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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牛大伟的霸道让乡长张扬很不满。郝正仁与张扬走得较近,视陈楚歌为异己。陈楚歌的姐夫因伐树烧炭被林业公安拘留,原来是郝正仁动的手脚……

这年的冬天出奇的冷,临到腊底,还没有下过雪。

陈楚歌每天看天,天总是阴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样子,可就是不见雪花飘落下来。

这样的天气对山区的炭农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了,生意因而格外红火。木炭生意一火,那些山林可就遭殃了,远近的山头光秃秃的。

靠山乡的毁林情况最为严重,县林业公安大队将这里列为重灾区,轻则封窑,重则拘人。

这天晚上,陈楚歌看了会书,正要上床休息,就听见门被敲得“砰砰”响。

陈楚歌开了门,父亲进了屋,身后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是陈楚歌的大姐陈大兰。

“楚歌,你可要替姐做主啊。”陈大兰像遇到救星一般,见面就央求道。

“大姐,出了什么事吗?”陈楚歌心里一惊,急忙问道。

陈保国板着脸说:“你姐夫被公安抓走了。”

“别急,慢慢说,先喝口水暖暖身子。”陈楚歌给二人各倒了一杯热水。

陈大兰说:“今天中午,我到山里给你姐夫送饭,亲眼见他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他们还给他上了手铐,楚歌,姐没什么人可指望,就靠你救他了。”

陈保国在一旁愤愤不平:“要说你姐夫烧那点炭不算什么,比他严重的多的是,凭什么别人不抓只抓他一个?再说你还在乡里工作,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拿他动刀吧?”

陈楚歌暗暗叫苦,靠山乡刚刚申报成功国家生态公益林工程,每年国家拨给一大笔护林经费,如果验收不合格,这笔经费就得落空。乡里发出了通告,严禁滥砍乱伐,乡派出所也多次进行了专项整治,但这股烧炭风总刹不住,为此,乡里请求县林业公安大队支援,进行严厉打击,姐夫这下是撞到枪口上了。再说,他被抓了个现形,想抵赖也是不可能的了。他为难地说:“爸,姐,现在正在风头上,要想让他们放人恐怕不现实。”

陈保国一听,气有些往上冲,说:“娃啊,别人说这话情有可原,你不该这样说啊,再怎么说这可是你姐夫啊。”

陈大兰又哽咽起来,说:“楚歌,你别忘了你上大学的学费还有我出嫁的彩礼钱在里面呢,这些钱也是你姐夫靠一根根的木炭烧出来的。”

陈楚歌心一软,说:“我不是不救,只怕我根本救不了。”

陈保国有些不服气,说:“烧点炭咋的了?咱山区农民哪家哪户没烧过炭?村里的干部也在偷偷烧炭呢。你们这些上面的干部不能只拣软柿子捏。”

陈楚歌心想在父亲眼里,自己算是个干部,否则他不会连自己一道怪罪。可是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自己算哪门子干部?说句实在的话,他现在在乡政府的角色就是个临时工,如果哪一天干得不好就会被退回去。在这节骨眼上,父亲和大姐又来给他添麻烦,急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么办才好?

陈保国见儿子左右为难的样子,把话说绝了:“今天我来就是让你想办法救人,这不仅因为他是你姐夫,还有就是脸面的事,你要不是在乡里干,我们也不指望你,现在你在这里,你姐夫被抓了对你来说也是件不光彩的事。”

陈楚歌清楚这点,可是自己并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脸面,说脸面那只是自欺欺人。但父亲不这样看,他现在以为自己在乡里很了不起,能当书记半个家呢。有一次陈楚歌回家,父亲请老支书来家里吃饭,席中酒喝得有些高,他吹嘘说:“老支书,牛书记的讲话都是我们家楚歌写的,他能当书记半个家了。”当时陈楚歌听到这话可吓坏了,这话要是传到乡里那还了得?自己算什么?给领导写讲话稿那是按照领导的意图来写的,怎么能算是当半个家呢?事后陈楚歌跟父亲长谈了一次,陈保国也意识到了,表示下次再也不说了。现在陈保国虽然没有直接把话挑明,但他的意思表达出来了,如果陈楚歌不救人,自己脸上无光,陈楚歌也不光彩。

自古云“养种像种”,陈楚歌骨子里和父亲一样清高,不愿意矮人一截。现在他决定把话跟父亲说清楚,彻底绝了父亲在人前炫耀的念头。“爸,实话对你说吧,我在乡政府就是个打杂的,人微言轻,说话起不了什么作用。”

陈大兰着急了,说:“宰相府前看大门的也不低于个七品县令呢。你现在总比我们这些两眼一抹黑的人强,再说你只要对牛书记一说,他肯定会网开一面,把你姐夫放了。楚歌,姐求你了。”

陈保国也说:“是啊,你总得出面向牛书记求个情,就当把一句话不作数吧,万一他答应帮忙呢。”

陈保国软硬兼施,陈大兰哭哭啼啼,陈楚歌缠不过,便说:“姐夫的事情我肯定要帮忙的,结果说不好,尽最大努力吧。”

陈保国见他答应了,仿佛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他说:“楚娃子,爸还对你说个事,那天你妈看见咱们家祖坟山上冒青烟,那不是真的,我当时眼有些花,也以为那是真的。后来一想不对劲,听老人们说后代要出县太爷以上的官,祖坟山上才冒青烟,你才到乡政府当个办事员,离县太爷差远了。那天从你这里回去后,我就上了一趟祖坟山,根本不是冒青烟,是隔壁村王铁蛋烧炭冒的烟。”

陈楚歌知道这是迷信,笑着说:“你不是常告诉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吗?你儿子这么笨,这辈子别指望了。”

陈大兰说:“要我说楚歌痴人有痴福,说不定以后还真能当上县太爷呢!”

陈保国看了眼墙上的电子钟,说:“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吧,楚娃子要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呢。”

陈楚歌目送他们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心里感慨万千,他们摸黑走了十多里山路到这里,现在又要返回去。在他们眼里,自己是个人物,而且他们为自己付出了很多,现在总该是回报他们的时候了,哪怕不能满足他们的希望,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第二天一大早,陈楚歌来到乡派出所,找到所长。

所长笑呵呵地问:“大才子,又要传达什么指示啊?”

陈楚歌说:“所长,指示不敢当,今天来不是公事,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所长拍胸脯道:“你我是兄弟,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给你办。”

陈楚歌把所求之事说了,所长面有难色,良久才慢吞吞地说道:“楚歌,这是县林业公安大队办的案子,并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实在无能为力。”

“你跟他们是一个系统的,总该可以说上话吧,而且这次他们来抓人,也是你们配合的。”

“我哪知道孙二狗是你姐夫啊,要是早知道也就给你通个风报个信。实不相瞒,当时各个村都摸排了一些重点人员名单,孙庄村报了孙二狗,张乡长在会上定了调,要拿他开刀,杀一儆百。”

陈楚歌这才明白原来抓孙二狗是张扬拍板的,看来这件事情复杂了。

所长发觉自己说漏了嘴,陈楚歌算什么,顶多是牛大伟后面一个跟班的,自己卖这个情报给他值吗?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说:“兄弟,我可是冒着违纪的风险向你透露情况的,你别把哥哥出卖就行。”

陈楚歌觉得有必要安抚一下所长,这家伙心直口快,是个可交的朋友,便说:“所长,我陈楚歌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为人所不耻的事情?”

所长笑了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牛书记那边有什么事情还要你多美言啊,对了,上次我们所递交的关于设立联防队的报告他看了吗?”

陈楚歌如实相告,说:“书记为跑项目资金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看啊,等他回来我催他一下。”

所长喜笑颜开,说:“多谢!”

陈楚歌回到办公室,郝正仁不在。

孙梅在埋头弄发票,这一段时间牛书记在外面跑项目的花费都由她整理报销。

“郝主任呢?”陈楚歌问道。

孙梅头也不抬,回答说:“跟黄主席到孙庄村去了。”

陈楚歌突然大脑中灵光乍现,一切都明白了,看来这是郝正仁捣的鬼,他和黄主席是联系孙庄村的分片干部,孙庄村上报的名单哪有他不知道的道理?或许就是他郝正仁钦点的呢。

陈楚歌弄不明白郝正仁为什么这么针对自己?照说他是党政办主任,自己只是个借调的,根本威胁不到他的职务。还有,他收过自己一条烟,还答应做自己的师父,哪有师父这样对待徒弟的?他对自己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也就罢了,可他犯不着用这种手段对付自己的亲人呀?看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真是郝正仁干的,陈保国知道了还不骂个不休,老子屙屎又没有掉到你家粥锅里!

陈楚歌自从到乡政府工作以后,也听到不少传言,主要是党政不和的事情。知情人还举了一个例子,说张扬从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调任乡长以后,进行山区教育调整,规划建设靠山乡中心小学,这样做是符合上面规定的,也在乡长的权限范围之内。建中心小学,有助于山区师资力量整合,牛大伟是支持的,这件事情也在党政联席会定下来了。规划选址确定以后,就要开工建设,张扬有一个朋友是搞建筑工程的,找到他要求承包这个工程。张扬认为党政联席会上确定由他负责,便答应下来。哪知这个朋友还没进场施工,消息就传到牛大伟耳朵里了。牛大伟很生气,暗中派人调查张扬这个朋友,发现这个人的公司没有建筑资质,是个皮包公司,需要挂靠别的公司才能承建。掌握了这些情况后,牛大伟召集党政联席会,研究中心小学建设事项。张扬不明就里,仍旧按照以前的方案汇报。牛大伟听完,大发雷霆,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而校舍安全关系到师生的生命财产安全,丝毫大意不得,谁想在这上面搞名堂、得好处,不仅我牛大伟不答应,全乡人民也不会答应!这下把张扬批了个灰头土脸,只好承认自己在这上面工作有失误。牛大伟见目的达到以后,提出这项工程由他亲自负责,他要给全乡人民一个交代。这以后,牛大伟顺理成章地安排了自己的一个熟人开的建筑公司承建中心小学。

陈楚歌听到这里,知道这下书记和乡长算是结下梁子了。怪不得张扬宁愿搭客车也不愿意坐牛大伟的车回城,还有除非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平时他基本上不到牛大伟办公室“串门”,更别说在一起玩牌了。

这个所谓的知情人是乡里的宣传干事,叫魏大名,人送绰号“魏大嘴”。也能写一手漂亮文章,但因为嘴巴散,哪任领导都不敢用,就这样耽搁下来了。魏大名仕途无望,变得桀骜不驯,在乡里谁都不放在眼里。牛大伟当书记后规劝过他几句,没有效果,天长日久,也就听之任之了。魏大名在乡里的听众越来越少,因为谁都怕跟他沾在一起,以免让领导怀疑消息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的。魏大名“臭名远扬”,渐渐也意识到问题的所在。陈楚歌来了以后,他以为来了一个极好的听众。为了怕陈楚歌了解他以后不答理他,不敢到办公室去找他聊天,就趁没人的时候溜进他房间,先是以借书的名义,然后就是聊天,包括想从陈楚歌这里弄到最新的内幕消息。

陈楚歌对于魏大名的第一印象是这个人直来直去,是个“老愤青”,跟自己脾气相投,同时也想从他身上了解一些乡里的情况。“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这个社会上没有几个朋友是不行的。陈楚歌在靠山乡还没有一个真心相交的朋友。陈楚歌知道善于倾听十分重要,领导为什么那么喜欢开会?因为有一大堆人听自己讲话实在太爽了。心理医生为什么几乎能和每位患者处成朋友?因为他们能忍住不责骂滔滔不绝患者的冲动,反能拿出一副津津有味的听众模样来。越来越快节奏的社会里,越来越自私的人群中,有多少人肯听你在那里有病无病呻吟?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少无聊发言,多耐心倾听时,你的城府才算略小有练成,你的朋友才会越来越多。陈楚歌想交牛大伟这个朋友,可能吗?想交张扬这个朋友,也不现实。关键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你情我愿的问题,他决定从魏大名开始,先交他这个朋友。

陈楚歌当起了魏大名的热心听众,从他口里得到的信息越来越多。魏大名见陈楚歌对自己真心,就当他是自己朋友,掏心窝的话都对他讲。

魏大名说:“张扬自从挨了这记当头棒后,一下子大失锐气,变得一蹶不振了。”

陈楚歌说:“牛书记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火了?毕竟班子团结很重要。”

魏大名笑了:“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你要不置对手于死地,对手反过来就会置你于死地。如果像《农夫和蛇》里那个农夫就惨了,在这里不需要有任何怜悯之心,也见不到任何怜悯之心。你想,如果牛大伟在张扬的挑战下不反戈一击,他今天能在老大的位置上耀武扬威吗?早就被张扬取而代之了。这就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团结很重要不假,但政治上不讲无原则的团结,牛大伟要想团结张扬,前提就是张扬必须听他的;张扬要想搞好和牛大伟的团结,前提是向他屈服。”

陈楚歌觉得有道理,不断地点头。

魏大名更加来劲了,继续贩卖他的理论:“这件事情根据我的判断,是张扬政治上不成熟,他太高估自己了,自以为是上面下来的,还有市政府的后台支持。孰不知虎落平阳还遭犬欺,强龙难斗地头蛇呢,牛大伟是由乡长升任书记的,在全乡的人脉资源深厚,支持者甚众,而张扬一点根基都没有,你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屁股上拔毛,还不是自讨苦吃?这叫新版‘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说到底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理论英明,什么时候都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当年牛大伟当乡长没两年,就因为人多势众,暗地里‘抢了班、夺了权’,在乡里说一不二,老书记孙世保拿他没办法。后来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干,反正成绩算在书记头上跑不了,出了问题他牛大伟自认倒霉,自己顶多负个领导责任。”

陈楚歌第一次听魏大名说乡里当家的事,原来牛大伟如此专横跋扈,心想怪不得那天牛大伟捎上自己和孙梅,车上还有空位,却把王副书记、江副乡长和财政所长撂下,一溜烟把车开跑了。他问道:“还有这事?那牛书记也太张扬了吧?”

魏大名又一次笑了,说:“要不乡里民间怎么送他外号‘牛魔王’呢?我再对你说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车子的事,乡里那辆越野吉普车是牛书记化缘来的,虽说是公车,主要由他使用。一次张扬下村检查工作,让司机开车过去,刚到村口不久,司机接到牛大伟的电话,问车子到哪去了?司机只好如实回答,牛大伟称自己有急事,对他一顿臭骂,说平时是怎么交代你的,车子虽说是公车,但要保证主要领导用车。最后限他10分钟之内赶回乡政府。司机无奈,只好将张扬他们撵下车,然后调头回去。第二件事是抢镜头的事,每逢上面领导下来,书记乡长都要陪同,有一次张扬跑到领导身边介绍工作,后来的电视画面特写了这个镜头,镜头里牛大伟站在张扬旁边,距离领导很远,这让牛大伟很不爽。他在会上宣布了今后接待领导的有关规则,必须保证领导的正面和自己的半个正面始终处在镜头里,这样就防止别人抢镜头了。”

陈楚歌听得心惊肉跳,他没想到机关里如此复杂,何况还是小小的乡镇机关,看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陈楚歌正准备说点什么,魏大名却不给他机会,又说开了:“不过话说回来,牛大伟霸道是霸道了点,但他也确实很有本事,是靠山乡历史上所有书记中能耐最大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在他来之前,靠山乡的干部工资发不全,人心涣散,大家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哭爹骂娘。乡政府来人没有饭吃,饭店不让进,因为乡里欠钱没法给,上哪家饭店,哪家饭店没多久就得关门,许多饭店把乡政府告上了法庭,法院也判决乡政府给钱,可乡里拿不出钱,案件无法执行,总不能把乡政府封了吧?这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牛大伟来了以后,一门心思解决财政困难,他说光在家里守着不行,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地里不会长出钱来,钱怎么来呢?得想方设法向各方争取。这几年还真让他争取了不少资金,欠干部的工资也补发了,欠饭店的账也还清了,有了车,还修通了到各村的公路。就凭这点,谁敢不服?即便有人对他的工作作风有意见,也不敢说出来。在靠山乡,牛大伟是名副其实的老大,他有老大的范儿,也有老大的魄力。”

陈楚歌听罢感叹说:“我看书记和乡长平时见面很热乎的样子,没想到他们之间有这么深的矛盾。”

魏大名撇了撇嘴,说:“这叫‘人心隔肚皮’,别看他们表面上亲热,其实内心里都在剑拔弩张呢。”

陈楚歌呆在座位上出神,忽听得孙梅对他说:“陈楚歌,这些发票我已经理好了,你拿到书记那里批一下,送张乡长签字,然后交到财政所就行,记住把我打的借条拿回来。”

陈楚歌知道这是跑腿的活,可牛大伟就在隔壁,她为什么不自己拿去批呢?他不敢多想,便答应一声,拿着发票过去了。

牛大伟看都没看,在发票封面上批了“已核”字样,然后签上名字写上日期,对陈楚歌说:“孙梅告诉你怎么处理了吧?”

陈楚歌点点头,拿着发票来到张扬办公室,将发票递给他。

张扬信手翻了翻,问道:“书记批过了吗?”

陈楚歌心想封面上有,难道你没看见,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虽然他想是这样想,嘴里却说:“已经批过了。”

张扬又问:“小孙呢,这好像是她的事吧?”

陈楚歌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事是孙梅经手的,万一张扬对哪张发票有疑问,自己可答不上来,便说:“是她让我帮她弄的,要不我去喊她过来?”

张扬摆摆手,说:“不必了,我只是问问。”然后他在封面右端签上“同意报销”字样,签上名字写上日期。

陈楚歌出门时仔细看了眼发票封面,只见牛大伟的字写在左端,张扬的字写在右端。

陈楚歌将发票交到财政所,抽回孙梅的借条,交到她手里。

孙梅看了眼借条,将它撕碎,然后对陈楚歌说:“今后这块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最近身体不太好,需要多休息。”

陈楚歌嘴里“噢”了一声,算是答应。他抬头打量了孙梅一眼,只见她秀气的脸庞上满是疲惫之色,又不好问她身体哪里不好,只是呆呆地坐着。

郝正仁如果在的话,绝不会让陈楚歌闲着,现在他不在,陈楚歌终于有了一刻清闲。可他马上想到姐夫的事情一点头绪都没有,心里又七上八下起来。陈楚歌猛抬头看见魏大名在门外朝自己使眼色,便对孙梅说:“我去房间拿样东西,马上就回来。”

孙梅眼睛盯着手中的书,像没听见一样。

陈楚歌出了门,见魏大名在前面走,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面。来到魏大名的房间,陈楚歌闪身进了屋,并将门关上。

“你这家伙,还说是朋友呢,每次都是我去找你,你从来想不到来看我一回。”魏大名见面就抱怨道。

陈楚歌知道他又是旧病复发了,像他这种话痨的人一天不跟人说话就浑身不舒服,便说:“你看我哪有时间啊,每天扑在材料堆里,都快把我埋起来了。”

“我刚才见你拿发票到财政所去了,报销什么呀?别是什么好事瞒着我。”

“是书记出差的发票。我正要向你请教,按说乡镇的财务是行政领导一支笔审批,怎么是书记先批,然后张乡长再签字报销?”

魏大名哈哈大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靠山乡的规矩。牛大伟在外面跑回来不少资金,他要花个钱还得看张扬脸色,这他能受得了吗?于是他搞了个财务制度,规定5000元以下由乡长直接审批;5000元以上由书记核后乡长签字入账,其中超过20000元须经党政联席会研究同意支出后按前述规定办理。这个制度是党政联席会上通过的,这样就为牛大伟花钱开辟了绿色通道。大家也都理解,在外面跑项目各方神圣都要打点,花钱缩手缩脚的可不成。”他说完,突然问道:“这不是孙梅在办么?”

陈楚歌也没想太多,说道:“她让我帮她的,还说这块工作交给我了。”

魏大名喜笑颜开,说:“恭喜老弟,这么快就修成正果了。”

陈楚歌被他说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问:“我何喜之有?”

魏大名叹气道:“楚歌,我看你脑子也不笨,要是笨你也考不上大学,怎么这点都不开窍呢?你想啊,老大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你了,你如果不是他的那什么人他能放心吗?”

陈楚歌被他绕来绕去绕糊涂了,问道:“我是他的什么人?”

魏大名直摇头,然后大声冲陈楚歌耳边说:“心腹!”

陈楚歌吓了一跳,他当然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没人,小声嗔怪地对魏大名道:“别瞎嚷嚷,你胡说什么呀?”

魏大名指着陈楚歌的鼻子说:“好啊,你跟我装糊涂,我再也不跟你说了。”

陈楚歌和魏大名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的德行,便假装转身离开,嘴里说:“你不说拉倒,是你找我说话的。”

魏大名举手作投降状,说:“我认输,算我没说。孙梅为什么把这块工作交给你了呢?”

陈楚歌知道他在套自己的话,但他也想不通孙梅为什么这样做,便说:“她说她身体不适,需要休息。”

魏大名点点头,说:“也是,一个女孩子家成天喝酒,就是我们老爷们也不行,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里架得住啊?”

陈楚歌感到奇怪,问道:“你说什么?孙梅成天喝酒,跟谁喝啊?”

“还能跟谁喝,陪领导喝呗。你以为老大那些钱好要吗?那都是孙梅拿身体拼回来的。现在好了,你站在老大的队伍里了,下次就由你冲锋陷阵了。”

“听你这么说,靠山乡除了老大的队伍,难道还有别的队伍?”

魏大名见陈楚歌饶有兴趣,说:“当然啰,谁愿意心甘情愿地交出阵地?随着党委换届的日期临近,老大的队伍正在分化,张扬要将丢失的阵地夺回来,而且他也要培养人脉资源,以便在他当书记时好巩固地位。你别看书记乡长之间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就像鸭子一样,上面纹丝不动,水面底下在拼命划水呢。你知道老大为什么调你来党政办工作吗?”

陈楚歌心想这家伙怕是嗅出什么气味来了,但自己是牛小鹏老师的事情对谁都不能说,这是牛大伟特别交代的。如果说了很可能马上丧失牛大伟的信任,自己那也就离退回去不远了。他说:“这件事情我想过,但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告诉我,既然你知道,我愿闻其详。”

魏大名朝陈楚歌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他不像说谎的样子,才慢腾腾地说:“是因为郝正仁,以前他鞍前马后为老大效劳,很受老大的信任,只是他犯了一个错误,酒后说了老大的一句闲话,祸从口出,从此,老大就疏远他了。”

“他说了什么话会把老大得罪成这样?”

“一次小范围的聚会,桌上有人问郝正仁老大和孙梅之间是什么关系?他说两人关系不正常。当晚这话就传到老大的耳朵里了,这可犯了老大的大忌,他怎么会不为郝正仁准备一双36码的小脚鞋穿呢?”

陈楚歌想起牛大伟让自己记住的话,左右都是耳目,你当别人真心往往被人卖了,郝正仁恐怕就是如此,古语说得好“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今后自己说话可得小心。

“原来是这样,那跟我调动有什么关系呢?”陈楚歌问。

“你听我继续说呀,郝正仁在牛大伟这里是穷途末路了,从这次党政换届上报组织部的班子建议名单中就能验证。而且听说这次换届以后,法律就要修改,以后乡镇也是五年一届,这对郝正仁来说可是噩梦,因此他对老大怀恨在心,便投靠张扬,指望张扬继任书记后拉自己一把。张扬正想收复失地,忽然得到如此得力的助手,自然喜出望外,因为郝正仁掌管党政办,整个乡里大大小小的秘密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再说牛大伟卧榻之侧岂容别人安睡?更别说这个人对他不忠了。可郝正仁毕竟是乡里的笔杆子,离了他许多材料无人能写,于是牛大伟紧急调你来,因为你是本乡第一个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一定可以胜任这项工作,另外,你是新人好驾驭。”

陈楚歌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或许真是这样,否则解释不通牛大伟为什么儿子还有一个学期没毕业就紧急调自己过来。“只是我恐怕胜任不了这个工作,郝主任对我不满意,经常批评我这里出错那里出错,还扬言要把我退回去。”陈楚歌说。

魏大名有些不屑地说:“我也听说了,郝正仁处处宣扬‘你看着写吧’,还有把你当牛做马一样使唤,动不动训斥,他这样贬你踩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你知难而退,你可不能上他的圈套。乡里这么多人,你别指望和谁都搞好关系,如果你这样想,到头来和谁都搞不好关系。如果用哲学上矛盾论的方法来分析,所有关系,都是次要关系,只有其中一个人,才是主要关系,也就是说,你只要搞好这个主要关系,其余所有次要关系,就全都解决了。这个人我不说你也明白吧,就是牛大伟。不过,你也得准备后路,现在牛大伟罩着你可保你平安无事,万一他离开了靠山乡,那时张扬继任书记,如果你得罪了他,也够你喝一壶了。”

陈楚歌见魏大名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心中大为叹服,便问道:“老魏,你是站在哪一队呢?”

魏大名呵呵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呀,哪一队都不站,保持中立。”

陈楚歌回来以后,仔细琢磨魏大名的话,他既肯定自己站在牛大伟这边,又提醒自己准备后路,不能得罪张扬。

陈楚歌想起大学时看过的一本书,书名叫什么忘记了,但其中有段话他至今印象深刻。书上说:每一个单位,不管是机关、企业,还是什么民间组织,都是由一个个权力结构体组成的,其中的每一个人就是这一个个结构体中的一分子。少数人能够组织这样的结构体,而多数人只能依附这样的结构体。旧的权力结构体总有坍塌的时候,在新的结构体产生之际,或许就是机会来临之时。新的领导上任构筑权力结构体时,必然进行重新洗牌,只要你是那张在他手中的牌,迟早会有被打出的一天。

当时陈楚歌并不能理解这其中深层次的含义,即便是现在他也仍然是似懂非懂。他想,在靠山乡,有能力构筑这种结构体的恐怕只有牛大伟和张扬。那魏大名呢,他说自己保持中立,也就是说他不选择任何结构体,是否就意味着任何结构体也都把他抛弃了呢?而郝正仁总是在选择结构体,却至今没有再往上进步,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陈楚歌摇了摇头,好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他想明白了,郝正仁现在和张扬穿一条裤子,这就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把孙二狗树作典型,他们的目标是针对自己的,是在看自己下一步的动向,而背后指向的是谁,恐怕是不言而喻的。

陈楚歌感谢魏大名,他让自己加快了对靠山乡政治结构的了解进程,从而也就有了更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来应对。陈楚歌决定投石问路,他来到张扬办公室,对他说:“张乡长,我想求您一件事。”

张扬很热情,当他得知陈楚歌所求何事时,面有难色地说:“小陈,不是我不帮你,这是会上决定的,我总不能出尔反尔吧。”

陈楚歌知道结果不会好,他是硬着头皮来的,此刻见张扬一口拒绝,便欲起身告辞。

张扬突然问道:“小陈,这事你对牛书记说了吗?”

陈楚歌回答说:“没有,这事是您管的,我就直接找您来了。”

张扬点点头,又问:“最近两个周末,我看你坐牛书记的车到县城去了,你们是去办什么事吗?”

陈楚歌心里一懔,没想到张扬问起这个问题,这可是牛大伟一再叮嘱的,是他们之间不可示人的秘密。可是张扬的问题不能不回答,于是便撒谎说:“我去看同学,搭牛书记的便车到县城。”

“什么同学?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张扬穷追不舍。

陈楚歌明白张扬是在探牛大伟的底细,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就是在察言观色,这个时候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有男有女。”陈楚歌说。

张扬显然对陈楚歌的回答不满意,可是再问下去就太露骨了,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就是随便问问,想知道你有女朋友没有?如果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

陈楚歌知道他是在找台阶下,便说:“乡长,我刚工作,现在就谈女朋友也太早了吧?”

张扬的笑容僵在脸上,显得十分难看:“哦,我忘了,你是78年出生的,是有点早,不过,工作重要,家庭也很重要,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陈楚歌见话题越扯越远,便说:“乡长,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回办公室了,还有几份材料要准备。”

张扬点点头,说:“你的事很抱歉,现在交到林业公安那里处理,我们不能干涉司法机关独立办案。”

陈楚歌回到办公室,孙梅告诉他牛书记找他有事。

“上班时间,你跑哪去了?”牛大伟看见陈楚歌进来,劈头就问。

“我去张乡长那里了。”

“他找你有事?”

“不是,是我找他,我姐夫孙二狗被林业公安抓了,我想请他帮忙说个情。”

牛大伟拉下脸,说:“孙二狗作为你的亲属,理应带头遵纪守法,可他却顶风作案,咎由自取,而你身为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却大肆说情,这是什么错误?”

陈楚歌战战兢兢,检讨说:“我知错了。”

牛大伟脸色稍稍温和一些,问道:“张乡长怎么说?”

“他说这是会上定的,他不能出尔反尔,还说现在是公安机关独立办案,不能干预。”

牛大伟拿起那个大块头电话,拨了一个号码,摁了免提,然后对着话筒说:“邓检,我是大伟,你打个电话给林业公安的周局长,查一下我们乡一个叫孙二狗的情况,他因为烧炭被抓的。”

电话那头说:“我的大书记,老周你又不是不认识,你直接打不也行?”

牛大伟说:“我找你自有我的道理……对,现在就打,马上把结果告诉我一下。”

牛大伟打完电话,看起了桌上的文件,把陈楚歌晾在一边。

很快,电话响起,牛大伟接通电话,那头说:“老周查过了,这个孙二狗滥砍乱伐,虽然构不上刑事犯罪,但治安处罚是少不了的,目前初步处理意见是拘留10日,罚款500元。”

牛大伟说:“我知道了,还得麻烦你一下,就说孙二狗是你的亲戚,让老周行个方便,拘留就免了,罚款马上让亲属送过去。记住,别说是我找你的。”

电话那头答应了。

牛大伟放下电话,对陈楚歌说:“你都听见了吧,让你姐姐赶快送钱过去,马上就可以放人。”

陈楚歌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连称谢。

牛大伟说:“我还要送你一句话,你要牢记在心:不怕办错事,就怕站错队。关键时刻,立场问题决定一切。你站在谁这一边?听谁的话?这是走什么路做什么人的问题。你不把这个问题考虑清楚,到头来别弄得里外不是人。”

陈楚歌唯唯诺诺,他想这是牛大伟对自己提出的忠告。显然,在牛大伟的权力结构体中,自己已占据了一席之地,抑或是顶上了郝正仁的位置。

任何一个上级都希望下属忠诚地跟着他、拥戴他,听他指挥。下属不与自己一条心,背叛自己,另攀高枝,“身在曹营心在汉”等,也是上级最反感的事。你可以能力有限,你可以处事不够圆满,你可以有些诸如丢三落四的小毛病,甚至办错了事,但你绝对不可以不忠诚。郝正仁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成了一张臭牌,别看现在还在张扬那里讨巧,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也会被一脚踢开。既然你能背叛你的前任,难道就不能背叛你的现任?一个丧失忠诚和信仰的人,一个“有奶就是娘”的人,是永远不被欢迎的。

孙二狗放回来了,陈保国兴高采烈地来向儿子报讯:“楚娃子,我说你能行吧,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陈楚歌说:“为他的事我挨了书记狠狠一顿批评,你让他别再给我添乱了。”

“是牛书记帮忙的?”

“是,你可别在外乱说。”

“放心,你爸又不是傻子。我说嘛,牛书记肯定会帮忙的。他真是我们陈家的大恩人啊,你对他可要忠心耿耿、知恩图报。”

这件事情算是结束了,让陈楚歌感到费解的是,牛大伟一个电话轻松搞定,他为什么不直接打给林业公安的周局长,而是通过一个他称呼“邓检”的人?牛大伟还让邓检替自己保密,难道他不知道多一个人知晓就已经不成为秘密?

陈楚歌想如果不把这些事情弄明白,那么他在官场上还是个睁眼瞎。 qJlucReYxZwFHljiE0+QT6Id0CE/Jh4Tz+lTaS5dM58tltB49uMhgARtfRqGWWq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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