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诗歌中的语言本体论,作为一种“纯诗构想”,在语言意识而非主体意识上,实现了诗人身份朝向现代独立艺术家的迈进,诗人从只能被纳入国家文学计划的体系中脱离出来。这在伦理上意味着,诗人无论身居何职,其写作有权与政治无关,甚至有权“与无关有关”。这样的转变,极具唯名论意味。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曾谈论过唯名论思想对社会的利与弊:“唯名论观点的极端后果是一个无结构的世界、一个社会真空体,它像教条主义的唯实论一样使具体个人的行动变得无法理解……我们接受唯名论者理解个人的行为和动机的宗旨,但是反对他们把个人理解成脱离社会的、残存的实体。”
诚如前文所述,尽管诗人们为语言本体论赋予表情的方式千差万别,但1980年代诗歌中的语言本体论图像整体上呈现出集体性的远景式图谱。如果仔细考察1980年代的社会精神状况,就会发现,1980年代诗歌中的语言本体论,暗合于当时社会的理想主义及其危机:文学的潜意识,往往保存了对社会精神结构的记忆。
如前文所述,语言本体论是对语言之存在(being)的忧郁理想和激烈否定。而如果我们参看贺照田对1980年著名的“潘晓讨论”的一段总结,就会发现,语言本体论的内在装置结构与当时青年的精神结构究竟如何相似:“其时更普遍的是我们于潘晓来信例子中所看到的情况,就是,在同一个人身上,一方面是真实的虚无情绪,否定一切价值的冲动,另一方面是同样真实的理想主义冲动,对意义感的强烈渴望。”
二者在话语结构上的内在契合性已毋庸进一步阐释。当时诗人们在唯名论的意义上独立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从此与社会无关。无论有意无意,甚至也不无巧合,但是透过这种参照,我们会看到,他们将当时社会的理想主义远景隐喻进对于语言之存在的理想中。透过骆一禾《对话》中的“上帝”与大地上怀着乡愁的人,西川诗中神秘而非人力所能驾驭的“星空”,海子诗中超越而又受伤的“天鹅”,我们能够以“纯诗构想”的方式把握住1980年代的“时代精神”(Zeitgeist):1980年代是个充满理想主义远景的时代,尽管其内部暗藏着重重虚无主义危机。
从1980年代末开始,理想主义远景消退,其中暗藏的虚无主义危机全面爆发,并且以物质主义为核心显露出来。物开始泛滥,并且开始成为后1980年代社会语境中最核心的话语正确。人们对词的体验逐渐认知化与机械化,视像化的难度急剧增加——言说对此记忆该如何保存?这便是1990年代以来诗歌中的语言本体论开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