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了。飞机场的前方尚有一方面积颇大的广场,上面零散分布着一些令人感觉颇为可疑的小木屋。对于这些小木屋,我们怀抱着别具一格的期待,希望它们的门上挂着的是那类与众不同的招牌,譬如:车库、大型国际自助餐厅 ……诸如此类。这里有数目庞大、数之不尽的乞丐,他们长久地坐在自己的小推车上,甚至因此而发了福。此刻,他们纷纷朝我们伸出胳膊,试图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情急之下,我们甚至想直接从他们身上跃过去。我们一路疾行,超过了很多人,同时也被很多人赶了上来。我们注视着此处的天空——这里的一切就是围绕着天空展开的。谢天谢地,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一架飞机起飞!我们完全不愿意向任何往前行驶的车辆让步,不过话说回来,倒也没有任何车辆压轧到我们。夹在数以千计的车辆之间,要么跟在它们的后面,要么迎着它们走来的,是行进时看起来仿佛在蹦蹦跳跳的意大利骑兵队 。秩序井然与不幸事故,这两样东西在此地看来都不可能出现。
记得有一次在布雷西亚,天色已晚,我们打算尽快抵达某条小巷——在我们的认知中,这条小巷距离我们当时的位置还有着颇为漫长的一段距离。有个马车夫向我们叫价三里拉 ,我们的出价是两里拉。那个马车夫因为价钱谈不拢,直接放弃了跑这趟车。不过,大概仅仅是出于对待外人时所抱持的友善态度,他专门向我们描述了一番前往那条小巷的路程,在他口中,那距离简直就远得可怕!因此,我们开始对自己之前的出价感到难为情了。好吧,三里拉就三里拉。我们上了车,马车在几条短短的小巷里拐了三个弯,我们就抵达了,到了想要去的地方。奥托 ——他比我们三人中的其余两个人都要更加斗志昂扬——向马车夫郑重声明,他在事前连哪怕一丁点儿都不曾预料到,这趟实际耗时仅一分钟的路程,竟然需要支付三里拉,这种收费当然是不合情理的。实话实说,就这么一丁点儿路程,哪怕支付一里拉,都是绰绰有余。因此,支付一里拉也就可以了。当时已经很晚,窄小的胡同里除了我们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在了,而那马车夫又格外强壮。因此,他马上就进入了一种极为亢奋的状态,就仿佛这场刚起的争执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似的:你们是什么意思?——这分明就是在讹人。——你们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马车夫告诉我们,三里拉是之前就已经谈好了的价钱,所以,必须得付三里拉。马上交出三里拉车费,否则,我们就会被自己将要得到的下场给吓一跳。对于上述这些话,奥托反驳道:“拿价目单 出来,否则就叫警察!”价目单?根本就没有价目单这种东西。——坐马车这种事,怎么会有价目单!——马车夫说,这就是夜里乘一趟车的价钱,而且是已经谈妥了的。不过,如果我们愿意马上付两里拉给他,他也懒得再跟我们计较,同意直接让我们走。奥托有些害怕了,但说出口的还是那句:“拿价目单出来,否则就叫警察!”对方又吼叫了几声,同时开始在车上东翻西找,随后,他居然真的从车上某处抽出了一份价目单,但这份价目单上除了显眼的污垢之外,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总之,有了价目单,再经过好一番协商,我们最后终于达成了一致,同意向马车夫支付一里拉五十分 的车费,付完钱后,马车夫便继续驾车,在那些狭窄的、窄到他根本没办法掉头的小巷里驶远了,情绪上而言,他不止表现得怒不可遏,同时也很凄惨哀怨——至少在我看来他是如此。很遗憾,毕竟我们对此事的处理方式也确实称不上地道:在意大利,人们是不会如此行事的,其他地方或许可行,但这里就是不行。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真的挺急,谁还会仔细去考虑这些呢!因此,我们对此事的处理方式终究也没什么值得去抱怨的,不过是区区一周的飞行表演而已,这么点时间,谁也成不了意大利人。
懊悔的心情本来就不应该跑来败坏我们在飞机场里的兴致,兴致一旦败坏,只会再催生出新一轮的懊悔 。与其说我们是走进飞机场,倒不如说我们是蹦着跳着进去的,在此地如此之好的阳光照耀下,我们有时就会出现这样一种雀跃的心情,全身上下的所有关节仿佛突然就被激活了一般,一个接一个地转换到兴高采烈、活蹦乱跳的状态。
我们沿路经过了好几座机库,每座机库外面都挂着遮得严严实实的门帘,看上去就像那些四处奔波表演的喜剧演员们搭起来的临时舞台上尚未开启的幕布一般。在机库建筑的山花 位置,可以看到飞行员的名字,属于他们的飞行机器 就藏在这些机库里面,每台飞行机器上都有代表着他们家乡的三色旗 。我们读了读那些名字:科比安齐 、卡格诺 、卡尔代拉拉 、罗杰尔 、柯蒂斯 、蒙谢尔 (这是位特里恩特 人,他使用的是意大利的三色旗——相比我们国家的旗帜 ,他更信赖意大利的)、安扎尼 、罗马飞行员俱乐部。布莱里奥 在哪里?我们不由得发问道——布莱里奥,我们一直都想看他来着,布莱里奥在哪里?
在机库外用栅栏围起来的一块场地内,穿着衬衣的罗杰尔正在来回走动,他是个五短身材的男人,长了一只引人注目的鼻子。此刻,他正在做一些非常出人意料的、多少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动作:他的双手动作幅度很大,十分醒目,双臂甩来甩去,以便在走动过程中触碰到自己能够到的所有东西。他将自己手下的工人们统统派遣到机库的那道门帘后面,进到里面去,接着又喊他们出来,让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面前,自己再从他们中间挤进去。在罗杰尔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他那位穿着紧致白色连衣裙的妻子就站在一旁,一顶小小的黑色帽子紧贴在头发上,短裙下面,两条细腿岔开站立,看起来娇嫩欲滴,双眼则注视着空无一物的热浪——这是一位典型的生意场女人,小脑袋里的所有心思全都放在自己的生意上。
相邻的那座机库前面,我们看到柯蒂斯正坐在那里,独自一人。透过机库那道留有好几道缝隙的门帘,我们能够看到属于他的那台飞行机器:比人们口耳相传的还要庞大。当我们经过柯蒂斯面前时,他的手里拿着一份纽约《先驱报》 ,展开后挡在自己正前方,正在阅读某一版最上面的一行内容;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再一次从他面前经过,这时他已经读到这一版的中间位置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他终于读完了这一版,又开始看新的一版。今天,他显然不打算上天。
我们兜了一圈之后,又掉转头来,去看这块宽阔的飞行场地。这块飞行场地如此巨大,以至于所有位于场地上的东西,看起来都仿佛是被遗弃了似的:安装在离我们不远处的目的地标示,远处的信号柱,还有摆在我们右边某处的起飞弹射器 。一辆组委会的小轿车——车上挂有一面在风中飘扬舞动的黄色小旗帜——只见它在飞行场地上开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停在由自己的车胎所扬起的灰尘当中,然后又继续开了起来。
在这块几乎能够称得上是热带的土地上,人们刻意布置、营造出了一种完全出自人工的荒僻感觉,意大利的上层贵族 们,来自巴黎、光彩照人的贵妇们,以及其他数以千计的各色人等齐聚于此,只为了在长达数小时的时间里,将双眼眯成一条缝,在这片阳光普照的人工荒野上当一名观众。这块场地上什么都没有,相比之下,到举办体育比赛的场地上去,至少还有些东西可以供观众们消遣消遣。这里既没有赛马比赛需要用到的那些漂亮美观的障碍物,也没有网球场上的白线,足球比赛必需的新鲜草坪也是没有的,汽车和摩托车比赛时那种时而向上、时而往下的石头赛道,同样没有。在整个下午的时间里,只有一支穿着彩色服装的骑兵队,在平坦的场地上一路小跑过去,跑了大概两三趟的样子。尘土飞扬,人们连马的脚都看不见。在下午的时钟走过第五个小时之前,太阳所发出的光线完全保持着相同的状态,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而且,为了不让任何事物干扰到此处一马平川的视野,无论何种题材的音乐,在这里也是统统没有的,唯独坐在平价看台上的那一大群人,还在尝试用吹口哨的方式来满足耳朵对声音的需要,同时化解一下自己等得不耐烦的心情。至于那些驻扎在我们身后贵价看台上的人们,以这一整块空旷又庞大的场地作为参照物来审视的话,他们跟这里的其他人也没什么区别——大家全部融为了一体。
在那道很长的木制围栏的其中一处位置,密密麻麻地围拢了一大帮人。“也太小了吧!”一群法国人异口同声、唉声叹气地感慨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于是,我们一行人也挤了过去,想要探个究竟。原来,场地上已经有一架货真价实的黄色小飞机,停在离那一大帮人很近的位置,正在为起飞做准备了。现在,我们终于也看见了布莱里奥的机库,在布莱里奥机库的旁边,是他徒弟勒布朗 的机库,这两座机库都是他们师徒俩的团队在场地上自己搭建起来的。此刻,布莱里奥就站在那里,靠在属于他的那台飞行机器的其中一侧机翼上——瞬间就认出他来了——他像个观众似的,脑袋与脖子之间保持着僵硬的角度,正在瞧着自己那帮机械师们指尖细致入微的动作,仔细端详他们是怎样在飞机引擎上干活的。
一名工人抓住飞机螺旋桨的其中一片桨叶,打算将飞机给发动起来了,他开始往一个方向猛拽桨叶,桨叶也因此而猛地抽动了一下,人们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就仿佛是某个强壮的男人在酣睡时所发出的喘息声:哪里知道,飞机螺旋桨却并没有随着这一下抽动旋转下去,反而很快就停了下来。于是,工人又尝试了一遍这个过程……又尝试了十遍这个过程,有时螺旋桨完全不动,有时又会接连转上好几圈。螺旋桨不转,问题应该是在飞机引擎上。于是,机械师们的新一轮工作又开始了,至于观众们——他们甚至比亲身参与的人们还要疲惫。机械师们给飞机引擎的所有位置加油;那些从外面看不见的螺丝被逐一松开,然后又拧紧;有个男人跑进机库,从里面取了某样替换零件出来;可是,这个专门取出来的零件却并不合适;他赶紧跑了回去,蹲在机库里面,将替换零件夹在自己两腿之间,用一把锤子对它进行改造。在此期间,布莱里奥跟一名机械师交换了位置,机械师很快又跟勒布朗换了位置。螺旋桨那边,一会儿由这个男人过来猛拽一下桨叶,一会儿又由那个男人来试试。但是,飞机引擎对他们这帮人可丝毫没有怜悯之心,它的表现就跟一个小学生似的,尽管人们一直都在帮他,尽管全班人都在给他提示,他还是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同一个问题给难住——在同一个问题的同一个位置被难住,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无计可施之后,布莱里奥在自己的位置上呆坐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完全沉寂了下去;他手下总计六名工作人员围绕在他的身边,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他们所有人看起来都仿佛是在神游天外。
如此一来,观众们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不必再死死盯住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以四处张望一下了。就在这时,年轻的布莱里奥夫人走过来了,她的脸上带着母爱的光辉,两个孩子紧跟在她身后。如果她丈夫这次真没办法起飞,在她看来是不太合适的,可是,如果她丈夫起飞了,她又会感到担惊受怕;此外,她身上穿的那套漂亮衣服,对于眼下这个温度而言,确实是稍微有点过厚了。
螺旋桨再一次被人旋转了起来,或许这次的结果比之前要好一些,或许又是徒劳无功;飞机引擎带着噪声运转起来了,仿佛它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台引擎、已经脱胎换骨了似的;四个男人在那台飞行机器的后部用力稳住机身,尽管周围完全是无风状态,转动着的螺旋桨所带来的气流依旧将这几个男人身上的工作服吹得鼓了起来。耳朵里面只听得见螺旋桨发出的噪声,那噪声仿佛掌控了一切,人们嘴里讲出来的任何话语都听不清。八只手同时放开了那台飞行机器,它瞬间脱缰而出,但之后却长时间在泥土地上跑动,并没有飞起来,就像一个动作不太灵活的人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一样。
类似这样的尝试重复了多次,全部都是无疾而终。每一次尝试都将公众的情绪推向高点,令他们纷纷从自己所坐的那张有着稻草编织座席的扶手椅上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脸上同时展现出期冀、恐惧与喜悦。顺带一提,人们需要在那张扶手椅上尽量张开双臂,才能够勉强保持住平衡。在这段休息时间内,坐在上面的意大利贵族们倒是各自沿着看台走了个来回,彼此之间致礼问候,深深鞠躬,重新辨认出自己多年未见过的朋友。人们互相拥抱,顺着看台的台阶上上下下。人们朝着看台那边指来指去,告诉大家上面哪位是莱提西娅·塞维娅·波拿巴公主 ,哪位是博尔盖塞公主 ——是一位年纪很大的夫人,她的脸庞呈现出如同酿白葡萄酒用的那种葡萄一般的暗黄色,哪位是莫罗西尼女伯爵 。马塞洛·博尔盖塞 仿佛在所有夫人们身边,又似乎不在任何一位夫人身边。从远处看,他似乎长了一张善解人意的脸,走近了再看,却又发现他的两侧脸颊在嘴角上方连成了一线,那张脸看起来陌生得惊人。加布里埃尔·邓南遮 ,个子矮小,身体虚弱不堪,此刻正在奥尔多弗莱迪伯爵 (此人是委员会 内部地位举足轻重的绅士们当中的一位)面前跳着独舞,邓南遮独舞时的模样看起来颇为腼腆难堪,简直是一目了然。普契尼 那张坚毅的脸,正从看台那边越过栏杆望过来,他的那只鼻子,人们通常称之为“酒糟鼻” 。
不过话说回来,上述这些人实际上也并没有那么显眼,只有当一个人认真去搜寻时,才有可能认得出来,如若不然,那充其量也就只能看到一大堆体形纤长苗条的贵妇,身着当今最时髦的衣服,全都如此,差强人意。相比较于端坐,她们倒更热衷于走路,因为她们身上穿着的那些衣服并不适合端坐。在场所有贵妇的脸庞,全部都以亚洲特有的那种方式给遮盖住了 ——所有的脸庞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团团薄暮当中。她们身上穿的礼服,上半身格外宽松,这就使得她们的整个身型从后方看去多少显得有些犹疑胆怯;而一旦这群贵女人向外人们显露出犹疑胆怯,便会进一步营造出一种令人百感交集的、惶惶不安的印象!紧身胸衣藏匿于宽松的外衣深处,仅从外面看去,几乎没办法确定它所在的位置;这类衣服的腰身处显得比通常的礼服更宽大些,因为相比之下,一切都比通常的礼服更窄;这些女人希望得到比普通人更紧的拥抱。
截至目前,仅仅只有勒布朗的那台飞行机器正式进行了表演。现在,又一台飞行机器要亮相了——布莱里奥,他曾经操作这台机器飞越过海峡:没有任何人专门提起这件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场间休息 之后,布莱里奥总算到天上去了,观众们可以看到他挺得笔直的上半身从机翼上方凸显出来,他的双腿伸到了机身里面很深的位置,几乎已经成为了飞行机器的一部分。太阳的轨迹已经逐渐倾斜,阳光从看台的顶篷下方横贯而出,将不停摇晃的机翼照得熠熠生辉。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抬头看他,此时此刻,没有哪个人心里还能够为其他什么事情留下空间了,大家都在一心一意地看他。他先在空中飞了一小圈,然后以几乎垂直于我们的角度,现身于我们上方。所有观众都将脖子朝后仰了九十度,看这架单翼机 是如何晃动的,看它是如何被布莱里奥灵活自如地操纵着,甚至在这样一种飞行角度下,还能够继续往上升。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究竟算是什么?此时此地,在距离地面二十米高的空中,有一个人被关在用木头制成的框架里 ,奋力抗拒着某种他本人自愿去担负的、寻常人根本无从得见的危险。反观我们,也只能站在下面,完全被眼前的场面给震慑住,仿佛失去了自我意识一般地看着这个人的表演。
截至目前,这里的一切都运作得非常不错。根据信号杆显示的讯息,对于飞行而言,风的情况变得比刚才更有利了,为了挑战布雷西亚大奖,柯蒂斯马上就要起飞了。也就是说,他还是要飞?人们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柯蒂斯那台飞行机器的引擎已经开始了轰鸣。人们还没来得及往柯蒂斯所在的方向看过去,他已经起飞了,将我们给抛开了。柯蒂斯飞过那块因为有他跟他的飞行机器作为参照物,所以显得比之前更大的场地,朝着远方那片森林飞去。在观众们眼中,那片森林仿佛是自此刻起才突然生长出来的。他在那片森林上空飞了颇长的一段时间,最后他消失了。我们继续朝着那边张望,望的是那片森林,而不是柯蒂斯。接下来,从远方那些房屋的背后——上帝才知道那边究竟是哪里——柯蒂斯又出现了,他飞在跟之前一样的高度上,朝着我们这边一路撵过来:当他向上爬升时,大家能够看到这架双翼飞机 的下半部翼面——翼面呈现出倾斜的角度,看上去黑乎乎的;当他朝下俯冲时,大家又能看到飞机的上半部翼面,看到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飞回来之后,他绕着信号杆兜了一圈,掉了个头,对观众们向他高声致意的嘈杂噪声置若罔闻,一往无前地朝着自己刚才飞过来的方向飞去,结果那台飞行机器很快就又变得渺小难辨、形单影只了。他就这样飞了五个来回,以四十九分二十四秒的成绩飞完了五十公里航程,并且凭借这一成绩赢得了布雷西亚大奖——总额三万里拉的奖金。这是一项堪称完美的成绩,但是完美的成绩却并不能够收获众人的赞扬,因为到了最后,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恐怕也有机会去取得那个成绩——毕竟,取得完美的成绩这件事,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超凡绝伦的勇气 。当柯蒂斯独自在远方的一大片森林上空努力时,当他那位所有人都认识的妻子 正在为他担惊受怕时,观众席这边的大多数人几乎已经将他给忘掉了。到处都在抱怨着的,也只是卡尔代拉拉这次恐怕不会上天这件事(因为他的那台飞行机器眼下已经彻底坏掉了);还有罗杰尔,他已经在自己那台“伏瓦辛”牌飞机 上忙活了整整两天,但又始终不愿意让它飞出机库、放手一搏;以及“十二宫” ,意大利人的导航飞艇,它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来。对于卡尔代拉拉所遭遇到的不幸,有一些相当值得夸耀的传闻正在众人当中流传,以至于人们甚至愿意去相信,相比于卡尔代拉拉那台“莱特”牌飞行器 ,他对于自己祖国的热爱,反而更有保证些——更能成功地将他送上天空 。
柯蒂斯还没有结束他的那场飞行,仿佛是因为受到了此事的鼓舞似的,三间机库里的飞机引擎陆续运转了起来。风沙尘土自各处扬起,从四面八方向着场地中央聚集。此时此刻,两只眼睛都不够看了。观众们在扶手椅上扭动着身体,椅子也随着视角的转变晃来晃去,间或失去了平衡,只好一下子伸出手来,抓牢身边的某个人,同时开口道歉,恳求原谅。要么就是有哪个人本身就已经在摇晃中失去了平衡,紧要关头,却得到了旁人的支撑协助,这时帮忙的人就会收获感谢。独属于意大利秋天的黄昏已经降临,场地上的一切,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能够直接用肉眼看清了。
柯蒂斯结束了自己大获全胜的飞行,返航归来,连看也不往我们这边看一眼,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摘下头上戴的便帽,朝观众看台这边致了致意。与此同时,布莱里奥也开始进行一次路程较短的环飞 ——现场的所有人早在起飞之前就相信他肯定能够成功了 !没有人搞得清楚,眼下连绵不断的鼓掌喝彩声,究竟是给柯蒂斯的,还是给布莱里奥的,抑或是献给罗杰尔的——属于他的那台庞大而沉重的飞行机器,现在也已经直冲云霄、遁入蓝天了。罗杰尔端坐在驾驶舱内的一堆操纵杆前面,那模样仿佛一位端坐在写字桌前的绅士,如果有人要到他身边去,只能通过他背后的一架小梯子来完成 。此刻,他的飞机盘着小圈,螺旋上升,已经超过布莱里奥的飞行高度,将布莱里奥变成了他的观众,而且他还在不停向上爬升。
如果我们还打算坐马车离开的话,那么现在就是退场的最佳时机:很多人已经开始从我们身边朝外挤了。每个观众都知道,罗杰尔眼下的这次飞行仅仅是一次试飞而已,因为现在已经快要到晚上七点了,所以这次飞行的成绩是不会被大赛官方正式记录在案的。在飞机场前面的那块开阔场地里,专职司机 和侍者们站在他们该站的位置,正冲着天上的罗杰尔指指点点;飞机场外,靠近飞机场前面开阔场地的另一块空地上,散停着很多辆出租马车,马车夫们站在自己的座驾旁边,也冲着天上的罗杰尔指指点点;三列火车——甚至连最后一节车厢的缓冲器 上都已经站满了人——此刻却也因为罗杰尔而一动不动,不肯开走。很幸运,我们弄到了一辆马车,马车夫驾车时直接就蹲在我们前面(因为这辆马车上并没有配专门的车夫位 )。我们终于再次恢复了自由身,乘着马车启程了。马克思 对于此事的评价颇为中肯:跟此处这种活动类似的那一类大型活动,实际上同样可以——也应该在布拉格举办。马克思认为举办的不一定非得是竞技飞行类活动,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举办的仍旧是竞技飞行,那也是值得的,反正邀请一位飞行员过来参加活动,总归不是件难事,而且,没有任何一位参与者会败兴而归。这样一类事情,或许确实就是如此简单:眼下莱特正在柏林飞 ,接下来布莱里奥又会在维也纳飞 ,莱瑟姆 也要在柏林飞。既然如此,布拉格这边只需要说服这些人稍微绕点路、顺道过来一趟就行了。一路同行的我们另外两个人没有对此给出任何回应,因为首先呢,我们都已经很疲惫了;第二,实际上也并不存在任何需要特地提出反对意见的动机。此时此刻,我们所走的这条路仿佛正在旋转,罗杰尔所在的位置已经如此之高,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眼下恐怕只能通过星星来确定他的方位了。才刚想到这点,星星瞬间便在已经变暗变黑了的天空中出现了。我们并没有特地停下来,并没有专门转过身去看罗杰尔:罗杰尔仍然在继续往上升,但我们却就此与他分道扬镳,遁入到了乡间田野里 。
本篇创作于1909年9月,发表于1909年9月29日刊行的《波希米亚德文报》。多年以后,马克思·布罗德在自己所撰写的《卡夫卡传》中也选入过本篇,但内容与报纸刊载版相比略有出入:篇首部分多了一大段类似日记纪实性质的描述,篇末马克思的那番评价则有所删减。两相比较,马克思提供的所谓“完全版”反而削弱了本文的小说性,反而是卡夫卡最初刊载在报纸上的版本更佳,因此本书译本最终以报纸版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