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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拍

胡笳一节

变乱有根系:世道乱在了朝廷,人间乱在了会馆、寺院与街市。

连续十余载,河西走廊一带的坏消息马不停蹄,像一个人吃坏了肚子,开始卧病和呻吟。宣统二年(1910年),古历五月,一种疯狂生长的闹草劈空而至,开疆斥土地蔓延开来,像失控的火势,像飘失的野马,突然间扑向了镇番县,逼近了凉州地界。是时,天折地陷,大厦将倾,紫禁城内乱象纷呈,远挂于西陲边地的这一片河西锈带,竟也无人问津,任由其生死活灭。开初,武威县衙接获了闹草肆虐的报告后,还一连迭地致电省城兰州,央请朝廷拨付专款,用于刈除这一场几十年不遇的重大灾情。岂料,凉州心热,兰州性冷,眼瞅着目下的一切没有了下文时,天台大人彭志研气血攻心,跌了一大跤,在门槛上摔碎了胯骨。择上一日黄昏,县衙后门驶出了一辆呢子车轿,彭志研率着师爷和车把式,出城东向,夤夜赶往了古浪县。据称土门镇上有一位藏人曼巴(大夫)手段凌厉,尤擅接骨之术,主仆们自此去而不返。这么着,在灾情一路呼号,摧城拔寨,即将围困武威城的关节上,人们自然将目光投向了六郡老,哀恳这一帮神仙大人速速出面,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那时节,郡老们一个个已届耄耋之年,平日里深居简行,咳咳嗽嗽的,连尿水也夹不住,鲜有人前去叨扰或问计。但是,六郡老的心一直亮着,耳朵也张听着,向来就不是吃素饭的主子。位列郡老之首的穆赫穆大人,原本是武举出身,一世飘零,早年间在云贵一带为官,致仕之后,归隐于武威城内的穷街陋巷,但乡望素孚,深受拥戴。前一个清明节,穆赫突然被一个噩梦捉住了,于是玉山颓倒,缠绵于病榻,昼夜无明地乱说胡话。奇迹的是,当求请的乡人们成团结伙,密密麻麻地跪在了院门外,哭诉已毕,开始点火焚表时,穆赫身上的那些邪祟一眨眼便凋落了,死灭了,人也一骨碌翻坐了起来,双目如炬,清醒得就像一碗供佛的净水。穆赫大人携着其他的五位郡老,效法当年西征的左文襄公,抬棺北上,将抗灾的帐幕,搭在了镇番县城以南的苏武山上,又将四乡八坊的子弟们遣散出去,撒豆成兵,迎向了扯天漫地的闹草。很快,驿马如流星,摘采来的第一捆新鲜闹草被紧急送上了山顶。六郡老挑灯夜战,辨识了足足一宿,这才一致判定,这种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茎叶乃是歹毒植物,确凿无误。在四郡两关一线,人们言辞简练,话语明朗,将牲畜可以食用的茎叶称之为有利植物,反之,一律归为了歹毒植物。穆赫胆烈心疾,当即撅断了一根拇指粗的闹草,觑见茎秆中渗出了一股乳白色的浓浆,三七不问,一口吞在嘴里,拼命咂巴了一番。众目睽睽之下,穆赫穆大人仿佛被一道邪恶的闪电击中了,突然间眼睛斜了,嘴也歪了,气息错乱,整个颊脸上抽搐不止,浑身像起了一场火灾似的,高烧不退。在即将栽落的前一刻,穆赫摆脱了众人的帮扶,挣扎着捉住了一支毛笔,留下了几颗惊恐万丈的墨字:

封路。灭草。揽畜。

这么着,继左宗棠提兵入疆,征用了四郡两关,河西一线因战事中断后,这是第二次全境封路。彼时,控扼祁连山以北这一片连绵绿洲的,乃凉州镇守使马廷勷家族一脉,军地隔膜,自然对这一场重大灾情袖手一旁,作壁上观。在闹草泛滥的那些年,民国初造,共和体制开始了,即便后来废凉州府,设甘凉道,治武威县(辖武威、永昌、镇番、古浪、平番、张掖、东乐、山丹、抚彝九县),但像武威和张掖这样的一等县,各自的警员也不过二十余名,实属有心无力。事实上,封路的决断是由六郡老共同下达的,穆赫穆大人拼着最后一口元气,率先在那一张纸的落尾上,签下了他个人的名讳,并当众吃了咒。剩下的郡老们不甘人后,蝉联而上,纷纷咬破了指肚,将带血的手印摁在了那一行墨字的周围。在迷离之际,穆赫一面呕吐,一面发咒说:倘若灾患不灭,武威城如此危如累卵的话,诸位一定切记,将来务必要将老朽的这一具尸身子,当成一根千年的干柴,在秋后蘸满火油,投进山下的闹草丛中,让我火烧连营,焚尸灭迹,替河西父老们挣来一座清凉世界吧。那一刻,旁侧里的伴当们面露威棱,指天戳地,嚷喊道:不,并非只有你穆大人这一根干柴,我等六名苍然匹夫,生受了凉州百姓这么多年的信赖与追随,此番如若带不回一片广大的清凉,接引不来一个太平世界,岂不是与老贼无异?在尘土漠漠的苏武山上,六郡老摇身一变,结成了一捆千年的干柴,一根坚忍的主心骨,钉在了凉州人的心坎上,局势一下子稳静了许多。官府无能,加之兵营和百姓等于两张皮,一点也指靠不上,一幕起自民间的抗灾自保运动,在那个初夏的时节,成了凉州全境头等重要的课业。由六郡老共同签发的手谕,被一群后生紧急送下了苏武山,传布四乡八坊,广为人知。城外的各门庄子抽人,城内的每户人家拔丁,组成了一支支强悍的巡防队伍,扑向了郊外的旷野和道路,截断东西,围堵南北,将一张密实而森严的大网,笼盖在了这一片绿洲之上。

殊为遗憾的是,到了那一年的秋末冬初,眼见着闹草灭除无望,穆赫穆大人却在一个下霜的晌午,口鼻里喷出了一股子鲜血,张看着山脚下寒凝的大地,匆匆下了世。穆家的后人们犹记得那一句咒言,披麻戴孝,连做了七天七夜的水陆道场,打算将亡者的遗骸一把火烧掉,兑现成一根干柴。恰在这个关节上,五位郡老却不干了,出面叫停了这种蠢行,再三声言:化人也可以,但不能单独化了穆大人,让他一个人恓惶,一个人孤魂游走,一个人落怜,干脆等大家百年之后,将这一捆子肉身干柴集体付火,将众人的骨灰扬撒在闹草丛中,变成六个厉鬼,剪灭这一种猝然而至的歹毒植物吧。话音刚落,穆赫的眼睛忽然合上了,面带笑意,热身子也终于凉了下来,被款款地殓入了棺木,暂厝在了山顶的苏武庙里。

苏武庙门前,张挂着一副光绪十一年创制的长联,自右至左,依次是:十九年身老羊群仗节不移匈奴地,三千里书传雁信生还犹是汉廷臣。

谁也不曾料及,穆赫穆大人的灵柩这么一放,便放了足足七年有余,棺木上油漆剥落,几根冥钉也锈蚀不堪。活着的伴当们并未食言,在辗转到来的季节轮替中,一个个拖着佝偻而羸弱的身子骨,萧然地踏遍了整个凉州,抢在了抗灾自保的第一线。直到最后一位主事的赵家爸咽气后,大家方才魂归道山,相率投火,一把把骨灰在寒凉的罡风中彻底消失。凉州百姓们笃信,这一届的六郡老并没有撒手不管,他们已然位列仙班,趺坐在了头顶的神龛之上,继续庇护着这一方水土。说不定,他们还是六根楔子,钉住了阴阳,锁住了风水,在冥冥之中,依旧布施着一种福分。果然,在赵家爸殁了的第二年,曾经纠缠于河西一带的遍地闹草,突然间失踪了,灭迹了,寸草不再。最后一棵歹毒植物究竟去了哪里,这和它的来路一样,令人猜解不透,逐渐成谜。不管怎样,六郡老生前所应许过的那一片清凉世界,终于降临在了凉州全境,麦子仍是麦子,扁豆还是扁豆,牛羊蕃息,鸡犬之声相闻。与此呼应的,则是东西方向的长路彻底打开了,南北大道从此畅行无碍,骆驼队星夜趱足,驰奔于北疆一线,南来的马帮也络绎于途,昼夜不舍。一时间,河西四郡贸易炽盛,人口激增,进入了一段持续的丰年。时至现在,凉州人犹记得穆赫穆大人那一辈子郡老们的年代,无论如何,那是一幕珍贵的大光阴,让人感喟不尽。

抗灾的第一条法则便是封路。封路是大有讲究的。

彼时,六郡老依照经验,一再判定,这种歹毒植物不该是从官道上窜入的,可能另有他途。因为官府的税卡林立,加之马廷勷部撒出去的军事哨卡犹如篦子一般,游走于官道两侧,任何一支商团或零客,谁也不乐意被剥皮抽筋,所以远远地避开了城镇和庄子,取道北疆一带的旷野与大漠,潜行不绝。后来,这个论断找见了根据,郡老们几经爬梳,终于撬开了一个牧羊人的嘴,获知第一丛闹草就出现在红敖包,而红敖包距离镇番县城不过二百余里。据牧羊人供述,他只是一名代牧者,祖上也干这个营生,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代牧是一桩最下等的活计,劳苦之外,沿途上还充斥着叵测与危险,所获的报酬,无非是来年的一些皮张和羊毛。今年的气候诡异,倒春寒闹腾了半个多月,家家户户的饲料告罄后,羊群饿成了一把干骨头。无奈之下,庄户们将羊只托付给了他,三百头左右,顶风出牧,去求一条生路。羊群在北部的戈壁干滩上兜兜转转,啃完了干草,趁着气温陡升时,这才顺风归牧。岂料,一进入红敖包的地界后,一种半人高的陌生花草铺天盖地,仿佛一座座帐幕,也好似粉墨登台的戏子。牧羊人来不及伸手拦挡,羊群便像一道洪水,流泻了进去,遍地里响起了牙齿的声音。牧羊人当时大意了,抱着羊铲,在太阳地里睡了一大觉,待睁开眼睛后,发现状况不妙。其时,羊群已经全部毙命,四蹄朝天,口吐白沫,嘴角上像害了烂疮。牧羊人知道自己闯下了天祸,跑进了一片胡杨林,将自己挂在了树枝上,幸亏被一个拾粪的老汉救下了。郡老们跟着牧羊人,找见了事发地点,但那时候一切已沦为了后手。不管是羊道,抑或是驼路,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闹草,犹如一片地火似的,扑向了凉州深处。在郡老们惊魂未定的关节上,牧羊人愧怍不安,偷偷地溜了出去,再一次挂在了树上,跟着一群羊的亡灵升了天,结成了永世的伴当。

一日黄昏,赵家爸踅下了苏武山,站在背阴处溺尿。突然间,从半尺厚的尘土中跃起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搂住了他的大腿,张口便喝。跟班的后生们不敢马虎,赶紧叉住了对方,递上了水囊。歇缓片刻后,两个人哇的一声号哭了出来,死了爹丧了娘似的。赵家爸探问再三,方才得知,其中一个四川口音的乃是雇主,这一趟押着瓷器和砖茶,打算去往阿拉善右旗一带销售,不承想,半路上折了贸易,血本无归。雇主一味地詈骂道:日他的仙人板板,闹了鬼,鬼打住了路,我现在就去寺里供香,赎我身上的罪孽吧。另一名则是驼夫,上了年纪,老实巴交的样子,当着赵家爸的面,打开了包袱卷,竟然是一大堆骆驼的门齿和皮张上的火印。赵家爸也是内行,骇然至极,清点完了火印和门齿,惊愕地说:天杀的,十九头大牲口呀,就这么报销了,仔细你的主子点了你的天灯。驼夫畏惧道:大人有所不知,此番押运,不光折了一支骆驼队,还赔上了我的两个伴当,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则是我的叔伯老子,他们如今都横死他乡,葬身黄沙,但我不得不带着这些证据,去给掌柜的当面复命,我怕坏了这一行的规矩。话未言毕,驼夫已是泪下如雨,哭成了一堆稀泥。

原来,这一门驼户驻扎在腾格里沙漠以北的红柳疙瘩,家大业大,旗下的骆驼足有四五百峰,专门往包头一带贩运皮毛和雅布赖的盐块,一般的零客,很难入得了老掌柜的法眼。四川商人盘磨了半个月,况且嘴巴上抹了蜂蜜水,老掌柜拗不过这一顿纠缠,遂派出了一小支驼队,心下也没指望着挣钱。驼队开拔后,一路西行,顺利地穿过了沙漠边缘,抵达了一座水站。水站名叫板井子,恰逢解冻不久的季节,一些野草鹅黄浅绿地蔓延在附近,驼夫也不作他想,打算就地休整几日,补养一下牲口。岂料,这一群骆驼比人还要灵性,扛着身上的大宗货物,一道烟地跑了。待驼夫们追撵过去时,方才发现,十九个哑巴伴当正站在一片粉红色的野草丛中,大吃二喝,目中无人,好像天老爷赐下了一堆新鲜的酥油和苜蓿。驼夫们当然生疑了,眼前的这种奇异花草竟然闻所未闻,并且深知,越是颜色艳丽的花朵,可能毒性越大,比如罂粟。不巧的是,那一刻从沙漠里刮来了一股沙尘,盘桓在了水站的上空,驼夫们便也撒了懒,没有及时地制止骆驼群的冒险。转瞬,这一支驼队炸了群,好像它们的肚子里藏下了莫名的厉鬼,一边狂怒,一边离弦而去,奔逃四方。眼见着畜货两失,爷父三个连死的心都有了,于是匆匆商议了一番,分头失散,准备将骆驼拾掇回来。事实上,发疯的骆驼留下了各自的踪迹,不是碎裂的瓷片,便是粉末状的茶叶。不出半个月,这名驼夫和雇主便陆续找见了二十一具尸骸,死状惨烈,令人不堪目睹。几经判断,驼夫认定牲口们是被那种歹毒的植物拿住了,所以神经致幻,视力错乱,又经不住脏腑之间药性的磨折,有的投了崖,有的碰死在了山岩上,还有的毒发身亡,根本没留下一个活口。在那一片无情无义的旷原上,悲哀简直无足轻重,儿子的脖颈子断了,显然是被疯驼咬死的;叔伯老子也被开了膛,肠肠肚肚地流了一地,可能是让牲口蹄子划开的。驼夫抚尸痛哭了三天,眼泪几乎淌干了,这才狠下心来,掘出了墓穴,葬埋了亲人。临走前,按着骆驼队古老的法则,驼夫逐一撬下了牲口的门齿,又将身上的火印完整地剥了下来,扛在了肩上。驼夫心知,即便这一趟贸易折了,有了牲口的门齿和火印作为凭据,老掌柜最终也会法外施恩的,否则的话,留在家中的妻儿老小,将从此为奴,一辈子不得翻身。驼夫率着四川商人,本来直取红柳疙瘩的,但由于悲伤所致,误入了沙漠,这才站在了苏武山下,邂逅了抗灾的人群。听罢驼夫的绍介,赵家爸念他是一条汉子,是信人,便极力挽留,让二位歇缓几天,再上路也不迟。驼夫拒绝了,声言说,他必须第一时间赶回家里,将这个噩讯通报给驼主,让老掌柜立刻停止贸易,因为路断了,没有了指望。赵家爸让人准备了水囊和干粮,又馈赠了一笔盘缠。临别前,驼夫伏下身子,磕了头,哀告道:大人,镇番县危险,武威城恐怕也是在劫难逃,务请你们抓紧封路,这个亏吃不得呀。又哭诉道:眼见为实,大人,你有所不知,那根本不是什么花花草草,那是一片粉红色的泥淖,一块恶魔的领地,一条被邪祟和鬼神霸占了的通道,镇番县扔过去多少牛羊,不会听见一个响声,凉州人赶进去多少驼马,也只有等着把眼泪哭干了,封路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此后,赵家爸采纳了这一劝告,勒令自东至西的各路巡防队伍,用铁锨和钁头,刨断了北疆一带的大路小径,昼夜派驻了人手,严密防控。一时间,人流止息,民间贸易完全停顿,凉州全境几乎处于孤立的状态,由此引发了张掖、酒泉、敦煌三郡极大的不满与怒火。

忽一日,一骑飘至,立在了苏武山下,求见凉州郡老们。

秋天深了,天地渐渐地寒凉了下来。赵家爸瞭见,山下的那一匹快马上,摇曳着一位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汉子,正在痴笑,不由得心生反感。赵家爸心猜,对方或许是一介保商游击,八成跟先前的驼夫那样,折了买卖,身负噩讯,青皮寡脸地来这里蹭油水的。但在内里深处,赵家爸一派晦暗,这个家伙单人独马,冲破了镇番县以北广袤的封锁线,恰巧说明了郡老们制定的抗灾策略的破产,整个夏秋之季的不倦努力,事实上也归于失败。讯问之后,对方果然是一名游击,一直在敦煌境内靠保商和向导谋生,此番前来,却是以信使专递的身份,一路上携带了敦煌、酒泉和张掖等地的抗议书,声讨凉州郡老们的暴行与短见,吁请立即开路,放行驼队与马帮,恢复贸易。这些讨伐檄文大多出自上述三个郡县的商会、社团和豪绅巨贾,也不乏各省驻当地的会馆。赵家爸匆匆瞭看了一眼,便将信函撇在了一旁,表情不屑。见游击伸手索要回执,赵家爸登时恼了,呵斥道:贼娃子,你是来给凉州升血压的,还是给武威城号脉的?这名游击倒也不惧,端坐在马背上,抱拳一揖:大人,自古理水治河,讲究的是疏,而不是堵,你们耗费了大量的钱财和人力,设卡封路,割地为牢,我看倒不如即刻开放渠道,让河水卸下了脾气,野蛮变作平顺,泥沙归于沉寂,然后再拾掇它也不迟,这也是对付歹毒植物的不二法门,还望三思。那几日,上游里一定下过暴雨,山脚下的苏武河洪水湍急,浊浪排空。赵家爸盯望着远处的粼粼波光,反诘道:后生,你的话在理,句句是真,这也是老先人们理水治河的旧例,但是这一场天大的灾难是从西路上流淌过来的,敦煌可以开闸,酒泉也可以放行,张掖的狗不叫,门又不关,任凭这些歹毒植物一马平川地蔓延过来,莫非凉州就是一座大粪坑,白白吃下这个苦楚,受下这一场天谴?游击哑默了半晌,怅然道:大人,芥子宇宙,针尖道场,河西的路是同一条路,头顶的长生天,自然也是同一座天,值此大难临头,闹草越境而来,喧腾在了北疆一线,也就恳请凉州郡老们不要东家长,西家短,非要分出一个彼此来。闻听此言,赵家爸立时窥见了破绽,探问道:后生,你方才说闹草越境而来,难不成这些歹毒植物的根源就在马鬃山以北?游击点了点头,笃定地说:的确,我走南闯北,大半辈子都在保商护团,我认得这种草,它们的老家就在俄境,我敢吃这个咒。仿佛要验证自己的话,游击掏出来几张花花绿绿的俄帖(卢布),递给了赵家爸,又释解道:大人,老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别看这种草现在凶恶万分,但在俄境那里,却是一种有利植物,或许是水土不服,被河西一带的盐碱地根本上改变了脾性吧。俄境?赵家爸一时间慌乱不堪,狐疑道:哎哟,这几千里的长路,难道闹草长了腿,生了翅翼,偏偏来河西四郡坐窝,专门在凉州地界上祸害?游击答复说:不然,依我的经验,一定是穿梭往来的驼队和马帮,不小心在牲口蹄子里夹带了草籽,恰好又遇见了水分,所以在一夕之间暴发了灾情。赵家爸简直失笑坏了,笑得肋巴也在疼,讥讽道:后生,你最好少说那些不打粮食的话,你家的屋顶上着了火,你却跑来问我借柴,恕我体谅不了,咱们就此别过,各自安生去吧。见求告无门,游击悻悻地走了,连一碗茶水也没有喝上。

赵家爸颇感自负,背起手,仰看着秋日里明净的天空。这一时,一群南下的大雁滑过了头顶,恰巧掉下来一滴鸟屎。赵家爸从肩膀上揩下鸟屎,拈在指头上嗅了嗅,几粒歹毒植物的草籽赫然眼前,像针尖一般确凿。赵家爸悲哀地闭上了双目,一再感喟道:唉,我这一把老骨头,我只能管得住地上的蹄子,至于天上的翅膀,那是天老爷和佛陀的家事,我不能插手,我也插不上手。这么着,赵家爸以六郡老的名义,又下达了一份紧急告示:第一,凉州境内的大路小径,开始有限放行,对所有的驼队、马帮和公务使团,一律查看牲口蹄子,就地灭毒,否则便没收证照,原路遣回;第二,在收秋结束、今年的作物归仓后,不论是条田块地,还是城外的旷野通衢,凡是有枯草露头的地方,统统举火,一律烧荒;第三,在闹草最为猖獗的区域,设坛作法,昼夜诵经,并抓紧收缴武威、镇番、永昌三县所有戏班子里的大小响器,派出精干人手,沿着北疆一带敲锣鸣号,击鼓放炮,将南下越冬的鸟群一概遣散,力争将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不留下任何一个死角。

进入腊月里,凉州全境突然慌了,家家户户开始杀羊宰驼,血腥气就像一股股罡风,滞重而危险,游走在街巷中。人们的鞋子也被染红了,鼻脸惨白,仿佛一群被阎王爷逐出来的鬼魅,表情上写满了敌意。骆驼是全家人的饭碗,羊是来年的油盐酱醋。这种大规模的屠戮,并不是因为春节到了,大家的牙齿上要沾满荤腥,实在是由于饲料告罄,又不敢外出牧养,唯恐遭到闹草的暗算,所以才出此下策。那一段,屠夫是最热门的人物,手里提着刀子,脊背上挂着磨石,野狗蹿上了树,迎面而来的马车纷纷惊掉了。比屠夫忙乱的,另有专门熟羊皮的白皮匠,还有熟驼皮的大皮匠,一匠难求,工钱也扶摇直上。这一年的武威县大雪拥城,堆银砌玉,白花花一片,但这并不是天老爷的降赐,而是在罡风中晾晒的羊皮。带血的羊皮挂在墙头屋角,铺在屋脊院落,吊在廊檐和晾绳上,僵硬成了一张张洋铁皮似的。一俟出了城,人们惊愕地瞭见,天空是一只用了八辈子的锅底,漆黑,油腻,呛人鼻息。举火之后,烟云占据了头顶,日头不见了,星宿不见了,天老爷和佛陀也闭上了窗户与门。火带翻卷着,犹如一根根曲里拐弯的擀面杖,擀过了大地,将枯草扬成了灰烬,将石头和沙子燎化了一遍。在北疆抗灾的一线,来自凉州各个寺庙和道观的当家人,包括卖卜算卦的术士们,纷纷请愿上阵,设坛供祭,各念各的经,各唱各的法。镇番县的妇人和娃娃们,沿着腾格里沙漠的边缘,弧形状地撒开了,一边跳脚,一边朝着天空深处呱喊,各种响器大作,炮仗齐鸣。秋末初冬,连同西伯利亚的寒潮一起飞掠河西的大群候鸟,惊见了凉州地界上的这一幕,登时色飞骨骇,乱羽缤纷,只好取道新疆,前往印度越冬去了。在紊乱的天际上,当地的土麻雀损失甚巨,因为找不见一块落脚的所在,要么咳血挣扎,要么坠落而亡。瞭见麻雀像石子一样地掉在了地上,最欢腾的莫过于娃娃们,掏出一根尿绳,拌上生泥,裹住雀子,当即开始了烧烤。先时,那些被刨断的羊道驼路陆续恢复了通行,但巡防队伍丝毫不敢懈怠,一旦锁住了驼队、马帮或公务使团,先检查货物,再抓住牲口的蹄子,非要问出一个皂白青红不可。在这些星布的卡口上,有一条铁律必须无条件执行,那便是大小牲口的蹄子,一概过水。过水分两步,第一步是白水,亦即石灰水,第二步则是黑水,指的是大名鼎鼎的凉州熏醋。凉州人笃信,在黑白双煞的作用下,哪怕是一块石头,也将被灭失本性,遑论芝麻大小的草籽了。在灾情汹涌的那些年,凉州的各个醋坊内炉焰高涨,从不歇停,远在祁连山北麓的每一座石灰窑,也是昼夜无眠,开足了马力,呼应着苏武山上的指令。郡老们围坐在帐幕中,一面烤火,一面闻听着领衔的赵家爸沉雄的声嗓:明有王法,暗有神,我偏就不信,我收拾不了这一群开花结籽的贼娃子。又当众发咒说:你们想死的尽管去死,千万不要劳心费神,等我最后一个咽了气,我一定给大家捎上一封准信。

天与愿违,待来年开春后,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闹草不仅没有灭绝,反倒像大水漫灌,淹过了镇番和永昌二县,侵占良田,蚕食绿洲,直逼到了武威城外。荒年由此肇始了,饥馑骤降,饿殍遍地,一直持续了七八年之久。那是一段沉痛的记忆,此后凉州人不大愿意提及,就怕揭开伤疤,惹来一幕幕同情的泪水,后世的史料中也鲜有披露。但是,凉州人清晰地记得那一届的最后一位郡老在临死之际的交代,并道路纷传,广为周知。弥留的那一刻,赵家爸石破天惊地说:

娃子们,凉州的地底下乱了,马醒了,灯亮了,祭天的金人也来了。

胡笳二节

民国九年,也就是灾情式微,歹毒植物逐渐风止草偃之后,凉州境内却又出现了一桩惨烈之事。不过,这桩惨祸并不像闹草那般气焰熏天,横行无碍,而是如一团席卷的地火,秘密潜行,差一点将凉州焚毁殆尽。

这一年雨水恰当,天老爷格外施恩,百姓们遇上了一个难得的丰年。收秋时,城外的田间地头上一派熟黄,人马欢腾,武威城内的行商坐贾也是纷纷磨尖了牙齿,趁势涨价,连针头线脑的也不放过。吊诡的是,坐落在杨府巷一带的七八家老字号的布料庄人满为患,扯布的伙计们顾不上擦汗,剪子也老掉了,撕扯的声音简直像一群大牲口在放屁。很快,店里库存的红绿两种颜色的布匹售罄了,但白布和黑布这样的大路货却码成了山,销路不旺。掌柜们急出了满头的疙瘩,一边抓紧进货,一边拦挡下空手而走的顾客,探问说:好我的姑舅,好我的婶娘,你们这是打算在腊月里唱戏呀,还是准备在正月里嫁女?再者,红配绿,臭狗屁,红配绿,一只鸡,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们总该知道吧?顾客们一手指天,一手戳地,笑而忘言,哑默着走掉了,徒留下了一地的谜题。

腊月里的一日晚夕,家住犬门街的小商人杨照应回家了,带着三匹马、一名伙计,另有半皮口袋的银洋。此前,杨照应在兰州城里盘下了一家店面,一直忙于打理生意,无暇省亲,今次返乡,已是两年半之后,自然喜不自禁。薄暗中,杨照应叩了半天的门,方才发现铁将军把守,家中无人。候了一个来时辰,身上快要冻麻时,杨照应便隔着墙头,询问左邻右舍,妻儿们究竟去了哪里。邻舍们答复说,收了秋就走了,坐着呢子车轿走的,听说串亲戚去了。杨照应为长,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均居住在武威城内,距离也不太远,并不难找。令人失望的是杨照应踅摸了大半夜,手也拍肿了,弟弟们的家一概关门落锁,声息全无。当天夜里,主仆二人落脚在了车马店,草草入睡,次日一早,赶在开城放行之时,又一道烟地出了南门,抬头瞭见了天边的雪山,以及青海一带的长云。祁连山北麓的土著以游牧为主,除了盛产上等的皮张外,在冬月里制作的新鲜酥油,一向在兰州城驰名。杨照应几经辗转,跑遍了山脚下的冬窝子,订购了一批酥油,并商定了交货的时间与地点。待返回武威城时,古历的新年已经过了四天,街道上遍地碎红,炮仗声不断。

拐入了犬门街,杨照应瞭见家门大张,家中的老仆提着一只羊皮方灯,正在迎来送往。杨照应的脚步慢了下来,心知有异,便仄身在了一个角落里,探头观望。虽然漂泊在外,离家经年,但杨照应凭着记忆,认定眼前的这些人面孔很生,既非街坊邻居,也不是杨门里的远房。那一霎,杨照应或许还心存善念,皇上都有穷亲戚呢,况且是一般人家,也说不定,这些人是妻子结交的伴当,平时嗑瓜子说是非,解个心慌罢了,目下又在过年当中,门槛是开放的。而杨潘氏天性外露,向来咋咋呼呼的,属于人来疯。半晌后,杨照应突然慌了,扶住了旁边的墙,稳住了自己。视野中,那些进出杨家的人,一个个表情诡谲,面目深奥,要么捧着香烟纸火,要么攥着一根根硕大的念珠,打躬作揖,煞是神秘。杨照应的内里登时燎起了一场火灾,但商人的老练和狡黠,又让他稳静了下来。杨照应喊来伙计,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见他引开了门前的老仆,忙抓起一把墙灰,抹在了鼻脸上,又放下帽翅子,竖起羊毛衣领,簌簌簌跑进了家门。

在这个清寒的夜里,杨家的庭院中跪满了人,既有鲜衣亮靴的士绅,也不乏鸠首枯面的穷骨头。堂屋的廊檐下灯火如昼,赫然摆放着一桌供品,一炉轻烟缭绕不止,伴随着四下里的诵经声和牙齿打架的声音。杨照应也跪下了,膝行几步,埋在了人堆中,扪心观察。不一时,家中的老仆返身回来,上紧了门杠,当众呱喊说:有请四大护法,清扫邪祟,祛除晦气,替大家降吉了。杨照应愕然地瞭见,站在灯光下的所谓四大护法,三个是自己的亲弟弟,另一个竟是儿子,唇红齿白,峨冠博带,脊背上绑扎着戏子们的背靠,一副君临天下的样子。罡风吹袭,头顶上的瓦叶子呜呜作响,仿佛一只只销魂的响器。仪式开始了,护法们分散开来,一边往空中抛撒,一边念念有词:降甘霖,下雨露,金兰同盟在点录。夜空被寒风擦白了,犹如一阵阵的碎雪,落在了前心后脊。杨照应蹙住鼻子,仔细一嗅,知道这是今年的新麦粉,并不是陈粮,更不是雪花。杨照应跪伏着,瞥见儿子堂皇而至,点录到了自己身畔的一位老叟,喝问名姓与住址。老叟颤栗着,一把搂住了儿子的腿,泪下如雨:护法,老朽乃火神庙后街的郑宅。话未言毕,一口痰突地卡在了他的嗓眼上,再也没了下文。杨照应灵机一动,趁势抱住了老叟,嚷喊道:爹,爹你快躺在我的怀里,我替你捶一捶呀。岂料,身为护法的儿子却不耐烦了,叱令杨照应抬起了头,将一把麦粉款款撒将下来,敷在了父亲的颊脸上,又叨念说:施法雨,洒恩情,金兰同盟是兄弟。这一霎,杨照应凄楚地张看着儿子,高了,瘦了,两年多不见,如今出脱成了一介标致的少年人。儿子跋扈着,气焰熏天,并未认清脚下的这个人。眼泪淌了下来,杨照应按着前头的规矩,抱住了儿子的大腿,开始还礼,磕下了一地的头。在内里深处,杨照应却切齿地说:贼疙瘩,这一回你着实犯上作乱了,老子屈辱大了,老子先忍一忍吧,看看你们如何把这一折子阴阳戏唱完。

点录的程序完毕后,老仆复又站在了廊檐下,清了清声嗓,尖喊说:天朗朗,地灵灵,恭请仙姑来说情。在一阵阵麦粉的漾荡中,四大护法分列两厢,从堂屋内抬出来一只漆金的圈椅,好像腾云驾雾似的,安顿在了供桌旁。圈椅上高坐的那位妇人,不是旁人,正是杨潘氏。杨照应盯看着妻子,一时间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忙掐住了大腿上的一坨肉,感觉就像是棉花。杨潘氏的爹老子是一介货郎担子,走街串巷,生性油滑,女儿自小耳濡目染,口舌上自然不肯吃亏。嫁入犬门街之后,杨潘氏除了嘴碎,也还算恪守妇道,但像目下这样一朝成仙,装神弄鬼,却也是一桩稀罕事。杨潘氏穿了一件红罩衣,下身是绿色的灯笼裤,头上箍着一块蓝包巾,描眉画眼,鼻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胭脂,嘴唇血红,好像刚刚啃完了一个死娃娃。坐定后,杨潘氏目光一扫,巡看了一番庭院中下跪的人,突然摇响了手中的法铃,厉声道:乾坤大,天地小,金兰法王来做主。闻听此话,周遭的人们纷纷动作开来,脱衣掀帽,摘靴解袄,露出了里头的衣裳。一眨眼的工夫,不论是男将妇人,还是成人稚童,几乎是清一色的上红下绿,仿佛从同一只染缸里捞出来似的。四大护法来去逡巡着,眼神像锥子。杨照应知道个人落了单,十分扎眼,赶紧拥住了旁边的老叟,竟发现自己也感染上了寒战,心里潮起了一股酸楚的汁液。法铃再次响起了,杨潘氏款然道:呃,诸位办道员,本仙姑作为金兰法王派驻在武威城里的中心坛主之一,今晚夕召集大家碰面,实是为传谕他老人家的法旨来的;前不久,我才离开了法王,带着四大护法从天梯山回来,这件事已经火烧眉毛了,不能再拖了。杨潘氏踱出了廊檐,背着手,穿行在人堆中,俨然是一副天台大人的样子,又接续道:是这,再过些时候,也就是古历的正月十六,适逢法王的寿辰,这着实是一个天神降赐的大日子。诸位知道,法王一向爱惜子民,不肯劳碌信众,加之他老人家又是天语纶音,从不透露这个秘密,我也是从天梯山一个高级主持的嘴里意外获知的。瞭见妻子蹒跚了过来,杨照应身上的寒战越发剧烈了,匍匐在地,唯恐生出什么事端来。杨潘氏道:兄弟姊妹们,法王的礼让与谦和,说明了他老人家的慈祥,但我们却不能瞌睡装死,寸心不表。本仙姑乃同盟的分坛坛主,我意已决,打算提前三天上山;我另外还雇了一支工匠队、一组响器班子、几个鸿宾楼的红案子厨师,将来在天梯山下扎彩门,设寿坛,大宴宾客。诸位,为了让法王悦纳,这么些年来,我杨家已经陆续割田卖地,打掉了弟弟们的几个铺面,我男将在兰州城里赚下的银两,也全都供养给了法王,但身为女流之辈,毕竟独木难支,一碗水解不了众人冒烟的嗓子。俗话说,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既然法王是咱们的天,是咱们的地,也是大家再世的父母,今生的凭靠,本仙姑这回头一个认捐,我今早上已经卖掉了这一座宅院,现在轮到你们了。话说至此,杨潘氏陡然变色,尖声道:哎哟,各位办道员,你们每个人的手下没有三四十号信众,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吧,千万不敢小气,别认捐那些老鼠尾巴和虱子皮,趁着丰年,要捐就捐一些真金白银。这些劝募的辞藻,分明像一支支喷溅的火炬,立时引燃了在场的每个人,有的哭笑,有的叩头,呼喊着法王的名号,乱作一团。四大护法带着册簿和笔墨,一边询问认捐的数目,一边催令对方签字画押,以此为据。

本来,杨照应的心中还坐落着这一院宅子,不破,不旧,好歹也能遮风避雨,甜饭淡菜,给妻儿们一个起码的交代。目下,这一座宅院突然间垮塌了,摧梁拔柱,烟尘四起,犹如一片荒凉的废墟。杨照应恍惚地瞭见,一些城狐社鼠,一些红男绿女,纷纷游走其间,鬼魅森森,自己好像置身于阴曹地府一般,一阵子发寒,一阵子烧烫,竟也难以把持。这一刻,杨照应连死的心也有了,本想一跃而起,雷霆大怒,扑上去撕烂那个婆娘的嘴,但多年的买卖生涯,又让他心里的算盘珠子拨弄了几遍,知道还不能意气用事。恰巧,旁边的老叟喊着解手,杨照应二话不讲,将其背在身上,趁乱踅出了大门,跟伙计会合了。主仆二人殷勤备至,一路呵护,不消半个时辰,便来到了火神庙后街的郑宅,将老叟送回了家。杨照应返身上马时,一脚踩空,而后便失去了知觉。

三日后,杨照应方从昏迷中醒转了过来,得知自己患上了严重的寒热症,高烧不退,昼夜乱语。伙计又相告说,幸亏郑家伯父菩萨心肠,收留了他们,又拖着羸弱的身子骨,抓药煎汤,求神问卦,否则的话,一切都难以逆料。厢房里日光雪亮,土炕不冷也不烫,瞭见老人家拎着一只包袱进来时,杨照应一骨碌滚下了炕,趴在地上,实实在在地磕了三个响头,早已是泪水扑面,哽咽难语。杨照应不肯起身,硬是将主人请上了炕,坐在上首,自己则偎在了老叟的膝下,态度谦恭。老叟蔼然道:哎哟,千万别称呼我伯父,老朽生受不起,你两人既然是郑家的客人,等于是投到了金兰同盟的门下,做了法王的弟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呐。擦完了喜悦的泪水,主人又释解道:在教内,众生一概平等,不分出身,也不论背景,统统以兄弟姊妹相称,老朽痴长了几岁,如今就贸然地喊你们一声贤弟,让我们一道联手,听命于法王,供养这一世里最大的福田吧。言毕,老叟解开了包袱皮,拎出来两套衣裳,上红下绿,催喊客人们赶紧换上,否则就入不了神主堂。又道:二位贤弟,你们现在来补缺,真是天神对愚兄的惜疼呀,那两个贼娃子失踪后,我负责的分坛内一直空缺了两个名额,没少受仙姑娘娘的责骂,还险些被除了籍,罢了我的办道员一职。呃,今个天我终于踏实了,代替法王收服了你们,再过几天,咱们跟着仙姑一起上天梯山,去给法王过寿吧。毕竟是商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照应心知这些话大有埋伏,只随意地将那一件红罩衣披在了身上,沉声道:仁兄,俗话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我们可不想秃子借了你月亮的光;这金兰同盟,这仙姑娘娘,这一身宽袍大氅的穿戴,究竟所为何来?你得仔细说出一个根苗吧!

原来,七年前,位于天梯山下的土观寺第六代住持脱缁后,僧侣们便跑光了。荒凉了数载,香火复燃,钟磬再起,一时间名播遐迩,从祁连山北麓响彻到了凉州全境。京兆人刘恪,原本是武威城外满族大营里的一名标统,上马舞军刀,下马抄经书,可谓是文武兼备。辛亥之后,满营解散了,军阀马廷勷一族占据了那一座城池。值此危局,刘恪并不像其他的官兵那样,贱卖财产,携金带银,踏上归乡的路。刘恪立在城头上望气,瞭见南方一带生龙活虎,烟云紧锁,端是一块再生之地,于是潜行而去,化入了那一片榛莽之中。如此蛰伏了几年,待重新出山后,刘恪俨然已是金兰同盟的盟主,人称法王,座下的弟子亦不过一二十名,谨慎度日。在草芽阶段,附近庄子里的人们对土观寺的香火深表怀疑,佛不是佛,道不是道,叩拜和供养的对象,竟然是一介胡子拉碴、满嘴异乡口音的肉身凡胎,不由得厌倦日深。究其实,金兰同盟的突然坐大,以至于燎原遍地,无孔不入,得益于两个头面人物。那一年开春,永昌县令沈半坡按照惯例,赶着春牛,率着一帮子耆老与乡绅,前往天梯山中朝佛,祈求雨水和丰年。蹊跷的是,沈半坡临时变了卦,命人拆除了大佛脚下的香案,撤走了供品,转投到了土观寺。众目睽睽之下,沈半坡伏身在地,纳头便拜,又破天荒地宰杀了那一头春牛,当场祭献给了法王。沈半坡的这一番行止,显然起到了典范作用,同行的伴当们纷纷效仿,抛下了自尊,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皈依了法王。此后,永昌境内果然是雨水连绵,丰年不断,让一些异样的声音逐渐化为了乌有,家家设坛,户户称臣。武威城西的教场一带,坐落着一座百年老寺,名曰灵招寺。时任方丈释蒙怀乃本地松树镇人氏,早年间游方天下,去过五台山和峨眉山,一向法度森严,治寺有方,香火堪比护国寺之一的海藏寺。三年前的佛诞日,照例要举办一场浴佛大典,当人们拿着柳枝,蘸上净水,拥入大雄宝殿时,讶异地发现,法台上的那一尊镇寺之宝象牙佛不见了,一个身披明黄色袈裟的粗糙汉子趺坐在那里,五官僵冷,正在把玩一串佛珠。更为揪心的一幕出现了,释蒙怀身穿一件普通袈裟,跪在法台下磕头,又弓下腰身,将半碗净水洒在了对方的脊背上,而后垂手站在了一旁,乖顺得像一只绵羊。就在香客们进退失据的那一霎,释蒙怀开腔道:列位,本是一家人,关门好说话;老朽遁入沙门也已经有三十六载了,只可惜我有眼无珠,此前一直拜错了神,烧错了香,空欢喜了一场。喏,这一位法王其实才是人间的佛陀,是我们的灯,也是大家今生今世最大的福田。这句话充斥着法力,一下子解除了香客们心中的羁绊,那一日供上的净水,比往年要多出来整整三大缸,脚下像发了洪水似的。灵招寺的突然改宗,引起了凉州沙门的极大不安,以海藏寺住持光尘为首的一批高僧大德,打上门去,非要究问出一个底细不可。岂想,一连辩了几天的经,释蒙怀的牙齿很硬,坚不松口,甚至还引用了《华严悲智偈》中的说法,款然道:佛法原不为庸众说也,我这是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光尘诸人悻悻而退,只好使出了强硬的手段,派人封锁住了灵招寺,断水,断粮,断香火,企图困死对方。这么着,释蒙怀也来了一记釜底抽薪,率着全部的弟子和信众,投进了天梯山里,让灵招寺野草横生,狐狼穿梭,彻底撂了荒。在那些年月,凉州人道路纷传,沈半坡和释蒙怀这两个老贼一定是被人拿住了把柄,至于具体的把柄是什么,迄今也没有一个结论。与此相反,在声誉日隆的金兰同盟内部,沈释二人被委以重任,成了法王的掌玺大弟子,显赫一时。

金兰同盟内设有公共坛主、中心坛主、办道员、分股主持、中道总主持和点传师等职位。刘恪作为法王,高居顶端,不仅总绾教内外的一切事务,一言九鼎,还接受全体信众的膜拜与供养。人间之佛陀、凉州之明灯、百姓之依恃,随着这些无上冠冕的袭来,刘恪逐渐地被拥戴成了一个传说中的圣人,金兰同盟的影响力也渗透进了凉州全境,甚至波及到了张掖、酒泉和敦煌三郡。每逢大节小庆,朝觐的人们充塞于途,天梯山一带人欢马嘶,倘若想在土观寺附近扎一座帐篷,简直比登天还难。在这样的日子里,金兰同盟突然间阔了,大到金银、麝香、藏红花、车马、佛像、丝绸和洋布,小到梁木、檩条、砖瓦、粮食与羊只,认捐的账簿往往能积攒到一尺多厚。平素里,金兰同盟是以分坛的形式活动的,武威城内总计有九座分坛,暗中较劲,彼此倾轧,以期博取法王的欢心。令人欣慰的是,仙姑杨潘氏作为犬门街的这一支坛主,巾帼不让须眉,一直孜孜矻矻地办教,在金兰同盟中可谓是一枝独秀。一提及仙姑,老叟赶紧抱拳,朝着虚空中频频作揖,鼻脸上写满了恭敬的表情。

听罢了主人的绍介,杨照应探问说:仁兄,我们身上的这两件衣裳,原本是留给谁的,你方才说空缺了两个名额,恰巧由我们补上了?老叟喟叹道:唉,那两个贼正是我的儿子们,因为办道的事,父子反目,亲人结成了仇家,半年前他们就失踪了,留下口信说,兄弟俩一趟子去闯荡兰州城了。话锋一转,又厉声道:不过,在金兰同盟里,每个人都应当无父无母,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唯有法王才是我们的柱梁,也是我们在这一幕光阴中的恩主。杨照应反诘道:倘若两位小掌柜从兰州城里回来,又不肯入教,仁兄又该如何处置?老叟蓦地变色,以掌作刀,在虚空中劈将下来,寒光一闪,给出了确凿的答复。又说:在这方面,仙姑实在是凉州的典范人物,更是金兰同盟的前进分子,她不但将叔伯和儿子归化了,甚至把自己也捐了出去,所以她享有了四大护法,将来升任点传师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杨照应含着一腔苦涩,慢慢地穿上了红绿参半的衣裳,黯然道:的确,仙姑的头顶上风水卓然,肩膀上有神,眼睛里带喜,将来的前程自然不必多言。见客人们归顺了,老叟十分快慰,悄语道:仙姑已经被收了,被法王收了,这是本坛的大喜事呀。杨照应问说:收了,怎么收了?老叟道:收成了妃子,仙姑如今是金兰同盟的娘娘之一,秘不外传的。再问时,老叟忽然抽了自己一耳光,钳口噤声了。此后的数日,主仆二人坐在郑家的神主堂内,昏暝度日,略去不表。

到了那一日,也就是犬门街的信众们开赴天梯山祝寿的前一天,凉州落下了新年的第一场大雪。罡风席卷中,杨照应敲开了家门,瞭见儿子尖声一叫,扑进了自己的怀里。杨照应顾不上惜疼他,掏出来一把六合糖,儿子便蹲在廊檐下去吮了。杨潘氏闻声出了门,待认清是丈夫回来后,一时惊恐,手里的半块玉米发糕掉在了地上,责骂道:你个鬼,你咋回来了么?杨潘氏的身后又多出了三个人,护法兼弟弟们,目光齐刷刷地瞥望了过来,充满了戒备。杨照应取下门廊上的一把抽子,掸净了肩膀上的雪,摘下帽子,又除下了臃肿的皮袄,堂皇地走进了屋子里。杨潘氏简直惊掉了,这上红下绿的一身装扮,岂不是表明了身份,夫君恰巧也是同道中人嘛。杨照应一边烤火,一边诡笑,瞭见妻子蹒跚了过来,开腔道:他爹,原来你也在兰州城里办道呀,你干么不早说,我的心一直悬着呐。杨照应抱拳,朝着虚空里一揖:法王在上,你我虽有夫妻的名分,但根本上却是金兰同盟的臣民,你如今贵为仙姑,又带着弟弟们和儿子站在了正途上,我高兴还来不及呐。这番话,一下子解除了杨潘氏心上的胄甲,活泛开来,拾起地上的玉米发糕,塞在了嘴里。杨照应款笑说:明日一早,我们全家就要去天梯山礼拜法王了,这么冷的天气,干脆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吧。杨潘氏挣长了脖颈子,诘问道:吃团圆饭,拿啥吃?家里连半碗干面,连一根葱也没有了,这个年我们是饿着肚子过来的。的确,这个家已经不复从前了,穷寒,凋敝,死气沉沉,墙壁上挂满了尘索和蜘蛛网。杨照应咧笑道:快去开门吧,听声音应该是伙计回来了,我在醉仙楼订了一只暖锅子,我已经闻见羊肉的香味了。院门打开后,伙计果然端着一只沸腾的黄铜锅子,款款地支在了炕桌上,掀开了盖子。儿子早就忍不住了,攥住一片肥肉,吞进了肚子里。这一时,杨照应呵斥道:统统滚下去,去把道内的红绿衣裳换上,把鼻脸擦洗干净了再吃饭,不能坏了规矩。

四下里阒寂时,杨照应突然一拍脑门,讶异道:哎呀,你看我这个死脑筋,差一点忘了大事,今个天是部落里的人来交货的日子,我本该在南门外接酥油的。伙计不作他想,安顿下了掌柜的,让杨照应一家子团聚,他自己则掉头而走。杨照应跳下了炕,赤脚追到了廊檐下,一把攀住了伙计的胳膊,嘟囔了半天,眼泪率先淌了下来。末了,杨照应方说:娃子,你千万记住,人的心其实比酥油还软,不到万不得已的话,实在是硬不起来呀。伙计狐疑不堪,又听掌柜的吩咐说:酥油怕晒,但是我不怕,等将来的一天,你单另带我去一个向阳的地方吧。言毕,杨照应闪身入内,迅速将门扇掩上了。

这一桩灭门惨案是次日被发现的。

伙计没接获酥油,空手而归,发现犬门街的那一张土炕上横尸六具,浑身发紫,早已冰凉透顶了。报官后,武威县警察局立即派出了一支巡警,进入现场勘察,并很快在羊肉锅子内检出了剧毒马钱子,另有少量的砒霜。彼时,正值上元节之际,花灯满市,彩门高悬,加之主办该案的警佐亦是金兰同盟的一名前进分子,便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伙计悲愤不已,在郊外的化人场,将其他五具尸骸炼成了灰,趁黑抛撒在了菜田中,一风吹净。伙计惦念着主人生前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又忆想起了他的临终嘱托,于是在一块向阳的坡顶,落葬了杨照应的尸身,挥泪下山。

但是,这一切尚未了结。活在这一幕光阴中,求百事之荣,不如免一事之辱;邀千人之欢,不如释一人之怒。谁也未曾料到,这伙计竟是一名忠义之徒,蛰伏了大半年以后,混入了金兰同盟,又凭着一身的伶俐与乖巧,在土观寺内担任了办道员的角色。在一次法会上,伙计谋刺了刘恪,致其血溅当场,一命归西。干完了这些,伙计并没有逃亡,被疯狂的信众们擒获后,当天便喂了铡刀,尸首块子被丢进了深涧与林莽之中。

不过,就在金兰同盟树倒猢狲散的关节上,刘恪的胞弟刘弘闻讯而至,披上了所谓的佛衣,充任了新一届的法王。比起前任来讲,刘弘更是生性狡黠,手段百出,将这一门邪恶的教义光大到了鼎盛的阶段。据《武威地区志》记载,“……京兆人刘弘客居天梯山,以妖术惑众,欺世诬民,受骗者千余人”,堪可证明。

金兰同盟的彻底覆灭则是在解放后。1953年5月,凉州全境基本上根除了反动会道门组织,从此阴霾涤净,一派天清气朗。

胡笳三节

另有一桩诡谲之事,曾经搅动了整个凉州,但终究没有了下文。

秋上,薄霜落地,风景枯涩。上半天时,一辆棉麻装饰的车轿驶进了武威城东门,轮毂上沾满了烂泥,辕马喷着白雾,好像走了一晚夕的夜路。车夫停住鞭子,频频探问路人:福音堂咋走么?答案是一致的,路人们指着西天,分别相告说:是这,王府街上一共有两家福音堂,一个位东,一个在西,并不难寻。不一时,棉麻车轿来到了王府街,找见了第一家,轿厢内忽地跳下来了两名女子,一高,一矬,身穿碎花袄,头上扎着包巾,很快就叩开了大门。传事室的执事满脸睡意,未及开口,但听小个子的问说:呔,问你个事,张约瑟住在这里么?对这种死眉耷眼、没大没小的问话,执事只给了她一张冷脊背,欲掉头进门。这一霎,另一名女子摘下了包巾,高鼻深目,金发如瀑,颊脸冻得像一块惨白的羊皮。执事也是礼数之人,颇见过世面,忙却步回来,抱拳一揖:姑子,你有了啥难肠,尽管当面吩咐,福音堂虽然庙小,但还是有求必应的。小个子咕噜一笑,抢白道:天杀的,她可不是洋姑子,她叫凯瑟琳,一个修女,此番从西安城来凉州,专程给她哥哥张约瑟送药的。又绍介说,她本人叫陈朝露,目下是西安女中的一名学员,趁着秋假,一面给凯瑟琳当译员,一面修法文。因为这兄妹俩是从法兰西过来的,妹妹在替上帝传播福音,哥哥约瑟则是一个地理考察队员,有官方的证照,目的地是敦煌的莫高窟。不巧的是,约瑟一行翻越乌鞘岭时遇上了特大风雪,一下子发了疟疾,滞留在了武威城,迫不得已了,这才给妹妹修书一封,索要救命的良药金鸡纳霜。一旁的凯瑟琳应该听懂了伴当的话,眼眶中储满了泪水,殷殷盯望着。闻听了这些世上的心酸,执事坦承道:哎哟,只怪我家的风水欠佳,根微缘浅,不曾接待过什么洋大人,更别提那个张约瑟了。末了,执事抬了抬下巴,冲着长街的尽头,轻蔑地说:喏,那头还有一座小庙,你们不妨去打问一下,或许能遂愿吧。

其实,西侧的福音堂更加阔大而簇新,不仅一砖到顶,墙面上还描画了圣人。圣人头戴荆冠,山根耸立,颊脸瘦削,一部蜷曲的大胡子显得累赘不堪。洋姑子,不,那个名叫凯瑟琳的修女趴在了矮墙上,盯看着圣人,蓦然间泪水婆娑,呢喃道:主啊,约瑟就是这个样子,我哥哥一定在这里,我嗅见了他的气味。门开了,一个黑衣皂袍的执事拎着扫把,开始清理地上的落叶和枯枝,一边弓腰,一边哼唱道:二九天,马槽里来了个大圣人,降祥瑞,主子爷转世在武威城,寒窑一座可以避风雨,山药米拌面也能养性命,从此后,耶稣娃子便要长大成人……扫把蹚了过来,陈朝露一脚踩住了梢子,抢问道:先生,我一不问主子,二不问耶稣娃子,我只问有没有一个叫张约瑟的洋大人,最近住在你这里?执事仰起了五官,却原来是一介瞎汉,啧啧道:哎哟,既然东边的小庙没收留张约瑟,那我家的宝殿干么要作践自己?陈朝露失笑道:我明白了,原来凉州就是一盘散沙,大家面和心不和,相互拆台,谁都会在背后使绊子,下冷子,捅刀子,真是辜负了这一座郡县的美名。执事附和道:的确,你现在知道的话,也不算太迟,小心为妙吧。言毕,执事抽走了扫把,地上的枯叶发出了一种簌簌的声音,仿佛心碎,也仿佛筋骨断裂了似的。

棉麻车轿颠簸到了午时,终于停在了羊市街,辕马卧在了墙根下,再也不肯动弹。陈朝露跳下车,在路旁的锅盔铺子买了几个热大饼,先给了车夫,而后掀开幕帘,递给了修女,瞭见凯瑟琳满目哀戚,正在祷告。饿了这么久,简直能吞下去一只羊,陈朝露蹲在车夫的旁侧里,嚼吃了起来,夸赞说:油泼辣子夹馍,一是驱寒,另一个解馋。车夫的嘴角上挂满了红油,舔舐道:凉州的猪大肠辣子可带劲了,女人吃了是穆桂英,男将吃了是猛张飞。恰在这时,车厢内传出了一声惨叫,凯瑟琳连滚带爬地下了车,花容失色,好像被一个恐怖的梦魇捉住了。陈朝露丢下吃食,刚打算上去探问时,却见凯瑟琳一道烟地跑远了,卷起了地上的草屑和落叶。陪同了一路,陈朝露深知这位修女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但像眼前这样狼狈地撒疯,却也鲜见。凯瑟琳一边狂奔,一边扔掉了身上的衣裳,大呼小叫的,最后只剩下了一件单薄的僧衣,当然是洋姑子的那种古怪款式。拐过了羊市街,右侧的一座花园院门大敞,阒寂无人。凯瑟琳蓦地发现了几只大水缸,水深及腰,便不管不顾地将脑袋埋在了水中,泛起了一连串无辜的气泡。陈朝露抱着对方的衣裳,伺立一旁,显然被凯瑟琳的这种举止吓坏了,思想说,哀莫大于心死。半晌后,凯瑟琳终于认输了,拔出了头颅,仰面问天,湿漉漉地问说:主啊,你给我吃了什么,我着火了,我几乎快要烧死了?原来如此,陈朝露盯望着修女那一根缺盐少油的舌头,窃笑道:吃了猪大肠辣子。猪大肠?凯瑟琳闻听此言,忽然捧住了颊脸,像一堵垮塌下来的山墙,颓坐在地,忍不住地呕吐开来。其实,呕吐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根本没有什么内容。当凯瑟琳噙着泪水,抬望着那一片秋天冷寂的天空时,刹那间怒放了笑容,笑得不亦乐乎,差不多就要躺在地上打滚了。陈朝露被这种不荤不素的情绪磨折不已,忙顺着修女的目光瞥望过去,但见不远处是一座砖灰色的厅堂,门楣上张挂着一块匾额,上书三颗墨字:

天主堂

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咳,一位司铎模样的凉州人,佝偻着腰身,移步道:敢问,丫头你是凯瑟琳吧,你是从西安城来的?修女的泪水再一次淌了下来,点头称是,接住了陈朝露递来的衣裳,赶紧将自己收拾整齐。司铎掀开了特殊的大白衣,从怀中摸出来一封信,递给了修女:丫头,劳苦你了,我等了你十天半月,这是张约瑟临走前留下的,老朽不敢怠慢。凯瑟琳惊讶道:我哥哥去了哪里?主啊,他不是得了疟疾么,我专门带着金鸡纳霜来探望他的。司铎在胸前画了十字,款笑说:一切归于主,令兄已经康复了,活泼得简直像一只兔子,他离开了凉州,追撵自己的伴当们去了,估计考察队应该到了焉支山一带吧。喜悦像一阵隐约的秋风,笼盖在了凯瑟琳的身上。她踮着脚,踱开了几步,迅速看完了那封信,嘴角上挂满了十足的笑意。司铎交代说:丫头,客房已经安排妥了,今晚夕你们将就一夜吧,另外还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尽管吩咐。凯瑟琳也不客气,直率道:洗澡,我要洗澡。

所谓的洗澡房,不过是天主堂花园角落里的一个杂物间,屋顶上砌了一座小池子,晒了大半天,水温不太瘆人。陈朝露拎起皮管子,冲净了脚上的泥垢和草屑,交给了修女,随她尽兴。这一时,凯瑟琳除下了身上全部的衣裳,挂在门端的钉子上,赤条条地站着,一览无余。陈朝露的颊脸腾的一下红透了,不敢去瞧,又忍不住窥视了一番,琢磨说,这么雪亮的身材,也只有在洋画片里方能见到,竟像一只江南的花瓶那般优美呀。修女祷告了几句,抓住陈朝露的手,将一只金灿灿的怀表、一根挂着十字架的项链,递给了对方。偏偏在这个关节上,陈朝露瞥见那一辆棉麻车轿,从天主堂花园门口匆匆闪过,突然忆想起了那一包金鸡纳霜,忙掉头而出,掩上了门扇。悲剧发生了,一切都始料不及。临离开之际,陈朝露随手将那两样东西搁在了洗澡房的窗台上,拔腿便跑。墙头上的一只黑老鸹被惊飞了,门口的几只野狗也被吓跑了,棉麻车轿却没了踪迹。天主堂的一扇花窗敞开着,司铎正捧着一本书,凑在鼻脸上阅读,大概是眼睛花了的缘故吧。陈朝露慌忙择了一个方向,簌簌而去。

半个时辰后,当陈朝露眉飞色舞地捧着一包金鸡纳霜,踅入天主堂花园时,发现凯瑟琳满脸威棱,逼视着自己,哀求地问:怀表,我的金怀表呢?修女的手中攥着那一根十字架项链,但怀表不翼而飞了。陈朝露头皮一麻,跑到了窗台前,空空如也,脸色立时憋成了茄子,一包西药也掉在了地上。修女料知不妙,眼眶里储满了泪水,嗫嚅道:你知道么,那块怀表是我从法兰西带来的,它属于约瑟哥哥,我祖父弥留之际特意让我转交给他的,表盘底部还镌刻着我们家族的族徽。陈朝露笃定道:我发誓,我刚才搁在了窗台上,这屁大的工夫,难道它长了腿不成?凯瑟琳道:它的确长了两条腿,一个叫时针,一个叫分针,可即便这样,它也不会自己跑掉的,一定是丢了,真的丢了。陈朝露心知,修女慈心于怀,不愿意说出被盗或者被偷之类的字眼,分明替自己留下了一份颜面,遂一再劝慰说:先莫慌忙,兴许还在的,凉州人哪怕拾到了,怀表对他们来讲,其实也毫无用处。凯瑟琳掉转身子,怏怏地走了,嘟囔道:主啊,我的时间丢了,我把时间弄丢了。客房的门哐啷一声碰上了,犹如一记嘹亮的耳光,落在了陈朝露的颊脸上。

或许,恰是“时间”这个词,令陈朝露觉出了分量,滋生了愧疚,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怀表追回来,不能让修女失望。陈朝露趴在花窗前,一把夺掉了司铎手中的经书,究问刚才有没有人进来过。司铎忆想了一番,推出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天主堂雇佣的运水匠,另一个则是山西会馆的大掌柜袁炳成,除此无他。陈朝露问说:运水匠自然是来送水的,那几只大缸全都满了,这可以理解,可那个袁炳成所为何来?司铎笑说:瓜女子,人有三急,我总不能拦挡住他,让他丢了体面吧?陈朝露问清了山西会馆的门牌地址,又记下了运水匠的水牌号码,在黄昏垂降之前,揣着一肚子的怒火,投进了武威城的街巷深处。

夜饭前,水站是最忙碌的所在。所谓的水站,不过是一眼旺盛的甘泉,据称曾被大和尚开过光,念过泉水经,水质清醇甘洌,一般的人家吃用不起,只能掘井自饮。附近挤满了运水车,骡马嘶叫,吆喝声起。陈朝露盯看着水桶上的红漆号码,很快就寻见了那个湿漉漉的贩子,将其邀在了一棵柳树下,道明了原因。运水匠当即恼掉了,发咒说:不是我干的,我的手干净呐。陈朝露问说:你一个买卖人,难道你不看时间么?贩子答复道:我是鸡叫了就出门,鬼叫了才回家,你白送我一块怀表,我还嫌它太累赘。针对陈朝露的再三追问,贩子思忖道:的确,我在花园里瞭见了袁炳成,他提着裤子跑进了茅厕,出来后,问我要了一瓢水洗净了手,这一点我不乱嚼舌头,但你千万别出卖我,因为山西会馆也是我的雇主,我在袁炳成的勺子下面盛饭呐。

辞别了运水匠,陈朝露一路南行,穿过了流木巷、何家牌坊、制革厂与青苗公所,进入了会馆街,抬头瞭见了一座门楼上的匾额:山西会馆。不巧的是,门端里支着一张石头棋盘,一群士绅模样的家伙分坐两翼,俨然是楚河汉界,各为其主,喧闹成了一锅滚沸的稀饭。薄暗中,陈朝露趋前几步,打量来去,但见两员棋手双目紧闭,颊脸上筋脉颤栗,预示着这一盘残局已到了生死之际,须臾不敢大意。偏在这时,伙计出了门,将一盏羊皮方灯挂在门廊的钩子上,开始沏茶续水,唯独落下了一只旧茶碗,因为碗底里没有茶,只是半碗浓黑的药汤,味道刺鼻。陈朝露由此判定,眼前这个红鼻头的棋手,多半是袁炳成其人,于是挤在了人堆里,抱膝观战,迅速有了一个大胆的见解。陈朝露乃新式女性,学养全面,突然发现了棋盘上一步极其朴素的招数,竟被大家忽略掉了,遂偎在了袁炳成的旁侧,嘀咕道:哎呀,宁可十年不要将,不能一日不拱卒。袁炳成得到了这一句开示,蓦地睁开了眼睛,目射精光,一连番地拱卒上前,摧城拔寨,最终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围观的士绅们呼啦啦地散去了,各回各家,各喊各妈。袁炳成心情大好,唤来了伙计,沏上一杯新茶,相当客气地邀请陈朝露落座在了对面,说了一大堆好话。陈朝露性子泼辣,虚实相间,吊诡地说:我下午碰见过你,在天主堂花园,所以我刚才乐意帮你。袁炳成面露讶色:咦,你碰见过我?那可真是在下的福分,难怪你慷慨助拳,让我反败为胜了。这是一份供词,目下坐实了,陈朝露登时宽释了许多,开始追问怀表的下落。袁炳成听罢,款然一笑:女公子,其实我下半天哪也没去,甚至没离开过这条会馆街半步,因为今个天是打擂台的日子,我跟城外的彭高棋下了整整七盘,仰赖于你的点拨,我好歹赢了他一次,我着实高兴。这一时,袁炳成抓住了半碗药汤,递在嘴边:至于那一块怀表么,我不需要,我也用不着它,我剩下的光阴不多了,阎王爷一直在掐算着我的归期。陈朝露失声道:怎么,你要死了,你没多少时间了?袁炳成笃定地说:女公子,你一定记住,凉州境内没有时间,凉州人有的只是光阴。我大半生都在河西一带打理生意,但现在我快被踢出这一幕人世上的光阴了,我准备过些日子举家回到山西运城去,叶落归根,总归是一个不错的交代么。这种怆然而悲凉的答案,令陈朝露的内里潮起了一种罪愆感,忙起身告辞,落寞无比。岂料,袁炳成咧笑道:女公子,倘若你真的在天主堂花园里看见过在下,那一定是你走了眼,因为我恰巧知道,另有一个老贼娃子跟我长得八九不离十,简直就像一棵树上结下的歪枣子。陈朝露嘻然道:可是,只有你的鼻子是红的,像一根冻坏了的胡萝卜。对方答:他也好不到哪去,他那一根烂鼻子,就像一颗摔碎了的秋柿子。又追问道:他究竟是谁?答复说:那个老贼娃子叫葛世权,在沙金巷开了一家寄售所,我这就带你去。言毕,袁炳成将手中的汤药泼在了脚下,率先走了。

月亮像一只吊灯,挂在了广漠的夜空。寒鸦寥落,叫声空旷而冰凉。

夜饭已毕,但弥漫在武威城大小街巷中的柴烟,犹如一道湿重的流水,漾荡在眼前。寄售所打烊了,绕到了院子后身,袁炳成叩开了一扇木门。葛世权不在家,儿子哈欠连天,声称他爹去了哪里,几时回来,他也不甚清楚,所以夜饭拖宕着,自己快要饿死了。门廊的灯光下,摆设着一桌饭食,不仅凉了,上面还落满了一层蚊蝇,袁炳成便相信了对方的话。陈朝露忖度,这个山西人一定和葛家谙熟,平时少不了买卖上的往来。果然,袁炳成问说:娃子,下半天来铺子里挂货的人多么?呃,有没有人专门来寄卖一块怀表?见对方语塞,袁炳成便也不客气,催喊说:你快把铺子开开,我亲自瞭一眼,否则我不素心。寄售所内货物驳杂,应有尽有,干脆下不去脚,堪比一座废弃的库房。袁炳成将一盏方灯搁在柜台上,突然间,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架子上的物品从黑暗中浮现而出,历历在目。陈朝露看见了古砚、旧纸、鼻烟壶、木刻雕版、铜锁、金戒子、银鞍、佛教法器、唐卡、青金石、破损的经书、镇尺、石头镜、乐器、羊脂玉、发黄的关照等等,简直讶异得不得了,却偏偏没发现一只怀表,失落是必然的。袁炳成逐层检查了一遍货架,手停在了一块空档处,指尖揩了揩污渍,搭在了鼻尖下嗅闻。葛家的儿子绍介说:那里原本有一座灯台,挂了货之后,我还灌上火油试过,上百年的老家当了,居然还可以点着。袁炳成叱问:仔细说,别连毛带草的。儿子道:呃,一件老古董罢了,枝形的灯台,寄卖的人当时释解说,他是在平田整地时挖到了一座无主坟,寻获了这个,所以才偷偷摸摸来挂货的。这东西在铺子里放了大半年,太晦气了,我爹正打算扔掉它,不承想,今个下午就出了货,价钱也合适。袁炳成再次揩下来一块污渍,这回不是嗅,而是含在嘴里吮了吮,蓦地松开了表情。儿子嘟囔说:也就怪了,下半天我也在铺子里,进来买灯台的那个人,竟然是一个瞎子。哎哟,我死活也不明白,瞎子点灯不是白费蜡么,他干么要花那一笔冤枉钱呐。这一时,袁炳成宽释地说:鸡有鸡道,马有马路,瞎子活在另一幕光阴中,你我自然不知,最好少打搅他们吧。

求问未果,两个人悻悻地踅出了寄售所,站在了庭院当中。袁炳成搓手道:女公子,看你也饿了,干脆咱们客随主便,在此将就一顿吧?言毕,袁炳成率先落座在了廊檐下,抄起筷子,吃得山呼海啸,旁若无人。陈朝露本来嫌怨那一群蚊蝇,但终究拗不过饥饿,便顺从了建议,捧住了饭碗。饭食像糨子,黄米熬煮的,上头砌着一层辣子炒番瓜。陈朝露盯看着旁侧的葛家儿子,忽然恶心开来,忙低下头去,偷偷地吐在了地上。这一霎,一只土狗蹿了出来,嗅闻了一番陈朝露的鞋子,又偎在了袁炳成的身下,舔舐着他的脚踝,好像很熟稔的样子。陈朝露胆怯极了,又拘于礼节,只好违心地吞咽着,直到袁炳成撂下了碗筷,声称去方便一下,率着土狗隐入了后院,她这才踏实了下来。阒寂中,葛家的儿子相问说:司铎是谁?陈朝露一愣:司铎就是神甫,你干么问这个?对方道:呃,我也是刚想起来,下半天来买灯台的那个瞎子,说他要去天主堂送给司铎,因为司铎喜欢收集古董,说不定他还能赚上一笔。陈朝露骇然地说:但那不仅仅是一件古董,你说过的,你灌过油,你还点着过它?对方点点头,接续道:的确,我灌满了火油,捻子还是新疆长棉搓下的,不过灯台有点漏,可能有沙眼吧。陈朝露款然一笑:难怪你身上那么难闻,你快进去换一件衣裳吧。

过了半晌,待袁炳成回返后,却不见了陈朝露的身影,显然是不辞而去。一阵脚声传来时,袁炳成突然炸了,一个饿虎扑食,双手卡住了葛家儿子的细脖子,掐断了他的喉咙,将其撂在了墙根里的花椒树下。

一辆简易马车狂奔着,穿行在武威城内,吓得墙头屋顶上的黑老鸹惊羽乱飞,叫声瘆人。马车是陈朝露临时雇下的,刚贩完菜,她只好坐在半车菜叶子上头,催喊赶紧,目的地是天主堂花园。从西安城出来,一路西行,陈朝露太了解那个修女的秉性了。这个时辰上,她一定雷打不动地在做晚祷,在望弥撒,司铎八成也陪伴在一旁,机会尚在。陈朝露探问说:几时了?菜贩子答:上半夜吧。陈朝露哀告道:我问的是几点了?答复说:看天色,应该是上半夜吧。陈朝露几乎疯了,揪住自己的头发,咆哮道:天呐,凉州乱了,凉州竟然连时间也没有,求求你,快抄一条近道吧。

星光下,天主堂花园内一派悄寂,安静得就像那几大缸清水,纹丝不动。晚祷结束后,修女和司铎踅出了殿堂,站在廊檐下互道晚安,一个是蹩脚的汉话,另一个则是当地的土语。凯瑟琳钻进了客房,掩上门,灯光打在了窗棂上。司铎咳嗽着,掸净了衣裳和鞋子上的灰土,扶住墙,摸进了自己的房舍。这一时,陈朝露趴在了花窗前,瞭见司铎摸出来一盒洋火,噗的一声,一根微弱的火苗挂在了眼前。陈朝露不打算客气,一口气给吹灭了,告诫道:不要举火,一旦你点着了这一只枝形灯台,火油喷溅出来的话,整个天主堂恐怕将要化为灰烬的。司铎的眼睛快麻掉了,盯望了半天,这才辨识出了对方,款然道:呃,主说,深夜的灯光才是一种爱,一种哲学。陈朝露厌倦了这种引经据典,坦言道:幸亏我及时赶来了,时间站在了我这一边,是这,你下午收集的那个古董,那一座枝形灯台,恐怕有危险,我的预感不太好。司铎的心思被窥破了,辩解说:我承认,有人私下里向我出售一件古董,但我足足等了一下午,他也没来,我的订金打了水漂。陈朝露稍感欣慰,讥诮道:这个也难说,一只灯台对瞎子用处不大,说不定明天你就会遂愿的,你得仔细才是。司铎举起一根白蜡,又擦着了洋火,不悦地说:千万别小瞧了瞎子,眼睛可以灭掉,但他们的心也许还亮着呐。陈朝露一时愧疚,知道冒犯了对方,索性戳穿道:神甫,夜色越深,你身上的嘀嗒声也就越明亮,越清晰,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火苗再次熄灭了,彼此又陷入了一片哑默的黑暗中。

不一时,司铎扶住门框,趔趄着出来了,立在了陈朝露的跟前,眼中储满了泪水。司铎撩开了大白衣,将那一只怀表摸出来,塞给了对方,哽咽道:你应该是主的使者,你拯救了我,没有让我彻底堕落下去!我现在物归原主吧,也请你保守这个秘密,替天主堂留下一个颜面。陈朝露接过了怀表,蔼然道:误会罢了,爱藏古的人,难免会贪心;这只怀表虽说也是一件老东西,但它不属于凉州,也不属于你。司铎局促难安,空洞的眼神游移着,直到一场漫天的大火在城中心一带燎原开来,方才解除了他身上的尴尬。

火焰肆虐着,照亮了半个武威城,仿佛给夜空镶上了一道燃烧的穹顶。

这一霎,四街八坊的人们蜂拥而出,站在天主堂花园的门口,拔长了脖颈子,远眺着王府街。司铎失神道:主啊,福音堂烧了,东边的那家福音堂发了这么大的火灾。陈朝露心知他的眼睛快麻掉了,便纠正说:不,不是一家,那两座毗邻的福音堂谁也无法幸免,一起葬身火海了。司铎当即哭下了,哭得像一介罪人:主啊,我知道这一场惩罚的根源,在这一片凉州的土地上,你的歌声竟无法降落,让我们像世上的孤儿,没有了凭依。悲伤是可以传染的,念及这一天的狼狈与仓皇,陈朝露悲凉地说:凉州就是一盘散沙,走着瞧吧,这里只会越来越荒唐走板,成为一块法外之地的,谁也束缚不了它。司铎犹在忏悔中,叨念说:主啊,我知道这一场惩罚的根源。陈朝露反诘道:哼,根源只在于那两家福音堂不睦,一个给另一个下药;这回一定是瞎子点灯,殃及了自身。在隐约的火光下,陈朝露冷不丁地瞭见,山西会馆的大掌柜袁炳成挤出了人群,像一个幸灾乐祸的看客,慢慢地踱了过来。

司铎也终于认出了对方,蓦地止住了哭腔,扑将上去,一把薅住了袁炳成的领口。司铎切齿地说:你个贼人,你才是幕后的黑手,你在天主堂这里没有得逞,所以盯上了王府街,现在又将福音堂烧掉了。袁炳成无辜极了:神甫,你可别乱嚼舌头,我是来看热闹的,火烧财门开,谁不想沾吉呀?司铎被一阵愤怒攫取了,抢白道:你几次三番地来找我,想霸占天主堂的这一块地皮,打算将山西会馆搬迁过来,我拒绝了你,于是你另有筹谋,今晚夕终于下了毒手。袁炳成推开了对方,苦楚道:真的,我只是来看热闹的;我刚才路过王府街时,瞭见巡警队拿获了那个纵火的瞎子,当场打了个半死。我还听说,这是你们教门里的内讧,夜饭之后,瞎子揣着一座枝形灯台,混在晚祷的人群中,摸进了隔壁的福音堂;那只灯台里灌满了玉门油矿的火油,瞎子被发现后,跟执事打斗了起来,后来执事被烧成了一根焦炭。闻听此话,司铎瘫坐在地,一时间泣不成声。袁炳成却犹不罢休,接续道:据瞎子招供,他携带的那一只老古董,恰恰出自天主堂,出自你的手,这一场教门中的内讧,你算是赢家一个。停顿一番后,又道:呃,已经下半夜了,看样子大火快被扑灭了,在下估计明日一早,巡警队肯定要来敲你们天主堂的门,问个究竟不可。

这个过程中,来自西安城的客人完全被无视了,恍若一粒风中的草芥,无足轻重。孰料,陈朝露恰是被这种轻慢给激怒了,逼视着那一只红鼻子,笃定道:大掌柜,即便我手中没有片纸寸言的证据,但我敢打赌,你跟这一场火灾脱不了干系。袁炳成豁达地说:女公子,在下洗耳恭听。陈朝露有备而来,历数道:其一,你下午时进入了这座花园,也许是替瞎子来踩点的,不巧发现了我和修女这两个访客,你生怕酿出太多的人命,所以才叫停了纵火;但瞎子不这么想,瞎子已经箭在弦上了,你也无法阻止。其二,你在会馆街上下棋,我有求于你,你当即感觉到可以利用我这个外人,拿我当一颗棋子,所以你带我去了沙金巷的寄售所,故意泄露了瞎子买灯,包括神甫大人喜欢藏古的细节,以备我将来做一名证人,替你效力;不承想,千般算计,万种谋划,你还是老虎丢了盹,露出了一些马脚。袁炳成蓦地抱住了双拳,逊然道:女公子,在下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这么揪住不放?务请你当面开示一番。陈朝露毕竟未脱学生气,自负地说:哈哈,你谎称自己久病未愈,打算叶落归根,但你实在不该将那一碗汤药泼在地上,这有悖常理。另一个,在会馆门前沏茶续水的那个伙计,后来摇身一变,做了寄售所的少掌柜,但他衣服上那种煎药熬汤的味道,却是一时间难以洗净。当然了,还有那一只狗。袁炳成一愣:狗?陈朝露点头道:那只狗认得你,对你很服帖。

一阵狂笑过去后,袁炳成突然沉静了下来,笃定地说:亏先人的,狗都认得我,偏偏女公子你兜头泼粪,一再构陷于我,让在下颜面无光。呃,实话说给你知道吧,我并不是山西会馆的袁大掌柜,我只是一家小寄售所的葛世权,虽然我的鼻子也烂掉了,烂得像一颗秋柿子那样。陈朝露愕然道:你,你是葛世权?答复说:正是,沙金巷只有一个葛世权,凉州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了。言毕,这个人萧然而逝,背影上高深莫测,犹如一道难解的谜题,让陈朝露一时不堪。

大概是在福音堂火灾事件的三年半之后,一本由上海岩波书局刊行的《修女西行记》,辗转流入了凉州境内,一时间道路纷传,谣诼四起。著者爱丽丝·陈在《凉州惊魂》一节中自述道:次日,东方既白,余与凯瑟琳、司铎及车夫遁出武威城南门,仓皇如丧家之犬,悲鸣似折翼之鸟,狼亢西行,丢盔卸甲,苟全了性命……是故,光荣和冠冕全归于主,一切赞美亦归于主。

在那一段晦暗难明的日子里,凉州人成团结伙,揣着天大的耻辱,频频叩开了位于原天主堂花园的山西会馆新址,究问缘故,却意外地得知,前任大掌柜袁炳成在奉调回晋的途中,不幸遭遇了惊马,当场车覆人亡,客死他乡。

在这一节的尾段,业已皈依了天主教的陈朝露如是说:……西途中,回望整个凉州,竟仿佛一块激进而愤慨的炭石,表黑里红,储满了一团机密的火焰。倘若假以时日,未来势必将石破天惊,引全体国人侧目。 /MODSCISh0DWZLptROLT3CI6av4hWNhgD1HxzS0tIpnDM9nyv0IGp1fTiyrxSE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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