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陆地已经杳无踪迹。天空中的云朵消失得无影无踪,阳光自由自在地洒落在四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天气好极了,清新的西北风掀动粗犷短促的海浪迎面扑来,轮船欢快地急速行驶,击碎浪花,似乎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当舵手把船头指向6点1刻的方向后,已经在驾驶台前待了整整一宿的毕普船长把职责交给大副,自己走下驾驶室。
“弗里希先生,航向对准西方。”船长说道。
“好的,船长。”大副回答,站到驾驶台前,命令道,“左舷执勤船员清洗甲板!”
与此同时,船长并没有直接返回自己的舱间,而是开始巡视全船,他一边踱步,一边用坚定而平静的目光扫视周围。
他一直走到船艏楼边,从船艏柱上俯身弯腰,看一眼在浪花上疾驶的船头,随即转身走向船尾,盯着船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带着忧虑的神情,走到机器罩跟前,倾听传动杆和活塞运转发出的钢铁轰鸣声。
当他准备离开时,恰巧一顶大檐帽从敞开的舱口冒了出来,这是轮船的机械长彼晓朴先生,他正要来到甲板上吹吹早晨的新鲜海风。
两位高级船员相互握了握手,然后相对站立,一言不发,与此同时,船长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正在发出钢铁运转噪声的船舱深处。
彼晓朴先生理解这个无言询问的含义。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船长……确实如此!”
彼晓朴没有做进一步的解释。不过,毫无疑问,船长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因为,他没有继续深究,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明显的忧郁神色。随后,两位高级船员并肩同行,继续刚才船长正在进行的巡视。
他们还在踱步,这时,汤普森现身并且登上轻甲板。
汤普森从这边登上去,恰在此时,罗伯特从另一边也登上了轻甲板。
“啊!啊!”汤普森叫道,“这不是摩尔根先生吗?教授先生昨晚过得可好?您对自己完美的舱间是否满意?今天天气真好,是不是,教授先生?”
罗伯特本能地转回头,以为能看到自己身后另有一位旅客。毫无疑问,这个教授头衔与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并不般配。
然而,罗伯特还没有来得及就这个问题做出解释,汤普森却突然中断谈话,猛地起身,冲下楼梯,蹿到下面的甲板上。
罗伯特左顾右盼,找不出这个人突然逃窜的原因。轻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是刚刚上来两位旅客。汤普森急忙走开,难道是因为看到这两个人上来?然而,这两个人的外表并不可怕。至于是否因为别的古怪和特殊原因,那就另当别论。
如果说,法国人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有可能接受别国国籍,同时不至于引起同胞们的过分质疑,那么,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这种更换国籍的行为很难被接受。为了让人家认出自己,阿尔比恩
的子民往往愿意展示他们种族最突出的特征,并且用尽浑身解数表现自己。
在刚刚出现的两位旅客当中,现在有一位走向罗伯特,以标准典型的方式,精准无误地诠释了以上这段点评。没有谁比他更像一个英国人了,如果他的身材足够高大,甚至称得上是一位英国大人物。此人身材消瘦,由于保持了体态的均衡,以及比一个发育良好的男人相差不太多的体重,因此,他的身材比例还算匀称。
他那颀长的身躯坐落在一双长腿之上,长腿的底端连接着一对长足,与双腿垂直,戳在地面,双足每向前迈一步,似乎都在宣示自己的独家占有权。这个英国人走到哪里,是否就意味着,他正不择手段地把自己国家的旗帜插到哪里?
这位旅客的整体形象酷似一棵老树。他那些粗糙的关节好似缺了润滑油的机械齿轮,稍微动一动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爆裂声,宛如树枝上的节疤。这个人的身体肯定缺乏滑液
,至于精神上,从外表判断,他同样缺乏灵活性。
当我们把目光从下向上移,转移到他的头部之后,就会强烈地感到不能小觑此人。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一个瘦长尖锐的鼻子。在令人生畏的鼻梁两侧,通常是两只眼睛的位置上,我们看到的是两枚燃烧的火炭颗粒,在鼻子的下方,按照自然常识应该是嘴巴的位置上,生着一道狭窄的堑壕,望之令人寒意凛然。最后是漂亮的红棕色头发,从头顶开始,犹如一圈光环,一道笔直的发缝从中间分开,头发经过精心梳理,向两侧垂下,漫长的发梢与两侧浓密的颊髯融为一体,构成了这幅图画的边框。头发中分和颊髯意味着:倔强。稍微懂点儿英语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总体来看,这是一张布满沟壑,凹凸不平的面孔。上帝用自己的双手塑造了男人,当他塑造这个人的时候,一定使用了拳头。结果就是,在这张脸上面,精致与狡黠共有,僵硬与恶毒并存,而且混合得极不协调,不过,在这张犹如火山岩石般崎岖不平的面孔上,浮现出宁静平和的灵魂之光,使他的面部表情大为改观。
看上去,这位奇怪绅士的神态异常平和,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从来不会发火,也不动怒,不会提高嗓门,永远使用同样的语调,就好像某些乐曲的章节,永远在低音部演奏。每当争论开始走调的时候,他的嗓音总能引导音调回归正途。
这位绅士并非独自一人在轻甲板上,他还引导,或者不如说拉拽着另一个人,此人身材与他同样高大,但是,我的天呀,他的厚度和宽度都要成比例地放大,犹如一座移动的城堡,或者是一个敦厚强壮的庞然大物。
两位旅客走到罗伯特·摩尔根的身边。
“我们有幸与之交谈的是罗伯特·摩尔根教授吗?”第一位旅客问道,他的语调和谐悦耳,就好像嘴里嚼着一把碎石子。
“是的,先生。”罗伯特下意识地回答道。
“是这条船上的导游兼翻译?”
“确实如此。”
“很荣幸,教授先生。”绅士一边用手卷着漂亮棕色胡子的末梢,一边语气冰冷地说道,“至于我,我是一位旅客,桑德斯先生。”
罗伯特微微点头致意。
“现在,船上的一切步入正轨,教授先生,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冯·派珀博姆先生,他来自鹿特丹,我觉得非常奇怪,您的主管汤普森先生看到这位先生有些不知所措。”
听到自己的名字,冯·派珀博姆先生显露出热情洋溢的尊敬表情。
罗伯特看着对面说话的人,感到有些意外。确实,汤普森仓皇逃掉了。但是,看到旅客中的这一位时,他为什么惊慌失措?更特别的是,为什么桑德斯先生认定,需要把这么古怪的想法告诉这位汤普森的雇员?
桑德斯没有说出其中的缘由。但是他的表情依然严峻而冰冷。不过,如果罗伯特事先了解这位绅士,就能猜测出,这位绅士咬着舌尖说出的,应该是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
桑德斯继续说道:“冯·派珀博姆先生只会说荷兰语,他费尽心机始终也找不到一位翻译。幸亏他很明智地随身携带了这张卡片,让我获知此事。”
说着,桑德斯拿出一张名片,罗伯特看到上面写着:
冯·派珀博姆
请求一名翻译
鹿特丹
显然,派珀博姆觉得需要强调名片上的要求,于是补充说道:“Inderdaad,mynheer,ik ken geen woord engelsch...”
,他的语调尖锐犀利,与那庞大的身躯极不相称。
“先生,派珀博姆先生不走运,”罗伯特打断对方,说道,“我和您一样,也不懂荷兰语。”
然而,那位庞大的旅客继续说道:
“...ach zal ik dikwyls uw raad inwinnen op die reis.”
说完这句话,他露出动人的微笑,做出友好的致意。
“怎么,您不懂荷兰语?难道这上面指的不就是您吗?”桑德斯叫道,从衣袋深处掏出一张纸,把它递给罗伯特。
罗伯特接过递来的这张纸,上面有本次旅行的行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篇广告词,在首页的最下方,照例印着关于翻译的评语,而且做了如下修改:
桑德斯拿出一张名片
“法兰西大学教授,擅长所有语言,他将担任导游兼翻译,十分乐意为各位旅客服务。”
罗伯特阅读完毕,抬起双眼看了一下桑德斯,随后,目光又落回到纸面,然后,目光再次抬起,迷茫地扫视着四周,似乎希望在甲板上找到答案,以便厘清自己心中的困惑。此时,他望见汤普森正俯身于机器罩子,似乎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活塞和连动杆。
罗伯特撇下桑德斯和派珀博姆,疾步跑向汤普森,略微有些激动地把这份倒霉的旅行日程递了过去。
然而,汤普森对此早已成竹在胸。汤普森,永远能够从容应对一切。
他友好而缓慢有力地抬起手臂,扶住罗伯特高举的胳膊,把一脸怒容的翻译拽到旁边。在旁人看来,他们就像两个同伴,正在聊着天气,讨论的内容涉及下雨还是出太阳。
不过,罗伯特可不是随便可以糊弄的人。
“先生,关于您在行程里做出的这些断言,能否给我解释一下?”罗伯特突兀地叫道,“我什么时候向您说过,我擅长所有的语言?”
汤普森愉快地笑着。
“嘿!嘿!嘿!”他轻柔地说道,“这都是些生意经,亲爱的先生。”
“做生意也不能蒙人呀。”罗伯特干脆利落地反驳道。
汤普森轻蔑地耸了耸肩膀,说道:“是这样!只要是做广告,那就不能算蒙人!”
“您瞧!您瞧!亲爱的先生,”他接着用奉承的口吻说道,“您有什么好抱怨的呢?甭管怎样,我敢说,这份儿评语真实无误。难道您不是法国人吗?难道您不是教师吗?难道您不曾就读于法兰西大学吗?而且,您不就是从这所大学毕业的吗?”
汤普森对自己这套演绎法十分得意。自顾自地说着,扬扬自得。颇有些自欺欺人。
罗伯特可没有心情倾听这一堆毫无意义的辩解。
“是,是,您说的全对。”他不得不用挖苦的口吻回应道,“也就是说,我还擅长所有语言。毫无疑问。”
“怎么?什么,擅长所有语言?”汤普森叫道,“应该是所有‘实用’语言。您听清楚了吗?‘实用’一词被遗漏了,实实在在地被漏掉了。这可真成了一件大事儿,我敢断言!”
罗伯特回手指了指远处正在观望这一幕的派珀博姆,以及站在他身旁的桑德斯。眼前这一事实令人无可辩驳。
然而也许,汤普森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他只是漠不关心地掰着自己的手指咔咔作响,然后,噘起嘴唇,毫不在意地发出一连串“噗噜噜”的声音,紧接着,潇洒地旋转脚跟,终于扬长而去,把自己的对话者抛在原地,呆若木鸡。
罗伯特本想再做一番解释,然而突然发生一件事,打断了他的思路:恰在此时,一位旅客从舱间走廊里走出,直奔罗伯特而来。
这位旅客一头金发,身材修长,仪表精致,优雅内敛,浑身透着令人难以形容的“非英格兰气质”,对于这一点,罗伯特绝对不会搞错。于是,罗伯特非常高兴地,而且毫不意外地听到对方使用自己的母语询问道:
“教授先生,”新出现的旅客用富于感染力的亲切口吻说道,“别人告诉我,您是这条船上的翻译。”
“确实如此,先生。”
“那么,一旦我们进入西班牙人的领地,我肯定就需要您的救助,因此,作为您的同胞,我来请求您的特殊关照。为此,请允许本人自我介绍:罗歇·德·索尔格先生,第四轻装师中尉,正在病休期间。”
“翻译罗伯特·摩尔根,随时听从您的吩咐,我的中尉。”
两位法国人随后相互道别。罗伯特的同胞去前甲板,他自己则回身寻找桑德斯和身躯庞大的荷兰人。然而,他没有找到这两个人。桑德斯已经踪影全无,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位性情宽厚的派珀博姆。
事实上,桑德斯早已转身离开。此时,他已经摆脱了身躯笨重的同伴,开始在毕普船长身边溜达,因为这位船长的步伐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必须承认,毕普船长身上不乏特殊的个人癖好,以及一种极为奇特的生活习惯。
只要受到某种情绪的刺激,无论是恐惧还是欢愉情绪,他都会陷入“亢奋状态”,对于一般人来说,进入这种状态后往往需要找人倾诉,然而船长呢,他却严密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他紧闭嘴唇,一言不发。直到一段时间过后,当他完成了某种神秘的内心思考,才会感到需要一位“精神伴侣”,并且向对方倾诉衷肠。必须说明,这位“精神伴侣”不难找到,它有四条腿,而且一向距离自己主人的脚后跟不超过20厘米。
这是一只长卷毛猎犬,不过其血统已经混杂不清,作为船长的忠诚朋友,听到自己的名字“阿尔迪蒙”,它总会殷勤地做出回应。每当遇到烦心事,或者高兴的事儿,船长都会呼叫阿尔迪蒙,把自己对于这件事的思考结果,倾诉给久经考验严守秘密的伴侣。
这天早晨,船长似乎满腹心事说不出口。事实上,彼晓朴先生刚刚走开,船长就在前桅杆下突然停住脚步,语气干脆地叫道:
“阿尔迪蒙!”
邋遢难看的小黄狗早就被训练得服服帖帖,跟在主人身后亦步亦趋,听到呼叫,立刻蹿到主人面前。随即端庄地坐在那里,用一双聪明的眼睛,心无旁骛地抬头望着主人。
然而,毕普船长并没有立即弯下腰来。他还没有把心里的隐秘事想明白,只是一动不动地长久伫立,一言不发,眉头紧皱,任由阿尔迪蒙在那里尴尬地不知所措。
无论如何,这绝不是一件让人舒心的事儿,船长忧心忡忡,很想找人倾诉。这位精神伴侣绝不会弄错,它盯着自己朋友撅起的髭须,炯炯的目光,特别是双眸中散发出的怒气。
船长一边使劲揉着自己的鼻尖,一边把炯炯目光从吊杆横扫到艉楼顶部,再从艉楼顶部扫回到吊杆。然后,他猛地向海里啐了一口,顿了顿脚,正脸对着阿尔迪蒙,用愤怒的语气宣布道:
“总而言之,先生,所有这一切,都是冒牌货!”
阿尔迪蒙垂下头,深表歉意。
“如果我们恰巧遇上坏天气?……嗯,主人?”
船长停顿片刻,又开始折磨自己那无辜的鼻子,作为总结,他不无夸张地说道:
“先生,那就将大祸临头!”
主人的悄悄话历来篇幅不长,阿尔迪蒙觉得自己的义务已经履行完毕,可以恢复活动了。然而,船长的话音再次响起,阿尔迪蒙只好继续按兵不动。现在,船长冷笑着,开始背诵广告上的用词:
“超级轮船。哈!哈!哈!2500吨。这就是那2500吨?”
距离船长两步之遥,响起深沉的嗓音:
“活像波尔多葡萄酒桶,船长!”
对于打断自己的声音,船长不屑一顾,继续说道:
“还有3000匹马力,简直是该死的厚颜无耻,先生!”
“是小马
,船长,是3000匹小马。”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船长说完了,这一次,他终于屈尊表示听到那个声音,用生气的目光盯了一眼鲁莽的搅局者。转身离开,与此同时,他的那位被动的知心人也摇身一变,重新成为爱犬,追随主人的身影而去。
桑德斯,也就是刚才那个鲁莽的搅局者,看着远去的船长,情不自禁喜形于色,笑得浑身乱颤,关节吱嘎作响,瞧他这样,实在有悖常理,令人捉摸不透为何如此高兴。
吃过早餐后,轻甲板上开始麇集众多旅客,一些人悠闲地散步,另一些人则三五成群坐下来,相互交谈。
有一群交谈的旅客很快引起罗伯特的特别关注。这群里有三位旅客,其中两位是妇女,他们距离罗伯特较远,坐在轻甲板的前部。两位妇女当中,有一位正在阅读最新一期《泰晤士报》,罗伯特认出,她就是头天看见的优雅身影,也就是自己舱间的女邻居。可以肯定,她是一位已婚妇女,或者是位寡妇,看上去年龄在22岁至23岁之间。此外,罗伯特此前感觉她很迷人,这个感觉是正确的,在阳光的衬托下,她的身影与在灯光下同样楚楚动人。
她的同伴是一位年轻姑娘,大约19至20岁,看上去与她相貌很像,应该是她的妹妹。
至于这个群里的另一位绅士,一眼看上去并不讨人喜欢。他个头矮小,身材消瘦,髭须下垂,鹰钩鼻子,双目乱转,眼神飘忽,整体形象令罗伯特颇觉厌恶。
“不过,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罗伯特自忖。
但是,他无法很快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看到这个讨厌的家伙,罗伯特不由自主回想起头天晚上,就是那个吸烟的人,不耐烦地迫使自己移步退却。
罗伯特一个箭步奔去……一把抓住它。
“这可真是一位满怀醋意的老公。”罗伯特想着,耸了耸肩膀。
恰在此时,清早的和煦海风突然变成一阵狂风,年轻妇女正在阅读的报纸被掀翻脱手,如箭一般飘向海面。罗伯特一个箭步奔去,就在逃跑的报纸即将永远消失的那一瞬间,幸运地一把抓住它,并且赶紧送回到迷人的邻居手中,后者表示感谢,送给他一抹亲切的微笑。
帮完这个小忙,罗伯特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恰在此时,汤普森横插过来,这么说也许用词不当,准确的表达应该是“突兀地”出现在他们之间。
“真棒!教授先生,真是太棒了!”他高声叫道,“林赛夫人,克拉克小姐,林赛先生,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罗伯特·摩尔根先生,这位法兰西大学教授不惜屈尊,同意担任我们的翻译一职,由此再次表明,为了满足旅客们的愿望,本旅行社千方百计,不惜一切,但愿我们的努力对各位有所裨益!”
汤普森的登台亮相非常漂亮,极为果敢,充满自信。至于罗伯特,恰恰相反,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十分尴尬。由于他保持缄默,等于承认自己参与了这场骗局。然而,另一方面,揭穿这个谎言又有什么意义?无论如何,尽管自己不乐意,汤普森已经从中获益。大家对一位教授抱有的敬意,肯定超过一个普通的导游兼翻译。
对于这个问题,罗伯特准备以后再解决,现在,他只能礼貌地鞠躬致意,随即告辞离去。
林赛夫人盯着离去的罗伯特,对汤普森说道:“这位绅士挺不错。”
汤普森用丰富的表情予以回答。他鼓起双颊,噘起嘴唇,夸张地点头赞许,那表情让人不禁恍然大悟:原来海鸥号的翻译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我对他特别心存感激,”林赛夫人接着说道,“因为他拯救了我的报纸。这张报纸刊登了一则小新闻,涉及我们当中的某一位同伴,因此,与我们大家都有关系。你们来听听。”她补充说着,随即高声念道:
“今天,也就是5月11日,海鸥号出发了,汤普森旅行社有限公司包租了这条轮船,组团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据悉,作为自杀俱乐部的成员,E.T.先生已经加入这个旅行团。因此可以确定,我们很快将获悉一条独具特色的社会新闻。”
“嗯?……”汤普森说道:“对不起,林赛夫人,可否允许我?……”
随即,他从林赛夫人手中接过报纸,全神贯注地又读了一遍这条新闻。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读罢,他高声叫道,“这个怪人来这里做什么?不过,首先需要弄清楚,他究竟是谁?”
汤普森迅速地审视了一遍旅客名单。
“唯有一名旅客,”他总结道,“他的姓名起首字母与E.T.相符,就是爱德华·蒂格先生,他……咦,瞧呀!巧了,你们看见了吗,他独自一人,依着前桅支索,双眼凝视着海面。一定是他。只能是他。此前我还没有注意到,而且,他的神情极为阴郁。”
汤普森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一位40来岁的绅士,此人肤色黝黑,一头卷发,胡须尖尖,简而言之,此人仪表堂堂。
“不过,”克拉克小姐问道,“这个自杀俱乐部是个什么情况?”
“确实,作为来自美国的女士,可爱的卡拉克小姐不可能知道此事,我敢担保,自杀俱乐部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式团体。”汤普森用充满自尊的口吻回答道,“这个俱乐部完全由厌世者组成。他们都曾经体验过极为忧郁的心情,或者,仅仅是感到厌烦,他们陷入忧郁而无法自拔。每一位成员都濒临自杀的境地。他们彼此交谈的也都是此类话题,他们无时不在寻找特殊的方式,以便结束自己忧郁的心境和生命。毫无疑问,这位蒂格先生就是想利用旅行期间发生的意外事故,以求实现其独特动人的死亡方式。”
“可怜的人儿!”两姐妹异口同声地说道,一起把目光投向那位绝望者。
汤普森对此似乎无动于衷,他叫道:“啊,不过!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我敢说,想要在这儿自杀,太不靠谱了!林赛夫人,请允许我暂时离开。我要去把这则新闻告诉大家,以便让这位有趣的旅客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
“这位汤普森先生实在讨人喜欢,”看到这位精力充沛的大总管远去,朵丽笑着说道,“他在称呼你的时候,喜欢使用恭维的字眼,一会儿是漂亮的朵丽·克拉克小姐,一会儿又是可亲的爱丽丝·林赛夫人,他总能找到溢美之词。”
“你这个疯丫头。”爱丽丝用宽容的口吻严肃说道。
“你才像唠唠叨叨的老妈。”朵丽满面笑容地反驳道。
此时,全体旅客一拨接一拨地来到轻甲板。
这些人都是此行的旅伴,罗伯特希望尽可能熟悉他们。他躺在一把摇椅里,双眼瞄着面前的场景,一边对照着旅客名单。
这份名单首先列举了高级船员的名字,以及全体水手,包括海鸥号全体船员的名字。罗伯特发现,自己的名字位于这份名单靠前的位置。
有什么样的地位,就受到什么样的尊敬
:汤普森赫然名列榜首,并且冠以总经理的夸张头衔。毕普船长紧随其后,接下来是机械长彼晓朴先生。紧跟在彼晓朴先生后面的,就是罗伯特·摩尔根教授先生。很明显,总经理希望提升这名导游兼翻译的地位。
在这些高级船员之后,紧跟着次一等的高级船员,然后是一连串普通船员和服务人员的名单。罗伯特特意浏览了一遍二等高级船员的名字:二副福莱西普先生、水手长布鲁恩先生、斯凯先生以及他们手下的15名水手和少年见习水手、机械二副和他手下的6名司炉、6名侍应生、4名女佣、2名客房总管,最后,还有2名肤色黝亮的黑人,其中一人极胖,另一人极瘦,他们分别被开玩笑地命名为烤肉先生和三明治先生。
不过,罗伯特仅仅关心旅客们的名字,因此,对枯燥无味的船员名单一扫而过。正式名单显示,旅客们的总数为63名。罗伯特饶有兴致地对旅客进行家庭组合,然后把名字与面前经过的一张张面孔对号入座。
这件事情并不容易,而且很容易弄错,幸亏汤普森过来帮忙,并且客串了一次反转角色,殷勤地给自己这位翻译充当导游。
“我看到您正在忙什么,”汤普森坐到罗伯特身边,说道,“是否需要我来帮您一把?对于海鸥号上的几位贵客,您最好予以特别关注。关于林赛这一家,今天早晨已经向您介绍过,就不用我多说了。您已经认识爱丽丝·林赛夫人,这是一位富有的美国女人,朵丽·克拉克小姐是她的妹妹,杰克·林赛先生是她丈夫的弟弟。”
“您说什么,是她丈夫的弟弟?”罗伯特询问道,“难道说,林赛夫人没有丈夫吗?”
“遗孀。”汤普森回答道。
对于这个回答,罗伯特颇感满意,至于为什么,他很不好意思说出口。
“好吧,来看下一个,”汤普森接着说道,“如果您愿意,让我们说说这位上了岁数的夫人,您看到了吗,就在距离我们十步远的地方。这位是海尔布斯女士,她是个怪人,每次出门旅行都要随身携带十来只猫和狗。在她身后的是仆人,僵直的身躯披着仆人服饰,手上托着那只目前最受宠的小狗。稍微再过去一点儿,那儿有一对年轻人,我对他们不太熟悉。不过,千万别自作聪明地以为他们是旅行结婚的新人。那位壮硕的绅士名叫约翰逊,孔武有力,无人能及。”
“我敢保证,他的酒量一定十分可观!现在,让我们看一看后面。您看见那位身穿带褶长礼服,身材修长的人了吗?他是库利神父,受人尊重的神职人员。”
“那一位呢?身材笔挺,在自己夫人和女儿的簇拥下正在散步。”
“喔,”汤普森加重语气说道,“那是令人尊敬的乔治·汉密尔顿阁下,尊贵的伊万吉利纳·汉密尔顿女士,以及令人尊敬的玛格丽特·汉密尔顿小姐。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高贵!所以散步的时候,他们悄无声息,格外庄重,独来独往!也许,除了海尔布斯女士,这里还有谁配得上与尊贵的他们密切交往?”
罗伯特不由得认真审视自己的谈话对象。这个有趣的男人八面玲珑,一旦需要,不惜甜言蜜语逢迎拍马。
说完这些,汤普森站起身来。这是个不喜欢长时间做同一件事情的人。
“亲爱的教授,我觉得没什么重要的事儿需要提醒您了。”他说道,“在今后的交往中,您还会认识其他人。现在,请允许我去处理自己的事务。”
然而,罗伯特仍然追问道:“还有那位胖绅士,他好像正在寻找什么东西,身旁簇拥着三位女士,还有一位小伙子?”
“这一位,”汤普森开口说道,“这样吧!我请您自己主动去结交他,因为,如果我没有弄错,他真正希望认识的人是您。”
事实上,他们议论的这位先生突然动身,朝着罗伯特笔直地走了过来。他十分客气地走近罗伯特,与此同时,汤普森乘机转身溜号。
“天哪!我亲爱的先生,”他用手摸着额头,高声叫道,“我可算找到您了。是摩尔根先生吗?我问遍了所有人,然而所有人毫无例外地回答说‘摩尔根先生?不认识’。您瞧,简直难以置信。”
对于如此不同寻常的开场白,罗伯特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对此倒也不必介意,毫无疑问,对方并无恶意。在这伙人的头领发表演讲的时候,三位妇女局促不安地恭立一旁,那个小伙子瞪大眼睛,流露出赞赏佩服的眼神。
罗伯特语气平淡地问道:“先生,我能否知道自己有幸结识的是哪一位?”
也难怪罗伯特的语气冷淡。这位胖硕的男子外貌平庸,毫不起眼,骨子里透出愚蠢,但是自我感觉良好。他的家人同样如此,这个家庭除了那个小伙子,还有一位熟透了的妇女,以及两位年近三十,干瘪丑陋的姑娘。
“太好了!先生,太好了。”胖男人回答道。
不过,他并没有马上回答罗伯特的问询,而是四处为自己和家人寻找座椅。他找来几只折叠椅,让所有家庭成员舒舒服服地坐稳。
“好吧,您也请坐。”这位冒失鬼用亲切的口吻对罗伯特说道。
罗伯特原谅对方的无礼行为,接受了邀请。
“还是坐着舒服,不是吗?”胖男人咧嘴笑着,高声说道,“啊!啊!先生,刚才您问我是谁。布鲁克汉先生
,在我们那个街区闻名遐迩,德高望重!特拉法加尔大街的布鲁克汉食品杂货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金字招牌,先生,金字招牌。”
罗伯特做了个动作,含糊其词地表示赞赏。
“现在,也许您心里在想,为什么我,布鲁克汉,一个声名远扬的食品杂货商,为何在此时出现在这条船上?作为回答,我要告诉您,直到昨天为止,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大海。这很带劲儿,是吧?您瞧,怎么办呢,我亲爱的先生,做生意的,就得拼命工作,否则就得进济贫院等死。您可能会对我说:还有星期天呢。然而,星期天!……总之一句话!三十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走出过这座城市。终于,手头宽裕了,我们可以把活计抛到一边。”
“那么,您是想弥补逝去的年华?”罗伯特兴趣大增,不禁问道。
“您说的不准确。我们首先是想休息一阵子。完了之后,还得开始艰苦奋斗。我们还得训斥店员,还得埋头干活,这些都逃不掉。我经常对布鲁克汉夫人说:布鲁克汉夫人,我们需要去做一趟小小的旅行。但是,她根本不愿意听,因为这得花钱,您懂的。终于,就在10天前,我瞧见了汤普森旅行社的广告。恰巧那一天是我迎娶乔治娜的三十周年纪念日。乔治娜是布鲁克汉夫人的昵称,先生。于是,我什么都没说,直接就买了船票。谁对此最高兴呢?是我的女儿们。我给您介绍一下。打个招呼,贝丝!打个招呼,玛丽!……布鲁克汉夫人曾经抱怨过一番。然而,当她得知我也为亚伯买了一张半票……亚伯,这是我的儿子,先生……打个招呼,亚伯!作为一位绅士,必须永远保持礼貌……是的,先生,是一张半票。要等到6月2日,亚伯才刚满10岁。真是走运,嗯,不是吗?”
罗伯特总得说点儿什么,于是问道:“那么,您对自己的决定满意吗?”
“满意吗?”布鲁克汉高声叫道,“您瞧:简直荣幸之至。大海!轮船!舱间!还有随时为您服务的侍应生!这一切,简直太棒了。我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先生。金字招牌,布鲁克汉从来是童叟无欺,先生。”
罗伯特又做了一个简洁的动作,表示赞赏。
“然而,还不止这些,”滔滔不绝的饶舌者继续说道,“当我知道,将要与一位法国教授同行,我简直激动不已,我呀,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法国教授!”
听到自己变成了话题,罗伯特不禁轻轻做了一个鬼脸。
“于是,我就想来个一箭双雕。您不介意给我的儿子上几堂法语课吧,不是吗?他已经学习过一点儿了。”
“哦!您的儿子已经……”
“是的。他只会说一句法语,但是,这一句说得很熟练。亚伯,把你那一句法语说给先生听。”
亚伯立即站起身来,以一名学生背诵课文的口吻,口齿清晰地念出了一串单词,这实在出人意料,因为,显然他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人人都知道,食品杂货商们个个油头滑脑。”他的法语发音极为纯正,甚至带着巴黎郊区的口音。
罗伯特禁不住放声大笑,惹得布鲁克汉和他的一家人极为恼火。
“这事儿一点儿都不可笑,”布鲁克汉矜持地说道,“亚伯的发音不可能有问题。教给他这句话的是一位法国画家,他认为亚伯模仿得惟妙惟肖。”
这场滑稽剧就此终止,罗伯特对布鲁克汉的请求敬谢不敏,因为自己身负重担,身不由己,然后想方设法摆脱对方的纠缠,恰在此时,一个偶然事件帮了他的忙。
来自鹿特丹的那位冯·派珀博姆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他在轻甲板上来回溜达,不知疲倦地一心想要逮住一个翻译。他与旅客们搭讪,询问了一拨又一拨,然而得到的答复全都是听不懂,无能为力的手势。每次遭遇挫折之后,派珀博姆的脸都会拉长,心情愈加焦躁。
这位倒霉蛋说话的声音传到了布鲁克汉这里,他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这位绅士是谁?”他问罗伯特,“他说的是什么奇怪语言?”
“这是一位荷兰人,”罗伯特下意识地回答道,“他的处境实在不妙。”
听到“荷兰”这个词,布鲁克汉站了起来。
他命令道:“亚伯,跟我来。”
他疾步走开,一家人保持适当距离,毕恭毕敬地紧随其后。
派珀博姆看到这一家子向自己走来,转身迎了上去。这会不会是自己期盼已久的翻译?
他殷勤地对布鲁克汉说道:“Mynheer,kunt u my den tolk van het schip wyzen?
”
“先生,”布鲁克汉神情庄重地回答道,“我还从未见过荷兰人。荷兰一向因奶酪而闻名于世,我的儿子能够见识一位荷兰子民,我为此深感荣幸和自豪。”
派珀博姆睁大眼睛,这回轮到他听不懂了,于是坚持说道:
“Ik versta u niet,mynheer.Ik vraag u of gy my den tolk van het schip will...
”
“...wyzen.
”布鲁克汉语气和缓地说了这个单词。
听到这个单词,派珀博姆立即喜笑颜开,终于!然而,布鲁克汉接着说道:
“也许,这真是一个荷兰人。”布鲁克汉转身面向正在洗耳恭听的家人,补充说道,“我真的十分高兴能亲耳听见荷兰话。这趟伟大的旅行使我们能有如此机遇。”
派珀博姆再次陷入忧郁当中。显然,面前这位并不比其他人更明白自己的话。
然而突然,他嘴里发出一连串抱怨的声音。派珀博姆刚刚看见汤普森出现在下面的甲板上。他认识这个人。当初,就是从这个人手里,愚不可及地买了船票。现在,经过苦苦寻觅,终于可以如愿以偿,等着瞧吧!……
本来,汤普森可以像今天早晨那样躲开派珀博姆,然而此刻他却一动不动,等着敌人来到面前。无论如何,总得给出个必要的解释,这事儿早晚得解决。
派珀博姆格外殷勤客气地走到他面前,张口重复了那句老话:“Mynheer,kunt u my den tolk van het schip wyzen?
”汤普森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听不懂。
派珀博姆十分固执地抬高嗓门,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汤普森面无表情,神情冷淡地再次做了同样的手势。
派珀博姆尝试着,第三次重复问话,这一次,他的嗓门如此之大,以至于全体旅客一齐扭头看了过来。就连驾驶台里的二副福莱西普也对这场冲突产生了兴趣。只有汤普森依旧无动于衷。他镇定自若,矜持傲慢,表情安详地再次做了一个听不懂的手势。
于是,面对冷淡的态度,看到自己的努力毫无效果,派珀博姆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含混不清地叫嚷着,嗓音也变成了干号,声嘶力竭,不断做着愤怒的手势。终于,作为最后的证据,他把手里疯狂挥舞的那张皱皱巴巴的旅行日程扔到了汤普森的脚下。毫无疑问,曾经有朋友给他翻译过这张众所周知的旅行日程,他信以为真,所以才登上了这条船。
面对此情此景,汤普森一如既往,依旧不动声色。他姿态得体地弯腰捡起弄皱了的旅行日程,认真抚平,折叠起来,神情冷淡地塞进衣兜里。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才屈尊抬起双眼,看了看派珀博姆那张充满怒气的面孔。
汤普森镇定自如。
“先生,”他语气干脆地说道,“虽然您说的鸟语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是完全能够了解您的想法,您是对这份日程很不满意,对它的某些内容提出指责。但是,您怎么能把它蹂躏成如此这般模样?真是的!先生,如此行事不像一位绅士所为。”
对于这番指责,派珀博姆并未提出异议。他全神贯注洗耳恭听,竭尽全力想要听明白。然而,惊恐的眼神显示,他已经陷入了绝望。
汤普森面对疲惫不堪的对手,大获全胜。他厚颜无耻地向前跨了两步,逼得派珀博姆连连倒退。
“您究竟对这份旅行日程有什么不满?先生,”他用更加刻薄的语气接着说道,“您是对自己的舱间不满意吗?您对餐桌上的伙食不满?有什么人冒犯了您?说出来!您倒是说出来呀!……不是!这些都不是?那么,您究竟是为了什么发怒?仅仅是因为您找不到翻译!”
汤普森用毫不掩饰的轻蔑语气说出了最后这句话。他言辞激烈,手舞足蹈,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步步紧逼,让对手几乎没有立足之地。这个倒霉蛋听着,瞪圆两眼,双臂下垂,惊愕莫名,心慌意乱。
旅客们站成一个圆圈,围观交战双方,饶有兴味地欣赏这场闹剧,大家的嘴角露出会心的微笑。
“然而,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汤普森指天发誓,大声疾呼,“什么?怎么?您说什么?旅行日程宣称有一位擅长所有语言的翻译?……是的,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那又怎么样!难道有人对此表示异议吗?”
汤普森用胜利者的目光向周围扫视了一圈。
“没有。唯独只有您一位!是的,先生,所有的语言,但是,理所当然地不包括荷兰语!因为,荷兰语,它就不能算是一种语言。我敢保证,它只能算是一种方言,一种土话,仅此而已!要知道,如果荷兰人想要让人家听懂自己,先生,他最好待家里别出门!”
旅客中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声感染了高级船员们,传播给所有水手,一直传到轮船底舱。足足两分钟的时间里,整条轮船沉浸在不够厚道,然而难以抑制的欢乐气氛中。
至于汤普森,他把已经彻底目瞪口呆的对手甩到一边,转身登上轻甲板,在旅客中间一边散步,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他的神情严肃,而且颇为自负。
笑声此起彼伏,还没有结束,此刻时近正午,午餐的钟声敲响了。
汤普森立刻想起了蒂格先生,刚才派珀博姆的事情让他把这茬儿给忘了。如果要让他放弃自杀的想法,就得做到让他事事顺心,眼下来说,就需要让他舒舒服服地坐到餐桌旁。
然而,眼前出现的这一幕,让汤普森大感放心。关于蒂格事迹的传言立竿见影,已经有好心人开始关注这位绝望者。布鲁克汉姐妹俩簇拥着蒂格走进餐厅。他在餐桌边就座,两姐妹分坐两旁。她们争相为他在脚下铺垫子,为他切面包片,给他夹最可口的美食,竭力展示充满福音的热情,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一心想要唤醒他对生活和婚姻的渴望。
汤普森在中间桌边就座,毕普船长坐在他的对面。在他们身旁坐着海尔布斯女士和汉密尔顿女士,以及另外两位身份显赫的太太。其余旅客根据各自的喜好,以及相互的好感,纷纷自愿选择座位。罗伯特谨慎地选择了餐桌末端的位置,恰巧坐在了罗歇·德·索尔格与桑德斯之间,与林赛一家的位置相隔不远。他对这样的巧合十分高兴。
午餐在安静的氛围中开始。当大家初步填饱肚子之后,旅客们开始相互交谈,并且谈话很快变成议论纷纷。
当甜点端上来的时候,汤普森认为时机已到,可以发表感情诚挚的演讲。
“我请各位倾听一下,”他带着胜利的醉意高声说道,“如此旅行难道不是十分惬意吗?在我们当中,谁愿意把这座浮动的餐厅换成陆地餐厅?”
这个开场白赢得了全体一致的赞许。汤普森接着说道:
“我们可以把现在的处境与单身旅行者进行比较。单身旅行者资源有限,形单影只,他的处境实在可悲。我们的情况恰恰相反,我们享受着豪华的设施,每个人都能找到喜欢的社交群体。各位请想一想,如果不是发明了如此经济实惠的奇妙旅行方式,我们凭什么享受到这一切,凭什么我们能以微不足道的价格完成无与伦比的旅行,这是一种崭新的合作方式,前途无量,能让所有人受益无穷,对不对?”
发表了这一通长篇大论,汤普森喘了口气。他刚想继续发挥,突然发生了意外事故,形势急转直下。
已经好一阵了,年轻的亚伯·布鲁克汉看上去面色苍白。如果说,刚才在露天的地方,他还没有晕船的感觉,然而,当他离开甲板后,这种海浪造成的正常反应渐趋明显,很快开始发作。首先,他的脸色从粉红变成苍白,当一波更猛烈的海浪肆虐之后,他的脸色又从苍白变得发青。就在轮船跌入波浪谷底的那一刻,年轻小伙子一头栽进面前的盘子里。
餐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桑德斯冷静地宣布道:“来一份大剂量的吐根
,也许可以管用。”
这个意外无异于一盆凉水。不少旅客赶紧把目光转向一旁。至于布鲁克汉一家,顿时陷入慌乱之中。片刻之间,这一家人的脸色变得如彩虹一般五颜六色,紧接着,两位年轻姑娘站了起来,急急忙忙跑了开去,撇下蒂格一人听天由命。她们的母亲双手搂抱倒霉的孩子,随着她们快步跑开,在她身后,紧跟着努力抑制翻腾的胃部的阿布西尔图斯·布鲁克汉。
等侍应生们收拾好桌面,汤普森试图继续发表热情洋溢的演讲。但是,大家都已经心不在焉。每隔片刻,就有一位宾客弯腰起身跑到一边,希望透透新鲜空气,抑制可恶又可气的晕船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正在传染给更多的旅客。很快,餐桌旁的座位就空了三分之二,只剩下最坚强的旅客仍然坚守岗位。
汉密尔顿一家留在原地。晕船的感觉怎敢袭扰如此强大的人物?他们的尊严百毒不侵。他们以高尚的姿态继续吃饭,对周围骚动的人群视若无睹。
与之形成对照,海尔布斯女士开始退却了,身后尾随着她的仆人,仆人怀里抱着那只最受宠的小狗,它也明显表现出不舒服。
在这场屠杀的幸存者当中,包括伊莱亚斯·约翰逊。他与汉密尔顿一家同样,对其他人的遭遇毫不在意。不过,他虽然漠不关心,但绝无蔑视的意思。他继续狼吞虎咽,特别是继续喝着饮料,面前的酒杯不断被倒满,又奇迹般地不断被喝光。他的行为让邻座的库利神父颇为愤慨。对此,约翰逊根本毫无顾忌,继续大模大样吃喝无度。
如果说约翰逊猛喝,那么,来自鹿特丹的冯·派珀博姆则是猛吃。如果说前者的肘关节天生极为灵活,那么后者挥舞刀叉的技巧则无与伦比。每当约翰逊喝光一杯酒,派珀博姆必定吞下一大块食物。派珀博姆的愤怒情绪已经彻底平息,现在他安详而从容。显然,他认命了,从现在起抛开一切烦恼,仅仅满足于口腹之欲,而且是狼吞虎咽。
除了以上这几位,围坐在这张巨大餐桌旁的还有十来位旅客,包括罗伯特、林赛一家、罗歇,以及桑德斯,与此同时,主宾位置上依旧坐着汤普森和毕普船长。
尽管听众很少,但汤普森认为不可怠慢,于是,他还想继续刚才不幸被打断的演讲。
可惜,命运总是和他过不去。就在他准备张嘴的时候,在一片肃静的氛围里,一个刺耳的嗓音响起:
“领班,”桑德斯一边倨傲地推动面前的盘子,一边招呼道,“我的菜里可否增加两个鸡蛋?有这么多人生病毫不奇怪。晕船人的胃口怎么吃得下这种饭菜!”
显而易见,这么评判有些过于严厉。这份饭菜虽然简陋,但是总体来看,还说得过去。不过,对于心存不满的人来说,哪有道理可讲?桑德斯脸上的表情明显暴露他的性格。从外表不难看出,此人脾气执拗,绝不轻易妥协。这事儿简直太有意思了!除非他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动机,存心与汤普森过不去,或者心存某种偏见,刻意寻机挑衅,在总经理与下属之间挑拨离间。然而,究竟因为什么?
在稀稀拉拉的宾客中间,响起一阵暗笑声。只有汤普森没有笑,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不过,这肯定不是由于晕船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