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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八十九节

绞杀次日,沈阁兰在新城大营内诞下了一名男婴,属于早产儿,情况堪危。

彼时,这母子二人虽然离开了医务室,再次被圈禁在了那一座别院中,但身体状况不容乐观,每况愈下。军部原有一个班的医生和护理人员,皆为男将,对于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之类的完全在行,可现在面对着产妇和月子娃,一则不懂,二则嫌污秽,唯恐避之不及。显然,有一条神秘的指令在发挥作用,别院周围的警戒级别提高了,基本上被划为了禁区,不得擅入;军部的几个传事室也是气氛紧张,但凡邮差的铃声一响,特务组便及时出现了,其检查之严密,相当于马长官官邸左近的安保手段,竟也不知他们在搜查什么。无疑,别院当中的那一对母子,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咽也咽不下,扔也扔不得,令军部一时间两难。

岂料,政训员刘北楼接手了马超留下的这个担子,开始自由出入于这一片禁区。

实际上,这并非刘北楼的本愿,而是马长官的金口玉言,违拗不得。一日黄昏,刘北楼正在营区的宿舍里临帖,马长官突然进了门,自称饭后散步,溜达过来看看他,没啥要紧的。话虽如此,但马长官特地放下了一罐子春尖茶、一包冰糖和一袋子枸杞,这跟以前的造访迥然不同,判若二人。闲章了几句,马长官一时兴起,落座下来,捉住了毛笔,照着帖子临了几行字,并自嘲就像鸡爪子描下的,他这双手只配扛枪打仗,念不了文戏。刘北楼在旁边悉心伺候,一边恭维,一边研墨铺纸,忽然发现对方停下了笔,正在欣赏纸面上的两颗大字:

尚未开口赞美,刘北楼突然就被马长官搂住了,并肩站在了那一纸墨字前,共同赏析了起来。夕光从窗外洒落而下,力透纸背,让这两颗原本并不太端庄的汉字金灿灿的,似乎灵动无比,飞升在了眼前。马长官含笑道:北楼,你给我拆一下这两个字,猜中了有赏,猜不中你就去关禁闭,我绝不通融。刘北楼抢白说:阁下,你慢慢用茶吧,我这就去宪兵队报到,只要大人你高兴,我乐意去把牢底子坐穿。马长官自然是有备而来,下手很轻,当即给了政训员一个抽脖子,惜疼地说:你呀,你虽然在军事上头头是道,但是在男女之事上,你还没怎么开窍,七尺男儿,现在也不愿成家,夜里连个焐被窝的人也没有,我真替你着急。这是说媒的架势,刘北楼臊红了脸,又闻听对方朗笑道:呵呵,此乃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呀!

谁也不会料到,马长官乱点鸳鸯谱,竟然错乱到了如此地步,喜滋滋地说:沈阁兰、刘北楼,刘北楼、沈阁兰,你们一个是阁,另一个称楼,这是要在凉州扎根落户的意思吧?刘北楼骇然地说:阁下,你可千万不能陷我于不义呀!我不担这个坏名声,还请你收回刚才的话。马长官兴致犹在,吟哦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呵呵,你自己听听吧,我就不再过多地劝你了。人啊,人有时候还得认命,是命躲不过。刘北楼彤红绯赤的,辩白道:阁下,卑职向来以班、霍二人为榜样,认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所以一直独马单枪惯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可别赶鸭子上架呀。这个关节上,马长官才打出了底牌:尕兄弟,我得给你拴一根链子,时时看住你,以防你哪一天不告而辞,让我空欢喜一场,也让他人指责我容不下你这一位张良;再说了,依我对你的长期了解,你一不爱钱,二不喜欢当官,三不擅权,那沈阁兰总可以吧?呵呵,她可是北平城里的高材生,你们肯定能说在一块,彼此欣赏,琴瑟和谐。至此,刘北楼似乎恍然了,马长官已经将沈阁兰当成了一根钉子,打算钉住他,彻底地钉在凉州,钉在新城大营内,为其所用。刘北楼尴尬道:敢问,这是命令呢,还是阁下一时间的心血来潮?马长官又给了他一记抽脖子,含混地说:聪明人不可细提,你个人去揣摩吧。

临走前,发现政训员的眉头蹙成了一堆,马长官再次宽慰道:唉,沈阁兰虽然不是完璧之身,现在还拖着一个小油瓶,但你们都是新派青年,过去的那些烂事你最好既往不咎,这样你的心里也自在一点。倏忽间,马长官俯身耳语说:别着急,等过个三年五载,我给你在省城和凉州再说几房姨太太,绝不会亏欠你的;女人么,就像衣裳一样,多穿几件也累不死人,这次算你帮我一个忙。自始至终,马超这个名字根本不在话题之内,已然被抹掉了。

这天晚夕,刘北楼坐在门槛上,目送着一轮落日慢慢地沉陷在了远处的祁连山中。

沈阁兰刚开始坐月子,她自己本就虚弱不堪,还要照顾一个不足月的男婴,简直手忙脚乱,昼夜颠倒。男女有别,因为产妇恶露不断,恢复欠佳,加之护理人员吊儿郎当,刘北楼独自一人在门前门后地整天忙碌,真是急出了满头的疙瘩。无奈之下,刘北楼托人从附近的庄子里,请来了两名颇有经验的妇人,一个照顾月婆子,另一个经营婴儿,这才将他解脱出来,终于喘上了气。窝囊,真是窝囊透顶了,虽然马长官发了话,替他打开了方便之门,一切需求,均由军部解决,但一身戎装的刘北楼站在院子当中,忽然间觉得暗无天日,灰败不已,自己怎么就一念之差变成了用人,成了一个下九流的角色呀?慢慢地,刘北楼借故推托,甚少走进那一扇门里,担心沈阁兰开口盘问。每当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学生,问及西凉马超的行踪时,刘北楼总是敷衍地回答,他上前线了,军令如山倒,哪怕是拍十次电报,恐怕目前也召不回来。前线,这个词就像一盒万金油,刘北楼简直得心应手,百试不爽。

偶尔,话题略微扯开后,沈阁兰就问:前线在哪里?陕西,河南,还是两湖?答复说:打仗的地方就是前线,战局瞬息万变,谁知道呀。再问:西凉马超会不会出事?他只是个副官,他不应该冲在最前头吧?答曰:这个难说,子弹可没长眼睛,也不会挑人下手,反正每一次开战前,我们都会写一份遗书,把后事给交代清楚。又问说:那么,你估计马超秋天回来,还是明年才能回到凉州?政训员模糊处理了:最迟,我说的是最迟,等全中国统一后,等天下太平了,他也没有不回家的理由,这个得需要耐心。

好在,有了这名男婴,上述伤筋动骨的话题并不太多,沈阁兰渐渐脱去了以往的青涩与稚嫩,身心当中突然焕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母性,迅速恢复了起来,颊脸上也有了血色。听两个妇人讲,沈小姐啥也不错,唯一的麻烦在于奶水不足,甚至下不了奶,而婴儿又过于羸弱,对羊奶和牛奶很排斥,一喝就吐,真是棘手呀。刘北楼不谙此情,不悦地说:笑话,什么叫下不了奶,母亲哺乳孩子,岂不是天经地义么?妇人们压根不知道这个军官的身份,怂恿道:那好,我们回避一下,你进去用嘴拔一拔,把奶头给拔开了,也许还有指望;哎呀,你看你,你还脸红了,你自己的婆娘,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呀?刘北楼心知被误解了,干脆也懒得辩白,相问道:除了这个,还有更好的办法么?妇人们齐声说:鱼,最好是鱼,鱼汤最下奶了。

放眼整个凉州,去哪里寻一条鱼呀?刘北楼问遍了武威城内的市场,一时间被难死了。

不过,就像俗话所说的那样,天无绝人之路。在跑出了武威城,返回新城大营的路上,刘北楼恰巧经过了承平堡,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这下子有了。彼时,承平堡的门楼子上仍旧悬挂着一杆杆黑旗,鸦雀麇集,狐狸和黄鼠狼出没其间,整个堡子里凋敝、破败而荒凉,少东主顾山农矢志守孝三年,犹如老僧闭关,不闻声息。实际上,堡子周围安插了不少的特务与暗桩,昼夜游走,监视着这一座城池,从未间断。刘北楼很清楚,此乃军方跟承平堡的对峙,措施是软禁,军地双方的矛盾与冲突时大时小,这不过是其中僵持的某个阶段。缘于这一身制服,也因为刘北楼以前就是权家的常客,即便在权爱棠大人下世、顾山农困坐愁城之后,他还会偶尔叼个空子,前来叙叙旧,聊聊天,甚至采摘上一束野花,在角院里祭奠一番故人,所以这一路上无人拦挡,径直叩响了承平堡的大门。

顾山农既不惊怪,亦无热情,让了一碗热开水,便落座在旁侧里,一边眯眼诵念着,一边捻动着佛珠,整个面貌土苍苍的,似乎又瘦了一大截。鱼?你让我去找几条活鱼?亏你能想得出来,你没瞭见我手上的珠子么?哼,你这样教唆杀生,真是罪加一等,孽报呀!顾山农立时翻了脸,下达了逐客令。刘北楼身为政训员,一副天生的好口才,不费吹灰之力,当即就让对方稳静了下来,乖乖地洗耳恭听:少东主,你在这里守孝,陪伴亡灵,这件事对过去无补,也对将来无益,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活人,挣一个虚妄的好名声罢了,但婴儿不同,婴儿乃是现世佛,你不出手搭救,你这个经岂不是白念了?顾山农讥讽道:北楼兄,没听说过你娶妻生子呀,这么快就当了爹,你真不愧是行伍出身,凡事都是先知先觉,领先一步。这么着,刘北楼也算是掏出了心窝子,简略地绍介了一番沈阁兰、马超和婴儿的来龙去脉,再次央求对方拔剑相助,尽快给一个结果。顾山农收起了佛珠,慨然道:

“呵呵,既然你北楼兄准备做一介救命的金刚,那我顾某人绝不当无情的罗刹。”

“有劳少东主。”

“呃,凉州有鱼,但是又远在天边,我准备今晚夕动身。”

“天边?天边在哪儿?”

“石羊河,在石羊河的下游。据我所知,羊拐骨码头那一带的鱼最肥最美。”顾山农已然摆脱了浑身的丧气,眸子很亮,表情上也焕发出光芒,“是这,城外面虽然也有几条小河汊子,但是水不深,必定鱼也不大。要摘最好的雪莲花,那还得上祁连山;要捉最肥的鱼虾,只能去石羊河下游了。现在秋水泛滥,泥沙俱下,估计码头附近的情况还不错。”

刘北楼眺望着北疆的天空,有点后悔,但又被对方的血勇与慷慨所鼓舞:“问题是,少东主你如何才能走出堡子,堡子外可有一群杂种在拦路呢?”

“呵呵,这就是你北楼兄的高明之处。”

“此话怎讲?”

“喏,我怀疑你真的未卜先知,能掐会算,抽了上上签,你早就预料到有一天,所以我准备要土遁了。”一面玩笑,顾山农一面跺了跺脚,朝地底下努了努嘴,那是地宫的位置。刘北楼会心一笑,地宫的建造源自他当初的建议,不承想,居然就被权爱棠大人采纳并实施了,这才有了那一条秘密通道,于是骄矜地说:

“你可别小瞧我,卑职当年在土木工程这个科目上成绩甲等,位列全校第一。”

“岂敢,外父大人在世时,他对你的赏识和夸奖,让我这个做女婿的也眼红。在下是他老人家从街上捡来的,可你却不同,在那一年的军地联谊会上,于百千人当中,他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你,从此跟你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莫逆无比呀!”

刘北楼眼圈一红:“少东主多多谅解,我不该打扰了你的孝心。”

“也好,趁着月黑风高之时,我也想出去骑骑马,透透气,松活一下骨头;我快要锈死了,假如你今日不来找我,恐怕我就会锈成了一块秤砣。”顾山农活动着臂膀,不想让对方继续悲戚,笑说,“晚饭是廖逢节天天送来的,他骑的是我那一匹枣红马,刚好。”

“阿尔金马?”

“嗯,它耐力强,肯跑,舍得下力气。我争取快去快回,不耽搁你的事,也不会让那个月娃子饿肚子,毕竟我还算是叔伯辈的人么。”

于是,双方约定了接货的地点,大致的时间,互相揖了一礼,就此辞别。刘北楼临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事,仓促地喊了一声少东主。顾山农一怔,冷不丁地瞭见对方抛过来一样东西,慌忙接在了手中,定睛一瞧,竟是一套军装和帽子,显然是刘北楼刚刚扒下来的,而他现在只穿着秋衣秋裤,还了俗似的。刘北楼叮嘱说:

“喂,老虎皮辟邪,你带在路上,或许能省掉不少的麻烦。”

“军人也迷信么?”

“呵呵,我如今是精沟子撵狼,要命不要脸。”

刘北楼居然使出了一句凉州土话。

很快,石羊河里的几条鱼,游进了新城大营,游进了那一口铁锅。刘北楼站在灶台旁,抽吸着鼻子,一股鲜香而浓烈的味道,犹如久别的甘霖,温和地洒在了他的心中。这一刻,刘北楼醒转了,唏嘘不已,自打他来到凉州之后,鱼不仅绝迹了,似乎连这个词也被打入了冷宫,甚少提及。鱼汤炖好了,奶白色的液体,两个妇人把汤汁滗出来,将剩下的那半碗交给了政训员,让他赶紧解解馋。妇人们失笑再三,戏谑说还没见过像你这样贪吃的男将,忍心从婆娘娃娃的嘴里抢食,啧啧,居然连一口汤也不放过。又当场揭丑,说先前让你用嘴去拔一下你媳妇的奶头,你偏偏脸红,现在却甘心吃剩饭,你真是有出息呀。刘北楼突然被呛住了,更不幸的是一根鱼刺卡在了嗓子里,一连几天,说话声尖尖的,就像一名太监。

日光恬静,像诵经声那样撒在了庭院里。树上的叶子泛黄了,飘落了,秋天在响。

刘北楼斜在躺椅上,一边晒阳,一边思忖说,生命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冰雪化成了水,水养大了鱼,鱼又奇迹般地变成了乳汁,喂进了一个婴儿的嘴里,让他将来长大成人。那么,这一连串的逻辑,这一种神秘的因果,究竟所为何来?爱,只有爱。爱才是泥壤,爱也是雨露,爱更是一粒强劲的种子,让这个世界生发出无数的根须、枝条、叶片与鲜花,繁茂而婆娑,壮烈而明丽。终于,刘北楼解开了这一道命题,倏忽间释然无比,欣慰极了,觉得婴儿的啼哭也那么悦耳,怎么说呢,就连沈阁兰的呻吟,似乎也是一种撒娇的表现。

祁连山下的天空高邈、幽深而广袤,这不仅仅缘于日月星宿的提携,也不是因为雪山的反光。实际上,这一座名叫凉州的佛龛,乃是一辈辈人接续供养的结果,这才筑就了今日的法相、慈悲和肃穆,并一再召唤后来者,继续这如水的天命,未竟的道路。恍惚中,那些挂在晾绳上的尿褯子散发出来的屎尿味道,那些从窗缝间飘逸而来的奶水气息,那些灶火,那些半夜三更拍打婴儿入眠的歌诀,让刘北楼一度觉得,在残酷且漫长的内战之余,这个热烈的人间,仍然有一些值得追索的东西,那是他陌生的领域,虽然艰难,但必须去推敲,去叩问。这么着,刘北楼忽然焕发出了大把大把的精力与想象,先是抱来了一堆木头,又拿来了一套工具,将这座别院变成了木匠的工房,挥汗如雨,夤夜而战。

到了深秋的时候,沈阁兰的窗台上,陆续摆放了各种各样的木鸟,大至鹰隼,小至麻雀,有十几样之多,另外还有骆驼、奔马、山羊以及虎豹大象,简直就像走进了祁连山里的榛莽丛林深处。这些木偶虽然笨拙,也显得不伦不类,但作为一名新手的初次尝试,它们却又显得亲切可信,令人爱不释手。鉴于是一个男婴,刘北楼犹不罢手,陆续制作出了弹弓、木剑、风火轮、方天画戟、手枪、紫金冠和盾牌,眼见着天气寒凉了下来,水将要结冰,于是又削了几只陀螺,打制了一辆滑冰车。待收工之后,刘北楼的目光检阅着那一堆飞禽走兽、刀枪剑戟,突然觉得自己就像兵马大元帅,如今只差一位未来的先锋官了。

岂料,天不遂愿,那个男婴在出生三个月之后,因为体质太弱夭亡了,实在可惜。

这等于是要了沈阁兰的半条命,她哭得肝胆俱裂,死去活来,身体犹如一只呜咽的琴箱,在秋风中吹鸣不息,昏厥不堪。可偏偏在这个关节上,刘北楼又狠下心来,干了两件雪上加霜的事情。第一,他用一把火烧光了那些木偶和玩具,不想让沈阁兰睹物思人,该消失的,统统消失在了那个寂灭的季节当中;第二,他找了一个恰当的时机,坦率地告诉沈阁兰,西凉马超死了,在前线战死了。

不,刘北楼当时用了一个神圣且凛然的词汇,殉国了,西凉马超不久前以身殉国了。说完这些,刘北楼给自己的鼻梁来了一拳,鼻血喷溅而下,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减轻内心的罪恶与磨折,也可以分担一点点对方的痛苦。之所以如此,刘北楼也是权衡再三,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钝刀子割肉,反倒不如坦诚相告,将痛苦合二为一,让沈阁兰一次性地渡过这场劫难,不再吃二遍苦,遭二茬罪。本来就产后虚弱,气血两亏,加之丧子之痛在作祟,沈阁兰闻听了这一噩讯后,已经没有力量去悲伤了,或者说悲伤就像一床厚重的棉被,紧紧地压住了她,让她只能在梦中晾干泪水,淘洗往日的一切。刘北楼丝毫也不敢大意,生怕沈阁兰寻了短见,他白天在院子里徘徊,入了夜,又自愿成了一个加强哨,戳在窗户下,张着耳朵,瞭见冬天像一支白色的武装,攻城略地而来,将整个凉州收服在了冰雪的旗下。

也算是仰仗了那两个妇人的精心照顾,沈阁兰的状况最终并没有彻底变坏,而是渐渐向好,这一点可以由奶水作证。虽然失去了哺乳的对象,但沈阁兰下奶却很厉害,一天几次,每次都是小半碗,凉却之后,上面浮着一层淡黄色的油脂。可惜了,这些金贵的奶水要么被泼掉,要么就被冻成了碗坨子,扔在了墙根下,慢慢地让风干了,连妇人们都在淌眼泪,直呼造孽呀造孽。那一日,刘北楼刚刚进门,发现一个妇人端着半碗温热的奶水,正打算泼掉,遂慌忙拦住了,叮嘱她赶紧灌在水囊中,待收集上一半时,另作他用。妇人也是好奇,究问不停。刘北楼灵机一动,谎称自己在军营外的镇子里有一个结拜兄弟,恰巧最近得了一对龙凤胎,奶水不够吃,不如转赠给他们,也不啻为一桩功德。孰料,这句话被转述给了沈阁兰以后,她忽然精神大振,看似熄灭的心火重新被点燃了,母性的力量又让她恢复得很快,奶水不说,竟然还渐渐地有了笑声与寄托,一天几次地追问那一对龙凤胎的情况。

事实上,刘北楼偷偷带着沈阁兰的那些奶水,骑马走进了承平堡,全美了梅郎中开出的一张偏方,用于疗治顾山农刚刚出现的疾患。此处按下不表。

一整个冬天过去后,沈阁兰不许旁人搀扶,她自己从热炕上爬下来,迈出了卧房,瞭见了马棚下的银子。凉州之行,让沈阁兰的生涯发生了急遽的变化,上天赐予了她很多,却在一夕之间又狠心收走了全部,如今只剩下了这匹白马,这个哑巴伴当。显然,银子也认出了这位命名者,咴咴地嘶叫着,十分亲热。沈阁兰蹒跚过去,搂住了马颈子,抚摸着它的鼻门和长耳,泪水如同开春后的一股股涌泉,再也抑制不住了。刘北楼担心她旧疾复发,陷入新一轮的悲情当中,便决定带她走出军营,去外面散散心,调剂一下情绪。恰巧,武威县府和郡老班子共同组织了今年的打春牛活动,耍狮子,划旱船,扭秧歌,整个仪式要持续三至五天,百姓们更是闻风而动,期盼着沾吉。沈阁兰犹豫了片刻,半信半疑地答应下了,换完衣服,歪歪斜斜地骑在了马背上。

意外的是,军营的大门畅行无阻,进出自由,竟然无人拦挡,甚至连一句盘问也没有。可越是这样,刘北楼越发相信,特务组已经开始动作了,不管他和沈阁兰走到哪里,一定有一张秘密的罗网,时刻罩在头顶,盯梢着这一切,诸如英雄救美、连夜遁逃、双双私奔之类的举动,不是愚蠢,便是找死,那不过是戏台子上的演义。这么着,看完了热闹的打春牛,刘北楼又将北平城的女学生安全带了回来,一根汗毛也不曾丢失,她却多了不少的笑声。

这个口子一开,后续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下一回,也就是旧历四月八,刘北楼率着沈阁兰去了海藏寺;这一天是浴佛节,整个绿洲上的善男信女们齐聚于各个山门,香火炽烈,法会空前,自然是尽兴而归。到了端午节,武威城里全是大集,但这一双男女对别的门类不感兴趣,只专注于吃喝,从南吃到北,又从东吃到西,带着一肚子的稀罕回到了院子里,感觉各自都胖了一圈。有天傍晚,反正既不是年,也不是节,刘北楼拽着沈阁兰跑出了军营,在城外的麦田里穿行,恰逢麦子扬花的季节,让女学生不禁潸然,一种丢失了许久的浪漫突然充溢于怀,一边踱步,一边吟哦。天气热了,刘北楼变换方式,频繁地领着沈阁兰去了军部的靶场,先是短枪,后是长枪,她甚至还尝试过几次机关枪,嘟嘟嘟地扫射一番后,仿佛将板结在内心的苦楚与怨恨,统统地发泄了出来,情绪一下子晴朗了。更多的时候,两个人毫无目标,放开了缰绳,整日浪达在旷原干滩上,天地之间寂寥一片,仿佛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饿了啃干粮,渴了灌水囊,大有一番互相托命的感觉。不错,正是在这种润物无声的疗治过程中,沈阁兰缓慢地痊愈了、康复了,除了被羁押的身份未变之外,仍旧是那个当初刚刚进入凉州地界的女学生。

也许,只有刘北楼知道,沈阁兰眉宇之间的那一抹哀愁,却是怎么也擦不掉的。

中秋节前夕,从内地来了一个军事代表团,刘北楼奉命参加了培训。这一晚的课程讲授东北局势,以及日本国的最新动向,机密级,参与的人数很少。听了半截子,刘北楼就被紧急喊出了会议室,萧索地站在秋风中,头顶一轮月亮,也不知因何待命。半晌后,一群人踅出了马长官的官邸,你请我让的,乌泱泱地迎面而来,气派不凡。月光浑白,笼盖在了这一座军营之上,大概距离七八米的时候,刘北楼瞭见当中的那位摆了摆手,遣散了其他人,独自一个走了过来。陆军中将,刘北楼借着微光,清晰地认出了对方身上的军衔,当即立正,敛住了表情,一点也不敢造次。

喏,报上名字来?对方温婉地发问。卑职刘北楼,向长官报到,听候吩咐!吼喊道。这一刻,对方却忽然哑默了,绕着政训员转了三圈,最后停在了面前,目光像一把梳子,将刘北楼上下左右地捋了好几遍,扑哧一声笑开了。刘北楼一时紧张,脊背上出了汗,却冷不丁地发现对方一拳挥了过来,捶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像是斥责,又像是关爱。混蛋,你小子在凉州吃了几年的野食,居然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睁开眼看看吧,对方摘下了军帽,笑得更厉害了。刘北楼斗胆盯望过去,如同在做一场梦似的,激动地说:老师,老师怎么是你呀?

原来,军事代表团的这位团长,偏巧是刘北楼在武汉时期的授课老师,师生之间原本就关系和睦,情同手足,不料经年之后,却意外地重逢在了西北腹地,一时间悲欣交集,四目相对。傍晚时,在官方的宴会上,团长特地提起了这名弟子,打算晤面,马长官顺水推舟,赶紧安排了下去,让刘北楼即刻待命,不得有误。这还不算,马长官或许有意结交这一位上级大员,跟团长咬了半天的耳朵,如此这般地勾兑了一番,这才将贵宾送出了官邸。目下,刘北楼真想扑将过去,将老师搂抱在怀里,美美地转上几圈,哪怕摔倒了也是一种幸福;但是囿于身份,他不敢放肆,只能笔挺地站着,恪守军纪。稍息,别这么见外,你是凉州的客人,我也是凉州的客人,咱们就当还在校园里那样,你陪我去散散步吧。团长丢下了这句话,率先离开了,刘北楼赶紧摘下军帽,寸步不离地尾在了后面。

依旧是在做梦,事后回忆起来,刘北楼竟也不知道当时到底兜了多少个圈子,反正月亮东升,月亮又到了中天的位置,记忆毛茸茸的,犹如营区上空的那一层白纱,在银河之水中漂洗着。除了国内局势以及当前的战局,团长还简略地绍介了他此行的任务,语气要么悲观,要么激愤,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刘北楼根本不敢插嘴,也插不上嘴。其间,团长还问及了刘北楼的个人事项,人际关系,当下的处境与打算,甚至开诚布公地提出,假如学生想动一动,换个环境,他完全有能力将其调回内地,跟昔日的同学们一起共事,前景可期。老师的苦心,包括这一番悲深愿重的提携之意,虽然可亲、可敬、可感,带着滚烫的情义与温度,却并不曾引发刘北楼的共鸣,而是被他一再地婉言谢绝了。

临分手前,团长忽然攀住了学生的肩膀,蔼然地问说:老弟,弟妹都还好吧,你也不带来见见我?刘北楼失声道:弟妹,什么弟妹?团长抿笑道:嗐,你还给老师打埋伏呀?沈小姐,我说的是那位北平城来的沈阁兰,马长官可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你别想蒙混过关。往事一箩筐,乱如缠麻,刘北楼料定马长官一定掐头去尾,极力渲染了他跟沈小姐的关系,一方面取悦于团长,另一方面也彰显他马长官爱兵如子的襟怀,但此刻又不能如实相告,遂敷衍道:沈小姐近日不适,等下次吧,下次再来拜谒阁下,还请老师宽宥。岂想,团长忽然变色,截铁地说:不,我这一生也来不了几次凉州,唱不了几首《凉州词》,我必须见,而且明天就见,这是命令。见刘北楼蓦地立正,抬手敬礼,团长便缓颊道:呵呵,马长官也是有心人,为了我见弟妹这件事,特地安排了一场交际舞会;这样吧,明天晚上我在礼堂门口恭候沈小姐和你,不得迟到,否则我关你的禁闭,让弟妹一个人去哭鼻子。

这天夜里,刘北楼彻底失眠了,不知道该如何向沈阁兰开口,讨来一份大赦令。

天亮后,依旧没有一个过硬的理由去游说对方,刘北楼坐在别院门口抽烟,一直盯看着脚下的蚂蚁在忙碌,脑子里却如同一锅糨糊。偏巧,门内传来了妇人们的嘀咕声,说沈小姐就要洗头了。刘北楼闻声进去,接过了水勺子,一面帮着冲洗她头上的胰子泡沫,一面开口央求。洗毕,沈阁兰擦拭着头发,只问了一句话:北楼,他真是你老师么?刘北楼举手发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我不可能撒谎;只是要委屈你了,拜托你假冒上一时半会,等这一夜过去后,他们代表团也就离开了凉州,到时候我再谢你也不迟。呃,那请你稍等等,我给你一个答复,沈阁兰丢下这句话,转身进了卧房。

半晌后,沈阁兰款然出来了,她竟然云鬓轻拢,勾眉画目,一副高高挑挑的妩媚样子。尤其让刘北楼惊讶的是,沈阁兰简直就像变戏法似的,身穿一件白色的旗袍,想必它一直被压在了箱底里,难得展示。门外的两个妇人瞭见后,不停地在吐舌头,啧啧声不断。行么,这样子行么?相问道。刘北楼登时开怀不已:呵呵,不是行,简直是太行了!

新城大营的礼堂高广明亮,洒扫一新,门前扎了一座旗门,各式鲜花和彩色的飘带装饰其上,煞是喜庆。礼堂的门楣上悬挂着一面横幅:共和之风吹边地,凉州圆月盼统一。这场由马长官倡议、军部主导的交际舞会,显然是不惜血本,穷尽了各种手段,只为了博取军事代表团的欢心,更确凿地说,专门为了那一对师生而举办。门前的小广场上,竟然还有一个弦乐班子在演奏,整齐划一,声音明丽,犹如头顶上吹掠而去的一阵阵秋风,令人心旷神怡。更为奇特的则是,军部获得了一份情报,武威城内的天梯驿馆入住了一帮洋女人,她们来自欧洲,乃是德国人开办的酒泉海关医院的女眷们,如今探亲结束,准备取道凉州、兰州和西安城回国。军部派出了一辆卡车,带着邀请函,将这些高鼻深目、金发白肤的女人接进了营区,礼堂门口顿时热闹了起来,音乐声也更加优美了。

踏着夕光,刘北楼挽着沈阁兰,出现在了小广场上,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团长破例迎出了大门,目光一怔,仔细打量了一番北平城来的女学生,微微颔首,满意地笑开了。刘北楼立正,敬礼,问候了老师,又赶紧将双方互相绍介了一番,已是大汗淋漓,语无伦次。团长摸了摸口袋,掏出来一只首饰盒,释解说这是他跟弟妹头一次见面,略表心意,还望笑纳。沈阁兰道了谢,款款接在了手中,打开一瞧,却不是什么金银之类的东西,竟然是一枚烁烨光华的一级勋章,不由得迟疑起来,目光求助于政训员。刘北楼也是惊了一跳,当即认出了此物,当年在军校念书时,他曾经在校史馆见识过这枚勋章,北伐的纪念,孙中山先生签发的嘉奖令。他一时间大感慌乱,哀恳地说:老师,这个不可,万万不可!团长摆了摆手,迅速叫停了这个话题,不想生发开来,忽然问说:沈小姐,敢问你是什么属相?沈阁兰道:回老师的话,学生属鸡。团长思忖着,感慨说:嗯,属鸡的真好,金鸡一唱天下白么!不过我倒更希望你属别的,也好让我放下心来,不再忧心这天远地偏的凉州一角。沈阁兰含胸,求问说:老师希望学生属什么?晚生必当遵奉,还请阁下明示。这一霎,团长兀自笑了,笑得穿云裂帛,声音滚烫:呵呵,拜托沈小姐你了,我可真希望你属武松,女武松,请你前来这个人间伏虎,降伏了这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说着话,团长猛地捶了刘北楼一拳,叮嘱道:你小子听着,你的劫数算是来了,我这个老师以往管束不住你,任你走南闯北,天下飘零,但现在我请来了一位景阳冈上的女武松,以后我可就撒手不管了,让沈小姐慢慢调教你吧。闻听此言,属虎的刘北楼蓦地涨红了脸,点头称是。

团长伸出了胳膊,殷勤相邀,沈阁兰大方地挎住了他的臂弯,双双步入了礼堂。刘北楼跟在后面,手里多出了一只首饰盒,思想着如何璧还回去,此乃老师戎马半生的荣誉,即便人家真心相赠,但作为门生,分寸还是要有的。当然了,这根本难不倒政训员。

礼堂内,司仪念完了欢迎致辞,宣布舞会开始后,音乐声便淹没了众人。

比起那些奔放而热情的洋女人来讲,沈阁兰的恬静、文雅与微笑,显然要略占上风。尤其是她身上的那一件旗袍,充满了东方韵味,既内敛,又性感,既独特,又不过于招摇,俨然成了整个舞会的焦点,引得人们目光丛聚,喝彩声不断。虽然身处军营,但参会的大多数是捉笔杆子的副官们,正应了凉州人的那句话:副官多如狗,县长满地走。刚开始,还轮不到刘北楼上场,他规矩地坐在一旁喝茶,不停地和周围打招呼,心思却系在了沈阁兰和老师的身上,竟然疏忽了同僚们的调侃、暗示与贺喜。其实,双颊一直烧烫着,并未消停,刘北楼瞭见老师一边迈着舞步,一边跟沈阁兰有说有笑,还时不时地回头瞥望自己一眼,八成是在告状,在揭露他当年的种种不堪。呵呵,这才是真正的见面礼,难怪沈阁兰笑得那么开心,舞步也更加轻盈了,一扫往日的忧郁和阴霾,表情上布满了彤云。跳罢了一曲,又接着跳另一曲,有几个洋女人分别跑过来,邀请刘北楼入场,但都被礼貌地拒绝了,连称不会,根本不会。这时,老师停下了舞步,也许是跳热了,脱掉了军服和帽子,一个副官跑上前去,接在了手里,赶紧退下场,径直去了隔壁的衣帽间。哦,机会来了,刘北楼攥着那只首饰盒,谎称想去方便一下,悄然离开了同僚们,闪出了偏门。

殊不知,机关算尽,刘北楼竟然一脚踏进了事先挖好的陷阱,一朝成囚。

璧还了那一枚勋章,从衣帽间踅了出来,刘北楼打开走廊的窗户,刚想透透气,却瞥见左右两侧跑过来一群同僚,三七不问,将他迅速制服后,立刻押入旁边的一个房间。眨眼间,刘北楼发现自己除了一件裤头,浑身光溜溜的,被绑在了椅子上,同僚们拢成一圈,吆喝着要给他化妆。挣扎是徒劳的,又不敢呼喊救命,刘北楼只有乖乖地忍受着,腮帮子上被抹了黝黑的锅灰,额头上擦了一层蜂蜜水,嘴唇上也被涂了胭脂,最后对着镜子一瞧,彻底的丑八怪,完全是一介罗刹鬼。这还没完,同僚们替他松了绑,架住了胳膊,强行给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红罩衣,系住了纽扣,而后在腰间束了一根黄绳子,绳子的左右挂上了两辫子大蒜,肚子上也吊了一只黄铜的响铃,丁零零作响。帽子是报纸糊成的,锥子状,大约有一米高,夸张地戴在了刘北楼的头上,脖子里另外挂了一串鲜红的干辣椒,这才罢手。刘北楼懵懂地说:哎哟,让我请客的话,大家不妨直说吧,我在城里头最好的馆子设宴,我恰巧领了这个季度的津贴,但是想要让我唱戏,诸位可能就要失望了。同僚们并不言传,一个个坏笑着,似乎这个恶作剧还不能收场。

少顷,礼堂内的舞会暂停了,代之而起的则是一阵阵军乐声,铿锵有力,直冲云霄。

同僚们闻声而动,立刻打开了房门,将刘北楼连同他屁股下面的椅子一道抬起来,呼啦啦地冲出了走廊,现身于礼堂。这个关节上,礼堂内的情况也是骤然一变,与会的所有嘉宾,不论是军事代表团的诸位成员,还是社会各界及新城大营的参与者,已经分列两厢,掌声雷动,纷纷拔长了脖颈子,眺望着主席台的方向。随着军乐声的奏鸣,一条红色的横幅缓缓地升起来了,最终停在了主席台的上方,自右至左有一行夺目的标题:恭祝刘北楼先生沈阁兰小姐喜结革命伉俪。

大厅中央,沈阁兰同样也是手足无措,表情僵硬,先是发现一顶漂亮的花轿抬进了礼堂,停在了自己身边,接着她就被一袭红盖头蒙住了脑袋,眼底里一黑,完全不知其详。一帮海关医院的女眷更是开心极了,她们见过不少的婚礼,但是从来也没目睹过如此奇异的东方仪式,尤其是这样的怪诞风俗,于是嘻嘻哈哈地挽成了一条人链,围着一对新人又唱又跳。刘北楼被松了绑,撤掉了椅子,拉拽到了沈阁兰的身畔,司仪将一条红绸带拴在了两个人的腕子上,此乃永结同心、生死不弃的意思。

军乐奏完了,掌声就像一群鸽子栖落下来,团长和马长官出现在了主席台上。

也许,他们事先就已经达成了默契,有所分工,一唱一和。团长忽然以娘家一方的身份讲话,不吝辞藻,尽情夸奖了沈阁兰的美貌、学识和温柔,肯定了这一场浪漫的爱情传奇,北平至凉州,凉州至北平,一对璧人跨越千重山、万重水,能够在战火硝烟当中相识、相恋并修成正果,这既是革命之锻造,亦是共和之果实,犹如此时此刻的窗外月光,实在是令人感慨与钦佩。末了,团长又玩笑说:马长官,我可是将闺女亲手交给你了,交给婆家人了,以后就由你们去调教吧;在下跟代表团明日就要离开凉州了,我希望随时能听到沈小姐的喜讯。马长官当即拍了拍腔子,郑重地承诺了,又顺手接过副官递来的一纸婚书,以证婚人的身份宣读完毕。

仪式仅仅是序幕,接下来的闹婚环节,那才叫一个乌烟瘴气,整个军营里秩序大乱。

沈阁兰被塞进了花轿里,但红绸子的另一头却绑在了轿杠上。刘北楼同样无法脱困,只有亦步亦趋地跟在花轿旁边,一方面提防突然袭来的抽脖子和拳头,另一方面又害怕摔跟头,这件红罩衣实在是太长了,曳在了地上,举步艰难。八名孔武有力的士兵掮起了花轿,一阵风地跑出了礼堂,因为舞会的下半场即将开始,洋女人们成了主角。门外,月光广漠地照耀着,夜空中甚至有一群迟滞未归的雀鸟在鸣叫,在伴舞,似乎这就是一个不眠之夜,丝毫也没有战争的任何迹象。花轿在营区内反复兜圈子,前头是铙钹与锣鼓班子,后面则是负责分发糖果瓜子的小分队;官兵们倾巢而出,乌泱泱地挤在了两侧,讨要礼物是小,主要是想一睹新娘子的风采。因为这个口风已经放出去了,说政训员娶了那位貌若天仙的女学生,她的姿色和惊艳,不仅折服了军事代表团团长,就连向来不苟言笑的马长官也走出了官邸,与民同乐,毫无一点点长官架子。天呐,这可是两位陆军中将,一位担任了证婚人,另一位千里来送亲,并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何等的面子,何等的荣耀!这不单单是新城大营的喜日子,也许还预示着凉州的这一锅水终于滚开了。

游街,公然示众,凌辱不断,刘北楼一边愤怒,一边懵懂地跟随着,笑容僵硬,但耳朵却格外灵敏,隐约地捕捉到了花轿上的那一丝啜泣声。乱世儿女,这一对在中国的边角之地苟活性命的青年,实际上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那样,于四野八荒吹来的秋风中身不由己,颠沛跌宕,难以把握住此刻的方向,更无法驾驭个人的命运,只有随风飘零,载浮载沉,永远地悲观下去了。渐渐地,刘北楼已经习惯了闹婚的把戏,不知道身上究竟挨了多少拳头,脖颈子好像也肿了,举首盯望着营区上空的那一轮明月,暗中告诫自己,不可翻脸,更不能逃跑,因为沈阁兰一旦失去了他这个靠山,其结局将悲惨万状。这一刻,虽然人影绰绰,但周围似乎都消声了,哑默了,唯有沈阁兰的泪水带着轰鸣声,一滴,又一滴,溅落在了刘北楼的心底里。不,它甚至不叫眼泪,而是镪水,而是水银,腐蚀并磨折着这个青年军官的意志,让他在最后的关头,突然间觉醒了,腾起了一种不可遏止的保护的欲望。

爱,也许真正的爱意,就是从卑微与死境中诞生的,仿佛粪土之花,也犹如夜半歌声。

终于结束了,官兵们押送着花轿,蜂拥进入了别院,先将新娘子抬出来,款款地放在了卧房的炕上,又将刘北楼赶进去,迅速撤走后,反锁了院门。军营上空,熄灯号吹响了,大概是子夜时分吧,但这间屋子里却是灯火如昼,充满了喜庆与欢愉的气氛。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墙上用红色的毛线勾勒出了一对喜鹊的形状,桌子、椅子和衣橱是崭新的,炕上码放着簇新的被褥与枕头,就连脸盆架子、毛巾和香胰子也是新配的。原来,趁着礼堂内的仪式进行的空隙,内务组已经迅如闪电,把这里布置成了一间漂亮的洞房,甚至将刘北楼宿舍里的全部家当也统统搬了过来,等于宣告了他单身生涯的结束。红烛突然炸裂了,打破了这一刻的尴尬和寂静,沈阁兰慢慢地摘掉了红盖头,回眸一望,讶叫了一声。

眼前,刘北楼就像一个十足的小丑,袖子被撕烂了,脖领子也绽开了,头戴一顶锥状的纸帽子,颊脸上的锅灰与胭脂,犹如开了一家酱菜铺子。刘北楼傻呵呵的,瞭见沈阁兰从炕上蹿下来,扯掉了他腰间的两辫子大蒜,揪断了他颈子上的那一串红辣椒,撕碎了纸帽子,又沿着线头,用牙齿咬开了整个红罩衣,这才将所谓的新郎官解放了出来。仍不罢休,沈阁兰先后打来了几盆子温水,用胰子搓洗,用毛巾擦拭,脸盆里的水才渐渐地变稠了,刘北楼的这一副嘴脸也清晰了起来。干完这些,沈阁兰简直累得够呛,身上的白旗袍也丧失了本色,污渍斑斑,但她并不计较,忽然找来了一包烟卷,叼在了嘴角,在烟雾腾腾中相问说:北楼兄,我知道你是被迫的,这一切非你所愿,你不一定会真心接纳我,我个人无权裁决,反正一切都由你说了算。刘北楼怔忡道:咦,你如何觉得我不能接纳,你竟然先替我做了主?沈阁兰答复说:你有前程,你的前程一片光明,跟你相处了这一段时间,我知道你心中有一头豹子,你只是在等待时机。这是嘉许,但刘北楼不愿意被人揣摩,赶忙摇头否认:不,我不过是一名逍遥分子,不愿意介入党争和军阀之间的恶战,更不想成为流血的工具。沈阁兰苦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会在乎的,因为我不是完璧之身,你跟我之间还隔着一个西凉马超,我很抱歉,我需要一些时日来消化这件事。闻听此言,刘北楼抱起一套被褥,径直走进了外面的阅读室,在桌子上将就了一夜。后来也就睡习惯了,刘北楼一直懒得挪窝,究其因,实际上是无处可以寄身,他也不想被同僚们耻笑。

就此开始,这一对所谓的夫妻,生活在同一座院子里,同一片屋檐下,泯然于军营当中,与其他军官们没有什么两样。早起,刘北楼夹着公文包出门,参加晨操,一整天都在忙碌;傍晚回来时,他一般会从灶上打来两份饭菜,与沈阁兰面对面地进餐,绍介一些当天的见闻,这是最开心的时刻,而后互道晚安,各自回去读书,彼此并不打扰。其实,只有刘北楼本人最清楚,对这座别院的警戒措施始终也不曾解除,虽然门口的岗哨撤离了,但是更多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盯梢而来,如同一张密实的罗网,须臾也不敢大意。

事实上,在中秋节的前夜,刘北楼在跟老师散步的过程中,已经秘密地接受了一桩特别使命。不能说完全仰赖于刘北楼个人的建树,但是自此而后,西北腹地更加动荡,变乱加剧,其标志性的事件之一则是新城大营的最高长官,亦即军阀头子马廷勷的突然丧命,结束了他在凉州、乃至于河西一带的长期统治,这或许另有更为复杂的背景和原因。

此处需要补缀的是,马廷勷者,字少翰,河州人,马安良之第三子,清末优贡出身,文武兼备,执掌兵权之后,世人称其为“三少君”。国民革命军入甘,马廷勷遭遇失败并被整编,后转投东北军,继又投向蒋介石。在往来奔波当中,被冯玉祥部所侦知,诱捕于郑州车站,旋即被杀害于河南焦作。 P3YOLIflUAR7U13/cXfYmV3cjLXcYbCMZEl3Fsnyxt1BmNooOJEBmv1qhwuX0Z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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