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熬吧,熬过了一整个冬天,翻过年就进入了四五月间。
军事会议连续开了两天半,最后一场由刘北楼主持,绍介了蒋、桂、冯、阎中原大战的最新情况。散会后,待其他人都走光了,马超在门口迎住了这位政训员,互相捶了一拳,像往日那般亲昵,似乎并不曾分开过。在新城大营内,马超最欣赏的人物就是刘北楼,这不单单是因为刘北楼的谈吐与做派,还有他的军事技能和眼光,无不散发着一种新式军官的魅力,况且行事潇洒,人也长得攒劲,可谓是一介美男子。传闻很多,谁都知道他是马长官特殊引进的栋梁之材,有的说他肄业于黄埔武汉时期,也有人认为他毕业于湖北陆军武备学堂,前些年在兰州军官训练团执掌教鞭,被长官大人赏识之后,花了重金,硬是从马步芳的手上挖到了凉州,成了如今的骨干力量。这不,刚刚在军事会议上,刘北楼又冷不防地丢了一颗炸弹,对凉州的建制大加讥讽,贬低为旧思想作祟,井蛙之见,不足以应对现代战争。刘北楼的原话是这样的:你们在座的诸位口口声声地喊军部,左一声军部,右一声军部,实际上凉州的这个盘子就是一个混成旅,别再打肿脸充胖子了;再说了,咱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是烧火棍,是擀面杖,可蒋介石和冯玉祥的嫡系,扛的则是德意志和日本的机关枪与大炮,凉州用的是四条腿的马,人家却是吃油的卡车;倘若这样继续固步自封下去,再不抓紧进行军事变革的话,我看新城大营迟早也就是别人的囊中之物。这种直肠子的话,自然讨不来掌声,相反却赢得了一大堆冷笑和咳嗽声,马长官率先离席而走,一个字的评价也没有。
一面说笑,一面往营区内走去,相谈甚欢。马超相问说:怎么样,你刚从临潼那边回来,一定馋羊肉了吧,我做东?对方答:岂止是馋,简直就是想疯了!凉州羊肉,天下第一,我估计我现在一顿能吞下去整整一只。于是迅速约定了,就近的哪天,两个人还像往昔里那样,骑马出营,在东郊的沙山一带野餐,砍上一些红柳枝子,来个烤全羊。拐过弯,前头便是那一座守卫森严的别院,马超忽然面露羞涩,坦承道:北楼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去年得了一个绰号,旁人根本不知道。咦,什么绰号呀?你看你的脸也红了,就像盖了两坨红印泥,追问道。这么着,年轻的副官眉开眼笑,语带骄傲地说:西凉马超,有个人喊我是西凉马超,一直叫到了现在,这么大的帽子,真让我戴不住呀。刘北楼拍了拍伴当的肩膀,夸赞说:呵呵,西凉马超,锦袍将军,五虎上将之一,这个名号虽然不错,但还是有一点点美中不足呀。瞭见对方巴兮兮的样子,一脸疑问,刘北楼又道:其实,西凉马超早就过时了,尘封了,他是旧兵器时代的英杰,不足挂齿;我更盼望你做一个共和时代的马超,简称就叫共和马超,阁下以为然否?马超喜悦地说:嗯,这个帽子更大了,不过我先试着戴几天吧。
分手时,两个人又互相捶了一拳,各自西东。盯望着政训员的背影,马超忽然略感遗憾,心中怨怪了一番对方:哎呀,你咋就不问问我,这个西凉马超究竟是谁起的,你也太粗心了!
快到了别院门口,马超喜从中来,一边吹口哨,一边掸净了身上的灰尘,俯下身去,用一块手巾擦了擦鞋面。不料,刚要抬腿进门,左右两侧的卫兵突然卸下肩上的长枪,用枪刺对准了马超,喝令他退后,不许靠近。马超头皮一麻,当即拉下了脸,究问是怎么回事。问了许多遍,卫兵们一概不答,马超这才恍然,别院周围的警戒工作,已经被特务组接管了。
轰的一声,门扇被打开了,里头乱糟糟的,形势骤变。
先是抬出来了一副担架,沈阁兰仰躺在上面,八成陷入了昏迷,面色煞白,表情扭曲。军医追了出来,将一块毯子盖在了沈阁兰的身上,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脉搏,催促特务们慢一点,轻一点,赶紧送往医务室紧急抢救。东窗事发了,马超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本来已经做好了潜逃的准备,却不承想,灾难提前降临,甚至连一声招呼也不打。马超骇然万分,一屁股坐在了墙根下,眺望着远去的担架,心如死灰,内里深处大喊了一声沈小姐。不过,毕竟是儿子娃娃,这个糟糕的念头一闪即逝。马超掏出了手枪,迅速上了膛,拔身而起,打算先劫持了那一副担架,冲出这个该死的军营,至于将来的事情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狗不挡道,可偏偏,正当马超发足狂奔的时候,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卫兵追撵过来,刺刀几乎戳在了他的腰上,一时间难以摆脱。生死关头,马超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好大开杀戒,左侧放了一枪,右侧也放了一枪,竟然将身后的二人当场击毙,血溅军营。
又跑出了七八米,刚要拐弯,马超蓦地抬头,瞭见马乙麻堵在了眼前。
日光斜下来,打在了马乙麻的颊脸上,一边冷清,另一边红肿不堪,像发糕似的:唉!我倒霉透顶了,我刚才替你挨了几耳光,幸亏三少君没动杀心,否则我现在就是一碟子手抓肉,丢给狗,恐怕狗也要嫌弃。马超想起来了,军事会议开到了半途中,马乙麻仓促离开,显然是接获了什么突发情报,他刚才又去面见了马长官,衔命而来,专为抓捕自己。马超不敢大意,特务头子的狡诈与毒辣,一向令人闻风丧胆,哪怕一个哈欠的工夫,也会被对方钻了空子,于是举枪瞄准了马乙麻,逼问说:你快告诉我,沈小姐她咋了,她到底怎么了?马乙麻活动了一下腮帮子,诡笑道:哎呀,大夫说恐怕是大出血;门口的卫兵听见沈小姐的惨叫后,这才发现她情况不妙,等我赶到时,人已经昏厥了,至于能不能抢救过来,那还在两说。大出血,闻听此言,马超的眼睛里忽然间血光一片,山崩地裂,不由得剧烈发抖,仓皇道:救得,还是救不得?大夫是咋说的么?你快点告诉我,小心老子开枪毙了你!马乙麻摊开两手:太不幸了,沈小姐是个孕妇,她的肚子那么大,如今碰上了这种危险,要么一尸双命,要么留大留小,再或者就是母子平安;我可是个善良的人,当然希望是后一种结果了,这样对你也好。马超噙住了泪水,哽咽地说:天呐,沈小姐她上半天还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我真是该死,我该死!马乙麻释解道:我仔细查看了现场,可能是被门槛绊倒的,沈小姐当时应该端着一脸盆水,碰巧了。
至此,马超再也绷不住了,扔掉枪,瘫坐在地上,犹如一头野兽那般,号哭了起来。
马乙麻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脚将手枪踢开,解除了眼前的危险,用皮靴踩在了对方的脊背上,痛斥道:狗东西,没料到你这么个蔫货,竟然干出了惊天的事情,让三少君颜面扫地,气得他正在吐血;杀罪,还是剐罪,你自己挑一个吧。马超哭噎地说:放屁的话,我没干啥,我啥也没干,这是我跟沈小姐你情我愿的,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马乙麻摇了摇头,忽然使用了一句河州花儿的唱词,诡笑道:嗯,碟碟儿喝水太浅了,难为了急性子的少年!我知道你一直在打光棍,但是就算你憋不住的话,你完全可以去武威城里放一梭子呀;城里头也有青楼,也有窑姐,你糟蹋谁不好,偏偏把沈阁兰的肚子给搞大了。这是侮辱,马超一下子被激怒了,咆哮道:日你妈的!你杀我剐我都可以,但沈小姐的名字干干净净的,你的狗嘴里最好别提她,小心我要了你的命。马乙麻见识过不少败将,但是从来也没见过如此犟嘴的家伙,痛斥道:干净?沈阁兰还算干净么?你个叫驴,你把一个好好的黄花闺女,一个女学生,如今变成了妇人、婊子和娼妓,你的脖子里已经套上了绞索,你就等着送命吧!话音未毕,马乙麻突然发现,对方的手中握着一把左轮枪,再次瞄准了他。
实际上,刚才的那两声枪响,已经引起了整个军营的哗然,包括宪兵队、内卫大队和特务组的枪手们,已经占据了各个制高点,锁定了马超这个目标。日光下,那两具尸骸横陈于地,血水横流,假如不出意外的话,第三具也很快就要躺下了。
马乙麻仰首,盯望着凉州的天空,忽然掏出了肺腑:老伙计,我喊你一声老伙计吧,你枪杀了两个自己人倒也罢了,也许还能寻见一个托词,免除了死罪,但你千错万错,不该日弄了沈小姐这个客人,你犯了大忌,你居然动了太岁爷头上的土,那可就麻烦大了。马超惨笑道:哼!我知道三少君的脾气,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耍的,还是女人和枪械,只要是旁人碰过的,他绝不会再动一指头。但是你们也别忘了,沈小姐是一个自由身,文明青年,她不甘心去做长官大人户头上的姨太太,我喜欢她,她也中意我,这就足够了。马乙麻怅然地说:的确,话可以这么讲,但你身为属下,却掂不住个人的斤两,一再胆大妄为,一再偷鸡摸狗,比如这次你去了一趟祁连山押运军饷,你还干了什么?马超陡然一惊,辩白道:呃,那不过是在公务之余,我顺便替沈小姐打听一下她哥哥的下落;我可并没有触犯军纪,况且也毫无结果,我根本没找见那个叫沈容的人,我起誓。马乙麻冷笑开来:老伙计,你可太不实诚了,你不像个军人,你也没有儿子娃娃的肝胆;也罢,既然你守口如瓶,那我只好去问问沈小姐了,沈小姐不愧是一位高材生,她留下的日记本相当详细,那里面肯定少不了你的献媚和心机,我得仔细拜读拜读。
无疑,沈小姐的日记本,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马超当即一怔,绝望地瞥了一眼医务室的方向,突然抬手,将枪口顶在了自己的下颌上,扣动了扳机。诡谲的是,左轮手枪并没有响,传来的却是马超的一声声嚎叫,因为一群士兵飞奔而来,迅速擒获了他。
将近有一个多月,新城大营的气氛外松内紧,窒碍难明,陷入到了种种的猜测与流言当中,一时间军心不稳,官兵涣散。按着惯例,这时候就必须祭刀,只有人头落地,血溅五尺,才能驱散笼罩在军营头上的这一团阴霾,将这一桩丑闻涤荡干净。渐渐地,权威的声音出现了,据称来自马长官官邸,指斥马超忘恩负义,狼子野心,在近一两年的时间内,勾结祁连山里的土匪武装,盗窃军火,私印通关证照,于事情败露之后,公然枪杀两名卫兵,后自杀未遂,令人痛心与不齿。紧接着,又放出来了另一种口风,称马长官气得开始吃药了,毕竟也是一根藤蔓上的瓜,他实在不忍心将堂弟送上军事法庭,最后押赴刑场。后来,事情最终明朗化了,马长官决定用家法解决,而不是诉诸法庭,首先征得了死者亲属的谅解,赔付了一大笔抚恤金,而后削除了马超的军籍,逐出凉州界,勒令其回乡务农,永不叙用。
自始至终,这一桩枪杀事件严格保密,封闭在了新城大营内部,外界根本无从知晓。至于那一副担架抬出来的北平城的女学生,在巨大的血腥与惊恐之下,反而鲜有人提及,似乎那不过是事发当日的一个巧合,一幕插曲。
不久后,也就是小暑节气之前,行动开始了。
军部派出了一辆卡车,要将马超押解出境,首先翻越乌鞘岭,而后在平番县附近予以释放,随他自生自灭去吧。念在过去的交情上,刘北楼征得了长官的首肯,又游说了马乙麻,这才坐进了驾驶楼子里。其实,马乙麻先前不同意,后来一想,刘北楼又不姓马,在新城大营里是一个异数,人畜无害,也就卖给他这个面子。殊不知,这个无意之举,竟然拉开了此后更为血雨腥风的一幕,几乎将整个军部席卷了进去,拖入泥潭。
在官兵们的注视下,马超被扔在了帆布篷子下的车厢内,身上捆绑着绳子,颊脸上挂着一股子眼泪。借此,马长官赢得了好名声,马超捡了一条命,新城大营的军纪也得到了整肃,一切都看似过去了。卡车驶出了南门,一路东行,约摸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抵达了黄羊川,开进了祁连山脚下的一个骑兵连驻地,熄火吃饭。
天色昏暗了下来,马超刚吃了一半,饭碗就被夺走了,士兵们不仅给他扎了绳子,五花大绑,还上了脚镣,将其强行拖进了一座灯火如昼的饲料库房。马乙麻正在跟刘北楼交头接耳,传达了马长官的意思,让他担任监斩官,不得推辞,后者意欲辩解,忽然闻听到了门口的脚镣声,便知道一切已晚,终究成了死局。马超沉重地过来了,发现刘北楼躲闪的目光后,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嘴角一扬,率先笑出了声。实际上,马超也决定引颈就勠,赔上这一具热身子,毕竟枪杀了两人,主子能放过他,但天意绝不会纵容罪恶,对他网开一面。
这时候,马超的喜悦真诚而坦率,一再告慰自己,天可怜见,沈小姐真是命好,这下子有救了,只要刘北楼在场,接下来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颗字,他一定会种在心上,有所动作的。一种空前的宽释感降临了,马超忽然觉得死不过是另一扇门,推开,走掉,被埋在这个夏夜的山脚下,其实也还不错。这么着,马超叼住了马乙麻递来的一根烟,抱怨道:
“你太心急了,我还没吃完那一碗辞阳饭,简直亏待了肚子。”
“不必了,等一下你就不饿了。”
“哎呀,我本来以为这最后一顿饭,你会请我吃烤全羊,比如去东郊沙山的泥泉子,拔来一些红柳枝子,这样烤出来的羊肉最香,只可惜我现在没这个福分了。”
烟灭了,马乙麻喂过来一根洋火,点着后,蔼然地说:
“你有什么想托付的?尽管吱声,我一定会帮你。”
“对了,我还真有一件要紧事,请你帮帮沈小姐呐。”马超吸了一口烟,忆想地说,“大概在两个月前吧,沈小姐写了一大堆信,我进城的时候全部邮寄了出去,她叮嘱我留个意,一旦有回信的话,务必要赶紧交给她,别给耽误了。”
“你说什么?你说沈小姐居然跟外界有过联系?她写过一大堆信,被你给寄走的?你难道忘了三少君的话,忘了对她的封锁令么?”
“沈小姐跟昔日的同窗们联系,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何不可?”
“等等,你帮我回忆一下那些地址。”
“啊啧啧,这怎么可能呀!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我可没那么好的脑子。”马超咂巴着烟卷,料定沈阁兰可以继续活下去了;这最后一击,乃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计策,抓住了马长官的软肋,扣准了三少君的死穴,绝对能让那个军阀头子坐卧不宁、噩梦连连。又忽然道:“印象不太深,我大概记得那些信皮子上有政府部门,有学校,有报馆,也有军队和私宅,寄往了天南地北。我以前就听沈小姐讲过,她那些同学的家世和背景都很厉害,毕业以后,干啥的都有,大家都对她很不错,估计那些信的内容,不外乎是想报个平安吧。”
“回信的地址是军部么?”
“对,我让她这么写的,地址就是新城大营。”
确认道。
“马超,你这是扇了我特务组的脸,你干么一直要跟我对着干呢?”发怒已经没有必要了,在马乙麻的眼中,对方马上就要死了,但在他临死之前,再追补一刀,这口郁闷之气才能真正地化解。于是,马乙麻诡笑说:“喂,你干么不托付我敦煌方面的那件事呢?”
“敦煌?你想说什么?”
“沈容。”
“狗日的,原来你早就摸到了我的脉息,抄了我的后路。唉,只可惜老子来不及了,沈容只能听天由命,看他将来的造化。不过,即便我死了之后,我也会开山劈路、筑桥结筏,期望他们兄妹二人早日团圆。”
“老伙计,你是怎么查到沈容其人的行踪,又让他迅速获释的?”
“鸡有鸡道,猫有猫路,这个恕难奉告。”这一霎,马超料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将这个情报递送出去,让旁边的刘北楼默记于心,“我后来才明白,敦煌境内的罂粟基地是军部的最高机密,除了三少君和你本人掌握之外,谁也不可能获知。的确,你们做得很干净,一个是距离凉州太远,一旦事发,便很容易撇清关系;再一个,种植鸦片的那些匠人,除了囚犯以外,还有当年接管满城时抓获的八旗官兵,沈容就是其中一个。这些人无名无号,活着是牲口,死了便是戈壁干滩上的一座座坟包,军部几乎毫无代价,却年年坐享其成。”
“所以你就伪造了一套军部的公文,让敦煌方面释放了沈容,让他来武威城见面?”
“其实并不难,我这个副官还管用。”
得意道。
罂粟基地。敦煌。贩运鸦片。最高机密。此乃刘北楼第一次闻听这些核心秘密,内心的震惊不亚于一座宫殿倒塌了,砖石横飞,乌烟瘴气,但他毕竟是一个富有经验的军人,保持着表面的平静,对特务头子投过来的目光置之不理。其实,在这个关节上,马乙麻已经被杀人的快感攫取了,他杀过很多人,但眼前的这一场杀戮,却是格外的新鲜而刺激,平生仅见,所以他也就大意了,忽视了旁边政训员的那一双耳朵。这么着,马乙麻咧笑说:
“马超,我再喊你一声姑舅,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吧。”
“谁?”
“沈容。”
岂料,这个名字并没有引起马超的兴趣,忽然凝重地说:“沈小姐还好吧?我现在赔上一条命,恳求你和三少君将来能善待她,让她回到北平城去,凉州是她的伤心之地。”
“哎哟,那要问一问她哥哥,在下不便擅自做主。”
“沈容来了?”
“来了。”
话未落地,一个铁塔般的男人从库房门外蹒跚了进来,胳膊上挽着一张旧弓,样子赳赳然的,状若金刚力士。四壁间挂满了马灯,灯火如炬,但是纵然如此,谁也看不清这个叫沈容的家伙面目如何,因为他黑得就像一块精炭,仿佛刚刚从矿井里挖出来的,连灯光都消失在了他的肤色中,一派暗沉。马乙麻努了努嘴,沈容点头,停在了五花大绑的马超身后,取下那一张弓,套在了青年军官的颈项上,而后快速绞动了起来。
弓弦是牛筋绳子的,虽然很旧,但保养得很好,想必定期膏了油,柔软且力道十足。马超咽下了最后一口唾沫,突然听见身体内嘎巴一声,先是喉结断了,气管断了,接着是骨骼崩裂,人当即就软塌了,声息皆失。绞杀完毕,沈容架住了这一具仍然发烫的身子,卸下弓弦,将马超安顿在了一堆干枯的麦草上,而后弯下腰去,仔细地鞠了一躬,掉头说:
“阁下,你吩咐我的,我干完了。”
“不错。”
马乙麻慷慨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妹妹呢?你答应我今天能见到她,我妹妹在哪儿?”
“快去吧,她正在门口等你呐。”
沈容大喜,匆忙从地上捡起了那一张弓,斜挎在脊背上,簌簌而走。刘北楼不忍心去看麦草堆上的那一具尸骸,同样也加快了步伐,打算赶紧离开这个血腥之地,却被马乙麻突然拽住了,推搡在了旁边。这时候,马乙麻掏出手枪,瞄准了前头的沈容,扣动了扳机。
刘北楼听得很清晰,前后开了五枪,总计五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