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以降,天津卫妇女缠脚的风习日盛。无论嘛事,只要成风,往往就走极端,甚至成了邪。比方说东南角二道街鲍家的抱小姐。
抱小姐姓鲍。鲍家靠贩卖皮草发家,有很多钱。虽然和八大家比还差着点,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鲍家老爷说,他若是现在把铺子关了,不买不卖,彻底闲下来,一家人坐着吃,鸡鸭鱼肉,活鱼活蟹,精米白面,能吃上三辈子。
人有了钱就生闲心。有了闲心,就有闲情雅好、着迷的事。鲍老爷爱小脚,渐渐走火入魔。那时候缠足尚小,愈小愈珍贵,鲍老爷就在自己闺女的脚上下了功夫,非要叫闺女的小脚冠绝全城,美到顶美,小到最小。
人要把所有的劲儿都使在一个事上,铁杵磨成针。闺女的小脚真叫他鼓捣得最美最小,穿上金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金莲,穿上红色的绣鞋时像一对香菱。特别是小脚的小,任何人都别想和她比——小到头小到家了。白衣庵卞家二小姐的小脚三寸整,北城里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那双称王的小脚二寸九,鲍家小姐的二寸二。连老天爷也不知道这双小脚是怎么鼓捣出来的。不少人家跑到鲍家打听秘诀,没人问出一二三。有人说,最大的秘诀是生下来就裹。别人五岁时裹,鲍家小姐生下来几个月就缠上了。
脚太小,藏在裙底瞧不见,偶尔一动,小脚一闪,小荷才露尖尖角,鲜亮,上翘,灵动。再一动就不见了,好赛娇小的雏雀。
每每看着来客们脸上的惊奇和艳羡,鲍老爷感到无上满足。他说:“做事不到头,做人难出头。”这话另一层意思,单凭着闺女这双小脚,自己在天津也算一号。
脚小虽好,麻烦跟着也来了。闺女周岁那天,鲍老爷请进宝斋的伊德元出了一套“彩云追凤”的花样,绣在闺女的小鞋上,准备抓周时,一提裙子,露出双脚,叫来宾见识一下嘛样的小脚叫“盖世绝伦”。可是给小姐试鞋时,发现闺女站不住,原以为新鞋不合脚,可是换上平日穿的鞋也站不好,迈步就倒。鲍太太说:“这孩子娇,不愿走路,叫人抱惯了。”
老爷没说话,悄悄捏了捏闺女的脚,心里一惊!闺女的小脚怎么像个小软柿子,里边好赛没骨头?他埋怨太太总不叫闺女下地走路,可是一走就倒怎么办?就得人抱着。往后人愈长愈大,身子愈大就愈走不了,去到这儿去到那儿全得人抱着。
这渐渐成了老爷的一个心病。
小时候丫鬟抱着,大了丫鬟背着。一次穿过院子时,丫鬟踩上鸟屎滑倒。小姐虽然只摔伤皮肉,丫鬟却摔断腿,而且断成四截,骨头又没接好,背不了人了。鲍家这个丫鬟是落垈人,难得一个大块头,从小干农活有力气。这样的丫鬟再难找。更大的麻烦是小姐愈大,身子愈重。
鲍老爷脑袋里转悠起一个人来,是老管家齐洪忠的儿子连贵。齐洪忠一辈子为鲍家效力。先是跟着鲍老爷的爹,后是跟着鲍老爷。齐洪忠娶妻生子,丧妻养子,直到儿子连贵长大成人,全在鲍家。
齐家父子长得不像爷俩儿。齐洪忠瘦小,儿子连贵大胳膊大腿;齐洪忠心细,会干活,会办事。儿子连贵有点憨,缺点心眼儿,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人粗粗拉拉,可是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又不惜力气。鲍家所有需要用劲儿的事全归连贵干,他任劳任怨,顺从听话。他爹听鲍老爷的,他比他爹十倍听老爷的。他比小姐大四岁,虽是主仆,和小姐在鲍家的宅子里一块儿长大,而且小姐叫他干嘛他就干嘛,从上树逮鸟到掀起地砖抓蝎子,不管笨手笨脚从树上掉下来,还是被蝎子蜇,都不在乎。如果找一个男人来抱自己的女儿,连贵再合适不过。
鲍老爷把自己的念头告诉给太太,谁料太太笑道:“你怎么和我一个心思呢。连贵是个二傻子,只有连贵我放心!”
由此,齐连贵就像小姐一个活轿子,小姐无论去哪儿,随身丫鬟就来呼他。他一呼即到,抱起小姐,小姐说去哪儿就抱到哪儿。只是偶尔出门时,由爹来抱。渐渐爹抱不动了,便很少外出。外边的人都叫她“抱小姐”,听似鲍小姐,实是抱小姐。这外号,一是笑话她整天叫人抱着,一是贬损她的脚。特别是那些讲究缠足的人说她脚虽小,可是小得走不了路,还能叫脚?不是烂蹄子?再难听的话还多着呢。
烂话虽多,可是没人说齐连贵坏话。大概因为这傻大个子憨直愚呆,没脑子干坏事,没嘛可说的。
鲍老爷看得出,无论他是背还是抱,都是干活。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抱的人是男是女,好像不是小姐,而是一件金贵的大瓷器,他只是小心抱好了,别叫她碰着磕着摔着。小姐给他抱了七八年,只出了一次差错。那天,太太发现小姐脸色气色不好,像纸赛的刷白,便叫连贵抱着小姐在院里晒晒太阳。他一直抱着小姐在院里火热的大太阳地站着。过了许久,太太出屋,看见他居然还抱着小姐在太阳下站着,小姐脸蛋通红,满头是汗,昏昏欲睡。太太骂他:“你想把小姐晒死?!”
吓得他一连几天,没事就在院里太阳地里跪着,代太太惩罚自己。鲍老爷说:“这样才好,嘛都不懂才好,咱才放心。”
这么抱长了,一次小姐竟在连贵怀里睡着了。嘿,在哪儿也没有给他抱着舒服呢。
连贵抱着小姐直到她二十五岁。
光绪二十六年,洋人和官府及拳民打仗,一时炮火连天,城被破了。鲍太太被塌了的房子砸死,三个丫鬟死了一个,两个跑了。齐家父子随鲍家父女逃出城,路上齐洪忠被流弹击中胸脯,流着血对儿子说,活要为老爷和小姐活,死也要为老爷和小姐死。
连贵抱着小姐跟在鲍老爷身后,到了南运河边就不知往哪儿走了,一直待到饥肠饿肚,只好返回城里,老宅子被炸得不成样子,还冒着火冒着烟。往下边的日子就一半靠老爷的脑子,一半靠连贵的力气了。
五年后,鲍老爷才缓过气来,却没什么财力了。不多一点皮草的生意使他们勉强糊口。鲍老爷想,如果要想今后把他们这三个人绑定一起,只有把女儿嫁给连贵。这事要是在十年前,连想都不会想,可是现在他和女儿都离不开这个二傻子了,离了没法活。尤其女儿,从屋里到屋外都得他抱。女儿三十了,一步都不能走,完全一个废人,嘛也干不了,还得天天伺候着,谁会娶这么一个媳妇?现在只一个办法,是让他们结合了。他把这个意思告诉女儿和连贵,两人都不说话。女儿沉默,似乎认可,连贵不语,好似不懂。
于是鲍老爷悄悄把这“婚事”办了。
结了婚,看不出与不结婚有嘛两样,只是连贵住进女儿的屋子。连贵照旧一边干活,一边把小姐抱来抱去。他俩不像夫妻,依旧是主仆。更奇怪的是,两三年过去,没有孩子。为嘛没孩子?当爹的不好问,托一个姑表亲家的女孩来探听。不探则已,一探吓一跳。原来齐连贵根本不懂得夫妻的事。更要命的是,他把小姐依旧当作“小姐”,不敢去碰,连嘴巴都没亲一下。这叫鲍老爷怎么办?结婚有名无实。这脚叫他缠的——罪孽啊!
几年后老爷病死了。皮草的买卖没人会做,家里没了进项。连贵虽然有力气却没法出去卖力气,家里还得抱小姐呢。
抱小姐活着是嘛滋味没人知道。她生下来,缠足,不能走,半躺半卧几十年,连站都没站过。接下来又遭灾受穷,常挨饿,结了婚和没结婚一样。后来身体虚弱下来,瘦成干柴,病病歪歪,一天坐在那里一口气没上来,便走了。
剩下的只有连贵一人,模样没变,眼神仍旧像死鱼眼痴呆无神,一字样地横着大嘴叉,不会笑,也不会和人说话。但细一看,还是有点变化,胡茬有些白了,额头多了几条蚯蚓状的皱纹,常年抱着小姐,身子将就小姐惯了,有点驼背和含胸。过去抱着小姐看不出来,现在小姐没了显出来了。特别是抱小姐那两条大胳膊,好像不知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