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韩世得得意的日子没多久,上头给集团军配了辆吉普。据说是美国人援助的,韩世得看过汽车,但没看过叫吉普的,这种汽车不拉货专拉人。拉人也应该是那种乌龟壳儿轿车,乌龟壳儿轿车韩世得没见过,但听去过省城的陈家少爷说过。在陈家少爷口中,乌龟壳儿轿车喝油走柏油马路。但这吉普不一样,稍有平坦就能走,就是一般的坑洼,一通轰鸣,颠那么几颠,就过去了。河溪要不涨水,无舟无桥,这叫吉普的铁马,说过去就过去了。再说,这叫吉普的铁马,光喝油不吃草,拉的人也多,说走一行四五人一辆车就走了,比马走得快不说,还耐力超强。马走个一天也累了,得歇息,但吉普不一样,连跑个三天五天的不在话下。
这铁马当然比马要好,光鲜威风不说,还实用灵便。有了这铁马,管你绝影还是什么,都成了多余。
绝影受了冷落,养马的马夫当然也成了摆设。
但韩世得对自己不马虎,依然和先前一样。他想,我不能让人笑话。他把每根头发都梳理得整整齐齐,每一根每一缕都在该在的地方。他想找人说说话,那天干完了手里的活,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镇街上。
“啊啊!”有人朝韩世得“啊”着,“看中谁家妹子了?”
“鬼!”韩世得白了那人一眼。
“你看你说鬼,那你把个军服穿出这么个样样?”
韩世得说:“这不好吗?”
“有什么不好?当然好!可人家穿了这身黄皮子是上前线保家卫国。你呢?你穿了这身黄皮子在这养马显摆了扮新郎。”
“我没有……”
“没有你这样?一身黄皮子弄得像个长官样,你不就一马夫?”
“又不是我……”
“不是你什么?”
“是长官安排的,长官叫我做的。”
“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是英雄狗熊,战场上见分晓。”
“长官吩咐的……军人以服从为天职……”
“你还知道这句?你还有脸说军人?”
“我是军人嘛,第九战区第十九集团军司令部后勤处……”
“哟嗬!还司令部……你不就一马夫吗?”
韩世得觉得委屈,心想,你们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不如我,你们在我面前威风个什么?你们就是李副官说的俗人哟。李副官一直不让我跟你们在一起。李副官说,那都是一些推车卖浆之流的平民百姓,你跟他们混?我当时还替你们说话,我跟李副官翻白眼,我说李副官你这话不地道了,推车卖浆之流的平民百姓也是人呀。李副官说,人和人不一样的嘛。我还说,有什么不一样吗?李副官说了四个字:高低贵贱。你们看,他看不起你们哩,可我从没看不起你们,你们却说我不就一马夫,是你们看不起我!
韩世得越想越气。
李副官说得对,我不该混你们堆里。他想。
但韩世得转而又想,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是有令狐先生在吗?令狐先生是饱读诗书的先生。他想,令狐先生是镇子上的秀才,他读书明理,让他说说理。韩世得觉得受到了莫大羞辱,他得去找令狐先生。
韩世得对那些人说:“我不跟你们说。”
人家说:“那你跟谁说?”
韩世得歪着头冲人叫:“我跟令狐先生说去!”
大家就闪开了身。韩世得望去,令狐从喜就坐在茶店最里面的茶座边。
令狐从喜七十上下年纪,是翰堂镇的晚清秀才,在城里大户人家做私塾先生,上知天文,下明地理,说的话当然让人信服,也受尊重。令狐从喜爱喝茶,常常去街上那家叫“春知”的茶店喝茶,茶店掌柜是他启的蒙,现在茶店掌柜的儿子又在他门下受教。令狐从喜来茶店,当然有最好的座,也有最好的茶,且不花钱。走的时候,令狐从喜每次都会往那桌上扔几个毫子①,掌柜不肯收,令狐老倌就朝人黑脸,什么不吃嗟来之食不饮莫名之酩。语气很强烈,听得人云里雾里,掌柜每回都收下,他不能不收。但第二天,掌柜就会叫儿子带上那些毫子归还先生。
“他是先生,喝个茶我们能要他的钱?”茶店掌柜说。
①毫子,亦称“银角”“角子”“毫洋”“小洋”,清末至民国时期以角为单位的银币的通称。
茶店掌柜的公子走起路来有窸窣的碎响,他先去了令狐从喜那儿,把那些毫子搁在先生桌角。令狐从喜也不言语,抓起,往抽屉里放了。但他一抓,就知道亳子少了一枚两枚。他知道那是茶店掌柜的公子贪拿了,但老秀才一直没揭穿。
掌柜不收令狐先生茶钱,但得好处的是茶店掌柜家的公子。当然,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没什么。
韩世得那时朝令狐从喜走了过去,他才要开口,令狐先生摆摆手,示意韩世得别说。令狐先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大丈夫驰马黄沙,埋骨青山,时势造英雄,乱世出豪杰……”令狐从喜闭了眼睛,摇头晃脑那么说。他常这样,教书先生的通病,一说话,就像跟学生诵书。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令狐从喜诵着。
“什么?”
令狐先生没理会韩世得,他继续他的念诵:“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你说什么嘛!”韩世得眉头皱了起来。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我听不明白你说的什么……”韩世得说。
有人说:“你让令狐先生说嘛,你让他先说……”
“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令狐先生更是激昂了几分,他睁开了眼,“大将不辞刀头死,岂因祸福避趋之。”他最后诵道。
“我没听明白,你给说说。”韩世得说。
令狐从喜真给韩世得讲说那些词句,说是古上某某诗人诗句。
“边塞诗哩豪放诗哩……”令狐从喜说。
韩世得说:“听不懂。”
令狐从喜就逐一解说。最后问:“听懂了没?”
韩世得说:“听懂了,还不跟他们说的一样?还不是转了弯说我不该做马夫?”韩世得噘了嘴。
“我没说不该,我说好男儿枪林弹雨见真金,是军人驰骋沙场勇猛无敌。好汉就得有拼杀,军人就得上战场……”
韩世得说:“我明白了。”
连秀才令狐从喜都这么说,那大家说的是个理。
他去找副官李唤财。
韩世得跟副官李唤财说:“我不养马了。”
“你不养马你去哪儿?”
“去前线呀,去沙场呀!”
“噢!你还知道沙场呀!”
“当然知道,沙场就是交火的地方,就是战场。我想去那儿,他们说穿这身黄皮子就该去那儿。”
“那你脱了,那你不要穿了。”
韩世得眼就大了:“吔!你叫我脱了?我是军人不?”
“是呀!当然是!”
韩世得嘴噘了:“那你叫我脱军装?”
“你说养马不合适穿嘛。”
“现在养马成了个闲差,成天放马涮马伺候马。”
“会用到马的,会用到你的。”
“都有了喝油的铁马,吃草的成了摆设。”
“看你这话说的。怎么会是摆设?关键时候还得用上马。”
“鬼!你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为什么要骗你?等交了火,马就有用场了。”
“为什么交火马才有用场?”
“日本鬼子用飞机丢炸弹呀,还有炮,雨样地下了,公路炸得不成样子,汽车怎么走?只能用马不是?”
“什么时候交火?”
“那谁知道,交火总不是好事,要死人的,能不打就不打。”
“所以嘛。”韩世得说。
“你看你说的……我们想和平,但日本人不让,仗迟早要打的。”
“迟早是多久?”
“那谁知道?也许个把月后,也许半年一年后,甚至可能三年四年后……谁知道?”
“就是嘛,我等不了那么久。”韩世得有点儿哀求地对副官说,“你让我去前线吧,你给我换个地方。”
李唤财眼睛就大了,说:“这我说了不算,我说了算我也不会给你挪地方,又不是过家家,队伍上一个萝卜一个坑。”
“那你帮我跟娄长官说说?”
李副官说:“我帮你传个话吧。但我告诉你,说也没用,这不可能,一个萝卜一个坑。”
韩世得内心像被什么抽空了,脸黑黑的,第二天心里蔫蔫的,头发脸面包括衣装,就没先前那么讲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