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自己跑了多少圈,只觉得寒风扬起的雪粒砸在脸上的冰凉时断时续,又听到操场上看热闹的新兵来了又走,整个世界从喧闹逐渐转为宁静。
每一次呼吸都开始在脑海中激荡起一声惊雷,夏承安感觉到了疲惫、乏力、饥饿、烧灼。
恍惚间,夏承安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被关进了一间粉刷得雪白的却没有门窗的密闭屋子。屋子四壁正在合拢,不过眨眼的功夫,墙壁就从四面八方贴紧了自己。
夏承安想后退,想呼救,但一股沛然的巨力将他的身体固定在那里,做不出动作,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墙壁压在自己身上。
视觉重新回到一片黑暗之中,夏承安感觉自己身体轻飘飘的,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飘啊飘,飘啊飘,可是黑暗中不知从哪里来的雨,忽然淅淅沥沥地落在自己脸上。
夏承安想抬起手擦一擦,但原本轻飘的身体却犹如千斤巨石压着一样。任他如何努力,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将手指稍稍向上抬了抬。
不知为什么,随着自己手指的动作,雨忽然停了。混沌中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欢呼。
他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到底是谁在欢呼,又在欢呼什么。可念头翻涌的同时,一阵强烈的疲惫再次袭上心头。
终于感觉有力气睁眼的时候,夏承安发现自己早已躺在了床上。
一个巨大的硬壳子罩着自己的口鼻,凉飕飕地带着水汽的微风直往口鼻里灌。不用看清楚夏承安也知道,这是氧气罩。
黯淡的节能灯将床单被褥都映照出一片凄惨的白色,感觉到自己腿上压着一块重物,斜睨一眼,灯光下是一个人的身形正趴在床边酣然入睡。
夏承安收了收有些麻木的胳膊,正准备拄着胳膊让上半身坐起时,右手因为用力忽然针刺般地作痛。
扭头看时,却是一直不曾察觉的输液针头因为自己手臂移动鼓了针。
出师不利的夏承安不由得苦笑一声,使劲把腿往旁边抽了抽,正准备侧身把输液管的流量调节器推到头的时候,病床的那一头,刘筱云还带着慵懒睡意却充满了惊喜的声音乍然响起。
“夏哥,你醒啦?”
咋咋呼呼,确实是今天刚刚熟悉的味道。
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躺到了这里,夏承安感觉自己侧个身都有些困难。
冲原地蹦起来的刘筱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吞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眼睛往右手的方向瞟着,语言凝练地提醒道:
“鼓针,喝水。”
短短四个字,让原本平静的喉咙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波接着一波如同小刀在割的痛感不停地刺激着夏承安的神经,而这种痛楚又引起了身体其他部位的连锁反应,一时间关节的酸痛,肌肉的胀痛,胸腔的干痛以及头部的刺痛,全都集中爆发出来,夏承安忍不住开始呻吟,可这种呻吟在海浪一般的痛楚面前,毫无用处。
刘筱云吓坏了。
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更没有听清楚被氧气罩隔断的夏承安的请求。
看着夏承安痛苦的样子,束手无策的他傻站了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要去叫医生。
惊慌失措的他绕过病床,拖着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拉开门就往外头冲,口中用急切的声音不断呼喊着医生,却是连房门都忘了关一下。
很快两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军装上套着白大褂的女兵在刘筱云风风火火的催促中阔步走进病房。
比起刘筱云这个从来没有照顾过人的糙老爷们,女兵显得极其心细如发。
走进病房后第一眼便看到输液管滴斗内没有药水滴落,靠近夏承安后顺手便将流量调节器推到了关闭点。
身后的刘筱云还在大呼小叫,不耐烦的女兵扭头就是一声比他声音更洪亮的呵斥:
“新兵蛋子连个病人都不会看护,鬼叫什么鬼叫?鼓针啦,少爷,手背上这么大个包你看不见吗?算了,懒得跟你计较。暖气片上有你们炊事班黄班长送来的蒲公英水,喂他喝一些。”
没好气地白了刘筱云一眼,转身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不停呻吟的夏承安,却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
剧烈运动,又失温,夏承安现在承受的疼痛有多剧烈她不能感同身受,但她知道确实很痛就是了。
一个新兵在承受这样的疼痛时,只是发出呻吟而不是掉眼泪喊爹娘。
在她接诊过的新兵当中,意志力已经属于独一份了。
她很清楚,夏承安不需要安慰。她只要把针头尽快扎好,让补充能量和消解炎症的药物顺畅地流入这个兵的血管,为他对抗痛苦提供强有力的物质基础就足够了。
经历过这样一场疼痛的洗礼,这个兵很快就能完成一场精神层面的蜕变。
唔,这么富有哲理的话,还是当初她在师直医院实习的时候,听一位首长跟她的老师说的。
她不懂其中的深意,夏承安也不懂。
如果他能听到这女卫生员的心声的话,可能会咬牙切齿地回敬一句“板子打不到谁身上,谁就不知道痛”。去他娘的洗礼,去他娘的蜕变,如果有的选,他情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一觉。
深棕色的蒲公英水混杂着丝丝红糖的甜,随着刘筱云有些笨拙地倾倒流入夏承安依旧如刀割的喉咙。
谈不上什么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只是割肉的钝刀换成了锋利的小刀,痛苦虽然依旧,却不用再那么遭罪。
干瘪的肚子许是进了些糖水,身体也顿时感觉有了些力气。在刘筱云的帮助下强忍着不适撑起身体,迎着女兵好奇的目光,夏承安努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用洪亮的声音向她表示感谢。
但刚才开口说话的惨痛教训让他不得不保持沉默。
简单到连个谢字都没有的感激,大概是女兵从军以来受到的最特殊的回馈。
不过这个简单的举动,确实将她被人大半夜搅扰了清梦的不快一扫而空。
同样还以笑容后,将夏承安还露在外头的手小心翼翼盖上被子,这才温声细语地嘱咐道:
“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剧烈运动前没有热身引起的脑供血不足。这是最后一组药了,输完后你让他叫我。”
投向刘筱云的目光依旧带着几分不爽,但总归没有再用那与她的身形完全不符的大嗓门吼人,甚至看到刘筱云缩了缩脖子,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随着银铃声渐行渐远,重新恢复平静的病房内,刘筱云和夏承安开始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