嬾残原名明瓒,是唐代开元至大历年间在衡山隐居的一位异僧和高僧,他以执役僧的形象出现于世人面前,预言了李泌的宰相之任,在显现神力之后,以被虎衔走的方式离开(尸解)。在记载嬾残生平最早的文献《甘泽谣》中,他实际上被塑造成一个神仙和高僧的形象 。嬾残之得名,据说是“性嬾而食残,故号嬾残”,但早期文献没有他如何懒的具体记载,而五代禅宗典籍《祖堂集》记录的嬾残乐道歌,则实实在在地呈现出一种禅宗气息的“懒”来。歌云:
兀然无事无改换,无事何须论一段。真心无散乱,他事不须断。过去已过去,未来更莫算。兀然无事坐,何曾有人唤?向外觅功夫,总是痴顽汉。粮不畜一粒,逢饭但知。世间多事人,相趁浑不及。我不乐生天,亦不爱福田。饥来即吃饭,睡来即卧瞑。愚人笑我,智乃知贤。不是痴钝,本体如然。要去即去,要住即住。身被一破纳,脚着娘生袴。多言复多语,由来反相误。……种种劳筋骨,不如林间睡兀兀。举头见日高,乞饭从头喂。……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长流。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山云当幕,夜月为钩。不朝天子,岂羡王侯?生死无虑,更须何忧?水月无形,我常只宁。万法皆尔,本自无生。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祖堂集》共载《乐道歌》三首,另两首分别为腾腾和尚(任俭)、关南和尚(道常)所作 。按《祖堂集》的说法,腾腾和尚为初唐时人(慧安国师门下),关南为晚唐时人。孙昌武提到腾腾和懒瓒之作,认为“从作品的思想内容和表现风格看,应是中唐祖师禅形成以后的,大概是那些山居修道的禅僧的创作” 。腾腾和尚歌中的“识取自家城廓”、“言语不离性空”、“烦恼即是菩提”等,确实不像是盛唐以前禅宗的思想。“烦恼即是菩提”即慧能所说“即烦恼是菩提” ,“自家城廓”类似马祖所说“自家宝藏” ,著名的“今日任运腾腾,明日腾腾任运”,也和马祖所说“长养圣胎,任运过时” 类似。可以肯定,腾腾和尚歌是托名之作,其写作时间在中唐以后 。至于嬾残之作,其中的“何须读文字”之说,近于慧能的“佛性之理,不关文字”等“不立文字”的说法 ,而“无事”思想和乐道思想等,和马祖以来的禅宗确有相近处。嬾残的师承,一说是北宗的普寂法嗣,一说是南宗的慧能门下,不论如何,他在南岳时和怀让、希迁、马祖互相认识是完全可能的,其乐道歌的产生并非没有可能。而且临济义玄(?—866)曾引用“古人”的话说,“向外作工夫,总是痴顽汉”,与歌中“向外觅功夫,总是痴顽汉”一致,所谓古人,大概就是指嬾残吧。
相比腾腾和关南的乐道歌来说,嬾残歌更多地描写了僧人安贫乐道的生活,表现自在逍遥的生活境界,是名副其实的乐道歌。如“种种劳筋骨,不如林间睡兀兀。举头见日高,乞饭从头喂”,以及最后“世事悠悠”至“春来草自青”的一段。后来南宋《南岳总胜集》记嬾残事,录歌则仅节录“世事悠悠”以下部分,亦可见这段最为人所喜爱,最能表达乐道之情。可以比较的是敦煌遗书中的《山僧歌》(斯5692):
问曰居山何似好,起时日高睡时早。山中软草以为衣,斋餐松柏随时饱。卧崖龛,石枕脑,一抱乱草为衣袄。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阵清风自扫了。独隐山,实畅道,更无诸事乱相扰。……贪看山,石撅倒,不能却起睡到晓。时人唤我作痴憨,自作清闲无烦恼。……最上乘,无可造。不施工力自然了。识心见性又知时,无心便是释迦老。
项楚老师在解读此诗时就联系到乐道歌,说得很好:“禅宗歌偈中有一类叫‘乐道歌’,《山僧歌》就属于这一类,它极力渲染山僧山居修禅生活的乐趣。所谓‘修禅生活’,其实只是做一个寻常无事自在人,也就是做一个与世无争、无所事事的懒汉。然而禅宗中人却觉得这种懒散生活中充满了极大的乐趣,无往而不感受到‘禅悦’之味,以至自认为这就是‘成佛’了,所以最后点出了主题:‘识心见性又知时,无心便是释迦老。’” 两首歌诗都写到吃饭穿衣的简陋与随意,尤其都写到睡觉晚起:“举头见日高”,“起时日高睡时早”。祁伟研究山居诗时,分析这类诗歌的主题,有“行住坐卧”、“历史兴衰”、“参禅示悟”、“山居乐道”四类 。按这个标准,嬾残歌涉及除历史兴衰以外的三个主题。无事任运、逍遥自在的懒散生活,是嬾残歌中最为形象和最为精彩的部分,也是后人对嬾残及其乐道歌接受的核心所在。《景德传灯录》卷三十收录的《铭记箴歌》,其中就有腾腾和尚《了元歌》(《祖堂集》称乐道歌)、南岳懒瓒和尚歌、石头和尚《草庵歌》、道吾和尚《乐道歌》、关南长老《获珠吟》(《祖堂集》称乐道歌)等,都是思想意旨相近的乐道歌,歌唱“不坐禅,不修道,任运逍遥只么了”(《获珠吟》),表达“畅情乐道”(道吾和尚《乐道歌》)之意,这些作品都可以看作嬾残乐道歌的后裔或近亲。
嬾残在宋代有着广泛的影响。他之所以被宋人留意,主要不是他傲视王侯、安贫乐道的形象——高士传统里的原宪、田子方、颜歜以及文人传统里的嵇康、陶渊明等已经具备了这样的思想和形象资源,也不是其谪堕神仙的形象,而是他的《乐道歌》以及他名字里的“懒”因子。黄庭坚大概是宋代最喜爱和推崇嬾残的人,曾抄写嬾残歌 [1] ,还在自己的像赞上说自己是嬾残转世,《张子谦写予真请自赞》:“自疑是南岳懒瓒师,人言是前身黄叔度。” 他在《次韵元实病目》的结尾还写道:“君不见岳头懒瓒一生禅,鼻涕垂颐渠不管。”借懒瓒禅法来宽慰得眼病的范温(元实)。“鼻涕垂颐渠不管”似乎用了一个典故,但在黄庭坚之前的文献中找不到这个故事,而稍晚的惠洪《林间录》中却记载着:
唐高僧号懒瓒,隐居衡山之顶石窟中。尝作歌,其略曰:“世事悠悠,不如山丘。卧藤萝下,块石枕头。”其言宏妙,皆发佛祖之奥。德宗闻其名,遣使驰诏召之。使者即其窟,宣言:“天子有诏,尊者幸起谢恩。”瓒方拨牛粪火寻煨芋,食之,寒涕垂膺,未尝答。使者笑之,且劝瓒拭涕。瓒曰:“我岂有工夫为俗人拭涕耶?”竟不能致而去。德宗钦叹之。予尝见其像,垂颐瞋目,气韵超然,若不可犯干者。为题其上曰:“粪火但知黄独美,银钩那识紫泥新。尚无心绪收寒涕,岂有工夫问俗人。”
《甘泽谣》和《宋高僧传》的嬾残故事里有这样的情节:李泌来衡山发现嬾残并非凡人,半夜前往谒见,嬾残“拨牛粪火”,“出芋啗之”,然后将吃了一半的芋子给李泌吃。但是,早期文献中并没有德宗令使者召见、嬾残“寒涕垂膺”而不拭的细节。我怀疑这出于惠洪的杜撰增添,以此来注释黄庭坚诗中的“鼻涕垂颐渠不管”,也就是说,这是一个伪典和伪注 。惠洪本人也多次用这个典故,《偶书寂音堂壁三首》之二:“寂音闲杀益风流, 寒涕 垂膺懒更收。”《蜀道人明禅过余甚勤久而出东山高弟两勤送行语句戏作此塞其见即之意》:“张口茹拳君聚落,垂膺 拭涕 我山林。” 其《次韵游衡岳》自述心迹,末句说“平生嘉遁心,行挽车轮起。 拭 涕师懒瓒 ,多事笑昙始” ,更欲学习嬾残不问俗事,而嘲笑昙始奔走四方为世人和帝王说法未免多事。他在《送因觉先序》中还说:“余以屏迹岩丛,栈绝世路,宁当交公卿大夫哉!脱有见问者,为言未能 为世收寒涕 是矣。” 上面这些既可以看作化用黄庭坚诗句之典,也可以说是使用自己编造的典故(可谓自我作故)。嬾残垂涕的故事此后广见于各种佛教典籍,如《碧岩录》《南岳总胜集》《释氏通鉴》《佛祖历代通载》等。金元时期的佛教类书《禅苑蒙求瑶林》还收有《懒瓒煨芋》一则,可见这典故已经传遍丛林。南宋有多位僧人为嬾残作颂赞,多是赞赏其不赴征召、煨芋自适的精神。如释智愚《懒瓒和尚赞》:“石林冰冷,粪火芋香。深拨浅得,滋味最长。”又一首:“枕石苔生,崖藤影绿。天书促行,芋子未熟。” 释广闻《懒残和尚赞》:“寒涕无暇收,高风自然足。客来知不知,吾芋恰新熟。” 释普度《懒瓒赞》:“山窈窕,路羊肠。紫泥下诏,御墨犹香。报道我侬煨芋忙。”
惠洪在《林间录》中引自己的诗“粪火但知黄独美”云云,又见《石门文字禅》卷十五,题为《读古德传八首》之四 。黄独是一种类似芋子的食物,因杜甫诗有“黄独无苗山雪盛”(《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二),乃为世人所知。黄庭坚、惠洪、王观国等人还辨析过杜甫此诗有的版本作“黄精”是错误的 。惠洪诗中的“黄独美”其实就是“芋子美”的意思,黄独作为芋子的代名而使用。此后南宋僧人写懒瓒之诗,便常用黄独之语:
粪火堆中黄独羹,松萝影里白云闲,自从丹诏来岩窦,赢得虚名满人间。(道冲《懒瓒》)
肩担坏衲涕垂颐,目送征鸿宇宙低。丹诏不知黄独美,今人此道弃如泥。(永珍《懒瓒》)
香浮黄独地炉红,诏墨新题懒剥封。阅世难移清苦节,西风吹上祝融峰。(永秀《懒瓒岩》 )
垂颐寒涕满头霜,黄独煨来别有香。三诏入云三不起,儿孙各自立封疆。(普济《懒瓒赞》 )
经过黄庭坚和惠洪的“宣传”,嬾残典故和形象频繁出现于宋代诗文之中:
客来慵抆懒残涕 ,老去定同弥勒龛。(范成大《初履地》 )
西江一吸还居士, 寒涕双垂任懒残 。(李壁《湛庵出示宪使陈益之近作且蒙记忆再次韵一首适王令君国正携酒相过断章并识之有便仍以寄陈也》 )
君不见 懒残 昔往衡山峰,使者召之终不从,天寒垂涕石窟中。(陆文圭《送北禅释天泉长老入燕》 )
寒涕垂颐懒不收 ,肯将佛法挂心头。(释心月《慵衲》 )
山房不识春风面,地炉宿火煨红软。 寒涕垂颐 午梦醒,饥肠殷殷晴雷转。……放憨一饱万缘空,口唱山歌手扪腹。可中真味与谁论,脯麟脍凤徒腥膻。向使 懒残 知有此,肯把虚名眩天子。(释绍昙《煨芋》 )
风雪衡山涕满膺 , 懒残 不管自家身。殷勤拨火分 煨芋 ,却有工夫到别人。(文天祥《慧和尚三绝》之二 )
《甘泽谣》有懒残将吃了一半的芋分给李泌的故事,北宋又出现嬾残煨芋自食、垂涕不拭的故事(伪典),两个故事中都有煨芋的情节。文天祥之诗议论说,既然懒残连鼻涕都不管,说“我岂有功夫为俗人拭涕”,却有功夫理会李泌为相之事,立意可谓巧妙。可以说,文天祥诗是翻惠洪《林间录》及其“尚无心绪收寒涕,岂有工夫问俗人”之案,无意中却指出惠洪故事的矛盾之处。
由上可见,嬾残煨芋是宋人习用的典故,其使用一般有两种情况,含义有所不同而有时也有交叉。一是写山居尤其是佛门生活的境况,多见于僧人以及士人与释子的酬唱诗中,或赏其安贫乐道,或称其自在逍遥。前引宋人之诗大多有这层意思。又如陈与义《留别天宁永庆乾明金銮四老》:“胜事远公莲,深心 懒残芋 。” 曹勋《和英上人见寄》:“好闲 懒瓒 聊 煨 芋 ,不病维摩尚倚床。” 刘过《简能仁礼老》:“牛粪火堆 煨芋 熟,时时拾得 懒残 余。” 二是写一种美味或野味。李纲《煨芋》和绍昙《煨芋》等都将煨芋写得十分诱人。这也与苏轼开创的传统有关,其《除夕访子野食烧芋戏作》云:“松风溜溜作春寒,伴我饥肠响夜阑。牛粪火中烧芋子,山人更吃 懒残 残。” 他还有《次韵毛滂法曹感雨诗》:“他年记此味, 芋火对懒 残 。” 除这两处写芋用及嬾残典故外,苏轼还有多处写到食芋,其中一首《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 ,诗题说儿子苏过以新意将芋作成美味,名“玉糁羹”,此后便流传开来。周紫芝《烧芋》:“粪火拨灰聊效颦,玉糁夸羹未须尔。”即用其名。南宋一本记载山居食物的书《山家清供》还专门记了煨芋,名为“土芝丹”,并引述嬾残故事,还有一首“居山人”的诗:“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 虽然没有出现懒字,但诗中体现的自适与乐道则是一致的。
嬾残的乐道歌,垂涕和煨芋的故事,对宋以后的文学和文化的影响是巨大的,而这有赖于苏轼、黄庭坚、惠洪等人对嬾残故事的不断书写和相关典故的不断使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人塑造了嬾残作为懒文化鼻祖的形象与地位。
[1] 《山谷年谱》卷三十崇宁三年(1104年)四月:“先生有跋自书嬾瓒和尚歌后云:‘四月辛未,余将发清湘矣。杨唐老乞书,大暑天雨,体烦眼花,书不成字。’”(黄 《山谷年谱》,吉林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影印《四库全书荟要》本,2005年,第319页上)今有“黄文节公书梵志诗”传世,有人误以为此乃黄庭坚书王梵志诗,项楚《王梵志诗十一首辨伪》有辨析,见其《王梵志诗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72页。汪珂玉《珊瑚网》卷五《黄涪翁正书法语真迹》亦录其全文,后跋云:“元符三年(1100)七月,涪翁自戎州溯流上青衣,廿四日,宿廖致平牛口庄,养正置酒弄芳阁,荷衣未尽,莲实可登,投壶弈棋,烧烛夜归。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今国家博物馆藏有黄庭坚“牛口庄题名卷”58字,即此。陈乔认为,《珊瑚网》所录原卷的前半已亡佚,今存后半的题记为真品,而今传的王梵志诗卷(无“此字可令张法亨刻之”九字),为《江村消夏录》《经训堂法书》所录者为赝品(《黄庭坚的〈明瓒诗后题卷〉》,《文物》1962年第11期)。不过,此题跋所述之时间和地点,与《山谷年谱》崇宁三年“发全州”的时地也不合,存疑。今人整理《黄庭坚全集》时补辑了《题所书唐明瓒禅师乐道歌后》(即跋文58字),见《黄庭坚全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第2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