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院内,诸位尊敬的绅士们!
您们让我向科学院呈交一份关于我曾经一度以猴类身份生活的报告,对于此项邀请,我深感荣幸。
单就此事而言,我恐怕无法接受您们的要求。我与猴类生活分道扬镳,已经有将近五年的时间了,这样的一段时间,如果用日历上的日期来衡量,或许可以说是十分短暂的,可是于我而言,那却是一段看似无限漫长但又短如白驹过隙般的日子。这段时期里,我曾数度与杰出的人类伙伴同行,曾得过到无数的建议,曾收获数不清的掌声,还曾享用过管弦乐,但我基本上仍可说是孑然一身,因为所有的陪伴到了一定程度,都会戛然而止,无一例外。如果继续用白驹过隙的意象来作比的话——他们的白驹离栅栏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就已经停了下来。不得不说,倘若我当初固执地困囿于自己的出身,保守地停留在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当中,要想取得如今的成就,是绝无可能的。放弃一切执着之心,正是我给自己定下的最高戒律;我啊,原本是不受任何约束的猴类,竟然自甘自愿地将自己奉献给了这条戒律。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作为猴类生活的那段记忆,逐渐在我的大脑中变得封闭起来,难于窥见。假使当初人类还愿意让我归隐,允许我自由地穿过由大地和穹窿构成的那道大门,回到自己原本的地方去,那情况也不会是像今日这样。如今,在我作为人类的认知受到周遭一切的鞭策,不断向前发展的同时,那道大门已经变得越来越低、越来越窄,难以穿越了。我觉得,自己眼下身处于人类的世界当中,反而更显自在,也更为安全;从我遥远过去所在方向刮来的暴风骤雨已逐渐缓和下来,如今也不过是令我的脚后跟稍微有些凉意的煦煦和风罢了;远方尚且存在着的那个洞口,暴风骤雨正是从那里喷涌而出,连我自身也是从那里钻出来的;可那洞口眼下已变得如此狭小,即便我确实拥有想要回去的力量和意志,为了通过那个洞口,也必须先将自己身上这层皮毛给剥掉,才有可能穿过去。还是开诚布公吧,虽然我也挺喜欢以选取、描绘意象的方式,来尝试表达自己的想法——不过现在还是开诚布公直接说吧;诸位绅士们,只要您们在私下里曾有过类似我所说的这样一种经验,那么我想,其实您们自身作为猴类生活的过往,与我作为猴类的过往相比,也并不算是多么遥远的事情;这种经验就是——每个在地球上直立行走的生物,都会时不时地感到脚后跟发痒,无论是微不足道的黑猩猩,还是伟大的阿喀琉斯 ,无一例外。
但是,从狭义到不能再狭义的角度来讲,我恐怕还是能够回答您们在清单中向我提出的那些问题的——我甚至还很乐意这样去做。我学到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是一种坦率的表现;如今,我已抵达自己猴类生涯的巅峰,所以,倒是能够用一些坦率的话语,谈谈自己第一次握手时的经历了。这些经历恐怕并不能够为科学院提供多少新东西,其内容本身,恐怕也远远达不到您们对我的要求。即便我拿出最良好的意愿,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更进一步——无论如何:这些内容至少可以描绘出一只曾经过着猴类生活的生物在进入人类世界之后,得以安身立命的全过程。况且,要不是我对自身的安全已有了十足的把握,要不是我在文明世界万千大戏台上的地位已巩固到了牢不可破的地步,我是断然不会将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亲身经历讲出来的,如下这些内容自然也包含在内:
我来自黄金海岸 。我是通过阅读别人撰写的报告,才了解到自己当时是如何被抓的。有一支隶属于哈根贝克 公司的狩猎队——顺便提一下,那件事过去之后,我跟探险队的领队一起喝空了好几瓶红酒——傍晚时分,当我跟同伴们一起到河边喝水时,他们就埋伏在岸边的灌木丛里。突然就开枪了;我是唯一被打中的那只;我被射中了两枪。
其中一枪打在了脸颊上;伤势并不重,可脸上却擦掉了一大块皮,结了疤,留下了醒目的红色疤印。自此以后,我被迫收获了一个令人厌恶、形容得一点也不贴切的外号——“红彼得” ,如此低劣的外号,只有猴子才想得出来。仿佛他们认为我除了脸上多一大块红疤之外,跟那只不久前才死翘翘的、略有名声、训练有素的马戏团明星猴“彼得”之间就没其他区别了。当然,这些也都只是顺带一提。
第二枪打在我屁股下方。这一枪相当严重;都怪这一枪,使我直到今天走起路来都还显得有点瘸。前不久,我读到过这样一篇文章,作者是现存的那一万条在报纸上对我妄加评论的疯狗当中的某一条:文章中提到,我作为猴类的本性还没有完全被压制住;对此的论据则是,每当有人过来拜访我时,我都倾向于脱掉裤子,以便向客人展示当时那一枪射入我身体的位置与角度。真应该把这家伙用来写字的那只手的每一根手指都用子弹给打飞。我啊,只要我愿意,大可以当着任何人的面褪下自己的裤子来;那里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我保养得很好的毛发,还有当时那一枪留下的伤疤,那可真是——在此,我们有必要挑选出一个特定的词汇,以此来描述当时那群人所持的特定意图——罪无可恕的一枪。一切都显而易见;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只要是事关真相,任何胸怀大义之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抛下最优雅的礼节。反过来讲,如果那篇文章的作者在客人拜访时脱掉他自己的裤子,可就另当别论了;此人并未如此行事,我愿意将之视作理性尚且能够起作用的表现。可即便真是如此,他也不应该用自己那份体贴来强行给我关怀!
在中了这两枪之后,我的意识觉醒了——自这个时间点开始,我逐渐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记忆——我是在哈根贝克号蒸汽轮船的甲板上苏醒的,被关在了一只笼子里。这只笼子并非那种通常的、四面都是铁栏杆的笼子;它只有三面装有铁栏杆,空出来的一面被固定在一只木箱子上;也就是说,木箱本身构成了笼子的第四面墙。这套装置整个都很低矮,根本没办法站直,而且内部还很窄,连坐都没办法坐稳。于是,我只能蹲下来,那模样卑躬屈膝的,膝盖颤抖不停。刚开始的时候,大概是因为自己完全不想见人,想将自己完全匿身于黑暗当中,所以我就一直用面朝封闭木箱的姿势蹲坐着。可是如此一来,身后的铁栏杆却一根一根地勒入到了我的皮肉里。按照人类的观点,在最初阶段如此饲养捉来的野生动物,对于之后种种而言是有益的。时至今日,以我自身所收获的经验来看,确实不能否认,至少从人类角度来看,事实正是如此。
但当时的我却并没有这样想。要知道,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遭遇无路可走的情况;至少不能直接朝前走;因为朝前的方向被木箱给挡住了,木板紧贴着木板,横亘在眼前,不过,木板之间倒是有一条缝隙。我刚发现那条缝隙时,甚至还满心欢喜,不断发出愚蠢的动物嚎叫声。可惜缝隙实在太窄,甚至连尾巴都无法通过,单凭猴类所拥有的力气,也无法将之扩大。
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当时发出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他们据此来推断,我要么很快就会死掉,要么就有可能成功熬过第一个关键期,而一旦熬过第一个关键期,那我就很适合接受训练。总之,我顽强地撑过了这一时期。我烦闷地啜泣着,痛苦地找寻身上藏着的虱子,疲惫不堪地啃一只椰子当食物,用脑壳使劲敲打木箱的硬壁,一旦有人靠近,我就冲他们吐舌头——以上便是我在崭新生活当中所从事的第一份工作。在做上述所有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有唯一的一种感觉,那就是:走投无路。当然,如今我也只能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所以难免会有一些失真,可即便我无法再次触碰到旧日作为猴类时的真实感受,至少我这番描述的大方向是与事实相符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直到进入笼子之前为止,我都是有很多出路可走的,但现在我已经没有出路了。我被固定住了。哪怕有人将我用钉子钉死在某个地方,我的行动自由也不会比现在更少些。为什么会这样呢?即便你 用力挠一挠脚趾间的肉,你也没办法找到原因。即便你用力去顶背后的铁栏杆,直到它们几乎要将你劈成两半,你也没办法找到原因。我已经没有出路了,但我必须想办法找到出路,因为没有出路我就活不下去了。永远面对着眼前这道木箱墙——我的死亡将是不可避免的。可是,在哈根贝克上,猴类的待遇唯有面对这道木箱墙——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再继续做猴子了。这可真是一套清晰又美好的思路,一定是我莫名其妙地用肚子里的智慧琢磨出来的,因为猴类本就是用肚子来思考的。
我有些担心大家无法理解上文中所提到的“出路”是什么意思。要知道,此处使用的其实就是它最普通、最完整的意义。我故意不说“自由”这个词:因为我在此所指的,并不是那种在各个方面都觉得毫无拘束、彻底自由的感觉。况且,作为一只曾经的猴类,我恐怕早已体会过这样一种感觉,不仅如此,我也曾遇到过不少向往它的人类。可是,就我而言,无论当时还是现在,我想要的都不是自由。话说回来:人与人之间以“自由”为名自欺欺人的情况实在是太常见了。如果说自由是最崇高的情感寄托,那么与之相对应的失望,也能算是最崇高的情感寄托了。每每在大戏台、轮到我出场演出之前,经常能够看到一对艺人情侣在大戏台的坡顶顶端表演空中飞人。他们在空中摇摆着、荡漾着、跳跃着,飞扑进对方的怀里,其中一个用牙齿咬住另一个的头发。“这也可称为人类所追求的一种自由吧,”我心想,“无非就是随心所欲地移动罢了!”简直就是对神圣大自然的嘲弄!没有哪栋楼房能够抵挡得住看到这一幕的猴子们的笑声。
不,我不想要自由。只要有一条出路就好;右边,左边,无论转向哪边,我都没有其他要求。哪怕这条出路也是骗人的都好,毕竟要求不高,所以被骗的可能性也不大。快走,快走!只要不是站着不动,抬起手臂,压在那道木箱墙上就行!
如今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如果当时我没有想方设法让内心取得最大程度的平和,那就永远都逃不出去。事实上,我之所以能够成为如今的我,恐怕都要归功于在船上最初几天达到的平和境界。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平和恐怕也应该归功于船上的那些人。
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始终都是好人。当我身陷囹圄、半梦半醒时,总是能够听到他们那沉重的脚步声——时至今日,我依然乐意让这声音在我的记忆中回响。他们有个习惯,就是事情做得很慢。如果某人想要揉揉眼睛,慢腾腾地举起手来时,看起来就像上面悬着很重的砝码。他们的玩笑话虽然乍听着很是低俗,但却始终是发自内心的产物。他们的笑声中总是夹杂着一种听起来很恐怖、但其实并无深意的咳嗽声。他们的嘴里总有东西要吐出来,而且从来不管吐到哪里。他们总是抱怨我身上的跳蚤在他们身上跳来蹦去,但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地冲我发过火:因为他们知道,跳蚤确实在我的毛发中茁壮生长;他们也知道,跳蚤之所以叫跳蚤,是因为它天生就是会跳来蹦去的,所以他们也就认命了。不需要值班的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有时会围在我身边,坐成一道半圆形,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互相嘀咕两句;他们抽烟斗,在箱子上伸懒腰;只要我一有动静,他们就拍打自己的膝盖;偶尔还会有人拿棍子在我觉得舒服的地方给我挠痒。如果今天有人邀请我坐这艘船去远航,我一定会拒绝,但同样可以肯定的是,这艘船的甲板间 留给我的并不都是讨厌的记忆。
在这些人的陪伴下,我获得了安宁与平静,同时也使我没有产生任何逃跑的企图。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当时的我恐怕多少有了某种预感:如果我想活下去,就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但这条出路却不是靠逃跑来实现的。我不记得当时是否有可能逃跑,但我相信那是有可能的;对于一只猴子而言,逃跑应该总是有可能的。以我如今的牙齿状况来看,即便是很普通的坚果,都必须小心翼翼地咬开。不过,在那个时候,我应该可以直接咬断笼门上的锁。我没有那样做。那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刚一伸头出去,马上又会被捉住、被关进更糟糕的牢笼里。或者说,我可能有机会在神不知鬼不觉间、潜逃到其他动物们身边,比如对面那条巨蛇,然后再在它紧紧的拥抱中魂飞魄散?甚至——我恐怕还有本事从甲板间一路偷溜到甲板上,再直接跳下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漂流一段时间,然后淹死。统统都是绝望之举。当时的我还不会像人类那样计算,但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我的行为举止就仿佛是已经计算好了似的。
我虽然没有计算,但我还是冷静地观察了一段时间。我看到这些人上上下下地走动着,总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动作——在我看来,大部分时候好像只有一个人在走动。所以说,这个人或者这些人在这里走来走去,其实是不会受到任何阻碍的。突然之间,我恍然大悟,心中生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如果我变成像他们一样的人,那他们就会将笼子打开了——这种事情可从来没人答应过我。因为这种看似不可能实现的承诺,是没有人想到要去兑现的。但如果它真实现了,在先前看似徒劳无功地追求它的地方,兑现恐怕就会随之浮出水面。实话实说,单就我看到的这个人或者这些人而言,他或者他们身上并不存在什么对我具有很大诱惑力的东西。如果我是上面曾经提到过的那一类自由的追随者,我一定会选择跳海,而不是通过这样一种变成人的方式来找到出路——关于这点,看看他们阴沉的目光就知道了。不管怎么说,早在我想清楚这些事情之前,就已经观察他们很久了。正是日积月累的观察将我推向了这么一个方向。
模仿人类竟是如此简单。第一天我就会像他们那样吐口水了。于是,我们开始互相往对方脸上吐口水。唯一不同的是,吐完之后,我会舔一下脸,而他们并没有舔自己的脸。很快,我就像个老手一样抽起了烟斗;当我将自己的大拇指摁进烟斗里时,整个甲板舱里的人们都欢呼了起来;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办法搞清楚空烟斗和满烟斗之间的差别。
最大的麻烦还是在那瓶酒上。那气味折磨着我,我不得不想尽办法强迫自己去接受它。几个星期的时间过后,我终于战胜了自己。奇怪的是,人们对我在这方面的内心挣扎感到非常在意,比对我身上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都更加在意。在我的记忆之中——虽然我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当时有个人不断地过来找我;独自一人,要么就是跟同伴们一起;白天来,晚上来;所有不同的时间段都会过来;他拿着酒瓶站在我面前,以亲身示范的方式给我上课。他不理解我,所以就很想解开我的存在之谜。只见他慢慢地打开瓶塞,然后看着我,看我是否能够理解他的做法;我承认,当时我一直在用狂野又匆忙的目光注视着他,全世界再没有任何哪个老师有机会找到这么一个想要成为人类的弟子;瓶塞打开后,他将酒瓶举到嘴边,我用眼睛顺着酒瓶的瓶口方向看下来,一直看到他的喉咙位置,他点了点头,满意地将瓶口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至于我呢,则陶醉于学习过程中逐步获得领悟的快乐,一边吱吱呀呀地乱叫,一边在自己身上横挠挠、竖挠挠;他对此感到欣喜若狂,举起酒瓶,大大地喝了一口;至于我呢,不耐烦又不顾一切地想要效仿他,胡乱动作之间,居然在脏兮兮的笼子里将自己给弄得脏兮兮的,这再一次令他感到十分满意;现在他先将酒瓶朝外伸到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然后又一下子将它拽回到自己身边,故意让酒瓶摆动起来,同时仰起头,以一种类似老师上课的方式,有模有样地喝了起来,一口气喝得精光。至于我呢,过多的欲念已经令我感到疲惫不堪,再也无法继续追随他的动作,终于无力地靠在了铁栏杆上,而他却咧嘴笑着,以搓揉自己肚子的动作结束了这堂理论课。
可是,现在就要开始实际操作了。理论课是不是已经让我累得够呛了呢?或许是吧,真的是太累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我命运当中必须要面对的一部分。所以,尽管已经累成这样,我还是尽我所能,颤抖着打开了酒瓶;我成功了,新的力量渐渐降临;我举起酒瓶,与他刚才举酒瓶时的模样几乎没有任何区别;接下来,我将瓶口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再接下来——突然将酒瓶给扔得远远的,满脸深恶痛绝的表情。虽说深恶痛绝,但其实酒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只有酒的气味还残存在里面。总之,我满脸深恶痛绝的表情,将酒瓶猛一下扔到了地上。老师对此感到伤心,我自己同样感到伤心;不过,在扔掉酒瓶之后,我倒是没有忘记一边咧着嘴笑,一边大大方方地搓揉自己的肚子——可是,这也不能令我跟他之间即刻达成和解。
反正,课堂上经常就是上述的这种情况。我的老师特别好,他并没有真生我的气,虽然他有时会拿已经点燃的烟斗烫我的皮毛,直到烟斗开始在我身上某个难以触及的地方烧着了一小块之后才停下来,不过与此同时,他也会用自己那双善良的巨手亲自将它熄灭;他没有生我的气,他意识到我们是在与猴类的天性做斗争,相比之下,我身上的负担比他还要重。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对于他跟我而言,是多么大的一次胜利啊。那天晚上,当着一大群观众的面——大概是一场聚会,留声机在播放着,有位军官在人群间穿梭——我抓起了一瓶白兰地;顺便提一下,那瓶白兰地是某位聚会参与者一不小心忘在我笼子前面的,只是没人注意到;接下来,我开始用课堂上教会我的方式开启瓶盖,在周围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下,我把它打开了。此刻,没有犹豫,没有龇牙咧嘴的多余动作,以一名真正酒鬼该有的担当,眼睛圆溜溜地睁着,酒顺着喉咙滑溜溜地下去,咕噜咕噜——结结实实地将一整瓶白兰地给喝干了。此情此景之下,我已不再是一个绝望者,而是一名艺术家——我以一名艺术家的姿态将空瓶给扔掉了,尽管忘了搓揉肚子,但那也是因为我的意志力实在顶不住了:灌入的酒精逼迫着我,令我全部的感官恣意胡来,完全无法加以控制。“你们好!”——这时候,我的口中突然爆发出一个人类的声音,随着这一声呼喊,我即刻跳进了人类的圈子里,也听到了圈子对我的回应:“听啊,他在说话!”早已是浑身汗水的我,听到这一声回应,仿佛瞬间被吻遍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再说一遍:我并非受了人类的引诱才选择去模仿人类,我之所以会去模仿,是因为我在寻找一条出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原因。况且,那次大获全胜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那个人类声音转眼便背弃了我;直到好几个月之后,人类声音才再度出现;我对白兰地的厌恶感更强烈了,但我未来的方向却一劳永逸地被确定了下来。
当我被交到汉堡的第一位训练师手中时,我很快就认清了自己所面临的两个选择:动物园或者大戏台。我没有犹豫。我对自己说:想尽一切办法上大戏台表演,那才是出路,动物园不过是个新的笼子,一旦困入其中,就会迷失方向。
就是这样,我的绅士们,我终于学会了!哎呀呀,非学不可的时候就必须去学;想找出路的时候就必须去学;无路可退的时候就必须去学。不需要别人催促,自己就要懂得鞭策自己;稍有懈怠之心,就必须将它彻底粉碎。猴类的天性四散奔逃,冲出我的精神,离开我的身体,连我的第一位训练师自己几乎都快要变成猴子了。他很快就被迫放弃教学任务,被送进了疗养院里。幸好,他很快就康复出院了。
不过,教我的老师倒也很多,有时甚至同时有好几位老师来教我。当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大信心之后,公众也开始留意到我的进步,于是,我的未来也逐渐开始发光发亮。到了这个阶段,我终于决定亲自请老师来教我了,我让他们在五间彼此联通的房间里各自准备好,然后就在房间之间穿梭往返、蹦来跳去,不间断地学习。
我取得了怎样显著的进步哪!知识,如同放射线一般,从四面八方照射到已然觉醒的大脑之中!这种被知识渗透的体验,令我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惧感。确实,我无法否认:学习的过程让我感到万分开心。但同时也必须承认:我并没有高估这一过程,刚开始就没有,如今自然也不会有。借由人世间从不曾有过的刻苦努力,我达到了欧洲人的平均教育水平。也许这本身并不算什么,但至少对我而言,还是有些实际意义的,因为它成功帮我走出了牢笼,给了我一条特殊的出路,一条成为人类的出路。德国人有句成语讲得好:溜之大吉 ;我就是这么做的:我选择了溜之大吉,并且成功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出路了——我所做的一切,始终以不存在自由选择为前提。
当我回望自己的发达之路、回顾截至目前已达成的目标时,觉得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但也并不感到满足。我将手插在裤兜里,酒瓶放在桌上,半躺半坐地窝在摇椅里,欣赏那窗外风景。如果有客人来了,我就接待接待他。我的经纪人坐在前厅里;只要我一按铃,他就会进来听我吩咐。每天晚上几乎都有表演,我的成功已达巅峰,无以复加。深夜,每当我辞别社交晚宴、学术会议或朋友小聚,终于回到自己家中时,一只身材娇小、驯化未完的黑猩猩会在家等我,我和她在一起时,就像猴类一样享受。白天我不想看到她,她的目光里有种迷离难言的、驯化过的动物才有的疯狂,只有我才能看得出来——我无法忍受那种目光。
无论如何,我已达到了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所以,请不要说这番努力不值一提。况且,我本身也不需要任何来自人类的评判;我只想传播知识;我只是在撰写一份报告而已;即便是对您们,诸位尊敬的科学院绅士们,我所做的也不过是撰写一份报告罢了。
本篇创作于1917年5月至6月间,初次发表于文学月刊《犹太人》 [1] 1917年11月刊,1920年收录于小说集《乡村医生》。根据卡夫卡好友马克思·布罗德的自叙,1908年9月与1909年4月,在布拉格的一处大戏台(原文为“Varieté”,它既可以指马戏团大帐篷,也可以指固定建筑内的表演用舞台)曾经举办过一只训练有素的黑猩猩“彼得领事”的公演。显然,卡夫卡就是从当时的经历中获得了本篇的灵感,甚至还在文中使用了同样的主角名字“彼得”,并且也提到了当时表演的那只黑猩猩。
人类化的猴子是本篇的第一人称叙述者。值得注意的是,人类化之前的记忆无法进入“红彼得”这个自我——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出现之后,之前的一切就被彻底抑制住了,这也是他与同样发生了不可思议变化的、《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之间的根本性不同之一。格里高尔在睡梦中变成了害虫,过程毫不费力,实现了躯体的动物化;“红彼得”却通过极端的努力,实现了精神的人类化。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红彼得”在学习上非常努力,但由于体貌特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所以还是让人一看外貌便知道他是一只猴类。“红彼得”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是否向往人类的外貌,读者不能直接得知他对于自己在躯体上无法实现“人类化”是否怀有某种遗憾。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由此获得了暴露自己躯体的权利,而这种权利显然不适合人类——正如他自己明确表示出来的那样:他褪下裤子,当着客人的面露出皮毛和伤痕,可见他在掌握人类智识的同时,也充分回避了人际交往上的基本原则。
根据文中描述,当“红彼得”被人类以暴力绑架之后,他脱离了原生状态,并且在肉体和精神上同时受到了很大的创伤。“红彼得”在报告中的叙事内容,其实可被视作一部缩略版本的人类部落史,同时亦是关于部落个体遁入现代社会的一则寓言。从另一个角度讲,读者同样可将本文视作对同化过程中背叛行为的描绘,它巧妙地讽刺了犹太人的同化,整个西方文明史也因此呈现出独逞威权之后的乏味。
[1] Der Jude ,1916年由维也纳人马丁·布贝尔创办的德国犹太人月刊,旨在推动犹太文化的复兴,布贝尔担任主编。1924年停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