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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变形记

Ⅰ.

一天早晨,当格里高尔·萨姆沙 从一系列不安定的梦境当中醒来时,发现床上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害虫 。此刻,他躺在如甲壳般坚硬的脊背上,发现只要稍微抬起头来,就能够看见自己那个胀鼓鼓的、由无数弧形鳞片分割成一块块的褐色腹部。腹部如此高耸,盖在上面的被子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似乎马上就要完全滑落下去了。与眼下与众不同的身型相比,他虽然长有许多条腿,却都细小得可怜,在他眼前无所依傍地颤抖个不停。

“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心里想着。这不是梦,他此刻所在的这个房间,确实是属于他自己的、正常人类居住的房间,只是稍微有点小而已。整个房间安静地蜷缩在四面熟悉墙体的包围之中,桌子上方,散开摆放着工作上需要使用的一套织物样品——萨姆沙是商旅客 ——,有面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那是他不久之前从一本画刊 里面裁剪下来的,而且还专门装裱进了一只漂亮的镀金画框里。那幅画像上描绘的是一位夫人,她戴着一顶裘皮 制成的小帽子,系一条裘皮围脖,背挺得笔直端坐在那里。厚重宽大的裘皮手笼 ,朝着观者所在的方向抬起,将她的上臂完全包裹住——仿佛消失不见了一般。

看过这幅画像之后,格里高尔的目光又朝着窗外望去,窗外此刻的天气很阴沉——可以听到雨滴敲打在窗槛 上的声音——使他感觉特别忧郁。“如果我选择再稍微睡一会儿,忘掉眼前这一切荒唐怪异的事情,事情将会变成什么样呢?”他的脑袋里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然而,这个想法本身却完全没有得到执行,因为格里高尔有一个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睡觉的时候必须得侧向右边。可是,在当前这个状态下,他仅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完成这个自己想要的姿势。瞧瞧,此刻他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只是想要朝右边翻个身而已,但无论怎样使劲,到头来却总是徒劳无功——身体始终都会荡回原本的位置。他像这样试了大约有一百次,中途不得不闭起眼睛,以免看到自己身上那一大堆动个不停的虫腿。直到腰的侧边部分开始感觉到一种之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轻微钝痛之后,格里高尔才停了下来。

“哎呀呀,我的上帝啊,”他在心里想着,“我所选择的这份职业,它的要求是多么严苛啊!日复一日地出差。业务上需要面对的各种麻烦,比在自己家开的店铺里看店要多得多。除此之外,还要忍受旅途本身带来的各种痛苦:需要反复操心倒车、换车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言、质量奇差的餐饮伙食也令人感觉沮丧。然后,因为总是要在不同地方出差,不得不面对的还有那种永远都在不停变换、永远没办法保持一致性、永远没办法做到真诚相待的人际关系。见鬼去吧!事到如今,这一切我都不必再忍受了!”突然之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上部、腹部所在位置有一阵轻微的瘙痒:于是,为了能够将头部更好地向上抬起,看清楚腹部的情况,他开始以背部为支点,慢慢地在床上推动身体,最后逐渐将自己挪到了床柱旁边。头抬起来一点之后,他发现腹部一直觉得瘙痒的那个位置上,竟然布满了小小的白色斑点——他完全无法判断这些究竟是什么。接下来,他想要试着用一条虫腿去触碰一下那个位置,但那条腿才刚碰上去,马上就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因为腿的尖端一接触到那个位置,他全身上下瞬间就开始打起寒战。

他用刚才的办法再次推动身体,回到了之前躺着的位置上。“时间明明还太早却偏要起床,就会遭遇这样的事情,”他想,“早起会把人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傻瓜。作为一个正常人,必须拥有符合他身体需求的充足睡眠。要知道,其他那些商旅客们的生活过得就跟哈来姆女眷 一样。比如说吧,在我已经忙碌完整个上午,总算回到酒店里,开始着手处理自己已经拿到的订单时,这些先生们才刚开始坐下来享用早餐呢——他们总是这样的。假设我也试着对自己的老板做这样的事情,显然就会被他从这个位置上踹飞。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呢,说不定对我而言,失去这个职位反而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要不是因为父母的缘故,不得不有所顾忌,我恐怕早就辞职不干了,我肯定会大步走到老板面前,将自己藏在心底的想法统统说出来给他听。等他听完我说的那些话之后,肯定会直接从那高高的演讲台 上摔下来的!老板也确实算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总是喜欢坐在演讲台上,居高临下地跟自己的雇员们讲话。与此同时,因为老板的耳朵有问题,听力上存在着明显的障碍,雇员们如果想要回话,就必须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才行。好吧,人毕竟也不能够完全放弃希望:一旦我能存下足够的钱,可以将父母欠他的数额完全还清——根据我的计算,那大概还需要五到六年的时间——到时候,我绝对要做这件事 。然后我就可以跟这一切分道扬镳了。不过首先呢,我暂时还是必须先起床,因为我坐的那趟火车五点钟就要开了。”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橱柜上那只嘀嗒作响的闹钟。“我的老天爷,”他在心中叫嚷道。原来,现在已经是六点半了,而且闹钟的秒针还在安静地朝前不断迈进,此刻甚至都已经过了半点,已经要接近七点差一刻了。莫非定好的闹钟铃声没有响?但是,从躺在床上的这个位置看过去,可以看到响铃时间确实设定在了凌晨四点:而且,它显然也已经响过了。没错,但这种情况真有可能发生吗?要知道,这只闹钟响起来的时候,声音大到足以令房间里的家具都晃动不止,在这种噪声下,他又怎么可能会睡过头呢?好吧,昨晚他确实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不过,或许正因为此,他才会在凌晨时分睡得更沉。他现在应该怎么做才好呢?下一班火车七点钟就要开了:为了赶上这趟火车,他必须以超出常人想象的速度打理好一切,立即出门。可是现在,桌上的那一套织物样品都还没有打包呢。况且,他本人的状态也绝对称不上有多好:精神一点也不振奋,身体也不能行动自如。即便真的赶上了七点的这趟火车,惹得老板大发雷霆这件事也已经是无法避免的了,因为按照原定计划,公司里那位勤杂工会在凌晨五点那趟火车的站台位置等他,既然格里高尔没有来,那勤杂工想必早就回公司去汇报他的失职了。实话实说,那人就是老板手下的一只狗奴才,完全没有骨气可言,智商也不高。既然如此,那么这样如何——干脆直接告诉公司自己病了,然后再请个病假?可是,这恐怕会导致一种格外尴尬又可疑的局面,因为格里高尔入职五年以来,还从来没有病过。显然,如果格里高尔真请了病假,老板就会跟商业医疗保险公司聘用的医生一起到这里来 。到时候,他的父母就会因为儿子的懒惰怠工受到老板的责难,因为保险公司医生将会给出他所谓的专业意见,将格里高尔就自己身体状况提出的全部异议驳斥得一干二净——在保险公司医生的眼中看来,根本就没有任何真正的病人存在,有的只是那些身体完全健康、但却不想去上班的懒人。而且话说回来,在今天发生的这样一种意外状况下,没准保险公司医生的这种看法也不算是完全没有道理?毕竟,格里高尔现在自我感觉非常好,除了那种因为本身已经经过长时间睡眠而显得实在多余的困倦感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问题了。此刻,他甚至还有一种格外强烈的饥饿感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反复考虑上述一切,但却始终不能下定决心离开这张床——刚好这时候,闹钟已经走到了七点差一刻——突然有人十分小心地敲响了他床头板旁边的那道门。

“格里高尔,”那个声音喊道——敲门的是母亲——,“已经七点差一刻了。你不是还要坐火车出差吗?”这说话的声音可真温柔啊!但是,当格里高尔听到自己回答时发出的声音,却不由得被吓了一大跳——没有错,这显然还是自己原来说话的声音。然而,在原来的声音当中,却混杂进了某种仿佛是来自地狱一般的怪声,这种怪声完全无法被刻意压制下去,是一种充满了痛苦的尖啸声。恰恰是因为有这种尖啸声的存在,导致他现在讲出来的话语,只有在最开始说出口时能够被人完全听清楚,之后就被怪声给彻底搅浑了,摧毁了话语原本拥有的清晰发音。格里高尔自己也搞不清楚,听他讲话的人是否真能听明白他所讲的内容——他本来是打算详细回答母亲的问话,将一切都解释清楚的,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由于受到了语言的限制,他只好简短地回应道:“是的,是的,谢谢你母亲,我已经在起床穿衣了。”恐怕是因为隔着一道木门的缘故,外面的人并没有察觉到格里高尔说话声音上发生的变化:格里高尔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母亲现在明显已对他的回应感到很安心,听得到她在外面大大地松了口气。但是,透过此次简短的谈话,除了母亲之外的其他一些家庭成员现在已经留意到这样一项事实:格里高尔仍旧在家,这跟大家原先的估计并不一致。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已经开始敲起其中一扇位于侧面的门了,虽然敲门时用的力气并不大,但已经是在用拳头捶门了。“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这样喊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短暂的间歇之后,他又用相比之前更低沉些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与此同时,另外一扇位于侧面的门后面,也已响起了妹妹那轻柔的、怀着怨气的声音:“格里高尔?你难道不舒服吗?你需要些什么吗?”格里高尔同时朝两个方向给出了自己回应:“已经没事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费尽了心思,以最谨慎的态度来处理每一次发音。不仅如此,当他每次用自己原本的声音成功说出一个单独的词语之后,都会插入颇长一段时间的停顿间隙,以此来将话语当中那些引人注目的异常之处全部给隐匿掉。听到这句话之后,父亲也转身去吃自己的早餐了,但妹妹却依旧隔着门低语道:“格里高尔,开门,我恳求你。”当然,格里高尔此刻根本就没有真要去将门给打开的想法,恰恰相反,他很庆幸自己在长期从事商旅客职业的过程中,养成了事事小心谨慎的习惯——即使是在家里的时候,每逢夜晚,他也一定会在入睡前将房间里全部的门都给锁上。

眼下,格里高尔只想先安静且不受任何人打扰地起床,凭自己的力量穿好衣服,然后吃早餐。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打算再去考虑进一步的事情。因为他现在已经很清楚地觉察到,躺在床上空想是不可能带来任何合乎情理的结果的。这时候,身上隐隐约约的疼痛使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已经体会过很多次躺在床上时感到身体隐隐作痛的古怪感觉了,他总是将这种疼痛归结为不适当的睡姿。而且,每当他起床之后,痛感都会完全消失,就仿佛纯粹是幻想出来的。想到这点,他便开始急切期盼起来,想要知道在今天这种状况下、这种想象出来的疼痛将会以怎样的方式逐渐消散。至于自己说话声音的变化,应该是马上就要患上一场重感冒的前兆——这可是商旅客常患的职业相关疾病之一——除此之外,显然不可能再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了。格里高尔对此感到深信不疑。

将被子从身上除去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他只需要稍微腹部鼓一鼓气,被子就会自动滑落到地上。但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困难了,主要是因为他现在的身型变得实在太过宽大,亟需一双真正的胳膊和一对完整的手掌,才能勉强将身体给支撑起来;然而这些他都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细细小小的虫腿,它们时刻不停地以各不相同的方式运动着,没有哪两条虫腿的动作能够保持一致,他也根本就没办法控制住它们。当格里高尔想让其中一条虫腿弯曲的时候,它马上就会伸得笔直;当他终于能够让这条虫腿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动作时,在他努力尝试的这段时间里,其他所有的虫腿又都像是刑满释放的囚犯一般,以最为兴奋且极度痛苦的姿势,开始了自由自在的乱动,完全不受任何约束。“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床上继续无谓地消磨时间了。”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

最开始,他打算先将自己身体的下半部分挪到床外面去,但是这下半部分身体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看见过,因此也就没办法对它目前的形态产生出一种合理的想象,唯一能够证实的一点,就是它实在太重了,完全不方便移动:证据是——挪动的速度如此之缓慢,慢得令人发指。最后,这一切几乎令格里高尔崩溃发狂,他暂时抛弃了理智,用上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不计后果地朝前冲去,但他却选错了冲锋的方向,结果重重地撞在了床尾的其中一根床柱上。他瞬间就感受到了如同被火焰炙烧一般的剧烈疼痛。这次教训教会了他这样一个经验:身体的下半部分,恐怕是眼下自己最敏感的部位。

于是,格里高尔便转换了一下思路,首先试着将上半身挪到床外面去,于是,他开始十分小心地扭动自己的脑袋,调整脑袋所处的方位,逐渐将脑袋调转到了床沿的位置。这件事其实也挺容易办到,而且,尽管他的身体如此之宽、如此之重,当脑袋扭过去之后,整个身体的全部重量竟然也慢慢地跟随着脑袋的步伐,一同扭转了过去。尽管如此,当格里高尔终于将自己的脑袋完全挪到床外面,悬空在床沿外,他的心中却突然生出莫名的恐惧:如果像这样继续往床外挪动,等待着自己的,无非就是直接头朝下跌落到床边地毯上这样一种结局。仅从眼下身体的重量来看,以如此方式跌落下去,倘若自己的脑袋完好无损、没有受伤,那简直可以说是发生了奇迹!要知道,保持意识清醒——这是他眼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全的基本。如果下床需要冒着失去意识的风险,他那宁愿继续在床上待着。

就这样,格里高尔又花费了跟之前挪到床边一样多的努力,一边连声叹气,一边躺回到了最开始自己躺着的位置上。如此一来,他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身上长着的那一大堆细小的虫腿:它们似乎动得比之前还要更加激烈一些了,也更加令格里高尔厌恶。在他看来,这些虫腿彼此之间仿佛正在互相争斗,他找不到任何让这些随心所欲的家伙们安静下来、维持秩序的可能性。这时,格里高尔再次在心中重复了一遍之前对自己讲过的那句话,语气也变得更重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继续留在这张床上了。目前情况下,最理性的选择应该是——宁可牺牲一切,也要想办法下床,从床的束缚之中解脱出来,哪怕只存在着最微小的希望,都不能放弃。不过话说回来,与此同时,他也没有忘记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自己:相比绝望之下胡乱做出的匆忙决定,在保持冷静的——最为冷静的状态下,深思熟虑之后的决策显然要好得多。在这样一个决定命运的紧要关头,格里高尔时刻保持着警惕,双眼尽可能多地关注窗外的动静。但是,很可惜的是,窗外浓稠的晨雾遮挡住了他的视线,甚至连屋外很窄的那条街对面的景象,也已经被浓雾给完全遮蔽住了:一切都混沌不清,几乎不能给他带来哪怕一点点的信心,也完全无法令他鼓起勇气。“已经七点整了——”当闹钟嘀嗒嘀嗒地步入这样一个新的时刻之后,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已经七点整了,外面竟然还有这么浓的雾气。”接下来,他又安静地平躺了一段时间,呼吸声压得很低,仿佛正期待着周遭全然的寂静,将自己重新带回到真实且符合常理的日常状态之中。

不过随后呢,他却又一次自言自语道:“可不能再拖到七点过一刻了,我绝对必须在七点过一刻之前完完全全地摆脱这张床。无论如何,如果到那时候我还没有向公司方面做出任何回应,公司那边也一定会派人过来找我的,因为公司在七点整之前就已经开始办公了。”于是,他现在又开始采取这样的一种方式:想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整个身体,让它保持各部分基本一致的摆动速度,借由来回摆动时产生的些许位移,朝着床沿方向进行横向移动。格里高尔打算利用抵达床沿位置之后的最后一下摆动,从床的边缘直接跌落到床外面去。而且,当他使用这种方法让自己跌出床外的那个时刻,他会用上全部的力气,让自己的脑袋在跌落的短暂过程中尽量朝上仰,维持这样的一种姿势,直到身体完全跌落在地为止。如此一来,脑袋很可能就不会受伤。这副身躯的后背部分似乎十分坚硬:直接跌落到地毯上,应该不会发生任何问题。执行这套方案的最大顾虑在于落地时发出的巨大响动,这是格里高尔不得不考虑在内的,因为这副身躯在落地时发出声音几乎可以说是必然的,纵使这即将到来的声音不会令全部三扇门背后的家人们感到恐惧,那也至少会激起他们对他的担忧。不过话说回来,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去冒险赌上一把了。

就这样,当格里高尔运用自己预先设想好的方式,将差不多半边身体都挪动到了床沿之外时——顺便说一句,这种新方式与其说是费力的苦差事,倒不如直接将其视作一种游戏,因为他只需要反复摆动身体,在来来回回的摇晃中朝着一个方向腾挪即可——,他的脑海中突然生出了这样一个想法:如果这时能够有人过来帮他搭把手,那这一切该有多简单啊!只需要来两个比较有力气的人就足够了——此时此刻,他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还有在家里帮佣的那个女孩——那就完全够用了:他们只需要将手臂伸到他高高拱起的背部下方,用力将他从床铺的束缚中剥离出来,然后再在抬着他的同时躬下身去,使他身体的一侧接触到地面,之后就只需要小心保持住持续施力,耐心等待他借助地板的支撑将身体完全翻过来就可以了 。到了那时候,唯愿身上这一大堆虫腿能够听自己指挥才好。那么,暂且完全撇开“房间里所有的门全部都锁上了”这样一项事实,他是否真的应该大声呼救,找人过来给自己帮忙呢?虽然眼下的情况确实是万分窘迫,但他一想到这些细节,脸上还是无法抑制地露出了微笑。

木已成舟,没时间多想了。在幅度越来越大的摆动中,格里高尔几乎已经无法保持住自己身体的平衡了。他必须在很短时间内做出最终决定,因为眼下离七点一刻这个时间点只有不到五分钟了,——哪里知道,就在这时,寓所大门那边有人在摁门铃了。“是公司派来的人。”他心里想着,身体几乎一瞬间就僵住了,可是与此同时,他那些细小的虫腿反而动得更加急促,仿佛在跳舞一般。在门铃声响过之后的一小会儿工夫里,周围突然变得连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了。“他们没有开门。”格里高尔自言自语着,心中生出了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不过在此之后,事情的发展当然还是跟平常一样:女佣迈着坚实的步伐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格里高尔才刚听见来访者的第一声问候,就已经知道来的是谁了——襄理 本人。格里高尔究竟是造了什么孽,为什么偏要在这样一间公司里面供职?在这里,即便是最微小的渎职行为,都会马上招致最严苛的怀疑。难道他们就这么坚定地认为,自己公司里的全部员工都是骗子,无一例外吗?难道在这些员工当中就不可能存在这样一号人物,此人对公司确实是忠心耿耿,仅仅因为某天早上有那么几个小时时间无法为公司尽忠职守,心里就觉得过意不去,并且最终因为良心不安而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连自己的床都无法离开:这样的情况难道就不能是合情合理的吗 ?派一个年纪轻轻的学徒工过来询问一下,难道就不行吗?——何况这还是在认为这种性质的询问真有必要的前提下!——难道就非要让襄理本人亲自过来吗?难道就必须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在与此事完全无关的格里高尔全体家庭成员们面前,将事情的真相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吗?况且,对于这样一起小小存疑事件的调查,难道就非得动用襄理这种级别人物所拥有的洞察力、非得委派他本人过来核查才可以吗?此刻,格里高尔的思维已经完完全全地被这样一系列想法所占据,相较于清晰正确的抉择,他整个人已然更倾向于激动情绪作用下的条件反射了。如此这般,他干脆彻底放弃了思考,使出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直接将自己的身体晃到了床外面。于是,格里高尔终于摔到了地上,撞击的过程发出了很大的响动:不过,跌落过程真正发出的声音,却并非他之前预想中的那种巨响——地毯对落地起到了些微的缓冲作用,不仅如此,后背本身也比格里高尔曾经认为的更有弹性。因此,最终发出的实际上是一声钝响,并不那么能够令外面的人感到惊讶。唯一的麻烦在于脑袋:在跌落过程中,格里高尔没能对脑袋应该保持的姿势予以足够的重视,这就导致它在落地的瞬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又气又疼,就势左右摆动脑袋,将撞痛的地方在地毯上摩擦来摩擦去。

“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襄理在左侧墙后面的房间里说道。格里高尔旋即展开想象,幻想襄理是否有朝一日也会遭遇今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这样一种怪事发生在襄理身上的可能性,肯定不能说是完全不存在的——谁都得承认这一点。哪里知道,就在这时,隔壁的襄理突然迈出坚定有力的步伐,在房间里一连走了好几步,漆皮长靴踩得地板嘎嘎作响:这一连串的脚步声,就仿佛是在对格里高尔刚刚提出来的疑问给出粗暴答复似的。与此同时,右侧墙后面的房间里 ,传来了妹妹的低语声,那是在给格里高尔通风报信:“格里高尔,襄理来了。”“我知道。”格里高尔嘀咕道,但他不敢将声音完全放开,因为他并不想让妹妹听见这个回答。

“格里高尔,”现在轮到父亲从左侧墙后面的房间里喊话了,“襄理先生到我们家来了,他想知道你为什么错过了那趟早班列车。我们不知道应该跟他怎么说。况且,他本身也希望单独跟你谈话。所以,请你赶紧将房门打开吧。他是一位有着菩萨心肠的人物,不会介意你房间里不整洁的情况的。”

“早上好,萨姆沙先生。”在父亲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襄理也见缝插针地打起了招呼,态度十分友善。“他恐怕不怎么舒服。”母亲则对襄理说道——母亲开口说话的时候,父亲的话也还没有说完,还在对着那道锁起来的房门讲上面那番话,“他恐怕真的是身体不舒服,请您相信我,襄理先生。如果不是身体不舒服的话,格里高尔这个人又怎么可能会错过一趟早就计划好的早班列车呢!除了公司的业务,这个年轻人的脑袋里面根本就装不进其他任何东西。就连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几乎要被他的这种认真态度给惹生气了:要知道,他晚上从来都不会出门消遣;算上今天,他已经有连续八天的时间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了,但每天晚上他都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瞧瞧,他就坐在那张桌子旁边,跟我们全家人在一起,要么就是在安安静静地读报纸,要么就是在认真研究出差计划。对于他而言,帮家里做木工劳动甚至都已经变成了一种休闲活动。举例来讲,里面有一只精美又小巧的相框,就是他花费了两三个晚上的时间,精心雕琢出来的;您看了肯定会觉得很吃惊,因为它是那么地漂亮!相框就挂在房间里面,只要格里高尔一开门,您马上就能看到它了。不得不说,襄理先生,您能够在这样一个时候大驾光临,我真是感到由衷的幸运,因为光凭我们几个家里人的力量,根本就没办法劝服格里高尔,没办法让他老老实实地把门打开。他的性格实在是太顽固了,而且——他肯定是身体不舒服,虽然他一大早的时候还在抵赖,说自己没事。”

“我马上就来。”格里高尔用很慢的语速回应道。他讲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格外小心谨慎,以免犯错。与此同时,身体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以免不小心漏掉大家七嘴八舌讲话时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善良的夫人,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实在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了——”襄理说,“唯愿他的身体没有出现什么太严重的问题吧。不过话说回来,我这边也有些看法,不得不讲给您听:像我们这种在公司里长期供职的人群,出于业务方面的考虑,对于身体上一些相对轻微的不舒服状况,是必须自觉主动去克服的,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公司里也是很经常发生的——至于这样一种做法是令人感到遗憾,还是值得庆幸,那就见仁见智了。”“怎么样啊,襄理先生是不是已经可以进去找你了啊?”这时,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的父亲又朝着门这边发问了,而且又开始捶起门来。“不行。”格里高尔说。听到这句否定的答复,左侧墙后面的房间瞬间陷入到一种尴尬的沉默之中。与此同时,右侧墙后面的房间里,妹妹开始抽泣起来。

妹妹没有跑去跟其他人在一起,这究竟是为什么?她是不是这会儿才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没有开始穿衣服,所以不方便过去跟大家一起?可是,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她为什么要在门后面抽泣呢?难道是因为他不愿意起床,而且又不愿意让襄理进来吗?难道是因为出了这种意外状况,导致他在公司的职位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丢掉工作?难道是因为他丢掉工作之后,老板就会到家里来找他的父母,重新开始索要他们欠下的那笔旧债?如果是因为这些想法而抽泣的话,那可就真是忧心得太远了,而且完全是没有任何必要的担心。格里高尔此刻岂不是还在这里,连哪怕一点点要离开自己家人们的想法都没有 。眼下他尚且好好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经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如果他们知道了,是肯定不会请求他让襄理快些进来的。而且,不过是不让襄理马上进来而已:仅仅因为这么一项微不足道的不礼貌行为,格里高尔当然是不会马上就被公司给辞退掉的。况且,他稍后也能够很轻松地为自己此时的不礼貌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在格里高尔看来,现在与其又是抽泣、又是反复说教地干扰他,还不如让他好好安静一会儿:相比之下,后者显然要比前者理智得多。不过,反正门外的众人也不确定门的另一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所以,他们目前采取的行为实际上也是无可指摘的。

“萨姆沙先生,”现在,襄理开始用刻意抬高了一些的声调在向他问话了,“究竟是怎么了?您将自己封锁在房间里面,回答问题时只会简单地使用‘是’或者‘不是’,这一切都给您的父母造成了深重又毫无必要的担忧。不仅如此,您还用一种我们基本上闻所未闻的方式,耽误了自己在公司业务上本应肩负的责任——当然,这点也只是顺带一提。在此,我将不得不以您父母和老板的名义郑重劝诫您,请您以全然严肃的态度,对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给出一个即时的、明确的解释。说实话,今天的情况,让我吃了一惊,我真的吃了一惊。在我曾经的印象中,您一直都是个性格沉稳、对待事情极为理性的人。而现在呢,您似乎突然开始向大家展示起自己不同于常人的怪脾气了。实际上,今天一大早,老板已经向我示意过您此次消极怠工的其中一种可能的解释了——这应该是跟您不久之前才被委派执行的收账工作密切相关的——但是,不得不说,当我听到这样的一种推测之后,真的是当场押上了自己的几乎全部名誉,当着老板的面来为您做担保,明确表示这种解释是不太可能成立的。哪曾想到,现在我却亲眼见识到了您有多么固执己见,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因此,从现在开始,我再也没有兴趣为您说任何好话了——哪怕连最低限度的关心都不会再有了。要知道,您的那个职位绝对称不上铁饭碗 。我起初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打算,想要将所有该对您说的话,放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场合再说出口。可现在呢,既然您决定在这里毫无助益地耽搁我的宝贵时间,那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将这些也讲给您尊敬的父母听听:最近这段时间,您在公司里的业绩,简直可以说是每况愈下,相当不让人满意。眼下固然不是业务量特别多、可以称得上‘生意兴隆’的好时节——在这点上我们大家都是有共识的——不过话说回来,完全拿不到任何业务的坏时节,也是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萨姆沙先生,完全没有业务的情况,在公司里是不允许出现的。”

“可是襄理先生,”听到襄理所说的这番话之后,格里高尔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忍不住喊出了声——此刻的他实在是太激动了,只顾着宣泄情绪,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我这边马上、立刻就会把这扇门打开。一点小小的不舒服,一时之间头晕眼花——是这些东西阻碍了我,让我没办法按时起床。我现在都还躺在床上呢。不过,我现在已经重新变得精神满满了。瞧,我刚刚下了床。只需要再等一小会儿,再有一点点耐心就好!目前的情况还不是特别好:跟我预想的不一样。但是!我已经感觉不错了。好端端的一个人身上,怎么就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昨天晚上我的身体状态还挺不错的,我的父母也是知道的。对了,或许还可以说得更准确些:昨天晚上,我其实已经有一点小小的症状了,我也预感到今天可能会出状况了。要是昨天晚上,他们能够仔细端详我一下,肯定也能够看出些端倪来。唉,我唯一感到后悔的就是——为什么没能提前向公司汇报,没有提前请假呢!不过话说回来,大家通常也会认为,这样一点小毛病,即使不选择告病在家,也是可以撑过去的。襄理先生!请您体恤体恤我的父母吧!您现在当着他们的面,对我发出了一连串的谴责,所有这些谴责都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公司里也从来没人这样说过我。我想,您或许还没来得及细看我最近寄回公司的那些订单,所以才会产生如此的误解。顺便提一下,我还要坐今天八点的那趟列车出差呢,在家里额外休息了几个小时之后,我已重新养足了力量。襄理先生,您大可不必继续在此地逗留了,因为我马上就会主动自觉地开始工作。另外,还得劳驾您帮我一个忙,将这些情况向公司那边如实告知,并请代我向老板先生致以真心的问候!”

格里高尔用非常快的速度讲出上面的一大段话,连他自己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讲了些什么,与此同时,他还在以一种相对轻松的挪动方式逐渐靠近橱柜——他之所以能够熟练地运用这一方式,恐怕还得归功于之前在床上时就已经反复进行过的种种尝试——眼下,他正试图借助橱柜这个支撑物,设法让自己站立起来。格里高尔确实很想快些把门打开,确实很想让大家瞧瞧自己此刻的这副模样,并且好好跟襄理谈一谈:他们现在既然如此急切地向他提出要求,希望襄理能够赶紧同他见面,那么,他自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们在开门之后,第一眼见到他时,究竟会说出些什么话来。倘若他们被这副模样给吓到了,那格里高尔本人自然就不必再为今天发生的一切担负任何责任,总算可以求个安宁。倘若他们对这副模样坦然接受,不抱有任何看法,那他当然也没有任何理由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惊慌失措——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他能够想办法再抓紧一点时间,那就真的可以在八点之前赶到火车站,顺利坐上火车出差去了。

在借助橱柜取得支撑的过程中,格里高尔又接连从橱柜上滑下来好几次——这是刚开始尝试时的情况。好在他最后用力向上一挺,总算是站直了身体:此刻,下半身涌起的痛感非常强烈,就像是被火焰不停灼烧着一般,但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即便这种痛感还在持续。接下来,他将自己的身体倚靠在旁边放着的一把椅子的椅背上,然后再努力控制自己那些细小的虫腿,紧紧攀住椅背的边缘,让自己能够勉强站稳。如此一来,也算是成功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马上让自己安静下来,保持完全沉默的状态,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听清楚此刻襄理正在说着的那些话。

“您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也只听明白了一个词 ?”襄理问格里高尔的父母,“他莫非正在把我们当成傻瓜一样逗着玩呢?”“看在上帝的分上!”母亲说话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他恐怕是生了重病,都病得这么重了,我们还在折磨他。格蕾特 !格蕾特!”她开始高声喊叫起来。“怎么了母亲?” 妹妹从另一边回应道。她们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开始了交谈。“你必须马上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生病了。赶快到医生那里去。你听到格里高尔现在是怎么说话的了吗?”“那是某种动物的叫声。”襄理说——与母亲的高声喊叫相比,襄理的声音显得格外轻柔。

“安娜 !安娜!”父亲隔着门厅,朝厨房那边喊起来,同时还用力拍起了巴掌,以便引起注意,“马上请一位锁匠过来!”话声未落,两个女孩就开始跑了起来,可以听到她们穿的裙子在门厅里发出跑步时特有的沙沙声——妹妹怎么会这么快就把衣服穿好了?——她们的声音穿过门厅,然后就是猛一下拉开寓所大门的声音。但是,格里高尔却完全没有听到大门关闭的声音:她们恐怕是直接就将大门敞开着了,就跟那些家中发生了重大不幸的人们通常会做的一样。

格里高尔本人反倒比之前冷静多了。虽然大家不再能够听明白他究竟讲了些什么,但他自己却听得十分清楚,甚至比身体产生变化之前还要更清楚一些,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耳朵已经习惯了如此的发音方式吧。无论如何,大家现在已经察觉到他的情况不怎么对劲了,而且已经准备好要帮他了。眼下他们选择采取的一系列初步行动,明显是信心十足且安全妥当的,这令他颇感到欣慰。他心里生出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总算又被人类的生活圈子给接纳、包容了进去,并且已经开始期待着即将被请来的那两个人——医生和开锁匠,他已经不打算准确区分他们了,所以干脆将他们合并在一起,称为“那两个人”——期待他们能够做出了不起的、振奋人心的成果。为了对一系列即将到来的、对他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对话做好准备,为了到时候能够尽量发出清晰可辨的声音,他稍微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将咳嗽的声音压得尽可能低,因为实际上,或许就连这些咳嗽声,在外面那些人耳中听来,也已经跟正常人类的咳嗽声大相径庭了:虽然这些声音在格里高尔的耳中听来是完全正常的,但眼下就连他自己,也已经没有信心去对声音的异同加以分辨了。与此同时,隔壁的房间里却变得十分安静。或许此刻父母正跟襄理一道,坐在桌子旁边,以窃窃私语的方式进行着某种对话;或许他们所有人此刻都屏息静气,将耳朵贴在这道门上,正在偷听里面发出的声音。

借助着身边这把扶手椅的帮助,格里高尔缓慢地挪动到了门边,到了门边之后,他松开了椅子,猛一下靠在了房门上,依靠着房门的支撑来保持站立——他那些细小虫腿尖端的突起部分有着些许黏性物质 ——因为实在太累,格里高尔保持着这样一种姿势,在那里休息了一小会儿。然后,他便开始试着用嘴巴咬住门锁上插着的钥匙,看能不能直接拧开它。很遗憾的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现在的嘴里似乎连牙齿都没有,——既然没有牙齿,那他还能用什么来固定住钥匙?——不过话说回来,下颚部分倒是相当强健有力;于是,借助下颚的帮助,他居然真的拧动了那把钥匙。但是,这一过程对他的身体却造成了某种伤害,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有一种褐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了出来,顺着钥匙流下去,一直滴到了地板上,但他本人却并没有注意到。

“您们仔细听听,”隔壁房间的襄理说道,“他正在拧钥匙。”襄理的这句话对格里高尔而言,是一份莫大的鼓励。可是,难道不应该是所有人都一起给他打气才对吗?应该也有父亲和母亲的声音才对:“鼓起劲来,格里高尔!”他们理应对着房门这样喊,“不要泄气,坚持拧下去,踏踏实实地将那把锁转起来!”在格里高尔的想象中,所有人都在密切关注着他的每一次努力,神情紧张,全神贯注。如此这般,他也愈发倾注全力,拼命拧咬那把钥匙,几乎到了浑然忘我的境地。随着钥匙转动的角度逐渐增大,他整个人甚至都开始以锁头为轴心跳起了轮舞;此时此刻,他只用嘴巴来支撑身体,保持住自己的直立状态,视实际情况的需要,他要么让整个身体悬挂在那把钥匙上,要么从上方施力,用躯体的全部重量去把它往下压。锁头最终打开时发出的清脆咔嗒声,一下子唤醒了格里高尔早已迷迷糊糊的意识。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如此一来,我就不再需要锁匠了。”接下来,他又将脑袋靠在门把手上 ,想要将门完全打开。

因为他不得不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开门,这就导致门虽然已经被打开了很大一部分,但他本人却依旧藏身于门后,没有任何人看得到他。为了现身于众人面前,他必须首先缓缓地从那扇门板后面慢慢地转出来,而且,他还必须格外小心,因为唯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在刚刚踏入隔壁房间时就以十分笨拙的姿势摔个四脚朝天。哪里知道,当他还在致力于应付这种极具挑战性的移动方式,无暇顾及其他时,外面的襄理突然发出了“噢!”的一声怪叫,他也马上就听到了——那声怪叫听起来就像是大风呼啸而过时的飕飕声。现在格里高尔也已经能够看到襄理了:他所站的位置离房门最近,只见他伸出一只手来,挡住自己不由得张大的嘴,身体正在缓慢地朝后退,仿佛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持续且均匀地施加于他身上的力量,打算将他从这里赶走似的。格里高尔的母亲——她就站在原地,尽管有襄理在场,她也没有特地去打理一下过夜之后依旧披散开来、向上翘得很高的乱发——在见到他这副模样之后,她先是双手合十地看向父亲,然后又朝着格里高尔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便当场晕死了过去,整个人陷入到了在地板上四下散开的裙子里,脸朝下没入胸前,看不见了。父亲先是摆出满怀敌意的姿态,握紧自己的双拳,似乎是想把格里高尔用力推回到他的房间里去。随后,父亲又有些不知所措地朝着起居室里四下望了望 ,突然就松开了拳头,双手遮住眼睛,哭了起来,强壮有力的胸膛颤抖不停。

格里高尔眼下也并没有踏入隔壁房间,他只是从里侧倚靠在那扇几乎已经合拢的门板上,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他的身体只有一半露在门外,其中还包括那颗侧过来歪向一边的脑袋——外面的人们只能看得到这些,他也以这样的姿势看着外面的人们。在此期间,天已经变得比之前明亮多了: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街对面耸立着的那栋仿佛没有尽头的灰黑色房子的局部了——那是一座医院——包括临街那一面朝着马路伸出来的一大排窗户;雨倒是还在下着,但已经只有那种每一滴都清晰可辨的大雨滴了,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滴一滴地被抛落在地面上似的。餐桌上摆放着吃早餐用的杯杯碗碗,餐点的种类极其丰富,因为对于父亲而言,早餐是一天当中最重要的一餐,他可以一边吃早餐,一边读好几份不同的报纸,在餐桌边消磨数个小时的时光。在正对着格里高尔的那道墙上,挂着他服兵役时期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格里高尔穿着少尉军阶的制服。当时的他手握佩剑、无忧无虑微笑着的模样,仿佛是在要求人们对自己摆出来的那个姿势、还有身上穿的那套军服表示出尊敬的态度。通往门厅的那道门敞开着,透过那道开着的门,可以一路看到寓所外面,看见家门口那一小块公共空间,以及朝下方延伸的那段楼梯的最开始部分:这是因为寓所的大门也同样敞开着。

“那么——”格里高尔开口了。此时此刻,有件事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就是:眼下唯一能够保持冷静的人,就只有他一个。“我马上就穿衣服,穿好衣服之后,再将织物样品打包好,然后就启程去赶火车,照常出差。您觉得呢?您想要让我这样子去出差见客户吗?襄理先生,现在您总算是了解到我的实际情况了吧:我并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不仅如此,我也是心甘情愿地想要为公司效力的。不得不说,长期出差确实很辛苦,但如果不出差的话,我可是连活都活不下去了……襄理先生,您这是要到哪里去啊?要去公司吗?真是这样的吗?那么,您会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转告吗?实际情况就是如此:作为一名员工,确实是存在着暂时无法工作的可能性的,但这段无法工作的时间,岂不刚好也是个合适的时间点,可以好好去回想一下这名员工之前所做出的成绩吗?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需要考虑到:在这名员工成功地克服了自己所面临的重重困难,彻底扫清障碍之后,岂不是会在工作上加倍努力,全力以赴地去取得新的成绩吗?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我对老板先生向来都是忠心耿耿,这点您是再清楚不过了的。况且,我还有父母和妹妹需要我来照顾呢 。没错,眼下我确实身处困境,但我未来也一定会加倍工作来补偿公司的。所以,既然我的情况已经是这样了,那就请您高抬贵手,不要再雪上加霜。请您在公司里站在我这一边!大家都不喜欢商旅客,这我是知道的。他们认为,商旅客领着一份很高的工资,过着颇为美好的生活。那是因为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适当的理由,能够更好地去审视、思考这样一种成见的成因。但是您呢,襄理先生,相比较于其他所有员工,您对公司内部的利害关系可是有着全局性的掌控,您的洞察力胜过其他所有人——这点我只敢在私下里对您说——没错,您的洞察力甚至比老板先生本人还要厉害。因为他是企业的持有人,拥有这样一种身份,本来就容易受人误导,从而对属下的某一位员工给出不客观的评价,进而让他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您当然也很清楚,商旅客几乎一整年都不在公司里坐班,需要长期在外跑业务,因此,他们轻而易举地就会成为流言蜚语、意外状况和无端指责下的牺牲品。对于他们而言,主动为自己展开辩护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在公司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公司里正在发生这样一类事情。唯有当他们精疲力尽地结束一段旅程,回到家之后,才能够亲身体会到这类事情所造成的糟糕后果。至于事情发生的具体原因,再想去回溯也已经太晚了。襄理先生,请您不要连一句话都不对我说就直接离开。对我说些什么,给我一些提示,让我知道您至少是稍微赞同我所说的这一切的!哪怕只赞同其中的一小部分!”

然而,早在格里高尔说出这番话的开头几个字时,襄理就已经转过身去了:他仅仅是勉强转过头来,嘴唇因为太过讶异而高高噘起,目光越过自己颤抖不止的肩膀,望向格里高尔。随后,当格里高尔用只有他本人听得懂的语言高谈阔论时,襄理也并没有安静地站在那里聆听,一刻都没有,反而是不断地在朝着寓所大门的方向偷偷溜远:他的动作十分缓慢,仿佛此处存在着一条秘密的禁令,不允许任何人离开这个房间似的。而且,在这个缓慢的过程当中,襄理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格里高尔。就这样,他已经进入门厅了,以他最后那一下的动作——也即将最后留下来的那只脚用突如其来的大幅度动作猛一下从起居室挪到门厅的动作,恐怕真的能够让人相信他的脚底板此刻刚好着了火。可是到了门厅里之后呢,他又将右手朝外长长地伸了出去,一直伸到了楼梯间里,仿佛那里存在着某种简直可以说是超出常理之外的力量,正在等待他过去——仿佛只要他过去了就能获得拯救似的。

格里高尔很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打算让自己在公司里的职位受到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侵害,那么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任由襄理带着这种明显很负面的情绪离开。父母亲对于跟公司事务相关的这一切前因后果之间的联系,理解得并不那么透彻:格里高尔已经在公司里工作不少年头了,在这段漫长岁月里,他们逐渐建立起了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认为格里高尔肯定会在这间公司里工作一辈子,职业生涯方面完全不必操心,总之这一辈子都是有保障的了。况且,相比于格里高尔是否有可能会丢掉工作这种远虑,他们显然更在意近在眼前的这一堆麻烦,乃至于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这方面,没有给关于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状况的预测留下哪怕丝毫的余暇。相比之下,格里高尔在与公司相关的这些事情上面却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此刻,他的心中已经有了这样一种十分明确的预测:襄理必须被留下来,必须加以安抚,必须被彻底劝服,而且,最终还必须要赢得他的信任——格里高尔的未来,还有格里高尔整个家族的未来,跟格里高尔能不能想办法做到这些事情密切相关!要是妹妹眼下还在这里,那该多好啊!她很聪明:当格里高尔尚且好好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地毯上时,她就已经开始抽泣起来了 。而且,他很清楚襄理这个人——他实际上是个“女士之友” [1] ,肯定会任由自己受她摆布的 。如果妹妹在这里的话,她应该会先将寓所的大门关好,然后再通过跟襄理在门厅里对话沟通的方式,逐渐消除他的恐惧感。然而眼下妹妹刚好不在,因此,格里高尔本人必须想办法来应付这一切。

格里高尔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自己目前这副身躯是不是还拥有着能够正常行动的能力。不仅如此,他目前也完全不知道,马上要对襄理说的那些话是不是很有可能——没错,是不是很有可能在说出来之后,再一次出现根本无法让人听懂的窘况:当然,这一点本身也是没有经过仔细考虑的 。尽管如此,格里高尔还是动起来了:他离开了自己一直倚靠着的那扇门板,从房门开着的那道开口当中拼命挤了过来,挤到了起居室里。接下来,他想要走到襄理身边去,不过现在襄理已经慢慢挪动到了寓所大门外、格里高尔家门口的那一小块公共空间了:他正以一种十分可笑的姿势伸出两只手来,紧紧抓住外面的楼梯栏杆。格里高尔想要马上重新找一个可以倚靠的东西,但他根本就来不及做到这件事:他的身体在从房门开口中挤出来之后,瞬间就栽倒了下去,一大堆细小的虫腿纷纷着地。他本人也因此受到了惊吓,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声音很小。哪曾想到,虫腿着地这件事竟然令格里高尔感受到了一种纯粹发自身体的惬意,这种惬意几乎是随着虫腿着地同时产生的——在这个漫长的早晨,像这样的情况还是首次出现。格里高尔身体下方,那些细小的虫腿牢牢地抓在了地上:他欣喜万分地发现,它们现在完全愿意服从他的指挥了;不仅如此,它们甚至还竭尽全力,努力扛着他的身体,朝着他期待中的目的地在前进了;见到这样一番景象,格里高尔终于开始相信,目前所受的一切苦难终将过去,期盼已久的好转已近在眼前。然而,就在格里高尔刚刚生出这些想法来的同时,当他趴在起居室里、趴在离自己母亲不算太远的某个位置上——那个位置刚巧在她正对面的地板上——踉踉跄跄地想要开始执行自己脑海中的一系列既定动作时,母亲竟然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一蹦三尺高。要知道,她之前看起来可明显是昏迷不醒的啊!此刻,她将手臂尽可能远地伸展开,十指大张,高声叫道:“救命,看在上帝的分上,救命啊!”随后,她又低下头来——瞧她现在摆出来的那种姿势,似乎本来是想要将格里高尔看得更清楚些的,但意愿却抵不住来自本能的抗拒情绪,于是身体又开始不知不觉地向后退了;在退却的过程中,她早已忘掉了自己身后还放着一张摆满了各种东西的餐桌;等她退到餐桌边,发现自己被桌子挡住了退路之后,干脆直接坐到了桌子上——她整个人都慌慌张张的,动作很是匆忙,仿佛正处于一种失神状态之下;而且,瞧她那样子,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身边那只装热咖啡用的大壶已经被自己撞倒在桌面上,里面的咖啡正在不断朝外流淌,哗啦啦地浇落到地毯上。

“母亲,母亲啊。”格里高尔一边轻声呼唤,一边抬起头来望向她。在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他已经完全将襄理的事情抛诸脑后了;不只不再去想关于襄理的事情,当他看到从餐桌台面上流淌下来的热咖啡时,甚至还按捺不住地用下颌咂巴了两下空气。格里高尔的这一行为,令他的母亲再度高声尖叫起来,她从餐桌上仓皇逃离,倒在匆匆忙忙朝她赶过来的父亲的怀里。可是,格里高尔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顾及自己的父母了:不知不觉间,襄理已经站在楼梯上了。格里高尔看到,襄理此刻正将自己的下巴撑在外面的楼梯护栏上——他在下楼逃离的同时,还最后张望了一下他们家里的情况,一连望了好几眼。于是,格里高尔马上做了一个助跑的动作,希望能够尽己所能地冲出去,确保自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撵上他;襄理肯定是预感到了什么,因为他现在突然猛地往下一跃,直接跳过了好几级台阶,就这样从格里高尔的眼中消失不见了;不过,倒还是能听见他在下面发出“呼——嗨!” 的一声喊叫。那一声喊叫是如此响亮,甚至直接响彻整条楼梯过道。不幸之处在于,截至目前都还算是相对能够控制得住自己情绪的父亲,此刻因为亲眼目睹了襄理的逃离,也开始乱了方寸,变得完全不知所谓了:没有亲自去追赶襄理倒也罢,至少不要阻止格里高尔本人去追赶襄理,但这两件事父亲都没有做 。与格里高尔料想中完全不一样:父亲伸出右手,握紧了襄理遗落在起居室里的一把手杖——襄理逃走的时候,将这把手杖连同自己的帽子和外套一道,落在了起居室的一把扶手椅里——然后又用左手抓起餐桌上摆着的一大张报纸。两样东西到手之后,父亲开始不停跺脚,发出驱赶虫子时的那种踩踏声,同时挥动起手中的手杖和报纸,试图将格里高尔赶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格里高尔接连发出哀求,但他的哀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当然,他的哀求本身也无法被父亲所理解,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不仅仅是话语,格里高尔甚至还如此低声下气地扭动起自己的脑袋,尽力表现出哀求的模样,但父亲反而将脚跺得更重了些。

那边站着的母亲可不管外面天气有多冷——她用力拉开了一扇窗户,从屋子里探身出去,整个人朝外伸到离那扇开着的窗很远的位置,并且用双手捂住了脸。此刻,窗外的街道与门厅外的楼道之间,形成了一股强劲的穿堂风,窗帘纷纷被风吹得朝上扬起,餐桌上摆着的那堆报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其中的一些版面甚至被风直接刮到了地板上。父亲毫不留情地驱赶着格里高尔,嘴里不断抛出咝咝的齿擦音 ,形如一个野蛮人。眼下的问题在于,格里高尔之前还完全没有练习过怎样用那些虫腿倒退着朝后走路,所以他现在走得真的很慢。如果客观条件能够允许格里高尔即刻转身的话,那他肯定会马上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然而,现实情况却并非如此,所以他很害怕父亲会因为自己极其耽误时间的转身动作感到不耐烦。何况事情还不仅仅是惹得父亲不耐烦这么简单:父亲手里握着的那把手杖,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他的安全,随时可能对后背或者脑袋施以致命的一击。事已至此,除了转身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可能办得到的选择留给格里高尔了,因为他突然惊恐地留意到这样一项事实:当自己尝试用虫腿朝后退的时候,根本没办法保持方向感,换言之,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会退到哪里去。于是,格里高尔只好开始尝试转身:他用一种满怀恐惧的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父亲,但由于此刻身体所处的角度,这种目光本身却近乎于睥睨 。与此同时,他开始尽可能快地转身,然而从实际成效看来,转身的速度实在是非常之慢。或许父亲已经留意到了他的良好意愿,因为,当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并没有打扰他,不仅如此,父亲甚至还站在比较远的一处位置,用他手中那柄手杖的尖端,时不时地指挥一下他转身的动作。

要是父亲的嘴里没有持续发出这种令人感到无法忍受的咝咝声就好了!格里高尔简直要被这咝咝声折磨得完全失去理智。他本来已经差不多完全转过身来了,但是因为一直在分神听这咝咝声,结果居然鬼使神差地多转了一圈——甚至连这样基本的东西都搞不清楚了。幸运的是,经过一番折腾,他总算将脑袋对准了自己房间房门的开口处。哪知,这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这副身躯实在是太宽了,如果不采取点什么措施的话,是肯定没办法简单通过这道开口的。处在目前这样一种心理状况下的父亲,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想法——比如,他恐怕不会想到,此时应该走到格里高尔身边的另一扇门板那里去,帮格里高尔将那扇门板打开 ,为他创造出一处足够让身体通过的空间。此时此刻,父亲心中只存在着一个冥顽不灵的念头,那就是:格里高尔必须尽快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而且,父亲是绝对不会允许格里高尔为此进行一些过程烦琐但实际上很有需要的准备工作的。比如,格里高尔或许可以先想办法让自己重新站起来 ,站起来之后,或许就能够以这样一种方式通过这道门,回到自己房间里了:但是,因为这种方式需要中间过程,父亲是不可能允许的。恰恰相反,他现在还是站在那里,发出了比之前更多、更加吵闹刺耳的噪声,想要以此来直接驱逐格里高尔,仿佛格里高尔回房间的路途上不存在任何障碍似的。此时此刻,格里高尔身后响起的那种声音,听起来已经完全不像是仅仅只由一位父亲发出来的了 :这下子可真是再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喘息的余地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格里高尔开始拼命往门里挤——无论这样做的后果将会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了。在拼命推挤的过程中,格里高尔身体的其中一侧很快就被推得向上攀升了起来。于是,他现在以一种倾斜的角度被夹在房门的开口里了:肋腹的一处已经完全擦破,一侧白色的门板上残留下了丑陋的斑迹。用力挤了没多久之后,他就被紧紧卡死在房门的那道开口里,仅凭自己的力量是没办法再继续挪动的了。身体其中一侧长着的那些细小虫腿,此刻无所依凭,完全悬空,在身体一侧颤动不止;另一侧的虫腿全部被挤压在地上,疼痛难忍——这时,父亲用手杖从后面死命戳了他一下。以现在的状况看来,对于格里高尔而言,这一下简直就是对他的救赎,货真价实。凭借着刺击的冲力,他直接飞进自己的房间,朝着里面滑行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身上流血不止。房门还是用手杖关上的,在此之后,一切终于都安静下来了。

Ⅱ.

直到傍晚时分,暮色降临,格里高尔才从自己深度无意识的沉睡当中惊醒过来。显然,就算眼下不存在任何外界干扰,他也会在不多久之后自行苏醒,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得到了足够的休息,完全睡够了。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已经休息得很好,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还有某人非常小心地锁好通往起居室那道房门的声音给吵醒的。电力驱动的路灯灯光,颜色惨白,七零八落地辉映在房间的天花板上,辉映在屋内陈设着的各类家具较高的位置上。但是,在格里高尔这里——在较矮的位置却始终是昏黑暗淡的。他缓慢地挪动自己的身体,用尚且很笨拙的动作控制自己的触角,利用它们来探索四周——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触角的妙用。眼下,格里高尔正在朝着房门的方向前进,想要看看那里刚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左侧身体上似乎有一道狭长的伤疤,无论他正在做些什么,采取怎样的姿势,这道伤疤始终都是紧绷着的,很不舒服。站是肯定站不起来了的,他现在不得不用自己身体两侧生长着的那两排虫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其中的一条小细腿在早上的一系列事故当中严重受伤了——这几乎就是一个奇迹,因为居然只有一条腿受了伤——只能毫无生气地被他拖着往前走。

走到房门旁边他才开始意识到,吸引他过去的究竟是什么:并不是好奇心,而是一些可以吃的东西散发出来的气味。因为那里现在放了一只喂宠物用的小碗 ,碗里面倒满了甜牛奶,切成小块的白面包在牛奶里面浮浮沉沉。看到这些,格里高尔简直要因为喜悦而大笑出声,因为相比早上那时候,现在的他饿得更厉害了。于是,他马上把自己的脑袋凑过去,几乎要将脑袋完全浸没进去——小碗里的牛奶差不多都要盖过眼睛了。但是,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又失望地将脑袋重新抬了起来:不仅是因为格里高尔那尚且很棘手的左侧身体,给他此刻的用餐造成了麻烦——在目前的状况下,唯有整副身躯协同一致,费上很大气力,他才能吃到东西——实际上,他之所以会停下来,主要还因为牛奶本身一点都不可口了:要知道,牛奶一直以来都是他最喜欢喝的饮品,所以,显然是妹妹将这些放到房间里面来的。但是,他现在却选择转过头去,以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反感的情绪逃离了这只小碗,爬回到了自己房间的正中央。

透过房门上的那道缝隙,格里高尔看到起居室里已经点上煤气灯。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在每天的这个时间点,父亲都会拿出自己那份每天下午出版的报纸,用故意抬高的声音将内容读给母亲听,有时也会读给妹妹听,可是,现在外面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以往,妹妹总是会将这件事讲给格里高尔听,当他外出出差时,也会写信告诉他。或许,像这样一种朗读报纸内容的方式,父亲已经不打算继续尝试了吧 。此时此刻,即便周遭如此寂静,没有一点声响,但寓所里除了他以外,肯定不是空无一人的。“我们这个家里,过的可真是一种格外安静平和的生活 。”格里高尔自言自语道。他浑身僵硬地趴在房间正中央,望着眼前的黑暗,心中涌生出一股巨大的自豪感,因为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创造出足够好的条件,让父母、让妹妹在如此美好的一处寓所里,过上这样一种生活,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现如今,这一切的安宁、一切的富足、一切心满意足的状态都在恐怖当中迎来了终结——当这样一种情况无可避免地发生时,又该怎么办才好呢?为了不让自己迷失在这类思绪当中,相比继续静止不动,格里高尔倒宁愿让自己动起来,于是,他开始在房间里四处爬行。

在这个漫长的傍晚时分,房间里的其中一道侧门突然被人打开,然后又迅速关上了。随后,另一道侧门也突然被人打开,接着也迅速关上了。每一次都只打开了一条小缝:某人显然是有进入到房间里面来的想法,但与此同时,又存在着许多顾虑。于是,格里高尔干脆直接来到了通往起居室的门前,在那里停了下来。他决定,要通过某种办法,帮助那位犹豫不决的来访者进到自己房间里来,或者至少也要弄清楚来者何人;然而,自从他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房门就再也没有被人打开过了,因此,格里高尔只好徒劳地等待在门口。早些时候,当房间里所有的门都紧紧锁住时,所有人都想进来找他。而现在呢,他早已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门 ,更何况,在今天白天的时候,其他所有的门显然也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但现在却不再有人进来了,而且,眼下所有的钥匙也都是插在外面的了

直到时间进入深夜,起居室里的灯光才熄灭。眼下可以很轻松地确认这样一项事实:父母和妹妹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一直守候了如此长的时间,因为现在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他们三人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远时发出的声响。显然,从此刻开始,一直到明天早上,都不会再有人进到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来了;如此一来,他也就拥有了颇长的一段自由时间,可以完全不受打扰地思考,想清楚眼下究竟应该如何重新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但是,由于格里高尔目前不得不被迫以一种平摊的姿势趴在地板上,这就导致房间上方的空间在他眼中显得格外高不可攀,同时又十分空洞,这种感觉令他颇为害怕,但又完全找不出害怕的理由来,因为这可是他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居住至今的房间——在一种半是清醒、半是无意识的状态下,他转了个身,匆匆忙忙地钻进了房间里那张贵妃椅 的下方: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的心中并不能说是连一点点羞赧惭愧都没有的。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在这下面他的背部稍微有一点点受挤压,虽然他的脑袋也不再能够朝上抬起来,但却马上就感觉到极度的惬意自在。唯一的遗憾之处在于,他这副身躯实在是太宽了,没办法将它完全安置在贵妃椅下面,总是会露一部分出来。

于是,他就在那里逗留了整个晚上。晚上的部分时间里,他实际上是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状态的,但是,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却又时常将他给彻底弄醒;另外一部分时间里,他则深陷于忧虑与晦暗不明的希望当中。所有这些晦暗不明的希望,全部都指向同样一个结论,那就是:眼下他还是必须暂时维持隐忍不发的态度,必须通过自己顽强的忍耐力,对家人们最大程度地施以照顾和体谅——必须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使他们最终能够勉强容忍他变成这副模样之后得到的种种不快:要知道,格里高尔目前的状况,造成这些不快简直就是不可避免的。

在清晨时间还很早的时候——实际上,几乎等于还是在深夜里——格里高尔已经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拿来检验一下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所拥有的力量了。因为,就在这时,几乎穿上了全套出门服装的妹妹,从门厅那边打开了通往他房间的其中一扇房门,紧张地朝里面张望。她并没有立即发现格里高尔,但是,当她终于发现,格里高尔竟然藏身于贵妃椅下方时——天哪,他总归是必须要容身于房间里面某个地方的吧,又不可能展翅高飞,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受到了如此之大的惊吓,甚至因此而情绪失控,赶紧从外面将那扇房门重重地关上了。但是,似乎是对自己不由自主的行为感到后悔,她马上又将房门重新打开,踮起脚尖,直接踏入了格里高尔的房间里:瞧她此刻的那副模样,仿佛自己是跟一名身患重病的病人同处一室似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跟一位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同处一室。格里高尔将自己的脑袋从贵妃椅下方朝前探出来,一直探到几乎贴近椅子侧面的边缘位置,从那里观察她。不知道她是否会察觉到,他连碰都没碰她专门送进来的那一小碗牛奶,任由它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但他这么做的原因,却完全不是由于缺乏饥饿感。不知道她是否会在察觉到这些之后,再拿一份相对而言更适合他的餐点进来?当然,如果她没有自觉主动地去做这件事,那么他宁愿饿死,也不打算专门为此去吸引她的注意力,让她留意到他的需求。尽管现在,他心中其实涌生出了一股极其强烈的意愿,想要从贵妃椅下面直接冲出来,一下子扑到妹妹的脚边,恳求她,让她取些好东西过来给他吃,什么都好。不过,妹妹立即就注意到了那只始终还是很满的小碗,里面的东西根本没怎么动过,仅仅在周围洒了少许牛奶出来。她对此感到十分惊讶,而且马上拿起了小碗,端着它出了格里高尔的房间。然而,她拿碗的时候却并没有直接用手去碰,而是专门找了一块抹布隔在中间拿的。此刻,格里高尔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很想知道妹妹将会拿什么过来作为那一小碗牛奶的替代品,对于这样一个问题,他在脑海中提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内容大相径庭,每一种猜想都是彼此完全不同的食物组合。哪曾想到,妹妹在她那颗善良之心的驱使下,真正为格里高尔所做的事情,却是格里高尔本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猜中的:为了测试现在的格里高尔真正喜欢吃的口味,她想方设法为他找来了自己能够找到的全部食物品种,并且将它们全部摊开来放在一张旧报纸上。其中有存放许久的、已经腐坏了一半的蔬菜;有一家人吃完晚饭后剩下来的骨头,白色的汤汁凝结成了一层白色的油脂,覆盖在骨头的外层;有少许葡萄干和杏仁;有一块奶酪,正是格里高尔两天前曾经向家人们专门解释过,说已经不宜食用的那一块;有一块干巴巴的、什么都没加的面包,还有一块仔细涂抹了黄油并撒上盐粒的面包 。除了所有这些食物之外,她还专门摆出了之前那只曾经装过牛奶的小碗,这一次,她在小碗里面倒满了清水——照此情况看来,这只小碗大概会长期供格里高尔本人使用了。她很清楚,格里高尔在她面前是不会吃东西的,所以,出于体贴,她在摆好这些食物之后,就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房间,甚至还特地将插在外面的钥匙旋了旋。她之所以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让格里高尔知道,他现在可以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自由自在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以能够令自己感到无比惬意的方式进餐。格里高尔那些细小的虫腿马上开始飞奔起来,仿佛它们也拥有独立的思想,现在马上就要冲过去吃饭似的。顺便提一下,他之前所受的伤,眼下肯定是已经痊愈了,因为此刻,在他的身体完全动起来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到有任何阻碍了。格里高尔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感到很吃惊,他不由得回想起一个多月前,自己的一根手指不小心被小刀给割伤了:实际上只割破了一点点,伤口本身非常浅,结果那个伤口一直到前天为止,都还疼得要命。

“莫非我现在的痛感变得没有之前敏锐了?”格里高尔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想法。不过,他马上就将这个想法抛到了脑后,因为他此刻已经开始贪得无厌地吮吸起那块奶酪来了。在妹妹带来的所有食物当中,奶酪马上就吸引了他,那种吸引力如此强烈,他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格里高尔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一道接一道地消灭这些食物,很快就将奶酪、蔬菜,还有凝结在骨头上的汤汁给吃光了,吃这些东西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饱含着心满意足的泪水;然后,与这几样东西相反,妹妹准备的那些新鲜食物却完全不符合他的口味,他甚至连它们散发出来的气味都忍受不了——在进食的时候,他甚至需要专门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拖到离它们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才开始大快朵颐。当妹妹以缓慢旋动钥匙的方式向格里高尔发出讯号,提醒他现在应该赶紧往回撤,方便她进来收拾时,他早就已经将所有想吃的食物吃完,慵懒地躺在吃完最后一样东西时的位置,动都懒得动了。妹妹发出的讯号马上令他惊觉过来——尽管他那时已经在打着盹,快要睡着了——于是,他又匆匆忙忙地爬回到了贵妃椅下面。虽然爬回去这件事看似并不麻烦,但却需要一次性消耗掉他极大一部分自我克制力:即便是妹妹逗留在房间里面、为吃完东西的格里高尔收拾残余物的这短短时间里也一样。由于吃掉了大量的食物,他的身体稍微有些膨胀起来了。因此,此时此刻,挤在贵妃椅下方狭窄空间里的他,几乎没办法正常呼吸了。但即便如此,格里高尔也必须做到自我克制。在随着呼吸而产生的、接连不断的轻微窒息感的折磨下,他用自己那对略微有些朝外突出的双眼注视着妹妹,观察对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的妹妹是如何拿起一把扫帚,不只将格里高尔大快朵颐后的残余物——甚至将那些他完全没有触碰过的食物也统统扫到了一起。似乎在她看来,连这些格里高尔根本没有碰过的食物都是不能再要了的。接下来,她又很快地将所有这一切全部倒入到一只铁桶里,再将铁桶用一只木头盖子封住。做完这一切,她就转过身去,将它们统统带出格里高尔的房间。在她几乎还没有转过身去的时候,格里高尔已经从贵妃椅下面将身体腾挪了出来,尽情舒展放松,堂堂正正地将肚子给鼓了起来。

如今,格里高尔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得到自己每天要吃的食物的:早晨的时候会送一次,那时父母和女佣都还在睡觉;第二次,是在大家一起吃过午饭之后,因为那时父母同样还要再睡一小会儿,至于女佣,则会被妹妹以这样那样的理由给差遣走,不得不出门去。显然,他们 也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格里高尔活活饿死,但是,具体到他每日进餐这件事情上,或许间接听人说起他已经吃了东西,比亲眼见到他进餐还稍微容易忍受些。也或许这一切都是妹妹特意安排好的,想要让他们尽可能地避开任何可能会令自己感到伤心难过的事情,哪怕只是很小的一点伤痛,也不打算让他们承受——因为他们实际上已经遭受了足够多的伤痛,无法再承担更多了。

发生这件事的第一天上午,他们究竟采取了怎样的一种说辞,最终将好不容易请来的医生和锁匠请出寓所的?对于这个问题,格里高尔完全没办法获知答案 。因为他所说的话无法被任何人理解,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想到——就连妹妹也没有想到——他实际上是能够听懂其他人所说的话的。也正因此,每当妹妹在他房间里时,他才不得不满足于只能听到她时不时发出的连声哀叹,还有祈求上天帮助的呢喃。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当她对如今的一切终于有一点习惯了之后——完全的习惯自然是连提都不必提的——格里高尔有时才能凑巧听到她对现状发出的一两句感慨,这些感慨总是满怀着善意,或者至少可以被理解为是满怀着善意的。“今天他胃口不错。”如果格里高尔在吃饭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很能干,将妹妹带来的食物一扫而空,她就会这样说。另一方面,当她遭遇到完全相反的情况时——不得不说,这样一种情况最近越来越经常出现了——她就会以近乎悲伤的态度,习惯性地说上一句:“现在又把一切都剩下了。”

尽管格里高尔无法直接获取任何最新的消息,不过他还是能从隔壁那些房间里偷听到一些情报——他在自己房间里,只要一听到哪个方向上发出了声音,便马上朝着有声音传来的那道房门跑过去,将整副身躯都贴在门板上偷听。尤其是在最开始的那段时期里,可以说,没有哪次谈话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即便只是私下里在沟通。整整两天,每当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格里高尔总是能够听见他们在针对他的情况进行讨论,想要搞清楚现在应该如何应对;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是在用餐与用餐之间的那些时间里,他们也在谈论相同的主题——因为寓所里总是保持着至少有两名家庭成员在家的状态,这恐怕是由于谁也不想单独留在家里,但与此同时也绝对不能将寓所完全空置的缘故。而且,早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一天里 ,当时的那位女佣就已经跪下来恳求母亲,希望母亲能够立即辞退她了——对于格里高尔身上发生的这起意外事件,当时的女佣究竟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情况并不是很清楚——当她在过了一刻钟之后,过来向众人正式告别时,甚至还泪眼婆娑地为母亲愿意辞退她这件事表示了莫大的感谢,简直将此视作这一家人为她做出的最大善举。除此之外,她还当场许下了一个内容十分可怕的誓言,表示说自己绝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哪怕一丁点儿与格里高尔相关的事情,尽管实际上并没有谁要求她这么做。

于是,妹妹终于也必须加入到母亲的小团队当中,跟她一起做饭了:尽管这件事实际上并不需要付出太多辛劳,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大家几乎什么都不吃。要知道,格里高尔总是反复偷听到这样一类对话,在对话中,某个家人先开口,徒劳无功地劝说另外一位家人吃饭,得到的回答总也差不多,比如:“谢谢,我够了。”或者类似这样的话语。另外,恐怕他们连日常饮料也不怎么喝了。妹妹经常会问父亲,他是不是想要来点啤酒,而且她还很热心地主动提出要亲自去弄些回来。当看到父亲沉默不语时,她又说,其实也可以派那个女物业管理员 去买——她之所以这样说,显然是为了排除掉他所有可能的顾虑 。不过在此之后,父亲总是会说出一声很重的“不要”,然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不需要再继续对话下去了。

早在事件发生的最初几天里,父亲就已经将家里目前完整的财政状况,以及对未来生活可能性的展望向母亲——同时也向妹妹和盘托出了。他时不时地从餐桌边起身,走到自己那台体积很小的保险箱旁边,从里面取出某张记账单,或某本备忘录——这台保险箱是他五年前公司破产时、从公司办公室里成功抢救出来的。格里高尔在房间里,可以听见父亲是怎样将保险箱上那把构造极其复杂的密码锁解开,取出打算寻找的东西之后,又是怎样再次锁好的。父亲向母亲和妹妹给出的所有这些相关解释当中,有一部分,可以称得上是格里高尔自从被囚禁在自己房间里以来,所偷听到的种种消息里面、第一批令他感到由衷欣慰的内容。在此之前,他的脑海中原本存有这样一种想法:父亲当年所做的那些生意,自从破产之后,连哪怕最少的结余都没有留下——至少父亲从来没有说过否定这种想法的话,况且,格里高尔也从来没有专门找父亲问过此事。在当时,格里高尔真正关心的事情只有唯一的一件,那就是:全力以赴,让整个家庭能够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忘掉那场给所有人带来彻彻底底绝望的生意场上的不幸。在如此坚定的决心作用之下,当时的格里高尔心中燃起了一团格外与众不同的火苗,他开始万分努力地工作起来。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从一个专门跑腿的小伙计 变成了一名商旅客——到了新的职位上,各种可能的赚钱渠道,自然也跟过去大不相同。作为商旅客,他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绩,马上就能够以佣金的形式转化 为可供他自由支配的现款,可以直接被放在家里的餐桌上,放在又惊又喜的家人们面前。那曾经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像那样的时光,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即使重现过,至少也不再具有当时那种闪闪发光的感觉了。尽管格里高尔后来挣了那么多的钱,多到仅凭他一个人就足以应付全家人开销的程度——而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但是,真到了那个时候、那种程度之后,大家反而也都对此感到习以为常了——不只是家人们,就连格里高尔自己也是如此:大家心怀感激地拿走这些钱,格里高尔心甘情愿地将这些钱交出去,然而,过去曾经出现过的、某种非同一般的温暖感觉,却再也不曾重现。再后来,就只有妹妹一个人还愿意亲近格里高尔了。于是,格里高尔的心中便催生出了这样的一个秘密计划:她,是个跟格里高尔完全不同的孩子,非常热爱音乐,天生就懂得怎样将小提琴拉得触动人心。所以,到了明年,在完全不考虑此事必然会导致的庞大开支的前提下——毕竟再大的支出都是有办法通过别的一些渠道填补回来的——他一定要将她送到专门的音乐学院里去。每当格里高尔在这座城市短暂居留时,他经常都会跟妹妹在聊天时提起音乐学院,但妹妹总是只将它视作美好的梦境,对于这个梦境是否有可能会成真,她从来都不敢奢求。而且,父母也从来都不乐意去听这样一类满怀着天真幻想的谈论。但格里高尔对于此事的想法却十分坚定:他本打算在今年的圣诞夜正式向家人们宣布此事。

偏偏是这样一些在他目前的状态下完全不会起到任何实质性作用的想法——当他好不容易将身体竖立起来,紧紧贴在门板上偷听时,偏偏是这样一些想法不断地从他脑海中掠过。有时候,遍及全身的疲乏感猛地袭来,格里高尔一时支撑不住,恍恍惚惚,没办法继续偷听,便会粗心大意地任由脑袋无意识地垂下去,正好撞到门板上。不过,每逢这时候,他都会马上强打起精神,将脑袋重新支撑起来。因为,即便是脑袋撞到门板上所发出的一点点声响,也会被那一边的人们听见,然后所有人都会缄默不语。“谁知道他又想搞些什么。”门外的缄默持续了一小会儿之后,父亲总是会来上这么一句,显然是对着门说的。唯有当这句话说出口,半途中断的对话才会逐渐被激活,得以重新进行下去。

格里高尔眼下已经了解得足够多了——因为父亲在进行解释的时候,经常会反反复复地陈述同样的内容,部分是因为他本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专门去做这些事情了,部分也是由于母亲没办法只听一遍就马上理解所有细节——,他知道,尽管遭遇了所有这些不幸,家里却始终还是留下了一笔属于过去时光的钱财,尽管数目上确实很少,但到底也还算是一笔财富。在这段漫长时期内从来没有动过的利息,也稍微增加了一些。除此之外,格里高尔以每月一次的频率,带回来给家里的那些钱——他只留下几盾 ,以供应自己日常的一些开销——实际上也没有完全被家人们用完,如今也已经积攒为一笔不多的资产了。格里高尔在自己房间的那道门板后面忍不住连连点头,为家人们所采取的谨慎和节约态度感到高兴:这是他之前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其实,他当初本可以用这些富余的钱 ,将父亲欠老板的债务尽可能多偿还一些,如此一来,他能够最终摆脱目前这个经济状态的日期就可以大幅度提前。但是,从眼下所面临的具体情况看,父亲的安排毫无疑问是更好的。

可是,要想让整个家庭完全依靠利息来生活,这笔钱却是根本不够的;从数额上来看,这笔钱或许能够供全家一年——最多两年的生活开销,要想维持更久的话,它就办不到了。也即是说,像这样的一笔积蓄,实际上是不应该去轻易动用的,因为它本来就是必须要留存到家庭遭遇重大危机时,才可能会拿出来使用的一笔钱:当初之所以会去存这笔钱,也是出于这样的一个目的。照此看来,未来用以维持日常生活开销的金钱,还是必须靠家人们一点一点地去挣回来才行。如今,格里高尔的父亲身体虽然尚算健康,但其实也已经称得上是一位老人了,他已经有五年没有做过任何工作,恐怕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来挣钱;这五年对于父亲而言,对于他那充满着辛苦劳碌却又一事无成的人生而言,算是真正开始放起了一段长假。在这五年里,他的身上积累了不少脂肪,也正因此,无论做起什么事来,都是相当迟缓且笨拙的,根本做不了什么能够挣钱的活计。既然如今父亲不可能挣钱,那么,或许应该让年老体衰的母亲去挣钱吧:母亲是这样的一位母亲,她长期罹患哮喘,哪怕只是在寓所里兜上一圈,都已经快要令她感到精疲力尽。而且,每过两天,她都会因为哮喘发作所导致的呼吸困难,不得不将窗户敞开,在窗边摆着的那只沙发 上久坐,唯有这样才能熬过去。母亲都是这种状况了,难道要让她出去挣钱吗?既然如此,或许只好让妹妹去挣钱了吧:可她还是个孩子啊,正值十七岁豆蔻年华。而且,她迄今为止所习惯的生活方式,本来就是备受宠爱、衣食无忧的。组成她日常生活的具体内容无非是: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睡很长时间的觉,帮忙做些家务活,参加一些相对而言比较节俭的娱乐活动。除了这些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拉小提琴。难道要让这样的妹妹出去挣钱吗?每当房门外谈话的主题涉及到挣钱的必要性时,格里高尔总是会暂时先放开自己紧贴着的那块门板,一下子扑倒在房门旁边放着的那只真皮沙发上。沙发的皮面很凉,他趴在上面,满怀着羞愧,同时又极度伤心,全身上下都会因此而感到燥热难耐。

他经常趴在那里,每次都是一趴一整夜,从天黑一直趴到天亮,一刻都不睡觉。而且,他趴在上面时,什么其他的事情都不做,只是反复抓挠沙发上的真皮,长达数个小时之久。要么就是不辞辛劳地将一把扶手椅推到自己房间的那扇窗户旁边,然后再努力顺着窗户护栏 往上爬,并且用推过来的那把扶手椅支撑住身体,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将身体靠在窗户上——做这么多事情,明显只是为了陷入到某种关于自由自在心情的回忆当中去。对于过去的格里高尔而言,每当他朝着窗外远眺时,都能够感受到这种心情。因为事实上,如今哪怕只是稍微远一点的东西,在格里高尔的眼中,就已经很不清楚了,而且是一天差过一天;对面的那座医院——就是那座过去的他因为无论如何都会经常从窗户里看到、所以反复咒骂过的医院——如今的他根本看不清它的面貌了。如果不是确切地知道自己住在虽然一向很安静、但实际上却完全是位于市中心的夏洛滕街 的话,他恐怕会误以为在自家窗外看到的是一片荒漠:在这片荒漠上,灰色的天空和灰色的大地交融为一体,彼此之间已无法区分开了。心细如发的妹妹,只不过是有两次注意到了扶手椅被格里高尔推到窗边去的情况,便主动在每次清理完房间之后,又将扶手椅准确地推回到窗前原来的位置上,不仅如此——甚至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让其中的一扇窗户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格里高尔唯愿自己能够跟妹妹正常对话,能够开口感谢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如此一来,他想必就能够以相对来讲比较心安理得的态度,坦然地接受她提供的种种帮助;但是像现在这样,却令他感到痛苦难熬。当然,妹妹那方面肯定是一直都在尽量维系着“正常”的样子,尽可能地不让格里高尔得知,关于他的一切究竟有多么令人感到不快的——时间过去得越久,她当然也就越容易做到这一点——不过话说回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格里高尔本人同样也可以将现实看得越来越清楚:早在她步入房间的那个时候,他的存在就已经令她感到难以忍受了。瞧瞧,她才刚进来,就直接奔向了窗户,将它猛一下拉开了,甚至都没有给自己预留关门的时间。要知道,她曾经是非常在意关门这件事的,总是会尽量避免让任何人看到格里高尔房间里面的情况。而现在呢,她简直就像是快要窒息了一般,开窗的时候动作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不仅如此,窗户打开之后,她也不会马上折返回来,而是选择继续留在窗口那里——即便这个季节的天气还是很冷,她也一定要在那里待一会儿,并且不停地深呼吸。妹妹这种奔向窗户的举动,以及这一举动所发出的噪声,都会令格里高尔受到惊吓,而且是每天两次:在她做这件事的整个过程当中,格里高尔每时每刻都在发抖,不得不躲在贵妃椅下方。可是与此同时,他又知道得十分清楚——在窗户完全关闭的前提下,哪怕她有丝毫可以跟格里高尔同处一室的可能性,那她肯定不会选择像现在这样做,所以现在这样也是无可奈何。自格里高尔变形那天之后,时间大约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下来,妹妹恐怕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需要为看到格里高尔的模样感到讶异了。但是,有次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那一天,妹妹来得比平时要稍微早一点。当她打开房门,准备踏入格里高尔的房间时,他还没来得及回到贵妃椅下方,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窗边,身体撑得笔直,保持着这种令人害怕的模样望向窗外。如果她当时在看到这一幕之后,选择暂时不踏入房间,对于格里高尔而言倒也不能算是意外,因为他本身已经站在了窗边,身体占据的这个位置妨碍了她通常的行动路径,使她没办法马上飞奔过来打开窗户。但她真正的做法,却并不仅仅是暂时不踏入房间——她甚至还往回退了一步,然后重新关上了房门:如果被哪个陌生人看见了这一幕,想必会误认为格里高尔在房间里埋伏已久,打算将妹妹给生吞活剥了呢。格里高尔马上就藏身到了贵妃椅下方——这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他却因为这样一桩意外,不得不一直等到当天中午,才盼到妹妹再次回来。而且,她看起来似乎比平时焦虑不安得多。通过这件事,格里高尔觉察到,她始终还是无法忍受他的这副尊容,不仅如此,这种无法忍受的状况肯定还会一直持续下去。由此推知,她之所以能够注视着他的身体露出贵妃椅下方而不马上逃离——哪怕只是注视着露出来的一小部分都好——那都是必须要付出极大的克制力才能够完成的。所以,为了避免让她瞧见自己的这副尊容,从某一天开始,他决定把床单披到自己的背上——为了完成这番壮举,他花费了四个小时的时间——然后直接趴到贵妃椅上面去,如此一来,便可以通过对床单边缘位置的仔细调整,将自己的整副身躯完完全全地给遮盖住,即便她弯下腰来,也没办法瞧见他了。而且,如果她实际上认为格里高尔这样做根本就没有必要 ,那她完全可以直接将盖在他身上的床单除掉,因为格里高尔之所以选择这样做,之所以将自己完完全全遮盖住,不在妹妹面前露出哪怕最小的一部分身体,显然也不是为了自娱自乐——其中的理由是足够清楚的 。但是,她却选择让床单保持原样,连碰都没去碰一下。有一次,当他小心翼翼地用脑袋将床单掀开一部分,想要看看妹妹对自己这套全新的布置有什么反应时,甚至还期待着能够捕捉到她向他投来满怀感激的一瞥呢。

在那件事发生的最初十四天里,父母完全不敢进入他所在的那个房间,他常常听到他们对妹妹目前的努力表达出完全的认可。相比之下,在此之前,他们又时常对妹妹的一言一行感到气恼,因为在他们眼中,她就是个——基本上可以说是完全没用的女孩子。反观现在,每当妹妹在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忙碌时,他们两个——父亲和母亲 ——常常会一起守在房间外面。然后,她前脚才刚踏出房门,他们后脚就对她提出要求,必须马上细致具体地将最新情况好好描述一遍:房间里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格里高尔吃了些什么?这次进去,他行为举止如何?以及——是否能够稍微看出些好转迹象?顺便提一下,其实母亲在相对来说比较早些的时候 ,就很想进房间里去看格里高尔了,可是,在一开始时,父亲和妹妹却找出各种合情合理的理由来劝阻她。他们劝她的时候,格里高尔也在门后十分认真地偷听,对于父亲和妹妹所提出的那些理由,他是完全认同的。后来,他们发现实在劝不动母亲,因此就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使用蛮力,强行阻止她进入。每逢这种时候,她都会高声叫喊:“赶紧让我到格里高尔身边去吧,他可是我横遭不幸的儿子啊!你们难道完全不明白吗,不明白我是必须去他身边看看的吗?”出现这样的情况之后,格里高尔就会想,或许让母亲进来看看也不错,自然不是每天都进来,不过,或许可以采取每周一次的频率;毕竟,母亲对于无论什么事情的理解,都要比妹妹深刻得多,尽管妹妹在他的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如此勇敢,但她终归只是个孩子。归根结底,或许只是出于孩子特有的莽撞轻率,她才会接下如此艰巨的任务。

格里高尔想要见到母亲的这个愿望,过不多久就实现了。每逢白天,因为顾及到父母的缘故,格里高尔并不打算将自己暴露在自己房间的窗口位置 。可是,光是趴在地面上爬行,房间里区区几平方米大小的地板,对格里高尔而言也并不足够。况且,他本来就已经是整晚整晚地趴着那里,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了——趴在地上已经是他很难承受的一种负担了。因此,过不多久,他对于进食这件事就连哪怕一丁儿点乐趣都找不到了。在如此状况下,多少为了让自己能够散散心,他逐渐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那就是:干脆直接在房间的四堵墙和天花板上爬行,纵横交错,无所不至。他尤其喜欢高高在上地挂在天花板上:这种感觉与趴在地板上时完全不同;呼吸起来可以更自由些;某种很轻微的震颤感通达全身;当格里高尔置身于天花板,置身在这样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体验的散心过程当中,偶尔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会在自身完全无法预料的状态下,突然松开对天花板的攀附,直接从上面坠落,噼啪一下摔到地面上。但是,如今他所拥有的这副身躯,自然是跟先前的身体截然不同的,即便是如此之重地摔落下来,也完全不会受伤。格里高尔专程为自己琢磨出来的这种全新消遣方式,妹妹当然是马上就留意到了——因为格里高尔在爬行的时候,总是会在自己路过的各种地方,留下虫腿尖端突起部分所分泌出来的那种黏性物质——有鉴于此,她的脑袋里面蹦出了这样一个点子:一定要想方设法让格里高尔能够在房间里实现最大范围的爬行。为了达到目的,她需要将阻碍爬行的家具全部移走,首当其冲的就是那只橱柜,还有书桌。

问题在于,她没办法全凭自己的力量来做这些事情:请父亲帮忙,她是不敢的;至于女佣,很显然也是不可能帮她的,因为自从辞退了之前的那个女厨娘 之后,尽管这个年纪大约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勇敢无畏地留了下来,成为了他们家的新女佣,但她却要求受到一些特别的优待,那就是:允许她在逗留于厨房里的同时,将厨房门一直紧锁,唯有在不得不专程去叫她的时候,她才会开门。因此,妹妹再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只好在某一次父亲恰巧不在家里时,专程为此事去请来了母亲。母亲显得开心且激动,过来的一路上都在高声讲着话。但是,等她走到格里高尔房间门口后,却又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自然,先是由妹妹负责察看一下目前的具体情况,看看房间里的一切是否都还正常;做完这件事之后,她才同意让母亲进去。格里高尔见状,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将披在身上的床单压得比平时更低一些,并且在上面牵扯出更多的皱褶,使它整体上看去,仿佛真的是随意往贵妃椅上扔过去的一条床单似的。这一次,格里高尔也不打算再从床单底下偷偷向外窥视了:他直接放弃掉了“这一次就可以亲眼见到母亲”的想法——反正,她终于肯进来了,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令他感到开心了。“只管进来吧,我们是看不到他的。”妹妹说道。很显然,她此刻已经拉着母亲的手,引着她走到房间里面来了。接下来,格里高尔听见,这两位并没有多少力气的女士是如何在挪动那只本身就已经是奇重无比的旧橱柜的,妹妹还是一如既往,在这件事情上承担了最大的一部分辛劳,母亲为此反复劝她,让她分一部分重量给自己来承担,她也不听。由始至终,母亲都在担心她是不是承受了过重的负担,会不会因此而过度劳累。如此的过程持续了很久。大概忙活了一刻钟之后,母亲说,其实还是应该将橱柜留在这里,因为首先呢,它实在是太重了,父亲返家之前,她们是根本没办法将它完全搬出去的,而且,这只橱柜如果被放在半途——也即放在格里高尔房间的正中间,那无疑会堵塞他所有原本能走的路;其次,挪走房间里的这两样家具,是不是真的能够为格里高尔的自由活动提供便利,他是否真的会为此感到开心,实际上也根本不能够得到确切保证。照她看来,这一行为将会产生的最终效果,恐怕是适得其反:因为,就连她在注视空无一物的墙壁时,都会感到心里很压抑;既然如此,为什么格里高尔在面对空墙时,就偏偏不会产生这种感受呢?况且,在房间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他也早已习惯这些家具了。所以,按理来讲,房间里的东西被搬出去之后,他恐怕反而会感到自己被遗弃了。

“而且,我们这样做,难道不会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吗——”母亲以这样一段话语作为总结,用非常轻的声音对妹妹说道——她之前讲话时发出来的声音,其实几乎也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耳语了。她这样做,似乎是打算避免让格里高尔听到她们谈话时的语调起伏 ,毕竟格里高尔此刻身在何处她并不清楚,而且她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一点是:他无法听明白单独的词语 ,“难道不会造成这样的一种印象吗:我们有可能是在通过移除家具这一行为向他表明,我们已经彻底放弃了认为他还会好转的希望,已经不打算再去顾及他的感受,就这样任由他待在空房间里,任由他自生自灭——他难道不会这样想吗?我认为,让房间保持原貌恐怕才是最好的。如此一来,当格里高尔最终成功返回到我们身边来时,他就会发现,原来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他也可以比较轻松地忘掉这段时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经历。”

听到母亲讲出这些话来的同时,格里高尔意识到,随着这两个月的时间流逝,由于自己长期缺乏与其他人沟通的机会,导致没有任何人跟他之间有过直接的语言交流,加之他又是被困在家里,过着极其单调的生活,这一切肯定早已将他作为一个人所应具备的理智与常识给扭曲了,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就无法解释清楚自己脑海中此刻所产生的那个想法了——实话实说,他真的很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房间彻底腾空,很期待这个房间腾空之后的样子。所以说,莫非他真的有这种兴趣?莫非他想要将这间温暖的、摆放着代代相传的古旧家具的舒适房间,任由它变化成一个洞穴?当然,如此一来,他确实就可以朝着任何方向,毫无阻碍、自由自在地爬行了,可是,这岂不同时也意味着一种迅速、完全的忘却?忘却自己曾经作为一个人类的过往?实际上,他现在已经逐渐在接近这样的一种忘却了,唯有长久以来都不曾听到过的、来自母亲的话语声,才终于唤醒了他。没有任何东西是应该被移出去的;一切都必须留下;家具能够带来各种各样好的影响,对他目前的状况大有裨益,因此,他身边是不能缺少家具的;而且,只要有家具在这里阻碍他,就能够很好地驱散他脑中想要四处乱爬的念头,这不仅不会对他造成什么损失,反而还有很大的好处——毕竟四处乱爬这件事是十分愚蠢的,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很遗憾的是,妹妹所持有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想法。如今,每当她在父母亲面前谈起与格里高尔相关的各种事情来的时候,已经习惯于将自己认定为在这一领域内非常在行的专家了——这一说法虽然颇为出格,但却并非没有道理。因此,眼下由母亲所提出来的那个主张,反而令妹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还要更进一步——不仅应该依照她一开始所设想的方案来办,不仅需要将橱柜和书桌移走,还应该直截了当地搬走这里所有的家具,只留下那张对于格里高尔而言不可或缺的贵妃椅。使她能够坚持提出这一主张的,自然不仅仅是孩子所特有的倔强,以及在最近这段时期内、以如此出乎意料又艰难的方式所换回来的自信心:实际上,她确实也观察到了相应的证据——格里高尔需要大量空间来支撑他的爬行,另一方面——就目之所及的情况而言——对于那些家具,除了那张贵妃椅之外,他连哪怕最起码的使用意图都没有。或许,所有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或多或少都具有的那种狂热意识,也起到了一定作用:这种狂热令她们不受理性控制,寻找每一个可能的机会来满足自己特立独行的目的。眼下,正是受到了这种狂热的引诱,格蕾特才会生出如此的想法,想要令格里高尔所处的环境变得更加令外人感到害怕,如此一来,她就可以为他做更多眼下尚且做不到的事情。因为像这样的一处空间:一处由格里高尔完全掌控的、除了空空如也的墙壁之外就什么都不剩了的空间,除了格蕾特,显然不会再有任何人胆敢贸然进入。

就这样,她并没有因为母亲的主张而放弃自己的决定。至于母亲本人,也因为此刻正身处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显得颇为焦虑难安、不知所措,但很快便彻底安静了下来,不再多说些什么,开始尽己所能地出力,想要帮妹妹将橱柜弄出去。这么说吧,在目前的非常状况下,格里高尔即便没有这只橱柜,也是可以忍受的,但书桌却是必须要留下来的。因此,当女士们使出全身上下所有力气,几乎整个人都贴在橱柜上,哼哼唧唧地呻吟着,好不容易才将那只橱柜推出了格里高尔的房间之后,格里高尔马上就将脑袋从贵妃椅上的床单下方伸了出来,想看看自己是否能在尽量小心谨慎且尽可能考虑周到的前提下,对此事进行一些干预。不幸的是,刚好这时候,母亲先回到了格里高尔的房间里。与此同时,格蕾特还在隔壁房间里,整个人环抱住橱柜,用力将它来来回回地摇晃,试图仅凭自己的力量来挪动它:这样做自然不可能成功,橱柜纹丝不动,没有从刚才的位置上挪动半分。可是,母亲还没有看惯格里高尔目前的模样,这样贸然出现在母亲面前,肯定会令她感到恶心。因此,格里高尔立即采取行动,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匆匆忙忙地往后退,一直退到贵妃椅的另外一端之后才停下来,可是在此之前,披在格里高尔身上的床单还是稍微朝前滑动了少许。然而,仅仅是这么一点响动,已经足够引起母亲的注意了。她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在原地静悄悄地站了片刻,然后就回到格蕾特身边去了。

尽管格里高尔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不过是她们想要将一两件家具挪动一下位置而已,但他很快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因为女士们此刻正在不停进进出出,时不时地发出刻意压低的呻吟声。与此同时,他还听得到家具在地面上摩擦时产生的刮擦声——这一切就仿佛一股巨大的、从所有不同方向一齐向他逼近的喧嚣感,时刻威胁着他,令他不由得将脑袋和全身上下所有的虫腿统统朝着躯体拼命收缩,直到全身上下都以紧贴的姿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使已经这样了,他还是以不由分说的态度反复对自己说:这一切他已经不需要再忍受多久了。此刻,她们正在将他的房间彻底清空;拿走所有他喜欢的东西;那只橱柜——里面存放着钢丝锯,还有其他一些木工劳动用的工具——她们已经将它给弄出去了;现在,她们正在想方设法地让那张四只脚牢牢嵌入地板里面的书桌变得松动些,以便将它也弄走——他还是商学院学生时,用的就是这张书桌,不仅如此,当他是市立中学学生 ,甚至早在还是国民学校学生 时,就是在这张书桌上写自己每天的作业的,——形势紧迫,他可真是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检验这两位女士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否怀有良善的动机了。顺带一提,实际上,他此刻几乎都已经忘掉了她们的存在,因为光是腾挪家具这件事,已经令她们忙到精疲力尽,做事的时候已不再多说些什么,完全缄默无声,只能听到她们的双脚踏在地上时所发出的沉重脚步声。

在这样一种非常状态之下,格里高尔终于从床单下面冲了出来——此刻,隔壁房间里,两位女士正靠在那张书桌旁,借此来稍微喘一口气,休息片刻——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快速爬行,途中接连换了四次方向,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先救哪样东西。刚好这时候,他看见那道基本上可以说是已经空无一物的墙上,突兀地悬挂着那幅身穿裘皮服饰的夫人的画像,于是,他便匆匆忙忙地奔过去,用上全身力气,将身体整个压在了镀金画框外面的那层玻璃上。玻璃与他的身体之间紧紧贴在了一起,令他热烘烘的腹部感到颇为舒服。如此一来,至少这张被格里高尔本人完全遮住了的画像是不会被拿走的了,这是显而易见的。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转动脑袋,将它对准通往起居室的那道房门,以便在女士们回来的时候观察她们。

结果她们没休息多久就折返回来了:格蕾特用手臂撑住了母亲的身体,几乎是驮着她在走路。“行吧,我们现在应该挪动哪件家具?”格蕾特一边说话,一边环视了一下四周。结果,她的目光与格里高尔的目光相汇了——格里高尔此刻正盘踞在墙上。或许是因为母亲也在场,她努力保持住了镇定,特意低下头来,面朝着母亲,以此来避免她四下张望。做好准备之后,她便开口说道(尽管她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所说的话也并没有经过周全具体的考虑):“来吧,瞧瞧你现在这个状态,与其继续费力去腾挪家具,是不是应该先回到起居室里,在那里继续休息一小会儿?”格里高尔很清楚格蕾特这样做的目的——她打算先将母亲带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再回到他这里,将他从墙上驱赶下来。既然如此,她大可以按照她的想法,过来试试看!到时他将牢牢守住自己身下的这幅画像,绝对不会交出所有权。如果格蕾特硬要让他交出画像,他宁可直接跳到她脸上去。

哪曾想到,格蕾特的这番话语反而令母亲察觉到不对劲了:她瞬间变得满腹狐疑、焦虑难安,马上就朝着旁边跨出了一步,结果一下子就看见了印花墙纸上那块巨大的棕色污迹——在母亲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看到的其实就是格里高尔时,便已经开始大叫了起来,那是一阵尖锐、嘶哑的叫喊声:“哎呀呀上帝呀,哎呀呀上帝啊!”然后,她便栽倒在那张贵妃椅上,直接晕了过去,双臂彻底张开,仿佛已经将这里的一切都弃之不顾了似的,连一动都不动了。“你,格里高尔!”妹妹冲着格里高尔喊道。她举起一只手来,握紧拳头,向他投来谆谆告诫的眼神。自从变形事件发生以来,这是她当着他的面、直接对他讲出的唯一几个字。格蕾特转身跑进了隔壁房间,打算随便找个香精 之类的东西过来,用它来给母亲抹抹,将她从晕厥状态中唤醒过来;格里高尔也想帮忙——目前还有时间,拯救女士画像这件事,可以晚些再去做——可是,他现在已经结结实实地粘在了那块玻璃上,不得不用上蛮力,一番折腾,才将自己从玻璃上给扯下来;重新趴到地板上之后,他也马上跑去了隔壁房间,瞧他那模样,仿佛自己还是跟以前一样,可以给妹妹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似的;可实际上,他现在只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什么都做不了;与此同时,她还在一堆各不相同的小瓶子中间翻来找去;等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转过身的时候,还被身后趴着的格里高尔给吓了一跳;一只瓶子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其中一块玻璃碎片弄伤了格里高尔,伤到了他的脸,某种带有腐蚀性的药水,从碎掉的瓶子里面流淌开去,流得他身边到处都是;眼前出现了突发状况,但格蕾特却并不打算在此多作停留,她换了另一种方式,一下子拿起了自己眼下能够拿得了的所有小瓶子,带着它们直奔房间,朝着母亲所在的位置跑去;进去之后,又用脚将门给关上了。于是,现在格里高尔和母亲之间就被那道门给隔开来了——母亲或许已经濒临死亡,而这都是他的过错;此刻,他不可以去打开那道门,他也不打算进到房间里去,将妹妹从里面给赶出来,因为她必须要留在母亲的身边;此刻,除了等待之外,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这样,在等待的过程中,格里高尔由于受到了自责和担心的驱使,开始爬行起来——爬到了所有东西上面:墙壁、家具、房间天花板——爬着爬着,整个房间都开始天旋地转,围绕在他的身边,转动不停;最后,在极度绝望的笼罩下,他坠落了下来,正好落在巨大餐桌的正中央。

格里高尔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任时间流逝,就这样过了一小会儿,他听到周围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或许这是一个好的迹象。刚好这时候,门铃响了。女佣当然早已将自己锁在属于她的厨房里面了,无法出来开门。因此,格蕾特也就不得不从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出来,跑过去将门打开。原来,是父亲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见到格蕾特后,他一开口就这样问道。格蕾特此时的形象,恐怕已经将一切都透露给他了。对于这句问话,格蕾特以一种从格里高尔这边听起来似乎是被闷住了的声音给出了回答——显然,她在回答的时候将脸埋进了父亲的胸口:“母亲刚才晕过去了,不过,她的情况现在已经好转。格里高尔逃出来了。”“我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了。”父亲说,“我一直在跟你们说这个,但你们这些女人哪,根本就不想听。”

格里高尔很清楚,格蕾特对于目前情况的解释实在太过简短,因此,父亲便将一切朝着很糟糕的方向去理解——在他看来,格里高尔恐怕已经实施了某种暴行。如此这般,格里高尔眼下必须要去做的事情,首先就是设法安抚父亲,让他宽心些。不过,虽然很想向父亲澄清一切,但他却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真正能够这样去做的可行性 。于是,他只好逃到通往自己房间的那道门前,将这副身躯紧紧地贴在门上 ,如此一来,父亲从外面走进门厅之后,马上就可以看到这边,从而得知格里高尔此刻的行为正怀着一种最好的目的 :立即返回自己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主动过来驱赶他的必要,只需要过来帮他打开门,他马上就会消失不见。

然而,父亲眼下却没有心思去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啊啊!”他一走进门厅,马上就喊出了声。父亲喊叫的时候发出来的是这样一种声音,仿佛他同时在宣泄着狂怒与欣喜。于是,格里高尔便将脑袋从紧贴着的门板上扭过来,然后再将它抬起,正对着父亲。如此一来,他总算是看到了父亲,可是,此刻像那样站在门厅里的父亲,早已不是他脑海中想象的那副模样了;虽然在最近这段时期里,他沉湎于自己所拥有的、可以在房间内任意位置随意爬行的能力,沉湎于这种新奇的感受之中,乃至于疏忽了对寓所内其他地方所发生种种事情的关注,这跟之前的他已经不一样了——他本该注意到,各种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是必须的。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眼前这个男人,他真的是父亲吗?要知道,在过去,每逢格里高尔早早起床、出发开启一段商务旅行时,同样的一个男人,永远都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连起来送行都懒得送。每逢格里高尔晚上回家时,总是看到他身上穿着睡袍,瘫倒在靠背椅上,仅仅冲着格里高尔抬一抬手,以示欢迎,甚至连站都没办法站起来。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礼拜天,还有就是在最盛大隆重的那几个公共节日里,全家人会一起出门散步——这样的情况十分难得。每逢这种时候,父亲都会走在格里高尔和母亲之间。走路的时候,他们两个相对于自己原本的速度而言,其实已经算是走得很慢了,可即便这样,父亲也还是要走得比他们更慢一点。他将自己整个人都裹进那件旧大衣里,十分费力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每走一步,都会用上那根时刻攥在手中的、带有握柄的拐杖,而且,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不仅如此,每当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几乎总是会马上停住脚步,先让自己完全站定,等随行的他们聚拢过来,再开始讲话。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真的是过去那个男人吗?

现在的他,身体站得笔直;身上穿一件挺括的、装饰了金色纽扣的蓝色制服——就像是那种在银行机构里工作的服务员们平时会穿的那类制服;制服上衣那高高立起的、硬挺挺的衣领上方,肥厚的双下巴被挤得蔓延了出来;浓密的眉毛底下,那对乌黑的双眼,目光明亮又专注;平日里永远都是乱到无以复加的那头白发,如今已经统统被梳平、压低,打理成了油光锃亮的大背头——而且,由于梳理得实在太过精致,反而令人感到有些尴尬。他戴着一顶大盖帽,帽子上面绣有一方金色花押字 ,看那字母组合,大概是某间银行的标志。只见他将大盖帽摘下来,朝着门厅另一边摆放着的那张贵妃椅上一扔:大盖帽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安安稳稳地落在了贵妃椅上。然后,他又将自己制服上衣的后摆用力朝后一甩,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面带愠怒地朝着格里高尔走来。

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走过来之后具体应该做些什么;无论如何,他在走路的时候,至少还是特意将脚抬得很高,高到超乎寻常。父亲高高抬起的靴子底,从格里高尔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大得出奇,他对这一现象感到极为震惊。不过,格里高尔也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进行过多地思考,因为他很清楚,自从这全新人生拉开序幕的第一天起,父亲对他的看法就已经很坚定了,那就是:唯有以最严苛的方法来对付他,才是合适的。就这样,格里高尔开始在父亲前面快速爬动起来,让父亲在他身后撵他。当父亲停下来的时候,格里高尔也顺势停下,接下来,只要父亲一有动作,他马上又开始匆匆忙忙地继续往前爬动。按照这样一种跑动方式,他们两个绕着房间你追我赶,跑了几个来回,其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情——而且,因为整个过程的速度一直都很慢,所以看起来也不怎么像是在你追我赶。眼下,格里高尔权且将自己的行动范围限制在地板范围内,毕竟他心中还是存在着一些顾虑:一旦自己逃到了墙上,或者天花板上面,没准父亲会将之视作一种特殊的恶意。尽管如此,格里高尔还是不得不告诉自己,甚至连这样一种看似缓慢的跑动方式,他的身体都快要支撑不下去了,要知道,父亲每跨出一步,为了爬出基本相同的距离,他的虫腿必须得摆动无数次。现在,呼吸困难的情况已经开始变得很明显了,况且,即便是在过去、在变成这样之前,他的肺部状况也并不算是完全值得信赖的 。当他以这种晃晃悠悠不稳定的爬行模式向前快速移动时,为了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爬行上,他连眼睛都几乎没办法睁开;在因此而导致的思考迟钝中,他根本就想不到,除了逃跑之外,是不是还存在着其他可能的救命方法。而且,他几乎也已经忘记,自己其实是可以直接爬上墙的。不过话说回来,这个房间里的几道墙,实际上也早已经被一些木雕工艺很精细、表面遍布着纹路和突起的家具给挡住了,所以可能也没办法爬上去——这时候,突然有一样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紧挨着他落到地上,随后又滚到了他的面前。格里高尔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苹果:还好,扔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很用力;然后,第二只苹果马上也朝着他飞过来了;因为实在太过害怕,格里高尔吓得站在了原地,连一动都不敢再动了;继续跑下去已经没有用了,父亲已经决定要开始轰炸 他了。

父亲刚才已经从餐具柜上放着的那只果盘里取来了苹果,并且用苹果装满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口袋,虽然眼下还没有办法很好地瞄准,但还是一只苹果接着一只苹果地朝着格里高尔扔了出去。这些小小的、红色的苹果仿佛通了电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互相碰撞。有一只扔出的时候没怎么使上劲的苹果,从格里高尔的背部刮擦了过去,摩擦一段后就滑落到地上去了,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伤害。可是,马上就有另外一只苹果——紧接着这只苹果之后扔过来的那只——它跟之前那只苹果完全不一样,竟然直接钻入到格里高尔的背里去了;被击中之后,格里高尔还想要继续蹒跚前行,仿佛只要换个地方,背后这股来势汹汹、出乎意料之外的疼痛就会瞬间消失不见似的;哪曾想到,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给钉在了地上,所有的意识完全涣散、消失,身体直接瘫软了下去。只是,当他最后还能看一眼房间里时,他看到自己房间的房门猛一下被拉开了,母亲急匆匆地朝着不停尖叫的妹妹跑去。母亲身上只穿着内衣,因为妹妹在她昏迷的时候为了让她保持呼吸通畅,给她把外面的衣服脱掉了。看清楚外面房间里的一切之后,母亲又转而跑向父亲。路途当中,之前已经被妹妹松开了的裙子,一层接一层地朝着地板滑落下去,她踉踉跄跄地踩在裙子上面,一下子倒在父亲怀里,将他紧紧环抱住,与他完全融为了一体——融为一体,是因为格里高尔的视力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了——母亲用双手抱住父亲的后脑勺,恳求他手下留情,饶过格里高尔的性命。

Ⅲ.

格里高尔当时受了重伤,到现在为止,也活生生地挨了有一个多月了——作为能够完整说明当时情况的、肉眼可见的纪念物,那只苹果至今还嵌在他的血肉里,因为没有谁敢去把它取出来——就连父亲本人,也经常因为看到格里高尔背上的苹果,就想起格里高尔也是这个家庭当中的一员,虽然他目前的形象十分可怜,而且面目可憎,但也不应该将他当作敌人来对待,恰恰相反,家庭本身就有义务要去将厌恶的情绪给控制住,容忍是必须的,除了容忍之外,再没有其他选择了。

虽然格里高尔很可能因为受伤而永久失去四处爬动的能力,目前,光是穿越自己的房间,他就需要花费颇长的几分钟时间,就像是一名身负伤残的老年人——至于往高处爬,那更是连想都不用想——即便如此,格里高尔依旧认为,虽然自己的情况颇为糟糕,但他却得到了完全足以弥补自己损失的报偿。因为现在,每逢晚上,起居室的房门都会直接敞开,他总是提前一两小时就开始专注地盯着那道房门,凝望着它,直到这道门打开。门打开的时候,他总是躺在自己房间里的阴暗处,大家从起居室那边看过来,是无法看到他的,而他却可以看见全家人,看到他们坐在点起了灯的餐桌旁,可以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是得到了大家允许的,所以说,眼下的情况跟之前相比,已经是大不一样了。

自然,他们的谈话已经不再是从前那种席间气氛十分活跃的畅谈了。以前,每当格里高尔住在酒店狭窄的客房里,虽然疲惫不堪,但却只能在发潮发霉的床铺上躺倒时,他的心中总是会生出几分渴望,开始反复想象那种跟家人们一起聊天的情景,那气氛多么融洽。可是现在呢,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不语的,什么话也不说。父亲吃过晚饭之后不久,就躺到自己的扶手椅上小寐去了;这时候,母亲和妹妹之间会彼此提醒一番,告诫对方不要发出声音;母亲坐在离灯较远的地方,弯下腰去,头垂得很低,在为一家时装店赶制做工精细的内衣、床单之类物什;妹妹已经有了一份商店售货员的工作,不过,为了以后能够找到更好的工作,她每天晚上都会学习速记法,还有法语。有时候,躺在扶手椅上的父亲醒过来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睡了一觉,每逢这时候,他都会对母亲说:“你今天又缝了这么久啊!”说完,马上就又睡着了,母亲和妹妹见到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相视一笑,脸上却写满了疲惫。

凭着一股特立独行的执拗,即便是人在家中的时候,父亲也拒绝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服务员制服;与此同时,睡袍却一无是处地挂在衣钩上。如此这般,父亲身上穿着全套外出的服装,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寐,仿佛随时都可以开始自己的服务员工作似的——即便是在这里,也需要时刻等候来自上司的命令。因此,虽然那件原本就不算是崭新的制服总是得到母亲和妹妹全心全意地照顾,以保持它的清洁,长此以往,渐渐也变得不那么干净了。格里高尔经常整夜整夜地盯着这件虽然布满油渍,但金色纽扣却被擦得锃亮的制服发呆,父亲穿着它,固然十分不舒服,与此同时,却也睡得十分安宁,而且睡得很沉。

每逢时钟敲响十下,母亲便开始尝试用很轻的声音将父亲叫醒,随后便劝说他,让他回床去睡觉。因为父亲实际上非常需要睡眠,但在这里根本就睡不好——要知道,他每天早晨六点就得出发去上班了。可是,自从当上了银行服务员以来,父亲就养成了一种十分偏执的毛病:他总是固执己见地要在桌子旁边再多待一会儿,虽然他总是转眼又睡着了。这次睡着之后,大家必须要花费很大气力,才能将他从扶手椅里面给转移到床上去。无论母亲和妹妹如何不停地轻声劝说他,甚至警告他,他的回应都是闭起眼睛,慢慢地摇一摇头,甚至接连摇上一刻钟,也不愿意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母亲总是反复拉扯父亲的袖口,在他耳边说些他喜欢听的话,妹妹则放下自己今晚要学习的内容,过来给母亲帮忙。但是,无论她们做些什么,对父亲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他依旧坐在那张扶手椅上,她们越是劝他,他就越是陷入进去,直到两位女士无可奈何,一人一边,架住他的身体,要开始用力抬他时,他才会扬起头来看一眼母亲,然后又瞧瞧妹妹。每当这时候,他总是会说出同样的一句话:“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我晚年的安宁。”就这样,他靠着两位女士的搀扶,十分费劲地站了起来,仿佛对于他而言,自己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负累似的。然后,他便任由这两位女士搀扶他、引着他走到门口,走到那里之后,他总是挥一挥手,示意她们离开,然后继续独自朝前走。像这样走了两步,母亲总是会匆匆忙忙地扔下手头的针线活,妹妹则赶紧扔下手里拿着的羽毛笔,两个人一起撵上去——因为父亲又撑不住了,她们还得再帮父亲一把。

如此这般,在这个疲于奔命、劳累不堪的家庭里,除了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之外,谁还有时间来多关心一下格里高尔呢?随着时间流逝,家里的预算也变得越来越紧;新请来的女佣终究还是被辞退了;他们随后又请来一位身高高得惊人、全身瘦骨嶙峋、几缕白发总在脑袋周围飘来荡去的女仆,她会在每天早间和晚上约好的时间过来,做一些最繁重的体力活;至于剩下来的其他各种家务,就由母亲在多到数不清的各种针线活之外,逐一负责去完成了。最后,甚至连变卖家传首饰这样的事情也发生了——在格里高尔出事之前,每逢有什么大型活动,或者是在过节的时候,母亲和妹妹总是会戴上它们,脸上显露出极度幸福的表情。变卖首饰这件事,是格里高尔自某天傍晚的寻常谈话中偶然得知的,当时大家正在讨论当铺的预期售价。不过话说回来,家人们眼下最大的怨言,始终还是围绕着“不能简简单单地离开这套寓所”而展开的:寓所的面积实在太大了,与家庭目前的经济状况格格不入。至于他们口中所提出来的理由,是说想不出具体的办法,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将格里高尔一同搬到新家去。但是,格里高尔本人却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之所以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搬家,其实并不单单是考虑到他的因素——因为他们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大小合适的木箱,再在上面打几个出气孔,很方便就可以将他给运走了;阻碍家人们搬家的最主要原因,其实是他们心中全然的绝望;而且,只要他们一想到在所有亲朋好友当中,实在是没有任何人像自己这样,竟然遭遇到如此巨大的不幸——就感到沮丧至极,因而也不会再去动搬家的念头了。

这个世界对穷人们所要求的一切,眼下都最大限度地降临到了他们身上:父亲需要亲自为银行里的小职员送早餐 ,母亲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素不相识之人的衣物,妹妹谨遵顾客们的命令,在柜台后面跑来跑去,除此之外也做不到更多了——再多就是这个家庭力所不及的了。每当母亲和妹妹将父亲送到床上,折返回来之后,她们都会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靠得紧紧地坐在一起,近到脸颊贴着脸颊的程度;这时,母亲总是会指着格里高尔的房门说:“把那道门关上吧,格蕾特。”于是,格里高尔便再度陷入到黑暗之中去了,与此同时,隔壁的女士们就会用饱含着泪水的双眼——或者也可能完全没有泪水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餐桌发呆 。每到这种时候,格里高尔背上的旧伤就会如新伤一般,迎来又一轮的剧痛。

数不尽的夜晚与白天,格里高尔几乎全是彻底无眠一轮一轮挨过去的。有时他会生出这样一种想法:等到下一次开门时,就要将家里全部事务的管理权收回来,跟以前一样掌握在自己手中;从那起事件发生到现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的脑海中终于再次浮现出老板与襄理的模样,浮现出小伙计和学徒们,还有那个办起事来一点也不机灵的勤杂工,以及两三个在其他公司做事的朋友;那个在外省一间酒店里当房间清洁工的女孩,那段满怀爱意却又稍纵即逝的回忆;那个在帽子店工作的收银员,他曾经十分认真地向她求过婚,但到底还是去得太迟了——他们全部都是与陌生人、或者早已被遗忘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出现在格里高尔脑海中的,他们非但没有帮助他跟他的家人,反而纷纷摆出一副无法亲近的模样,因此,当他们最终消失时,格里高尔感到颇为开心。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根本没有心情去为家人们操心——对糟糕伙食的愤怒已经先行一步,充斥了他的脑海。虽然格里高尔本来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令自己有胃口,但他还是拟订了计划,即便不饿,也要到储藏间去拿些自己该拿的食物。妹妹现在早已不再费心去考虑怎样才能给格里高尔提供一些能够令他感到由衷喜悦的帮助了,她只在每天早晨、还有中午去商店之前,匆匆忙忙地用脚将随便什么食物推入到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到了晚上,不管食物是只被尝了几口,还是——这是最常见的情况——完全没有碰过,她都会直接用扫帚扫出来。至于房间的打扫工作,她现在总是放在晚上来进行,过程本身也是快得不能再快。一道道污迹沿着墙面发散开来,浮灰和垃圾积成的团块随处可见。最开始的一段时期里,格里高尔还会在妹妹来的时候特意跑到房间里这种特别脏的角落里去待着,以这种姿态,多少向她表达一点斥责的意思。可是,即便他在那里连续待上好几个星期,妹妹也没有任何改正的打算;实际上,对于此处的脏污,妹妹看得跟格里高尔一样清楚,不过相对应的,她也下了决心,打算任由这房间脏下去。

妹妹始终保持着一种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敏感,也即认定打扫格里高尔房间这件事完全是为她本人保留的,旁人不得插手,而这种敏感本身所造成的后果,同样令全家人备受触动。有一次,母亲对格里高尔的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在用完了好几桶水之后,母亲总算成功地将房间打扫干净了——不过,由于使用了太多的水,导致房间湿气过重,也让格里高尔感到很不舒服。为了让自己舒服些,他只好舒展开身体,心怀不满、一动不动地蜷缩在自己那张贵妃椅上——然而,擅作主张的惩罚并没有放过母亲。因为那天晚上,妹妹才刚注意到格里高尔房间里发生的变化,马上就万分生气地跑到起居室里,丝毫不理会母亲为了向她认错而高高抬起的双手,大声哭泣起来,她的父母——父亲自然是完完全全地被吓了一跳 ,直接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最开始时只是讶异又无助地看着她;后来连他们的情绪也开始激动了;父亲先将脸转向右边,责怪母亲不该多此一举,应该将格里高尔的房间留给妹妹来打扫,接下来,父亲又将脸转向左边,开始朝着妹妹大喊大叫,说以后再也不允许她打扫格里高尔的房间了;在父亲做这些事情的同时,母亲也试图将父亲给拖到卧室里去,因为他实在太过激动,已经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了;妹妹一边因为啜泣而颤抖不停,一边用她那两只小小的拳头捶着桌子;还有格里高尔,他气得大声嘶鸣,因为没有人想到要将房间的门关起来,以免他看到、听到起居室里发生的这一切。

不过,即便妹妹因为自己的本职工作感到疲惫不堪,并因此而厌倦了像以前那样照顾格里高尔,母亲也完全没必要勉强为她出头,接替她原本做的那些事情。另一方面,格里高尔本人当然也不必忧心自己会被大家彻底漠视。因为眼下毕竟还有个女仆在呢。像这样的一个老寡妇,在她漫长的一生当中,凭借她那副强健的身子骨,兴许连最坏的情况都可以熬得过去,并且生存下来。实际上,她对格里高尔并没有真正的厌恶之心。曾经有一次,在本身并不存有任何好奇的前提下,她偶然打开了格里高尔房间的门,并且看到了他。格里高尔被她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尽管并没有人在身后追赶,他还是在房间里反复跑了几个来回。在格里高尔被吓得四处乱跑的时候,她却只是双手交叠放在怀中,略显惊讶地呆站在那里,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别的反应。自那以后,她每天早晚时分都会稍微打开房门,短暂地看一下格里高尔的情况,没有哪天例外。刚开始时,她还会用自以为十分友好的话语来招呼他,试图吸引他到自己身边来,譬如“快到这里来啊,老屎壳郎 !”或者“瞧瞧那只老屎壳郎!”对于女仆口中说出的这样一类话语,格里高尔永远都是以沉默来代替回答,一动不动地待在原来的地方,仿佛门根本就没被打开过一样。任由这位女仆随心所欲、毫无实际作用地过来打扰他,还不如命令她每天定时来给他打扫房间呢!有一天清晨——突然就下起了一场颇为激烈的暴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或许这已经预示了春天的到来——当女仆又开始用她那套说辞招呼格里高尔时,他终于忍无可忍了,突然将身体转向她,朝着她爬了过去,仿佛要向她发起攻击似的,尽管他实际上爬得很慢,而且动作看上去颇为软弱无力。但是女仆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逃跑,只是顺手从房门旁边拖来一把椅子,朝上高高举起。此刻,她大张着嘴巴站在那里,意图一目了然:一直要等到她将手中的扶手椅用力砸到格里高尔的背上之后,那张嘴才会闭上。“所以呢,就到此为止了吗?”当格里高尔再度转过身去,不再朝着女仆时,她像这样问了一句,随后便气定神闲地将扶手椅放回到了角落里。

格里高尔如今几乎什么东西都不吃了,只有当他碰巧路过准备好的食物时,才会咬上一口含在嘴里玩——他动辄就将食物在嘴里含上好几个小时,然后多半又会吐出来。起初,他还以为自己是对房间如今的状况感到难过,所以才不愿意吃东西,不过,他很快也就适应了房间里发生的各种变化。如今,在这个房间里放些没办法放在其他地方的东西,已经成为了大家的习惯,况且这类多余的东西还挺多的,因为寓所里有个房间现在已经租给三名房客 了。这些严肃的先生们——他们三个人都蓄着大胡子,这一外貌特征,是格里高尔有一次专门透过门缝确认的——对自己住所井然有序的要求高得出奇,而且,这种要求不仅仅局限在租住的房间里:他们既然已经租用了寓所的局部,那么寓所的整体自然也要考虑进去,尤其是厨房里的情况,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完全无法忍受房子里存有多余的东西,甚至只是有些脏的东西,他们也受不了。此外,他们在搬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将大部分家具给带进来了。由于这个原因,寓所里原先就有的许多东西反而成了多余,卖肯定是卖不掉的,但就这样丢掉却也令人感到不太情愿。如此这般,这些东西就统统被挪进了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就连灰箱 和垃圾箱也从厨房里挪到这里来了。女仆对一时之间用不上的东西下手非常快,总是干净利落地把它们直接扔进格里高尔的房间里;幸运的是,格里高尔通常只能看见上述的多余之物,以及抓住多余之物的那只手。女仆恐怕原本是打算在适当的时候再来取走这些东西,要么就是想先放在这里,等到积累了足够的数量之后,再一次性全扔出去的。但事实上,这些东西一直停留在女仆第一次扔进来时的位置上,除非格里高尔在各种杂物之间腾挪转向时,一不小心碰到了它们,改变了它们原本的位置,否则就始终保持原位。刚开始时是迫不得已,因为如此一来,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供格里高尔自由无障碍地爬行了。不过,后来他反倒从这种特殊的、布满障碍的爬行方式中体会到了越来越多的乐趣。虽然在接连不断的迂回转向之后,格里高尔总是累得要死,心情也很沮丧,不得不再次进入连续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状态。

由于房客们有时也会在寓所里众人共用的起居室里吃晚饭,所以,通往起居室的房门在某一些日子的傍晚时分是关着的。不过话说回来,格里高尔对于房门的开闭与否根本毫不在意,他并没有趁着那些开门的日子溜出去,反而一直趴在自己房间里最阴暗的那个角落里——对于此事,家人们也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次,女仆任由那道通往起居室的房门稍稍敞开着,没去管它,即便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房客们已经进到起居室里,灯也亮起来了的时候,那道门也依旧保持着开启状态。他们坐在餐桌的主人位,正是以前父亲、母亲和格里高尔三人吃饭的位置,只见他们展开餐巾,手里拿着刀叉,转眼之间,母亲便端着一碗肉出现在门口,紧跟在她身后的妹妹,手里则端着一盆堆得高高的土豆,饭菜全都热腾腾的,起居室里一时间雾气弥漫。房客们俯身端起摆在自己面前的那只碗,恐怕是想在吃饭之前先检查一下,事实果然如此——坐在中间的那位房客,似乎被另外两人视作他们三人当中的权威,此人果真切了一块尚在碗中的肉,显然是想瞧瞧它是否足够软嫩,是否需要送回厨房。与此同时,母亲和妹妹一直在旁边紧张地观察着他,眼看他满意了,她们才松了一口气,脸上开始显露出欣慰的笑容。

至于家人们,则是一块儿聚在厨房里吃饭。尽管如此,父亲在每次进入厨房之前,还是会特地先到这间屋子里来,手里拿着帽子,绕着餐桌走上一圈,并向房客们鞠一次躬。每当这时候,房客们都会站起身来,藏在大胡子下面的嘴巴里咕哝着一些听不懂的话。接下来,当他们三人独处、没有外人打扰时,就几乎是完全沉默地在吃饭。单就房客们吃饭这件事情上,格里高尔感到尤为奇怪的一点在于——吃饭时发出的各种嘈杂声音之中,用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响起,出现得相当频繁,似乎是借此来向格里高尔表明,吃饭是一定需要有牙齿的,如果没有牙齿,哪怕长了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下颌,也是无济于事。“我确实是有胃口、想要吃些东西的,”格里高尔满怀焦虑地自言自语道,“但却不是他们吃的这些东西。哎呀呀,这些房客们倒是吃得挺不错,而我,却即将命丧黄泉!”

在这整段时期内,格里高尔都不记得自己可曾听到过小提琴发出的声音。但是,就在窥视房客们吃饭这件事的同一天晚上,他却听到了小提琴声——那声音是从厨房里传过来的。此时房客们已经吃完了晚饭,坐在中间的那位抽出一份报纸,给另外两人各发了一张,现在他们朝后靠在餐椅上,一边读报纸,一边还抽着雪茄。妹妹的小提琴才刚开始演奏起来,就引起了房客们的注意,只见他们站起身来,踮起脚尖,一路走到前厅通往厨房的那道门口,你推我、我挤你地站在了那里。厨房里面的人们想必是听到了他们在外面发出的声音,因为这时父亲突然从厨房里朝外喊道:“先生们恐怕不喜欢这种演奏吧?如果确实如此,演奏是可以立即停下来的。”“恰恰相反,”站在中间位置的那位房客开口道,“我们反倒想问一下,这位小姐愿不愿意到我们吃饭的房间来演奏呢?毕竟那里的环境要舒适、温馨得多。”“噢,那可真是求之不得。”父亲喊道,仿佛他才是那个演奏小提琴的人似的。于是,房客们便退回到起居室里等候。不一会儿,父亲拿着琴谱架,母亲拿着琴谱,妹妹拿着小提琴过来了。随后,妹妹便开始默默做起演奏前的各种准备工作;父母亲因为之前从来没有对外出租过房间,所以在对待房客们的礼节上做得有些夸张——他们居然不敢坐到属于自己的扶手椅上去;于是,父亲只好斜靠在房门上,右手插进扣得严丝合缝的制服上的两颗纽扣之间;其中一位房客倒是专门为母亲搬来了一张扶手椅,她也就接受了这番好意,坐了下来——但房客只是随手将椅子放在了房间一处比较偏的角落里,母亲也并没有特意去挪动它的位置。

妹妹开始演奏了;父亲和母亲,他们守在各自所在的位置上,用目光专心致志地跟随着妹妹双手的动作。格里高尔也被小提琴演奏的声音给吸引住了,他鼓起胆量,稍微往前再进了些许。此刻,他的脑袋其实已经伸到起居室里去了。没办法,最近这段时期以来,格里高尔行事时对他人的考虑就是如此之少——对于这项事实,他本人几乎从来没有感到过丝毫惊讶;过去,对他人无微不至的体贴之心,曾经一度是格里高尔的骄傲。实际上,相比之前,他现在更有理由将自己给匿藏起来,因为他的房间里现在到处都是灰尘,哪怕只是最微小的一点动作,也会导致浮尘纷飞,将他弄得满身脏兮兮的;还有线头、毛发、残羹冷炙——这些东西会粘在他后背上、挂在他身体边缘,无论他爬到哪里,都会随着他被拖曳得到处都是;如今,他对与自己相关的一切事情感到无所谓的程度已经大为增加,再也不会像前段时间那样,每天白天还要特地多次翻身,仰面躺在地毯上,借助地毯来揉搓背部,保持身体的相对清洁了。因此,尽管是在前述的这样一种现状之下,他依然没有任何羞怯之心,继续在起居室那一尘不染的地毯上一点点地往前推进。

不过话说回来,此刻倒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家里人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小提琴演奏当中;房客们的态度却截然不同,刚开始时,他们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紧挨在妹妹琴谱架的背面围观,因为站得实在太近,甚至都能看到琴谱上的音符了,这种行为肯定是会干扰到妹妹演奏的,因此,他们很快便低着头、刻意压低声音、议论纷纷地退回到了窗边 ,并且在那里站定了。与此同时,父亲也颇为关切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现在看来,情况真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些房客们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听到美妙绝伦、或者至少是能够作为饭后娱乐节目的小提琴演奏 ,但他们失望了,并且对整场表演都感到厌烦,仅仅是出于礼貌,才勉强愿意让自己的安宁继续受到打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们现在抽雪茄的方式——竟然故意将浓烟从鼻子和嘴巴朝着高处喷,从这副模样便可以看出,他们此刻情绪烦躁难安,神经已处在崩溃边缘。可是——妹妹演奏小提琴这件事是多么美好。她将脸颊偏向一侧,注视着琴谱上的一排排音符,目光审慎又悲伤。格里高尔又往前爬了一点,并且将脑袋紧紧贴在地板上,试图以此来尽可能多地接触到她的目光。音乐能够令他受到如此大的触动,既然如此,那他还算是动物吗 ?此时此刻,格里高尔心中生出了一种感觉,仿佛是给他指明了通往某种未知食物的道路 。他下定决心要继续向前,要挤到妹妹跟前去,拉一下她的裙子,以这样一种方式来暗示她,让她带上自己的小提琴,跟他一起回到他的房间里去,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人配得上妹妹的表演,没有任何人会像他想要做的那样,对妹妹的表演给予足够的嘉奖。格里高尔下了决心,以后不打算再让妹妹离开他的房间了,至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不要如此;他眼下这种令人感到恐惧的模样,将会第一次对他起到些许作用;到时候,他打算同时守住自己房间里的每一道门,并且还要冲着那些打算对房间发起进攻的人们嘶嘶怒叫 ;至于妹妹,她当然不应该是被迫留在他身边的——她理应是完全自愿的;她理应同他一道坐在那张贵妃椅上,低下头来,一侧耳朵贴在他身边,以这样一种姿势来倾听他讲话;他要告诉她,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以后肯定会把她送到音乐学院里去,要不是因为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如此不幸的变故,他早在去年的圣诞节——圣诞节恐怕早已结束了吧?——就已经将这一切向全家和盘托出了,无须顾虑任何反对意见,因为无论别人说些什么,他都不会理睬。经过这样一番解释之后,妹妹肯定会感动得泪流满面,这时,格里高尔就会努力将身体抬高到她肩膀的位置,并且去亲吻她的脖子——自从她进商店当售货员以来,她的脖子上就再没有系过丝带,也没有穿过带衣领的衣服,脖子就这样赤裸裸地露在外面了。

“萨姆沙先生!”中间那位房客冲着父亲喊了一声,直接用食指指了指正在朝着这边缓慢爬行的格里高尔,再没有多说哪怕一个字。小提琴顿时噤了声,中间那位房客先是一边摇着头,一边冲着自己的朋友们笑了笑,随后又朝着格里高尔那边看过去。父亲似乎认为,与其马上赶走格里高尔,倒不如先想办法安抚一下房客们的情绪,虽然他们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激动的模样,而且,相比之前的小提琴演奏,他们恐怕觉得格里高尔反而更适合作为一种饭后娱乐节目。总之,父亲急忙赶到房客们面前,张开双臂,试图将他们强行带回房间里去,同时用身体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不让他们看见格里高尔。现在他们真的开始变得有些生气了,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眼下的行为,还是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这样一项事实:他们原来是有格里高尔这样一位室友的,但却完全被房东给蒙在了鼓里。于是,他们一面要求父亲对此事做出解释,一面抬起手臂,焦躁不安地拉扯着自己的大胡子,同时缓慢地朝着自己的房间退去。妹妹原本已经陷入到了小提琴演奏突然被打断时所产生的恍惚感当中,垂下来的手里一直握着小提琴和琴弓,无意识地保持着演奏的动作,目光依旧注视着琴谱上的那一排排音符。不过,在父亲和房客们对峙僵持的这段时间里,她成功克服了这种恍惚感,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将乐器往母亲的膝盖上一放,跑进了房客们租住的那个房间里——母亲依旧坐在那张扶手椅上,呼吸困难,喘着粗气。与此同时,在父亲的催促下,房客们也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接近自己的房间。可以看到,在妹妹熟练双手的操持下,房间里那张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仿佛飞到了空中,然后自动变得整整齐齐地落了下来。在房客们还没回到房间里之前,她就已经为他们将床铺完全整理好,并且迅速退了出来。可是,这时父亲似乎又一次受到了自己固执性格的影响,完全忘掉了之前对房客们所持的恭敬态度:他不停地推搡、驱赶他们,将他们一路赶到了房门口,直到站在中间位置的那位房客摆出暴跳如雷的姿势,狠命跺了一下脚,才终于让父亲停了下来。“我在此严正声明——”他开口道,同时抬起一只手来,目光也扫向母亲和妹妹,“考虑到这套寓所、以及这个家庭当中普遍存在着令人作呕的现象,”——讲到此处,他毫不犹豫地往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我要求即时取消对我房间所履行的租约。当然,我也无需为自己在此居住的这段时期支付哪怕一分一厘的房租。恰恰相反,我还会考虑是否要向您正式提出任何赔偿方面的要求——请您不妨相信我,名正言顺的索赔理由是很容易就能够找到的。”说完这番话之后,他便沉默不语,直视前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回应似的。果然,他的两位朋友马上就想到了自己该说的回应:“我们也要求即时取消租约。”说罢,他抓住门把手,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父亲的脚步变得踉踉跄跄,用双手不停摸索、支撑着,走回到自己的扶手椅前,猛一下跌坐到椅子里;看起来,父亲似乎是跟平时一样,要在扶手椅上舒展开身体,开始自己的傍晚小寐了,但他此刻不断用力点头、仿佛脑袋没有了任何支撑的模样,又说明他根本就不是在睡觉。格里高尔一直静静地趴在房客们刚才发现他时的位置上。因为对自己所拟订计划的彻底失败感到失望,或许也因为长期饥饿导致的身体虚弱,令他处于一种完全不可能让身体动起来的状态。他很肯定,下一刻大家的情绪必然会全面崩溃,对他的指责恐怕会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于是他干脆就在原地直接等待着,连那把小提琴从母亲颤抖的手指间滑脱、由腿上坠落在地时所发出的铿锵怪声,也没能让他感觉到丝毫的讶异。

“亲爱的父亲和母亲哪,”妹妹开口道,为了表示决心,她还特地伸出一只手来,在餐桌上用力捶击了一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或许你们还没有搞清楚情况,但我已经彻底搞清楚了。我可不想在这头怪物 面前说出自己哥哥的名字,所以,我只能说:我们必须设法摆脱它——我们早已用尽了一切足够人性的办法去照料它、容忍它了,所以,我相信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此而指责我们些什么。”“她说得百分之百正确。”父亲自言自语道。至于母亲,她依旧喘不上气来,现在又开始用手捂住嘴,发出沉闷的咳嗽声,眼神中带着一种疯狂的异动。妹妹急忙赶到母亲身边,扶住她的额头。父亲似乎被妹妹刚才的那一席话给点醒了,思绪变得清晰起来。此刻他已经将身体坐直,把玩着自己那顶放在餐桌碗碟(房客们用过晚餐之后,这些东西都还在餐桌上摆着,没来得及收拾)之间的、服务员专用的帽子,时不时看一眼处于完全静止状态的格里高尔。

“我们必须想方设法地摆脱掉它,”现在妹妹又开始单独劝说起父亲来,因为母亲在不停咳嗽,什么都听不见,“否则,它终究是会害死你们两个的,我看得出来。要知道,在我们所有人都必须跟大家一样辛苦工作的情况下,是无法再在家里忍受这种永恒折磨的。就连我也受不了了。”说着说着,妹妹的眼泪如决堤的湖水般流淌了下来,泪滴纷纷滚落到母亲脸上,她便伸出手来,用机械般的动作将那些泪水擦掉。“孩子,”父亲感同身受地说道,此时此刻,他对这一切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理解,“但我们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对于这个问题,妹妹只是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眼下毫无办法、无可奈何。哭泣时的妹妹就是这样的,与她之前胸有成竹的气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要是他能够理解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父亲半是诉说、半是疑虑地开口道;听到这句话,妹妹在哭泣的同时用力摇了摇手,表示这种可能性实际上是想都不用去想的。

“要是他能够理解我们想要表达的意思——”父亲重复了一遍,然后闭起眼睛,接受了妹妹对于此事的看法,“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也许还能够跟他达成某种协议。但像这样——”

“它必须离开!”妹妹大声喊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了,父亲!它不是格里高尔,你必须努力打消‘它还是格里高尔’的念头。我们居然一直如此相信着,这才是我们真正的不幸。可是,它怎么可能会是格里高尔呢?如果它是格里高尔,那他 应该早就意识到,人类跟这样一只动物在一起生活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如此一来,他就会主动离开了。他主动离开之后,我们虽然没有哥哥了,但却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并且还会充满敬意地缅怀他。但像这样——任由这只动物随心所欲地跟踪我们、赶走房客,显然是想要接管整套寓所,想让我们在小巷里像乞丐一样过夜……看啊,父亲!”她突然大叫道:“他又开始动起来了!”在格里高尔完全无法理解的惊骇当中,妹妹甚至连母亲都顾不上了——她简直像是被母亲所坐的那张扶手椅给弹开了似的,瞧她那副模样,似乎宁愿牺牲母亲,也不愿意让格里高尔继续靠近自己。妹妹匆匆忙忙地躲到父亲身后,父亲被她的行为给刺激到了,跟她一样也站了起来,半高不高地扬起自己的手臂,像是为了保护女儿,不允许她受到格里高尔的伤害。但是,格里高尔连想都没想过要吓唬人,更何况是自己的妹妹,他只不过打算转身爬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而已,然而,这一套转身动作在旁人眼中看来却颇为古怪:鉴于这副身躯长期以来不得不承受的痛苦状态,要实现困难的转身动作,必须依靠脑袋的帮助。于是,格里高尔反复抬起自己的脑袋,再反复将它朝着地板上砸去,借此逐渐实现转身。在此期间,他还特意停顿了片刻,回过头来瞧了瞧四周:原来如此,自己的好意似乎已经被大家看出来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看来只是短暂的惊慌失措。眼下,大家全都沉默不语、面带忧伤地注视着他。母亲躺在扶手椅上,双腿朝前伸直,上下并在一起,因为实在太过疲惫,她的双眼几乎已经完全合上了;父亲和妹妹互相倚靠着坐在一起,妹妹的手搂紧了父亲的脖子。

“现在,我恐怕可以好好转身了。”格里高尔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做起刚才的那套动作来。由于过程实在太过费力,他完全无法抑制住想要大口喘气的冲动,不得不经常停下来休息。顺带一提,转身的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任何人过来催促他,无论他打算怎么做,大家都随他心愿。等到格里高尔终于完全转过身之后,他马上就踏上了归途,开始努力朝回走。此刻,他万分惊讶地打量着自己与房间之间的遥远距离,完全弄不明白,就凭自己这副虚弱不堪的身体,刚才究竟是怎样在不知不觉间走完那一大段路程的。眼下他只顾着快速爬行,几乎没有留意家人们的动静,没有发现他们完全没有对他说出哪怕一个字,连喊都没有喊上一声。唯独当他终于走到自己房间的房门口之后,才转过头去——而且,由于察觉到自己的脖子已经变得僵硬,他并没有完全转过去。至少在这匆匆一瞥之间,格里高尔还是能够确认身后的一切没有发生任何改变,除了妹妹:她已经站了起来。他的最后一眼从母亲身上一扫而过:母亲现在已进入了梦乡。

他才刚进入房间,房门就被人从外面以最快的速度推紧、关牢、锁好了。格里高尔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响动给吓了一跳,那些细小的虫腿不由得哆嗦个不停。急匆匆过来关门的正是妹妹,原来她早就站在那里等候着了,眼看格里高尔快要进入房间,便轻手轻脚、三步并作两步地蹦过来——格里高尔完全没听见她过来时发出的声音。此刻,她一边转动锁孔里的钥匙,一边对父母喊道:“终于进去了!”

“那么现在呢?”格里高尔一边向自己发问,一边在漆黑中环视四周。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动弹不得了。对于这点,他并不感到惊讶;自己之前居然能够用那些细小的虫腿四处爬动,这项事实反而还令他感到很不自然。至于不能动之外的部分,至少相对而言还算是比较舒服的。虽然格里高尔感到浑身疼痛,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这些疼痛似乎变得越来越弱,最后竟彻底消失了。现在他几乎感觉不到背上的烂苹果、还有苹果周围发炎难受的地方了,那些位置完全被软绵绵的浮灰遮盖住,现在连看都看不见了。此时此刻,格里高尔感慨万千、满怀爱意地回想起自己的家人们。在他心中,认为自己必须消失的想法,或许比他妹妹还要坚决。他保持着这种空灵且平静的思考状态,直到外面的钟声敲响凌晨三点。黎明破晓前天空的颜色,他多少还是看到了些。接着,他的脑袋终于不再顾及他的意志,直直朝着旁边栽了下去,最后一缕气息,自他鼻翼 之间无力地涌出。

女仆大清早过来干活的时候——因为她力气很大,做事又毛糙,所以关门时永远都会发出很大的声响,无论多少次要求她不要再这样做也无济于事。因此,从她到来的那一刻起,整套寓所里的人们都别想继续好好睡觉——还是依照她平时的习惯,先去看看格里高尔那边的情况。一开始,她并没有发现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还以为格里高尔是故意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想要以这副可怜兮兮模样来装委屈呢;和别人不一样,她相信格里高尔其实什么都知道。因为此时她手中恰好拿着长柄扫帚,便打算用扫帚隔着门逗弄一下格里高尔。哪曾想到,她用扫帚轻戳了好几下,格里高尔竟然也没有丝毫反应。她感到有些恼怒,便很使劲地用扫帚往格里高尔身上捅,结果,直到把那副躯体从原来所在的位置推挤到一边,也没看到有任何反抗迹象。这时,女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她以最快的速度弄清真相之后,不禁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一阵唏嘘。不过,她也并不打算在此逗留多久——接下来,她就猛一下推开卧室的房门,用很大的声音冲着一片黑暗中喊道:“您们快过来瞧瞧,它嗝儿屁 了;它就趴在那里,彻彻底底嗝儿屁了!”

萨姆沙夫妇坐在他们那张双人床上,背挺得笔直。他们眼下首先要克服女仆这一惊一乍的举动给他们带来的惊吓,然后才能逐渐理解她这番话的意思。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之后,萨姆沙先生和夫人急忙下床,各自站在自己那一侧的床边,萨姆沙先生将被单披在自己的肩膀上,萨姆沙太太只穿着睡衣就出来了;他们就这样冲进了格里高尔的房间里。与此同时,通往起居室的那道门也打开了——自从房客们搬进来之后,格蕾特就睡在起居室里;她穿戴整齐,好像根本就没有睡觉,她苍白的脸色似乎也在证明这点。“死了?”萨姆沙夫人开口问道,并且向女仆投去疑问的目光——尽管她实际上可以亲自去验证这一切,甚至不需要验证,光看一眼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女仆说,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她又用扫帚将格里高尔的尸体往旁边捅了一长段距离。萨姆沙夫人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似乎是想要把扫帚挡住,但她并没有真这样去做。“好吧,”萨姆沙先生说,“现在我们可以感谢上帝了。”说罢,他便自顾自地行了十字礼,三位女士也跟着他照做了。格蕾特的目光一刻都没有从那具尸体身上挪开过,她说:“瞧瞧,他 多瘦啊。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饭菜是怎样送进去的,也还是原样拿出来。”事实上,格里高尔的身躯确实是干瘪又干燥。因为眼下那些细小的虫腿已经没办法再撑起这副身躯了,而且周围也没有任何足以干扰大家视线的东西,所以大家现在才真正看清楚这点。

“过来,格蕾特,到我们这里来一会儿。”萨姆沙夫人说道,脸上带着一抹忧郁的微笑。于是,格蕾特便跟在父母身后进了卧室:就连走着的时候,她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那具尸体。女仆关上门,将窗户完全敞开。虽然是清晨,但清新的空气中却已夹杂着些许的暖意。毕竟已经是三月底了。

三位房客从自己住的房间里出来,惊讶地寻找着本应为他们准备好的早餐;他们早就被忘掉了。“早餐在哪里?”中间那位房客语带愠怒地询问女仆。但女仆却伸出一根手指来放在嘴边,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反而急急忙忙地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快到格里高尔的房间里来。于是,他们也进来了:双手插在略显破旧的外套口袋里,围成一圈,站在此刻已经十分明亮的房间里,站在格里高尔的尸体周围。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了,穿着制服的萨姆沙先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只手搂住自己的妻子,另一只手扶好自己的女儿,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稍微哭过一阵;格蕾特时不时地还会将脸颊靠在父亲胳膊上。

“马上离开我的寓所!”萨姆沙先生一边下令,一边指了指大门。就连用手指向大门的时候,也没有让两位女士离开自己身边。“您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中间那位房客颇有些惊愕地问道,脸上挤出一抹讨好的微笑。另外两位房客将双手放在身后不停揉搓,似乎正在开心地期待着一场大型冲突,而且这场冲突必定是对他们这边有利的。“我的意思跟我所说的话完全一致。”萨姆沙先生答道,说罢便跟他旁边的两位女同伴一道,排成一列朝着这位房客走去。一开始时房客还安静地站在那里,低头望向地板,似乎脑袋里面正在酝酿着什么新的计划。“既然如此,那我们就真走了。”接下来,他突然这样说道,同时抬起头来,注视着萨姆沙先生。他的态度转眼就变得极为谦卑,甚至连这个离开的决定都需要重新征得对方的同意。对此,萨姆沙先生只是瞪着眼睛,对他稍微点了两下头。然后,这位房客果真迈开大步,立即走进了门厅;他的两位朋友早就停下了搓手的动作,已经用心听他们讲了好一会儿了,此时完全是跟在朋友身后直接蹦出去的,似乎是害怕萨姆沙先生将会比他们先进入门厅,从而干扰到他们与自己领袖之间的联系。在门厅里,他们三人先依次从衣钩上取下帽子,又依次从手杖筒里取出手杖,默默地鞠过躬,便离开了寓所。此时此刻,萨姆沙先生心中产生了一种完全没有任何理由的不信任感,于是,他跟两位女士一道,同样走出了寓所门外,来到家门口那一小块公共空间里;这一家人靠在楼梯护栏上,目送那三位步履不停的先生慢悠悠地沿着狭长的楼梯走下去。在每一层楼楼梯间的拐弯位置,他们的身影都会消失不见,稍微过一会儿之后,他们又会再度现身;越往下走,萨姆沙一家对他们的兴趣也就越来越少。当一个脑袋上顶着运货用木板的肉店伙计得意扬扬地走近,与他们错身而过后,又开始朝着楼上走来时,萨姆沙先生很快便跟女士们一道离开了楼梯护栏,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寓所里。

他们决定利用今天这一天的时间来休息一下,出门走走;如此的工休对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应得的,也是亟需的。因此,他们便一同坐到餐桌边,三人各写一张请假条,萨姆沙先生写给自己的上司,萨姆沙夫人写给向她订货的买家,格蕾特则写给商店的店主。正写着的时候,女仆进来说,上午的事情已经忙完了,她要走了。刚开始时,三人依旧运笔不停,只是朝她点了点头,根本没打算抬头看她,但女仆怎么也不肯就此离去,因此,他们到底还是略显恼怒地抬起了头,注视着她。“怎么了?”萨姆沙先生问道。此时,女仆正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仿佛有大喜事要向这家人通报似的,但她并不打算直接说,非得等到有人认真来问她了,她才愿意和盘托出。女仆的工作帽上插着一小根几乎笔直挺立的鸵鸟羽毛,这根羽毛从来不消停,随时随地都会朝着各个方向微微摇曳:从她受雇起,一直到现在,萨姆沙先生都很讨厌这根羽毛。“说吧,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萨姆沙夫人问道,全家人当中,最尊重这位女仆的就是她了。“对的,”女仆一边回应,一边快活地笑了起来,她笑得那么开心,乃至于没办法马上将嘴边的话接着讲下去。“是这么回事,怎样处理掉隔壁那个东西 ,你们完全不必再去操心。已经没问题了。”萨姆沙夫人和格蕾特俯下身去看了一眼自己的请假条,似乎打算继续写下去;萨姆沙先生注意到,女仆正打算详细描述自己做过的一切,因此,他立刻伸出手来,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一旦不让她开始讲,她便马上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在赶时间,于是便用显然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的态度喊了一声:“那就再见吧 ,各位。”说罢,她便粗暴地转过身去,径自离开了寓所,关门的声音极其可怕。

“今晚就辞退她。”萨姆沙先生说道。不过,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妻子和女儿的回应,因为女仆刚才的行为似乎又打扰到了她们好不容易才获得的安宁。她们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在那里久久拥抱在一起。萨姆沙先生也在扶手椅上扭动身体,朝着妻女那边转过脸去,默默注视了她们一会儿。然后他喊道:“还是快到这边来吧。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随他去。也该稍微体恤体恤我了。”女士们马上依照他的吩咐,快步来到他身边,一边宽慰、安抚他,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写完了请假条。

接下来,三人同行,结伴离开寓所——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样过了——他们坐上有轨电车,前往郊外散心。此刻,只坐了他们一家人的车厢,完全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们舒服地靠在座椅上,开始聊起对未来的打算。这时他们才发现,仔细想来,其实家里眼下的状况并不算糟糕,因为三人各自的工作都还挺不错,尤其是今后的发展也很有保障——关于这点,他们之前并没有好好交流过。当然,想要最大限度地改善家里的状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更换寓所;目前住的这套还是格里高尔当年亲自挑选的,他们现在想要换一套面积更小、更便宜,但地段更好、功能配置也更加实用些的公寓了。讨论这些内容的时候,萨姆沙先生和夫人看着情绪逐渐变得开朗起来的女儿,几乎同时想到:最近这段时期以来,尽管经受了各式各样的摧残与折磨,一度令她脸上变得没了血色,但格蕾特到底还是成长绽放为一个美丽又有丰韵的大姑娘了。想到这些,他们话越说越少,不知不觉就开始用眼神交流起来。他们觉得,是时候给她找个踏实 男人了。当这段车程抵达终点时,女儿第一个起身,好好舒展了一下她那年轻的身体,仿佛是在确认他们的崭新梦想与美好展望似的。

篇注:

本篇是卡夫卡最重要的中短篇小说之一,完成于1912年11月、12月间,1915年10月首次发表于月刊《白页》 [2] :全篇印刷后约占70页篇幅,是卡夫卡一生中真正完整印刷出版的故事当中最长的一部。

《变形记》与卡夫卡的大多数作品一样,存在着大量可从宗教或心理学角度给出诠释的可能性。德语文学界中尤其流行的诠释方式,是将《变形记》理解为卡夫卡与父亲之间长期角力的反映。关于这一方式,有观点认为:《变形记》是以卡夫卡与他父亲的复杂关系、以及伴随他一生的罪孽感为背景的。“害虫”这一形象,将卡夫卡在父亲面前所感受到的那种无足轻重恰如其分地具象化了。社会学方面的诠释亦拥有大批追随者——在这类诠释当中,文学评论家们普遍会将萨姆沙家族发生的故事视为当时社会状况的一种反映。

作家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一书中专门探讨过卡夫卡与《变形记》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现存的一切诠释皆不符合卡夫卡本人所持的文学理念。与之相对应的,纳博科夫也对《变形记》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番诠释——该诠释是以叙事上的种种细节作为导向的,但又断然排除了所有象征与寓意层面的分析。针对评论界流行的父亲情结论,纳博科夫认为,《变形记》故事中最残忍的角色,与其说是父亲,倒不如认为是妹妹格蕾特,因为她才是那个真正背叛了格里高尔的家人。在谈到《变形记》的写作风格时,纳博科夫写道:“清晰、精准又正式的语气,与故事整体噩梦般的黑暗内容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卡夫卡笔下这种极度精准的风格,强化了他幻想世界中所暗藏黑暗的层次感。对比与统一、风格与内容、表象与寓言性达到了完美的统合。”

实际上,格里高尔与他的妹妹格蕾特——这两个人物之间构成了一组典型的、卡夫卡式的人物关系。在卡夫卡的诸多小说当中,这样一组人物关系通常都是由一个事事被动、持禁欲主义思想的人物,以及另一个事事主动、依靠本能来行动的人物所组成的。以如此方式构筑而成的人物关系,本质上是难以调和、甚至不可调和的。以本书中的篇目为例:《判决》当中的格奥尔格与彼得堡朋友,《乡村医生》当中的乡村医生与马车夫,《饥饿艺术家》当中的饥饿艺术家与美洲豹,皆是如此。这样成对出现的人物,恰恰类似一个人内心中彼此对立的两部分,或者说卡夫卡性格当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两个部分。对于卡夫卡本人而言,无论写作还是生活,实际上都是对这两个部分之间长期角力的一种描述。值得注意的是,在《变形记》当中,由于空间和时间上存在着极端的自限性,这两部分的对立统一感十分明显——“格里高尔”和“格蕾特”这两个名字本身所具备的同一性,似乎也是在暗示这点。

格里高尔究竟为什么要变成害虫?社会学观念上有一种说法,即将格里高尔变形之后的“生存抗争”,定义为置身于资本主义社会后的一种生存斗争——这个完全归属于资产阶级的社会,逐渐摧毁了他作为“人类个体”的本质。换句话说,害虫的形象也因此成为了格里高尔被剥夺感驱使的生存方式的激烈表现。在身体变形为害虫之前,他在精神上已经先一步“劣化”了:基本没有个人生活,为商旅客这一职位的维系而焦虑,为自己是否能够在各方面取得进步而焦虑,为业务上可能会失败而焦虑。“害虫”正是这种内在的外化,是结构功能主义作用于工作和生活的产物。

变形成害虫之后,格里高尔几乎是马上就开始了自我否定与压抑现实的行为。在变形之前,格里高尔早已彻底放弃了自我,以此来为全家人换取充满安全感、甚至可说是无所事事的生活,并且以此为荣。变形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份产生了重大转变,不得不要求家人们关注、照顾自己,沦为了一只“米虫”——他不愿意承认这种新的身份,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内心因为受到家人们的照顾而对自身现状感到失望。在小说中,格里高尔选择实施自我否定的行为不胜枚举,例如:将自己的身形藏匿于贵妃椅下方,甚至进一步隐藏在床单里面,完全与世界隔绝开来;为了顺从家人们或多或少已经向他公开挑明的意愿,他情愿将自己活活饿毙。格里高尔因为自限而逐渐变得消瘦下去,某种程度上而言,此事亦具有致命绝食行为的特征。另一方面,由于格里高尔总是不自觉地被家人误解或忽略,他变形后在家中采取的一系列策略可以说是非常不成功的。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变形记》逐渐变得像是一幅与疫病者群像密切相关的麻风病图景;“害虫”格里高尔则更像是逃避传染病或癫痫发作的一名重症流放者,或是像一种被长期从事之职业毁败掉的存在主义造像;萨姆沙全家人居住的出租寓所,恰如一处徐徐揭开帷幕的舞台,打破了日常生活状态的表面性,暴露出了其固有结构下的非人内核——卡夫卡式描写所具备的典型风格,一方面是现实主义与幻想、世俗性和理性,透过能够令读者联想到某种极端敏锐观察力的放大技巧,将这些因素彼此交织在一起;另一方面则是疯癫、怪异与反常的杂烩,一切荒诞和悲剧性的、类似无声电影般的元素,在成文手法上反而通常是多变、无稽且无理的。

叙事不稳定性也常常被认为是《变形记》研究中的不确定因素。格里高尔与他所处的家庭环境,各种描述当中经常存在着相互矛盾、抑或含混不清之处。关于格里高尔变形后的躯体特征、他所发出的声音、他究竟是生病了还是正在好转中?他是否是在做梦?他究竟应该得到怎样的对待?以及——他所持的道德立场究竟如何?他的家庭是否无罪?所有这些问题都存在着截然相反的推测。实际上,根据卡夫卡日记中的描述,早在1915年小说初次发表之前,他就已经下了定论:对格里高尔进行任何形象上的描绘都是不恰当的。对于卡夫卡创作出来的这篇小说而言,不存在对格里高尔进行任何可视化描绘的可能性,因为——不管是谁,只要试图去描绘格里高尔的形象,都会因此而使自己变成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者,但卡夫卡并不希望这样,因为他认为,读者自身的阅读过程还没有开始,如果这时已经出现了一幅画面,那这位读者无疑就被这幅画面给带偏了,心中产生了偏见,小说也就没法读下去了。

况且,我们也并不能将格里高尔视作一个具体的人,因为单单从小说首段的描述内容来看,这就不符合作者的设定:如果我们将格里高尔视作具体的人,那恰恰说明开篇句中的说法是不可信的。反之,如果读者们不愿被这第一句话说服,宁愿继续将格里高尔视作人类、视作一名结构化社会贬庶过程下的受害者,那么所有的叙述都将自然而然地演化为定论,偏见也因而得以自证。

实际上,“变化”的也不只是格里高尔,还有与格里高尔之间具有某种特定同一性的格蕾特。甚至可以说,在这整个故事当中,起到决定性变化的反而是格蕾特的“变形”,而非格里高尔的“变形”。唯有格蕾特,才是“变形”这一概念所对应的真正人物。格里高尔在变形之后的选择是虚度光阴,最终走向死亡,格蕾特却在新的家庭环境当中变得成熟,也担负起了责任。哥哥死去之后,在萨姆沙夫妇眼中,他们的女儿反而“情绪逐渐变得开朗”“到底还是成长绽放为一个美丽又有丰韵的大姑娘了”。于是,在小说的最后,父母也开始想要为她寻找一名伴侣。格蕾特的转变——她从女孩到女人的转变,至少从这一点上来看,是整套叙事下的潜台词。

格里高尔变形后成为畸形“害虫”的相关描述颇为详细具体,也很符合现实,几乎是以极度冷静的、如新闻报道一般的文风来进行描绘的。无感情的叙事方式与叙事内容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不可能的事物具备了不言而喻的、日常化的特征。恰恰是这桩离奇的事件,与看似枯燥的、写实主义语言表达方式的结合,才使这篇小说的叙事显得如此特别。

《变形记》的大部分篇幅都是由主人公的第一人称视角来起主导作用的,一切虚构的现实,都是由格里高尔以现象学反映的方式来进行的。真正的叙述者本人,仅在格里高尔死后才出现。

全文共分为三个章节,格里高尔的房间共有三道门,他的家庭包括三个人,整篇小说的进程中一共出现了三名佣人、三个房客,冠以“萨姆沙”这一姓氏的三个人各写了一张请假条——这些明显浮于表象的数字“三”具有强烈的象征意味。值得注意的是,格里高尔在全文的三个章节当中,每个章节都会闯出过一次房间;然后,等到每一章结尾时,格里高尔又都会收获一道新的伤痕、一次精神上的侮辱,乃至死亡。这样一种象征意味极强的宿命论式结构,强调了他逐渐被孤立的全过程。格里高尔的衰颓伴随着家族其他成员的崛起,两者之间并行不悖、相互依存。从变形到死亡,这期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展示了一个有问题的、脆弱的生命体是如何沉沦下去的;与此同时,也展现出另一个与之对应的、富有活力的生命是如何存活下来,并拥有光明未来的。


[1] 原文为“Damenfreund”,这是个如今已经极为罕用的德语词汇,其出处为1859年慕尼黑出版的一本名为 Der Damen-Freund - Neuestes für die Frauenwelt, oder genaue Anweisung zur Anfertigung der besten, nothwendigsten und erprobtesten Mittel, um den Körper in jugendlicher Frische und Schönheit zu erhalten 的时尚女性手册。部分英译本将该词语译为“womanizer”或“philanderer”即“花花公子、色鬼”,实际上是并不准确的,它所指的其实是那类无论性别认知还是生活方式上均颇为女性化的男性(其中部分为同性恋),他们在职场或日常生活交际圈中也总是与女性打成一片,但“女士之友”的这些行为往往并不带有任何性爱方面的动机,只是出于性别认知上的“同性”尊重。

[2] Die Weißen Blätter ,1913年创刊,1920年停刊,当时十分著名的德语文学月刊。 TAal3aLjYgNm2Bo2xBqnXEuo04PCqRk4bNxxkxofMRHL2AbmA6VeHj1qcL0BxY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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