着呢。”

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筒子楼,公共卫生间,水管冬天必冻。我有的时候甚至怀疑阿肯和他母亲是怎么撑过来的。后来母亲终于攒了些钱,问阿肯想添点什么东西,阿肯毫不犹豫地说电脑,于是他短时间内继续和空调绝缘。

电脑摆在客厅里阿肯的单人床前的一个大柜子后面,整个空间看起来拥挤无比。我弓着身子坐在角落里,悄悄抬起眼睛瞄他,发现这个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好像突然有了男人的模样,至少已经站在了成熟世界的边缘。他很帅,我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然后邪恶地笑笑,就着他玩了一半的《植物大战僵尸》一直玩到通关。

“你吃饭了吗?”现在的时间是正午十二点半,所以我把这个问题问了两遍。

“嗯……面包……”他把袋子放在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地方示意我自己动手,我摇了摇头,专心致志地盯着屏幕。后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坐在了我身边,我稍稍一扭头便可以看到他干净的脸上细细松松的绒毛。我们就那样坦然地对视着,保持着比同桌之间更近的距离,很久。

“你戴隐形眼镜了呀!”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把脸又凑得近了些,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甚至可以用毫米来计算。

“对啊,已经很久了。”我发誓,如果对方不是阿肯而是一个同样帅气被奉作班草的男孩子,他这般盯着我看,绝对会让我不知所措双颊绯红夜不能寐。但是阿肯不一样,我们这样的举动丝毫不会引起任何不适或是尴尬,有的时候甚至可以牵手或是拥抱。不过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听说前一段时间阿卡回来了,是吗?”我把阿肯从身边推开,随意地抓起袋子里的面包,一边看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玉米奶酪一边等着关于阿卡的消息。

阿卡亦是我们的发小组织成员之一,比我和阿肯小半岁左右。我便是组织最伟大的创始人,因为我最先降生,十七天后阿肯呱呱坠地,与我隔着长长的走廊遥相配合着唱海豚音,最后才是阿卡。那个时候我们都还徜徉在自己小小的幸福里,还可以将自己标榜成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孩。但是作为大姐大、三个孩子的领袖,我绝不能在这一点上无作为。于是我的爸爸妈妈是三家中最早离婚的,只是那个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做绝了,我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勿论其他。

然后便是阿肯。有一段时间,阿肯的父母在一个当时很上档次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两居室,六七十平方米,独立厨房卫生间,冬天还集中供暖。有一次我和阿卡被自家大人带着去那里找阿肯,去的路上阿卡一直想上厕所,可想想阿肯家舒服的洗手间,愣是憋了自己一路,最后还是无奈地进了公共厕所的门。但是阿肯的好日子也不长久,我依稀记得某一年的中秋前后,我和母亲串亲戚回家时惊讶地看到阿肯正帮着他妈妈往楼上搬家具,母亲上去问了缘由,便勒令我帮着搬些小玩意儿。阿卡像个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地搬东西,见到我便兴奋地说:“阿肯要回来了,他觉悟了!觉悟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阿肯的父母也分了,猝不及防地。阿卡听到这个消息后很高兴,至少以后我们三个可以在一起,永远。

阿卡的身世更可怜些,他的爸爸——那个善良的小生意人——活活被肝硬化折磨致死。男人爱钱,也爱赌。印象中阿卡那同样只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家里总是藏着许多我们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但是每次到了吃饭的时候,他都不知能向谁喊饿。后来他爸爸就住了院,再也没有出来。其间母亲和继父去探望过几次,回来后悄悄抹起了眼泪,说:“阿静你要好好对阿卡,他是个苦孩子。”有一天我放学,阿肯站在楼梯口堵住我,悄悄说卡爸爸走了,彻底地。我愣了一下,开始放声大哭。阿卡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看着我通红的双眼,竟然反过来安慰起我来。那晚我们仨躲在走廊的尽头开了个小会,关于阿卡未来的发展方向。阿卡叹了口气,说:“下定决心以后要好好学习了,总考倒数第一这怎么行?”阿肯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好样的,我和阿静无条件支持你!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那一年我们12岁。

后来外婆告诉我,出殡的那天阿卡站在大门口,把盆摔得叮当响,真孝顺;后来妈妈告诉我,卡爸爸生前欠下的巨额债务几乎压垮了那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也许这是她们女人之间的秘密,我只是担心阿卡改邪归正之后再也不能跟他反锁着屋子没日没夜地玩任天堂了。《超级玛丽》随着死亡跳进了棺材,那个能够爬上云吃金币的小人被我们口中那个猫头鹰一样的“樱桃梅子”给彻底消灭掉了。“樱桃梅子”这名是阿卡起的,我们都觉得特有创意,跟日本人似的,死了也不心疼。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平静了许多,阿肯每天躲在父亲的小门市部里玩网游,阿卡开始像犯人放风一样定点出现在网吧。我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所以当阿肯拽着我去找阿卡的时候,我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九月的天气,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绵密的雨。我和阿肯固执地不撑伞,硬是淋着雨跑过一条街。到了之后阿肯找了个避雨的地方安顿好我,一个人钻进人声鼎沸的小房子里把阿卡揪了出来。我们本来想一起去打台球,结果每个人兜里都是空的,只得悻悻地回家。回去的时候他们两人共撑一把伞,阿卡总是把我的伞往后拉,说雨是斜的,小心淋到后要感冒的。到现在为止的无数年里,我还会为这句浅浅的关心忍不住落泪。没有人会在下雨天注意我是不是淋了雨,除了阿卡。

约定重聚是在两个星期之后的国庆假期,我在QQ上通知了阿卡,然后他当机立断说那就今天吧。阿肯突然想到晚上要给即将去天津上学的女朋友开送别宴的,后来在我和阿卡的怂恿下硬是把那一摊推了,只是为了阿卡的一句“同学重要还是老朋友重要”。

在我们一起长大的那座筒子楼下见到了阿卡,留着另类的发型,戴着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美瞳,穿着高仿的耐克夹克,坐在车上专心地按着手机。而后他扭头看到我们,痞痞坏坏地笑了笑,说了句“上车”。我犹豫了一下,看着眼前那辆自己一贯鄙视的跑得很快、打扮得花里胡哨还带闪光、顺道发出警车一样声音的摩托车,抿了抿嘴唇看了看阿肯。

要去的餐厅是一家地摊式的自助火锅,在小城的边缘。一路上两人拼命捏车把比速度,可以想象我是怎么像杀猪一样惊恐地号了一路的。路灯在飞逝间闪烁着霓虹灯一样迷乱而微醺的光线,风在耳边倏地绕了几圈后再飞快地跑开,阿卡的声音静得像世界尽头的絮语:“阿静,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骑着三辆小童车满世界转吗?你现在怎么会害怕了呢?”

“跟你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被拉成一条奇怪的弧线,有点伤感,有点自嘲。

饭馆里人很多,阿肯接了个电话,急匆匆地出去接女友。阿卡嘻嘻哈哈地坐在我身旁,问我最近怎么样。我愣了下,淡淡地说还好啊。他笑:“你别骗我了,明明就有心事。”我哑然,故作坦然地讲了《男生日记》里那句“请你永远地滚出我的世界”。阿卡沉默了一会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逞英雄似的说什么“哥帮你解决了他”之类的痞子用语。他只是沉默,掏出了烟,犹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他不值得。”

我抿了抿嘴,轻轻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无数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同阿卡般让我心酸,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大悲剧。

走在阿肯身边的女生长得很可爱,但看起来并不十分纯净,可是我忽略了,现在的阿肯也不再是以前那个羞涩内敛干净的小少年了。阿肯拥着她坐下,随意地帮我们互相介绍。女孩只是低头,摆出一副羞赧的模样。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我尽量笑得很坦然地问她认识不认识谁谁谁,她摇摇头,默不作声。我能想象出自己近乎无语的模样,然后无奈地耸肩。阿卡拽了拽我的胳膊,示意我跟他去取菜。余光中看到阿肯臭着一张脸,因为女孩对我的默然而发了脾气。我并不开心,这只能证明对阿肯来说,女孩比我更近,更熟悉。

阿肯和阿卡喝了许多酒,两人争着帮我倒果粒橙。火锅氤氲着的雾气打在脸上,窗外的风好像很大,隐约中我看到街对岸的一截树枝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跌落在慢车道上。对面的女孩始终忘我地玩着手机,而阿肯也没有再理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我们重复着:“你们还记得不记得啊,我们小时候……”

“你们还记得不记得”,是整个晚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我们有太多共同的回忆,包括那些卑微却并不渺小的梦想,还有无数缤纷得让人落泪的约定,其中记得最清楚的是阿肯的一句“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很多事情都变了。阿肯醉了,腮帮子又红又肿,把酒气吐在旁边女孩子的脸上,果真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单纯美好帅气的少年了。阿卡几次掏出烟又塞回去,看得出来他很纠结,我看着他的侧脸,说了句“戒了吧”。他转过身,很无奈且老成地举着烟盒告诉我:“在社会上混就靠这个,不然打架都叫不来兄弟。”我心里突然涩涩的,要知道阿卡是我们三个中年龄最小的,却经历了最多本不该经历的颓废青春。阿卡说是岁月把自己毁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特别装逼,但是回头想想又觉得其实挺对的。

离开的时候阿肯已经有些微晃,但还是执意要送我回家。阿卡载着我,不时招呼着旁边骑着电动车的阿肯。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话,车开得还是一样快,我却没有如来时一样满是恐惧,只是在想,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我们三个都会变成什么样子。

阿卡一直把我送到我家楼洞口,我惊奇地问:“你怎么记得这里?”小学毕业后我被父母接走同住,就很少再和他们有过交集,更别提让他们穿越半个城市从北干道跑来我南干道的家玩。他抓了抓乱掉的头发,特别洒脱地邀功似的说:“有一次在你们学校门口碰到你,你又没骑车,就顺道把你送回来了啊!不记得了吗?”

还真的没有什么印象。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了,真难为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阿肯已经彻底迷路了,阿卡给不知道在哪个路口迷失的他打了电话,就带着担心匆匆忙忙地跑掉了。进门后我跟妈妈说是阿卡开着摩托载我回来的,她表现得比我想象的平静得多,只是问了问我们聚会聊天的内容,然后淡定地说:“嗯,你绝对不会去坐街上社会青年开的那种摩托车的,但是阿卡开的,我还挺放心。”我笑了笑,觉得她这种放心也挺有道理,都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高三之前的暑假,我已经渐渐投入了高三的状态,升学压力迸裂开来。作为从小到大被亲朋好友夸赞的“好好学习的好孩子”,我绝对不能几个月后交出一个让人大跌眼镜的分数。推掉了近乎所有的聚会、KTV、约饭,我最终没有忍心推掉的,是给阿卡的送别宴。妈妈似乎非常理解甚至支持这个决定,还帮我向班主任请假,给我塞了足够多的钱,说如果阿肯和阿卡钱不够,今天的饭就让我请客好了。

我和阿卡坐在体育中心门口的台阶上,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边观看旁边欢呼声四起的篮球赛,一边给阿肯打电话。阿肯的老师始终不肯同意他不上晚自习,认为高三的学生总是要把学习摆在首位的,准假一次就会有后面的无数次。我们万般无奈之下打电话给阿肯的妈妈,她直接让阿肯离开了学校,然后再由自己跟老师解释。这一做法让我和阿卡震惊不已,毕竟阿肯的妈妈是我们三个的家长中最严肃的,也是管教最严格的,她能这么通情达理简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告别宴也不过是普通的串串香。他们俩这次都没喝酒,只是要了很多瓶雪碧。火锅的氤氲热气中又提到了上一次聚餐时谈到的“我们小时候”,似乎我们小时候真的充满了太多太多说不完道不尽的故事。其实我们一起走过的童年,比想象中的更美好更充实。

“欸,对了,和那个男生怎么样了?”阿卡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摆出一副邪恶的表情。我知道他故作玩笑式的语气不过是为了避免触及我的伤心往事。毕竟是往事,所以早已被时间洗褪了伤心。可我却猛然想起上一次阿卡那句深沉的“他不值得”,感觉真是恍如隔世。

很多事情都过去了,日子比我们想象的过得快得多,很多曾经重要的人也会在每一秒钟的流淌中变得无关紧要。只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像不管过了多少年,再见到他们两个,还是会像一切回到原点时那样不停地举杯,像小时候在公交车上把头探出窗外那样单纯地大笑,不停地重复着“你们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啊”。

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

饭后我们沿着繁华热闹的平原路一直走到牧野湖。盛夏已经过去,空气中弥漫着初秋的凉意。“阿静。”阿肯突然叫了一声。“凉不凉?”阿卡紧接着补了一句,顺便递给我他袋子里的外套。阿肯猛地一推他:“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默契。”阿卡笑着回答。我接过外套,突然觉得很温暖。

沿着牧野湖边曲折的小路,阿卡讲了更多这一年间我们错过的故事。最让我震惊甚至不知如何反应的是他居然差点有了一个孩子。阿肯虽然谈过恋爱,但是确实没有到触高压线的地步;而我,根本不懂什么是恋爱,只不过有一段连手都没拉过的柏拉图式的过往而已。而阿卡——年纪最小的阿卡,居然差一点当了爸爸,实在是让我难以接受。

阿肯用漫长的沉默表现了他的震惊,阿卡突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三个就那样肩并肩尴尬地走着,感受着微风拂面的初秋与第一次产生的难以言说的生疏感。湖的对面是一个大型的广场,许多老年人在热情的音乐中扭着秧歌,四五岁的小孩子们站成一列学习溜直排轮。巨大的灯光好像要把天空照亮,也挡住了夏季末尾璀璨的星光。

“那个,阿静啊……”阿肯突然张口,非常平静的语气,“我们差点就成为伯父和姑妈了啊!”我和阿卡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开始放声大笑。笑容中包含的轻松和释然,恐怕只有那些相处了十几年的挚友才能够理解。回去后我跟妈妈谈到阿卡的事,她只是叹气,说如果卡爸爸还在的话,阿卡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样的,他很聪明,被耽误了,真是可惜啊。

后来阿肯跟我说,他妈妈听说后也是一样的反应,好像是自己亲戚的孩子走上了歧途,身为长辈甚是关心又万分无奈。阿卡的妈妈大概到现在还不知道儿子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她一心扑向工作,身兼数职,希望能够尽早还清给卡爸爸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那笔钱对于一个富裕家庭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阿卡家、我家和阿肯家这种社会底层家庭来说,真是天文数字。

所以阿卡上次很装逼地说,是岁月造就了他。尽管主观原因是他自己不争气,但是面对生活也确实有太多的无奈。我常常想,或许某一天像阿卡一样,一度面临吃不上饭交不起学费的窘境,我才能够了解他真正的感觉——被生活击败的感觉。

这次是阿肯送我回家,骑的是电动车,对我而言真是一种莫大的恩惠。我坐在他的后座上,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不舍和阿卡道别。他要到深圳去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打工仔,努力地做一名真正的“社会最底层的劳动人民”。他站在前面和阿肯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们快速地拥抱,抱得很紧,阿肯的后背已经有了微微的颤动,我猜他在抽泣。

阿卡走到后面和我道别的时候,阿肯一直看着前方,没有扭头,更没有转身,只是看着前面KTV里进进出出的人群,看着建筑上闪烁的扎眼的霓虹灯,看着那份遥远的热闹,一个人思忖着什么,将自己与这个有点冰冷的告别场景生硬地隔离开来。

“阿静!”阿卡拍着我的肩,像一个长辈似的谆谆教诲,“你是咱们三个当中路子最正的,也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学习最好的。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咱们的发小情结,你都不屑于跟我这样的人打交道。虽然我不争气,但是我不会让你因为有这样一个朋友而羞耻,所以我在努力改变,真的。

“你和阿肯要考大学了,我真的好羡慕。只是这样的好事这次没我的份,所以你得加油啊。清华北大什么的,不是你从小的目标吗?那就一定要实现啊。哈哈,这样我就可以跟人炫耀说,我最好的朋友在北京呢,北大!哈哈……”

眼泪不受控制地恣肆着,我拼命点着头,根本没想到阿卡也会有如此感性让人落泪的一面。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阿肯的沉默,他大概不想像我这么直白地泪流满面,所以才把自己当一个局外人似的,笑着跟阿卡说再见。

“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啊。”我抽泣着,根本没勇气去给他一个代表再见和祝福的拥抱。十几年的感情,每一个一起成长的点滴,让我开始埋怨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对阿卡好一点,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有爱的家庭,为什么不能在他初入歧途的时候把他拽回来……

“明天几点的车?”阿肯突然扭过头淡淡地问,顺便递给我一包纸巾。“我不会去送你的,我才不会请假去送你呢。”阿肯分明是在说给自己听。

“中午的车,不用送我。”阿卡红着眼眶,笑得很勉强。

如果我早先知道告别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那我宁愿错过,宁愿此刻待在教室里,做永远也写不完的数学题。冷冰冰的平面几何圆锥曲线,至少不会让我如此不知所措,如此伤感,连最后的“再见”都说不出口。

阿肯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们都选择了沉默。直到一个十字路口,他突然停下,唐突地问我:“你觉得我能考上大学吗?”

“能啊。”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虽然我知道阿肯成绩很差,但是毕竟现在三本都算大学,考上不难,关键在于考上什么样的大学。

“你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阿肯重新扭动车把,同时很坚定地说。

“你自己怎么不去考啊?”我反问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很可笑。

“我会努力的,至少要考上二本。本来我觉得高三混过去也没什么,今天阿卡那么一说,突然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幸运儿了。之前在乎的追求的那些东西,都没有意义,真的没有意义。我不是说觉得学习就有意义,只不过可能带给我不一样的东西。”

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和此起彼伏的砍价声将他的声音吞没,但我还是感觉到了阿卡的离去带给我们的对生活全新的认识。以前我想逃避的东西好像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宝贵起来,我拥有的却并不在意的东西或许是很多人这辈子渴望拥有但得不到的宝贝。我觉得阿肯和我想的差不多,毕竟我们那么像,那么有默契。

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断绝了与阿肯和阿卡的联系。阿肯不常上网,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他大概在刻苦努力重新做人。阿卡好像回到了家乡,然后又扎根新密,继续自己的打工生涯。我觉得他在深圳一定过了一段让我难以想象的日子,一个打工仔可能经历的点点滴滴转眼全都要在他身上变成现实,我不愿意去想,更不愿意去了解。在这段短暂的时光里,我们或许都学会了认真地过自己的生活,都暂时将彼此遗忘,或许都忙到没有时间去追溯童年,去回想告别时不舍的心绪和难以抑制的眼泪。就像阿肯说的,没有意义,都没有意义。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彼此都能过得好一些、顺遂一些,平淡远比轰轰烈烈美好得多。

寒假的时候,我第三次到上海,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复赛。拿了第二个一等奖,同时获得参加自主招生面试的机会。我拿着协议在贴着“北京大学”的门前一遍一遍地走着。班主任给我发来短信说:“快点进去啊!能加30分就行!”我坐在走廊上,想着阿肯和阿卡曾经说过的话,一时乱了心绪。

直到离开上海的那一刻,我才发了一条短信给阿肯——厦大,一本线就行。阿肯先回了一个句号,十分钟后又来了一句“只要是你选择的,都好”。我臆想着这十分钟里他究竟多少次打下多少句不同的话再一句一句删掉,最后只留下这一句——看着很像空话却很能温暖人的话。

高考失利之后我一直处于一种很消极的状态,估分后我一度怀疑自己连一本线都过不了。阿肯坚持每天一条短信安慰我。同是高考生,我甚至没有勇气问他考得怎么样,因为我自己都承受不起那种令人疲惫的挫败感。每天看到阿卡的QQ头像亮着,我也没有勇气去打招呼,深深地愧疚于自己推翻了与两个挚友间莫须有的承诺。这远比在亲戚朋友面前丢脸更让我难过。

成绩出来,610分,河南省570名,与北大分数线差26分。那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阴霾的一段时光,我没有勇气看短信、接电话,很多人知道分数后的第一反应都是通过各种方式责问我:“当时自招怎么不选北大呢?你平时成绩那么好,又三届得奖,30分都要不到吗!”我坐在床上,觉得盛夏的阳光比寒冬腊月的狂风更加刺骨。“对啊,我选了人家也不一定给我加分,就是要不到30分怎么办?”每次这样回复,都不清楚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两天后,阿肯站在我家楼下,拼命叫我的名字。我穿着睡衣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就下了楼,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流泪,他没有说话,但是我觉得,他都懂。

“阿卡回来了,我们等一下聚一聚,上去洗澡换衣服。”阿肯笑着,在阳光下简直像个转世天使。他见我在原地没有反应,就走过来冲着我的耳朵喊:“快去啊!”

我们这次没有吃火锅,而是回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筒子楼,这里记载了我们从记事起到小学毕业所有精彩的时光。很多东西还是没有变,三楼到四楼的转角还是铺满了老鼠屎,公共厕所门口依旧堆满了杂乱的家具,走道一端还放着之前几户人家来不及用掉的煤球。这座楼已经逐渐成了历史遗忘的角落,阿肯妈妈再嫁后带着阿肯搬走,我外婆也搬来我家里同住,唯一的住户是一个在附近打工的小伙子。

站在阿肯家门口,觉得像轮回一样,又回到了那些年无忧无虑的时光,让人挂念的、难以忘怀的人生中最单纯澄澈美好简单的日子。

阿卡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看起来像是经历过很多事情。他确实比我和阿肯更了解这个社会、了解很多冰冷的残酷的游戏规则,只不过面对我们时,他还是那么温暖那么简单,变回童年里那个单纯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朋友,骑着一辆童车就敢周游世界。

“还记得这个吗?”阿卡从背包里掏出了一个大盒子,我好奇地打开,然后一下子惊奇地叫出来——一套让人无限怀念的红白机。“呃,小时候的那台我搬家时好像丢掉了,所以从网上买了一个差不多的。”阿卡挠着脑袋,笑得很天真。

“嗯,我也找不到以前那些卡了,所以我也网购了一些,不过放心啦,我们以前玩过的所有的游戏都在上面!”阿肯从背包里哗啦啦地倒出好多,我一个个地翻看着,《超级玛丽》《坦克》《雪人兄弟》《魂斗罗》《忍者神龟》……那种惊喜和开心的感觉,难以言说。

“其实北大清华又怎么样?能带给你童年的快乐吗?”阿卡笑着递给我一只游戏手柄,依然是副把——他俩从小就觉得一个女孩不能主导游戏的进程。等我接过,他长出一口气,然后大声宣布:“那么——游戏开始!”

那一瞬间,好像很多东西真的都不再那么重要了,那些我们曾经很在意的、放不下的、难以释怀的东西,都成了记忆中一个小小的点。童年也不再仅仅是回忆,“我们小时候”好像重新上演了一次,那个管道工人终于可以重新踩死那些叫“樱桃梅子”的猫头鹰一样的生物,玩《坦克》时还会期待吃到那些手枪图形的能穿透白砖的“装甲弹”,还会抢着吃《雪人兄弟》里面各种颜色的墨水,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红墨水究竟是能加速还是能射远……我们在遗忘中找回了最初的自己。

我常常跟别人说,我和阿肯阿卡是那种可以牵手、可以拥抱,但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朋友。我们的交集太少,甚至完全分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是我们又被联系得那样紧密,那样有默契而彼此了解。我们一起学会了下跳棋象棋围棋各种棋,一起学会打台球乒乓球羽毛球,一起买了颜色不一样的蹦蹦器,在狭窄的过道里蹦到弹簧脱节,一起在雨后去旁边的干休所里摘蚂蚁菜然后摊煎饼,一起走过了那么精彩又独一无二的那些年。

其实,我们都更清楚的是,那些埋藏在任天堂中的旧时光,会停留在每个人的记忆里,很久、很久…… fOSJ7mJd1RX5DZJ4LORcbfURgoy9GFvkp0Y5D25SQ5dzQ1b/WS9to0LwYuz619U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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