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归的大雁就像一丛丛热烈的香火,供在了天空,供在了六盘山的头顶。
六盘山南北纵亘,犹如一根强劲的脊梁,挑起了这一片黄土层叠的大地;北有古原州,东有平凉府,南下则是秦州,亦即天水郡,自古而来便是一座令人生畏的天堑要冲、关河锁钥。其冈峦重复,沟涧纵横,山峰静默如佛,烟云变幻,恍若梦寐,尤其是在这个季节上,隘口与坡顶一带的风雪仍未歇停,似乎在故意刁难这个人世间。到了下半天,凉州各界慰问团终于漫下了山坡,众人的眼前晴光一片,气象深秀,抬头瞭见那一行行北归的大雁时,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不,或许那并不是大雁,亦非香火,而是一帮穷亲戚,前来接应了。
大家乱糟糟地坐在山脚下,有的在啃干粮,有的在打盹,谁也不愿意言传,仿佛经过这四五个昼夜的长途跋涉,一个个被扒了皮,被抽了筋,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咳嗽一声也不会了。坡地上青草新嫩,枝叶翠绿,卸下了缰绳与笼辔的骡马们,如同一群饿汉子遇见了流水席,前头吃,后面拉,再也顾不得基本的礼数了。不过,估计还得一两个时辰才能动身,因为有几辆车子坏在了半山腰,张彝带着手下,包括北疆的那几个野汉子,原路上山了。慰问团的核心当然是灵车,此刻就停在了一片老松树林子里,张观察整整歇了一路,看样子还要歇息下去,没有人愿意跟他计较,除非脑子里进了屎。灵车的车头上插着一把野花,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这是政训员干的,也许在用一种文明的手段祭奠亡灵。但是,刘北楼意犹未尽,继续佝偻着身子,在草坡上寻觅着,摘采着,一不小心靠近了法事班子。此刻,灰老鼠一般的和尚们围拢而坐,像是在诵经,又像在商议着什么;刘北楼尖起耳朵,却连一句也听不周详,忽然壮起了胆子,迅速靠了过去。
这个关节上,两名僧人突然从松树上跳将下来,截住了政训员。
刘北楼仔细一瞧,原来林子里停放着他们须臾不离的车马,车是胶皮轮子的,牲口也是耐力十足的长走马,正在嚼吃着精饲料,目中无人,就像这一帮僧侣,根本不合群。自从离开了凉州地界之后,整个慰问团实际上就是两张皮,彼此之间鲜有交流,各说各话,各吃各饭。布虚和尚听见了动静,脚不沾尘地跑了过来,赳赳然地说:阁下,法事刚刚进行了一半,打扰不得,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在六盘山上没念经,我得抓紧补回来才是呀。刘北楼晃了晃手中的那几根绿草,释解说:法师,你忙你的吧,我也没啥事,我在找兰花。喏,你瞧瞧多漂亮呀。布虚因笑说:呵呵,阁下真是好兴致,劳碌了这一路,竟然还在拈花惹草,不赶紧去歇息,咱们距离下一站的丰洛镇还有五六十里呐。这应该是第一次如此轻松的交谈,刘北楼感慨道:呃,内子的名字里有一个兰花的“兰”字,刚才发现了这种野花,忽然间不觉得累了,就想摘上一把带走,也好一解相思。布虚频频点头,深表理解:的确,阁下的福田里鹅黄浅绿的,也跟这眼前的春天一样喜人,不像我们这些出家人了无牵挂,对什么东西都不会起心动念。这一刻,刘北楼探问说:咦,请问法师的主寺在哪里?驻锡在什么方向,又在何处设坛说法?布虚掸了掸僧衣上的尘土,答复说:其实,一个人只要有持守,心中安坐着一尊上佛,不管他走到哪里,庙宇便会跟随到哪里,又何必拘泥于一座殿堂,两块山门,几堵围墙呢?这是拒绝,似乎也是故弄玄虚。刘北楼再问:那么照法师的说法,此时此地,在这个荒郊野岭的所在,莫非还有一座庙宇不成?布虚和尚心知,这个俊秀的青年军官并非好奇,也不是请益与求教,而是在刺探,于是抬手一指对面的主峰,笃定地说:喏,那便是贫僧的庙宇,俗人瞭不见,但我刚刚从山门里走出来,踏入了你们的红尘凡世当中,听命于阁下你。刘北楼诧异道:六盘山?你意思在说六盘山是你的庙宇,你好大的口气呀?布虚逊然一笑:嗯,只有有缘人才能瞭见,六盘山其实就是一尊坐佛。
刹那间的交锋,刘北楼当即败下了阵来,却也实在不甘,图谋着下一轮的反扑。
目光尽头,六盘山主峰上突然刮起了一团云雾,缭绕不绝。在若隐若现之间,刘北楼似乎真的发现了一尊佛像,壁立而耸峙,静默地打望着这个人世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法师,既然有了庙宇,上佛也在,那你的香火呢?刘北楼诘问道。布虚和尚拨弄着一串珠子,答复说:你瞧,这漫山遍野的松树、白桦和杨柳,就是贫僧的献供;阁下能从一朵野花中思念夫人,那也得法外开恩,允许我插几根草木的蜡烛吧?刘北楼被刺得够呛,一时间尴尬无比:呵呵,法师真是高人,十足的罗曼蒂克主义者!我还以为你们的那十几辆大车上拉的是法器和供品,原来我误解了,告罪,卑职告罪。此乃火力侦察,迫不得已之际,只能采取开门见山的策略。又道:我发现那些车辆身子沉重,轮毂和车轴还是特制的,这一路上你们也防范得太紧了,法事班子跟慰问团就像两家人似的,冷脸贴不上热屁股,我这个军方的特别代表难免不快,所以才有此一问,还望法师体谅。闻听此话,布虚忽然捉住了政训员的腕子,一边相邀,一边强行拉拽,将刘北楼带到了那一排车马前,让他随便挑了其中一辆,当场打开了车轿内的箱子。
岂料,揭开了箱盖,掏出来一捆棉絮与麦草,呈现在政训员面前的,果然是一些金佛、鎏金佛、玉佛、铜佛和石质的佛像;另有一堆大大小小的法器及灯碗,刘北楼不认得,更是叫不出名字。布虚释解说:阁下,河西一带的佛门弟子,听说我要东进和南下,所以纷纷请出了各自的镇寺之宝,委托我供奉在五台山或普陀山,以此沾吉,这便是内幕,所以你大可不必疑心。刘北楼简直臊死了,手停在了半空中,不敢去触摸佛像,尴尬道:哎哟,难怪车身沉重,原来这里头不是金子,便是美玉,看样子价值连城的,卑职不敢多嘴,盖上吧,快盖上吧。这么着,布虚拉下了脸,沉声道:阁下不妨再多检查几辆吧,反正丰洛镇还远,咱们要在那里休整几日,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有请。刘北楼仓皇而走:多谢了,卑职乃一介俗人,不敢打搅法师的清修,我还要去那边摘采一些兰花,以慰相思,告辞。
返回的路上,刘北楼觉得自己积攒了许久的勇气和机智,前期所做的全部努力,此刻就像一只慢撒气的皮囊,渐渐地瘪塌了下去,失败不已,空虚至极。但是疑问仍在,这些疑问犹如去年秋天落下的松针,干涩,尖硬,锋利,在戳弄着他的内心,在不停地嘲笑他的自以为是:鸦片呢?敦煌方面的鸦片呢?那些上品的芙蓉香究竟在哪儿?
结局明摆着,刘北楼输了,碰了一鼻子的冷灰,而那个布虚和尚言行谨慎,几无破绽。
摘采了一束野花,刘北楼绕到了另一面草坡,蓦地闻听到一阵子饮泣声,打眼一瞧,竟然是惊白在偷偷地哭鼻子。此刻,惊白仰躺在草地上,一边凝望着陇东天空中北归的大雁,一边咒骂道:呸,你们两个小贼,以前骗我说磕头拜把子,义结金兰,天上的大雁就是一炷炷见证的香火,狼日的,现在香火回来了,可你们把我给抛弃了,继续待在武威城里吃香喝辣,我不咒你陈匹三、不骂你马眉臣的话,小爷我这一肚子两肋巴的怒气,实在是快要爆炸了。停了半晌,泪水更加汹涌了,真是恓惶得不成,惊白又哭诉说:姐,我瞭见六盘山上这一只落单的大雁,就想起了那个下雪天里的推车子,你带着寒腿酸腰,卧在车子上,当时我的眼睛里就哭出了血,哭了满满三大缸;呃,估计凉州现在也暖和多了,我从地耳朵里听见了你的说笑声,我要托付这只大雁捎一个口信给你,你得好好的,你得活蹦乱跳,你得等我将来回家呀!惊白随即闭目,胡乱叨念了一番阿弥陀佛之类的,似乎将内里的祈愿,交给了天上的候鸟,了却了一桩重大心事。再次盯望时,六盘山一侧的穹顶上干干净净,雁群已然掠过,整个天际仿佛一张素笺,无处落墨,也不忍心去糟践。但是,惊白仍然有话要说,肺腑尚存,于是也顾不得姿势了,枕着双臂,跷起了二郎腿,詈骂道:木哥,你这个狼吃剩下的,你绝情无义,你是生铁铸造的,迄今为止你居然不给我托一个梦来,罔顾了咱们过去的情分;天老爷作证,我勒令你今晚夕来一趟,这是最后通牒,否则的话,我就用这一口痰把你吐出去。言毕,惊白果然朝着天坑深处啐了一口,但是那一团唾沫飞到了半空中,又折返下来,眼看着就要掉在他的鼻脸上,自取其辱。这么着,惊白一骨碌滚远了,避免了这一场人为的天祸。
倏忽间,惊白发现政训员就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低头忙碌着。
刘北楼失笑道:少爷,你刚才念的是哪一门子的经呀?嘟嘟囔囔的,你比法事班子的道行还深,令在下心生佩服。惊白唯恐自己的秘密被偷听了去,堆笑说:呵呵,如果我平时不这么作法,急时想去抱佛脚,那个铁疙瘩也就不灵光了,等于废物一块,阁下又如何才能掌握凉州方面沈小姐的消息,如何侦听那一帮贼和尚的底细呢?一锤定音。因为有求于惊白,刘北楼短了一口气,不便究问,遂讨好地说:特别代表,你刚刚作法的时候,好像忘了顾山农、朱绣、廖逢节诸位,这些人可都是你的至爱亲朋。我郑重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厚此薄彼,这应该不过分吧?惊白摇头:不,阁下你有所不知,那个老法器可是有灵性的,我不呼叫谁的名字,谁就没有资格出现在地耳朵里,这就好比一桌酒席,位子总是不够,等我下一次念经时,再把他们补上吧。这种诡谲的论调,完全不在政训员的经验之内,但惊白的说辞,又似乎披上了一层神迹与魔幻,让刘北楼不得不深以为然,笃信不疑。这么着,刘北楼晃动着一沓子信纸,傲然地说:
“拜你所赐,这是我写给太太的家信,等到了丰洛镇,我找一支向西的商团或马帮,托他们捎回凉州,给沈小姐报一声平安。”
惊白努了努嘴,讥诮道:
“呵呵,你看你,你的心思比绣花针还细,居然在每一页夹了一朵野花。”
“内子的芳名里有一颗兰字,兰花的兰。”
“那么请问阁下,我从地耳朵里瞭见的那些凉州故事,我对你讲过的关于沈小姐的现状,我这一路上喇嘛念经地说过的话,难道你从来也不怀疑么?你身为军人,真的相信我这个黄口小儿的描述么?”
刘北楼颔首道:“我信你,所以才抽空写了这封信。”
“呵呵,多谢了,那我再斗胆挑个你的刺?”
“什么刺?”
“喏,你手里的那不是兰花,那叫马莲草。”
说罢,惊白狂笑开来,就像一只鹞鹰似的,一蹦子飞远了。
丰洛镇属于三不管地带,依傍着六盘山东麓,濒临一条季节河,半年红火,半年消停。在穿州过府的商团和马帮心目中,这一座码头胜似天堂,不仅可以补充给养、休憩身心,而且各种贸易渠道上的消息纷乱如羽、真真假假,凭着耳朵和口舌就能吃上饭,吃得还不赖。因为离煤矿、金厂和著名的安口窑产地不太远,丰洛镇除了暴力之外,更多的则是钱庄、赌场、窑楼、客栈、驿馆与车马店,被背景各异、成分复杂的黑帮社团所控制,事实上成了一块法外之地,拳头为大,拳头说了算。跟河西一带不同,这里的气候更加温润,雨水也多,镇子上的民宅与牌坊造型别致,精巧而繁复,尤其是两檐水的屋脊上,铺满了乌黑的瓦叶子,像一只只休眠的蟾蜍那般,不动声色。凉州各界慰问团抵达的当日凌晨,牛毛似的春雨已经飘了十天半月,到处湿漉漉的,街道上长满了青苔,摔一跤容易,但是打一声喷嚏却很难,因为黏稠的空气让人很难张开嘴巴,痛快地放肆一把。
天拉下脸来,一派昏沉。刘北楼吩咐完各种琐事后,摸出怀表一瞧,大概是午饭之际。
奔行了整整一夜,趁着天色将明时,来自凉州的这一支车队驶进了丰洛镇,分成了僧俗两界,入住在了相邻的两家客栈内。不承想,两个掌柜的干起了架,日娘捣老子地骂完后,又纠缠不休,结果被布虚和尚及时劝住了,这才和好如初。原因只在于那一辆灵车,那一具棺木。掌柜们不清楚张观察是横死的,冤魂一个,瞧见这么大的送灵阵势,误以为死者乃一方中央大员,最起码也是一位得享高寿的长者;他们为了子嗣,为了求官发财,坚持要让灵车停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容外人分享。布虚和尚不偏不倚,居中调解,当即裁定灵车在各家的院子里分别停放两日,人人沾吉。之所以逗留这么久,车辆磨损严重,牲口疲累,恐怕也是当务之急。消停之后,法事班子退出了这家院子,其他人全都上了炕,抓紧去补觉,只剩下了张彝和刘北楼这两位特别代表。
其实,类似的防腐措施还是在凉州本地敲定的,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要给那一具棺木上蜡,军地双方的人员必须同时在场。张彝点着了一堆劈柴,在墙根下化了半桶子蜡水,滚沸再三,赶紧拎进了马棚子里。棺木并没有落地,继续停在车架上,只是拆下了周围的轿厢,整个身躯仿佛一只巨大而笨重的怪兽,踞伏于眼前。刘北楼拧干了抹布,一味地摇头,指了指棺材板上的水珠,又瞥了瞥外面的牛毛细雨,说:在这样的坏天气下,渗水相当严重,实在难以擦干,根本不可能上蜡。自打死者入殓以后,棺盖上便布满了冥钉,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可即便这样,随着东进的步伐,空气越来越潮湿,难免让人担心那一具尸骸。果然,一些琐碎的嘎巴声不时地传出来,好像榫卯之间在变形,在松弛,在扭曲。张彝查看了几遭,擦拭了许多遍,很快也就灰心丧气了,那些蚂蚁大小的水珠子挂在棺木上,令人怀疑张观察这家伙在故意捣乱,不肯合作。不过,这件事根本难不倒张彝,他喊来了客栈的伙计们,让他们去镇子上买来了几麻袋干燥的木炭,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了棺材四周,犹如给这只木头匣子穿上了一件黑色的大氅,等待晾干。
张彝随后也去歇息了,刘北楼虽然困得像一头春牛,但心里搁着事,转身踅出了大门。
丰洛镇不设邮局,这不过是一座虚张声势的码头,只认钱,不认人,而真正的正人君子更是少之又少。穿行在细密的雨水中,刘北楼一再思忖,车马店是不能去打问的,那些零客和走单帮的买卖人出没无常,一般难以信任,而落脚于商栈里的大东家们,必须得仔细摸清了他们的底细与贸易线路,才能托付自己的心事。如此一来,事情也就简单多了,刘北楼一边注意脚下,一边巡望着街道两侧的旗幌和店牌,专门寻找那种门面干净、精巧雅致的驿馆,知道入住于此的客人们身份体面,不事声张,足可以信赖。逛遍了整个镇子,在濒临河水的一侧,刘北楼偶然耳食到了一种留声机的声音,仔细辨听之后,凭着他在凉州期间的见识,知道此乃秦腔《法门寺》的唱段。院墙上藤蔓密布,滴水不断。叩响了大门,应声出来了一位中年人,刘北楼仅仅嗅了一鼻子,便断定对方是一名军人,而且级别不低。
办理得相当顺利,刘北楼留下了那一封家信,委托对方在路经凉州时,捎给武威城外承平堡的顾山农。临别之前,他又要走了桌子上的一份《西北民国日报》,半个月前的。
同理,在站着交谈的过程中,这名肖姓军官也确认了刘北楼的真实身份,于是惺惺相惜,打开窗子说亮话,互不相瞒。肖军官的寡母随儿子在咸阳一带驻扎,但近几个月,国内战局的突变,已经不允许她继续拖累下去,加之思乡心切,这才踏上了返回河西的长路,目的地是酒泉以北的金塔。岂料,在丰洛镇逗留的当夜,老人家害了一场寒热病,几经救治,慢慢地痊愈了,但还是不敢舟车劳顿,仍处于后续的静养当中。这位肖军官原是一位大孝子,担心母亲在病床上寂寞难耐,于是照着她的喜好,打开了行李箱中的一台留声机,正陪着一起听戏,却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挥手别过,看了看时间,在返回客栈的路上,刘北楼急切地掏出了兜里的那一张报纸,目光掠过,身体突然一僵,戳在了雨天雨地当中,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泼满了火油的木头,哗的一声燃起了熊熊烈焰,连血管当中的液体也沸腾不已,浑身烧得慌,几乎要呐喊出来,才能摆脱这一幕困境。纵火者并非他人,而是报纸上的那一行行标题,粗黑,压抑,野蛮,暴力,对这个青年军官构成了极大的侮辱与挑衅:关东军强悍集结,企图肢解东三省,中华国危在旦夕,期盼全民共存亡;黑云压城,东北军内乱不休,危如累卵,大中华何去何从;小日本区区四岛,难以征服我疆土,大中华亿万脊梁,誓死扛起救亡旗……报纸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的,刘北楼似乎抓不住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反反复复地通读了五六遍,默记于心。这一刻,一种愧疚的心理,一种无力杀贼的虚弱感,冲破了悲伤的闸门,终于让刘北楼扯开声嗓,绝望地嘶吼了起来,就像一只动物走进屠场,看见了明晃晃的尖刀那样。
的确,军人的绝望,或许来自末路上的仓皇,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脚下的这一座悬崖开始松动,柱梁崩塌,大厦将倾,而他自己又束手无策的那一种自责与痛悔。于丰洛镇这个春雨绵密的中午,刘北楼在发疯地嘶吼之后,发现嗓子里一阵阵咸腥,八成是撕裂了,出血了,他充当了一回哭庙的祭品。
不过,就在手指碰见裤兜里的那一枚特别代表的勋章时,刘北楼突然一个激灵,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老师的形象。天呐,那一场月夜下的散步,那一番秘密的叮咛,险些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刘北楼不免后怕,假如刚才被那一种激愤的情绪所误导,再干出一些莽撞、出格和轻率的事情,去跟法事班子的贼和尚们撕破脸皮,岂不是有负所托,悖逆了老师的苦心,也耽搁了他计划中的一切么?这么着,刘北楼忆想起了老师的话,在去秋的月光下,老师曾经语重心长地说过,值此民族生死存亡之际,地不分南北,人不分东西,只要大家在每一条战线上各司其职,干好分内的事情,就像一颗颗铆钉那样吃住劲,绝不松动,这个国家就垮不掉,这个民族也不可能亡种。共勉,老师在讲述完这些后,用一只手攀住了学生的肩膀,说了一句共勉。刘北楼至今还记得,他当时血脉偾张,心跳狂乱,抬头眺望了一眼月亮,发现月亮就是一块干净的银子,中国的银子,谁也抢不走,谁也拿不去。
刘北楼俯身,拾起那一张湿透了的报纸,随手放在了旁边的窗台上,转身之时,却发现惊白正站在自己的面前,表情不快,嘴角上带着怒火与仇恨。
阁下,想不到你也这样落怜,我原本以为自己够窝囊的,但刚才听见了你的嚎叫,我心里起码好了一半,你究竟咋了?惊白相问道。刘北楼一时尴尬,但身负的秘密使命,不足与外人道,况且在他的眼中,惊白仍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遂说:怎么了,少爷有何指教?呃,想必你也喜欢这一场浪漫的春雨吧,那咱们一起走走,这个丰洛镇可真美,简直跟凉州是两个世界,大有看头。惊白横在了对面,执拗地说:刘代表,你别把我当鼻涕娃娃,你先前的那一种嚎叫,肯定事出有因,我知道你心里有一颗苦胆破了,你在发泄,你在舔舐伤口,这瞒不了我。人小鬼大,的确不能以年龄论人,刘北楼咳嗽了几嗓子,托词道:唉,在下也没什么心事,更无秘密可言,伤春悲秋罢了,淋上这一身的雨水,难免会心里作怪,想起仍旧滞留在凉州的家眷,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就喊了那么几声。目光在躲闪,话也说得疙里疙瘩的,惊白知道对方在撒谎,却也不能再好奇下去了,因笑道:呵呵,阁下不愧是一个罗曼蒂克主义者,那你继续吟哦吧,我的地耳朵丢了,我还要去找那一只老法器呐。
“什么,你说什么?地耳朵丢了?”
愕然道。
“嗯,我现在彻底聋了,我本来就是个聋子么。”
“惊白,怎么弄丢的?你快告诉我呀!”
“天知道,说不定有人在跟我故意作对吧,反正一眨眼就丢了,承平堡的伙计们也真是粗心,我给他们记下这一笔。”原来,惊白的怒火与仇恨来源于此,难怪刚才像吃了枪药似的,又道,“阁下,万一弄丢的话,我就再也不能帮你打探凉州方面的消息了,沈小姐那里也就断了音信,以后承平堡远在天涯,咱们只能睡在枕头上各自托梦了。”
这句话恰巧戳中了政训员的软肋,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也不由得慌乱起来。这一路上,惊白从地耳朵里获取的情况,以及他所转述的关于沈阁兰的一些日常细节,让刘北楼深信不疑,踏实万分,渐渐地对那一块铁疙瘩抱有了迷信的心理,仿佛它不是一件器械,而是千里眼、顺风耳之类的天赐神品。该死的,它居然被弄丢了,这等于彻底地割裂了与凉州方面的联系,让这一支队伍成了断线的风筝,无根的飘萍,尤其是让刘北楼满腔子的思念,从此无处寄托,无法安放。
“惊白,我跟你一起去找吧,这个不能丢,也丢不得。”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姐姐给沈小姐做了一套新衣服,在张宝福裁缝店做的。那块料子很漂亮,她自己一直舍不得穿,这回倒是挺大方的。”
“哎哟,那我得谢谢达云了,有情后补吧。”
“再一个,少东主给朱家嘴子派去了两名女佣人,姐妹俩,一个叫梁凤,另一个叫梁华。虽说她们的心肠和茶饭手艺都不错,但毛病就坏在嘴上,简直把我给吵死了。”
“我知道朱家嘴子,怎么了?”
“沈小姐的新家。她就落脚在那一座新打的庄院里,过起了安稳日子,专等你回家。”
刘北楼仰看着天空,一时间鼻酸。
早上,在客栈里小睡了片刻后,惊白忽然醒来了,却也懒得下床,尖起双耳,仔细谛听着牛毛细雨掉在屋瓦上的声音。凉州是狂草,与凉州的飞沙走石、大雨倾盆不同,丰洛镇的这种下法,让惊白觉得就像一堂小楷课,一切都充满了静谧与肃穆,笔尖是软的,墨汁是清淡的,而落墨之后,宣纸上洇开的过程,令人迷醉。实际上,对这个凉州少年来讲,第一次出门远行,哪怕是一阵风,一声鸟啼,一句陌生的方言,一碗异乡的饭食,无不让他新鲜而刺激,心里头一直在哇哇乱叫,大呼过瘾。目下,仅仅是一场缠绵的春雨,惊白便已经知足了,微合双目,神思徜徉于丰洛镇的上空,心田慢慢地湿润了,酥软了,大有一种萌芽待发的状态。冥想中,雨丝就像刷子似的,将一叶叶乌黑的瓦片子擦亮了,亮得如同一堆银块,亮得好比清洗之后晾干的羊毛,覆盖在了这一幕光阴当中,替人间遮风避寒。不过,惊白又有了另一重发现,缘何那些针尖般大小的雨滴,一旦掉在了屋瓦上,便响如重锤,嗡嗡营营的,结成了一张绵密的大网,湿漉漉地渗漏了下来呢?对,声音被屋瓦放大了,龟壳般的屋瓦其实具备了一种神秘的法力,这才是核心所在。解开了这一谜题,惊白登时自负了起来,喜悦也像门外的雨水,漫漶在了体内,一下子波澜无比。
那么铁喇叭呢?地耳朵呢?那一只老法器又将如何?
带着这样的疑问,惊白忽然精神抖擞,打开箱子,取出了那个铁家伙,兀自站在了客栈的院子当中。周围一片阒寂,除了地上的雨泡在破灭,除了牲口咀嚼的声音之外,这恰好是一双耳朵的道场,也是窃听与窥探的机会。但是,惊白并不着急,此刻的凉州少年已经有了簇新的想法,不再像以前那样草率和粗心,他将锥状的铁疙瘩戳在地上,瞭见雨丝被一阵阵斜风吹送而来,打湿了金属的半边,等掉转个方向后,另一半也很快就水淋淋的了,外表上出现了从前的锈迹。每年的古历四月八,姐姐总要带着惊白去一趟无量寺,这天是浴佛节,也是释迦牟尼的生辰,据说在当日献供的香火,等于是平时的十倍或百倍功德。浴佛,干么要给佛像洗澡呢?针对弟弟的疑问,达云释解说:其一,这是一种高级供养,佛像的法力将会倍增,以后可以更好地护佑人间,普度众生;其二,这也是在提醒四方信徒,每个人须有一颗清净心,不生妄念,和睦友爱,同时也将获得上佛的一种加持力。呵呵,既然可以给佛像洗澡,那么给这只老法器来上一场天浴,又有何不可呢?惊白被这个念头所鼓舞,盯看了大概半个时辰,发现它已经彻底湿透了,就像刚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似的。
一行神秘的铭文出现了,铸刻在铁喇叭的边口上,惊白摩挲了良久,无法识读,但也不可能去求助他人。仿佛在呼应这些文字,喇叭嘴子一带,也就是地耳朵的耳眼附近,另有一枚模糊的箭头,被铁锈所覆盖,如果不是雨水显影的缘故,肉眼一般很难发现。
获知了这个机密,惊白忽然有了一种做贼的感觉,目光扫视了一趟整个客栈,时机大好,于是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在了喇叭嘴子上,扪心谛听。这一刻,整个丰洛镇就像被压缩了,压缩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幕图景,被这只锥状的老法器吸附而来,清晰而确凿地呈现在了惊白的面前,无一遗漏,和盘托出。事实上,惊白不单单是耳食了这一切,乃是在目睹,在旁观,在偷窥,犹如他悄悄打开了一双天眼,洞悉了这一幕大光阴的秘诀,同时也体悟了人世上的琐碎与尘埃。雨丝飘拂,和风不止,接近中午时,一些空旷的鸟啼飞溅而下,仿佛更大的雨滴,掉落在了惊白的身上,令这名少年雀跃而亢奋,不肯罢休。是的,与往日大相径庭,现在的惊白秘密掌握了那一枚箭头,这个箭头似乎伸缩自如,可长可短,跟随着他纷飞的意念,上天入地,可谓是指哪打哪,一马平川,无往而不胜。其间,客栈的老掌柜出来了一趟,瞭见这名异乡少年站在雨中,耳朵搭在了一块铁器上,斜耸起身子,正在慢慢地转圈,行止古怪,好像发了癔症那般。老掌柜大半生经营着这座客栈,什么人没见过呀,对此并不意外,将残茶泼在了地上,掉头进了门。
惊白跟随着那一枚箭头,像长腿圆规那样旋转着身体,将整个丰洛镇尽收眼底,仔细地观望了一遍。在桥头下方,一辆马车陷进了泥浆中,但措施不当,紧接着又侧翻过去,十几口大缸砸落而下,碎的碎,破的破,这可都是安口窑的一品货,也难怪车夫哭得那么恓惶。在牲口市场上,刚刚办结了一桩交易,双方正在交割钱钞,却见那一头被售卖出去的黄牛挣断了绳索,狼亢地奔了过来,跪在了主人的膝下,一个劲地落泪。循着尖厉的哭喊声,惊白将箭头对准了一座家境殷实的宅院,心下大骇,发现一个恶婆婆拿着锥子,不停地虐待她的儿媳妇,锥子专扎屁股蛋子,这样就留不下什么罪证。在沿河的麻石街上,惊白瞭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特别代表刘北楼,他正在寻访一支西去的商团,口袋里的那一封家书,夹杂了几朵六盘山下的野花,花香早已消失了,罗曼蒂克遭受了一定的损失。后来,惊白便开始侦听隔壁客栈里的那一帮贼和尚,原来法事班子并没有歇息,因为车辆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麻烦,他们正在大规模地维修,整个院子里嘈杂声不断,斧锯挥舞,木屑横飞。
正在兴头上,心里乐开了花,却不承想,惊白的这种怪异之举,被伴当们发现了。
北疆来的这一群汉子围拢在四周,错愕,惊慌,骇然,生怕惊白不小心沾上了什么邪祟,失了三魂,丢了六魄,变成了白昼天的一介游神;他们喊也不敢喊,拉也不敢拉,只能悻悻然地盯望着惊白,一时间无计可施。惊白收住姿势,将铁喇叭戳在地上,一边掩饰尴尬,一边用眼神挑衅,责怪他们多管闲事,坏了自己此刻的心情。游击却并不忌惮,抱拳道:请问师公子,你这一套跳大神的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你是在祈神,还是在杀鬼?惊白怒了,鄙夷地说:在下姓徐,名惊白,你最好把那一双贼招子洗干净,再来跟本少爷理论吧。张汲水佯笑道:呃,原来少爷姓徐呀!我真是走了眼了,误以为碰见了跳大神的师公子呐。饶是如此,北疆汉子们仍不放心,因为身处异乡,那些陌生而狞厉的鬼魂往往最容易上身,附体作乱,咂骨吸髓,这也是长路上最凶险的事故之一,轻则瘫痪于途,重则分崩瓦解、人马俱亡。这个关节上,游击不再多嘴了,苏巴什款款上前,哀恳地说:少主子,多有得罪,为了咱们北疆人的好,也为了这一支队伍顺风顺水,烦请你暂时委屈一下,我们现在要走一道手续。惊白轻蔑地说:呸,反正我欠你一根指头,早晚都得偿还,你去把斧头拿来吧,我绝无二话。苏巴什吓坏了,赶紧释解道:不,少主子你误会了,我们只想替你过过火,燎干净你身上的邪祟与腌臜。天老爷在上,这顶多就是一炷香的工夫,你就屈尊成全了我们吧?
然而,北疆汉子们在客栈里寻了一大圈,竟也没有找见一根麦草,客栈里只有煤炭和劈柴,但那不是过火的材料。活该要出事,似乎这一切都有前定。
苏巴什抽了抽鼻子,暗自一笑,就在这个清新而酥润的下雨天,一股新鲜的刨花味道跃墙而来,袭向了他的面门。不错,隔壁的客栈里正在下料,解板的解板,推刨的推刨,斧锯和刀凿的声音犹如一个响器班子,令苏巴什觉得相当熨帖。凭着经验,苏巴什猜想这种刨花一定油性少,耐燃烧,火焰干净,岂不就是北疆人专门用来作法的东西么。这么着,苏巴什找来了一只大背篼,斜挎在肩上,叮嘱伴当们稍候片刻,而后他孤身一人出了门。
待这个北疆汉子再次返回客栈时,他已经脱胎换骨、面目皆非,他或许不能再叫苏巴什了,他应该叫噩讯,他叫仇恨,他也叫死。因为他本来就是一名死士,一个暂且苟活于人间的死人。这一刻,一切都不可逆转了,命运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苏巴什跌倒在地,趴在了一摊雨水中,半天也爬不起来。
背篼里的刨花撒出来不少,蜷曲在地上,像一片片被雨水打败的花瓣,但木头的清香却格外浓烈,比空气还甜。苏巴什摔坏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打算站起来,就那样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拱了过来,比蛤蟆还难看。一边朝前拱,苏巴什一边拾起地上的刨花,露出了猩红色的牙花子,鸡皮蛙脸地仰看着惊白,干笑说:寻见了,终于寻见了!天老爷开了眼,天老爷并没有死绝,他老人家还记得咱们这些可怜的北疆人呐!惊白愣怔不已,他本来就对这几个承平堡的护卫有看法,成见颇深,此刻又目睹了苏巴什的这种乖张与诡异,一时间深感不解,呵斥道:寻见了啥么?你别连毛带草地说话,我脑子里只有豌豆大的一滴脑油,我可不想费心去猜。苏巴什当即停了下来,用肘关节支起了下颌,继续干笑道:少主子,显而易见的天意来了,这就是天意,咱们北疆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一切都是功不枉费呀!惊白被这种唾沫渣子的话激怒了,就在苏巴什伸出胳膊、试图去抓一卷刨花时,突然抬脚扣住了对方的手,野蛮地踩踏了一番:呔,我现在警告你,你别以为替我捐过一根鸡巴指头,以后就可以放肆地骑在本少爷的头上,我可不是一块烂泥巴,让你想捏就捏、想塑就塑的。苏巴什的表情骤然变了形,疼痛让他的牙花子更红了,咧笑道:呵呵,打是疼,骂是爱,我知道这是少主子在惜爱我,在赏识我,在犒劳我,我这辈子也知足了。
这时候,客栈里的一扇窗户打开了,张彝探头瞭看了一眼,或许又接着去睡了。
惊白奈何不得,一时间气馁极了,赶紧收起了脚,打算走人。岂料,张汲水率着伴当们横在了面前,三七不问,动作凌厉,直接叉住了惊白的四肢,将他掀在了半空中,开始过火。北疆人的这一套鬼把戏娴熟而默契,携带着边地一带的野蛮气息,令当事人不知所措,惊恐万状。此刻,挣扎是徒劳的,惊白犹如一扇夸张的羊排,被众人抓举起来,离地三尺。苏巴什蹲在地上,将背篼里的刨花掏出来,码成了一座虚笼笼的小山,而后划着了一根洋火,喂了过去。刨花干爽,加之内部空虚,火舌刚开始还是软的、惺忪的,呼哧一声就醒来了,硬朗地燃烧了起来。北疆汉子们抬着少年人的躯体,在火焰的上方依次作法,先是燎了三遍惊白的正面,而后又翻转过来,燎了三遍他的脊背和屁股。过火讲究的是全须全尾,一件也不能落,当惊白被一大堆胳膊所控制,倒栽葱似的竖立在火焰之上时,他瞭见了苏巴什那个贼趺坐在地上,正在念念有词地祷告着:一过你的心,愿你得入永生门;二过你的灵,愿你得入清凉门;三过你的身,愿你得入金刚门……烟熏火燎当中,惊白的眼泪唰地淌了下来,一再断定苏巴什就是黑老鸹转世的,一只碎嘴的黑老鸹。
仪式结束后,惊白被放了生,大汗淋漓地蹴在了廊檐下,半天也喘不过气来。
然而,替惊白过火,燎擦那些所谓半路上沾染的邪祟与腌臜,似乎只是一幕序曲。北疆汉子们另有主张,迅速忽视了惊白的存在,将剩下的半背篼刨花丢在火堆上,慢慢地引燃之后,他们便开始肩并肩、牛顶牛,紧密地围拢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交流开来。雨雾羼杂了刚才的强烈炙烤,让惊白一阵子发冷,一阵子发热,牙齿在打架,虽然尖起耳朵去偷听,但奈何苏巴什诸人用的是一种拗口的土话、诡异的手势,他自然就被革除在外了。商议已毕,那只背篼也已经烈焰滚滚,火焰像一个踩着高跷的小丑,摇曳于空中,北疆人忽然散开了,各自下跪,朝着虚空里磕头不止。苏巴什摘下腕子里的那串珠子,扔进火堆,张汲水也拿来了干粮口袋,将奶疙瘩仔细掰碎后,扬撒了过去,这无疑是一次祭祀。
干完了这些,两个人互视一眼,从对方的泪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前世与今生。这一霎,石头也会开花,朽木即将发芽,般般往事,犹如潮水似的涌集而来。突然间,他们就唱和了起来,用了一种旷野般的声嗓,低沉而痴迷:
“树上有果子么?”
“果子在。”
“青的,还是绿的?”
“不青也不绿,恐怕还需要撒一把盐。”
“已经熟了,该熟的已经熟了。”
张汲水怆然道。
“不,继续腌,腌下怒火、耐心和仇恨,谁先动弹,谁就第一个溃烂。”
“实话说,我等不及了。”
“果子还在,但谁也不能摘。”
岂料,闻听此话,张汲水冷不丁地抬手,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撂在了对方的颊脸上。苏巴什趔趄了几步,心中着实不甘,将浑身的力气灌注在右手上,狠狠地回敬了过去,一报还一报。游击摔倒后,复又从地上挣扎起来,朝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再次抛出了耳光。这回轮到苏巴什了,他换了一只巴掌,甩出去的时候,忽然一个转向,反手抽在了游击的面门上,鼻血哗地淌了下来,溅落在脚下的积水中。这以后,你来我往、互相斗狠的车轮大战持续着,在广漠的雨水中,血腥的气息占据了上风,令人不快。
但是,在一旁作壁上观的惊白,渐渐地窥破了眼前的把戏,先时的忧心与愤懑,被一种洞察之后的快感所取代,不由得心花怒放,暗自喝彩说:快打,狗日的打死驴日的,蛤蟆掐死王八,反正你们是一路子货色。事实上,惊白的判断相当准确,也极为英明,这种来自北疆地带的肉体刑罚,不过是这些在长路上活命的苦汉子相互告诫的方式之一,他们在提醒,在棒喝,在慰藉,彼此扎堆取暖,不至于让这一世的光阴寒凉下去。
看了半天热闹,惊白也不会料到,倒霉的事情居然也找到了他的头上,跟他过意不去。因为铁喇叭不见了,地耳朵失踪了。它刚才还好端端地戳在院子当中,怎么就长了腿,生出了翅膀,眨眼之间走得一干二净了呢?惊白记得,客栈的大门口曾经闪出过几张陌生的面孔,看来丰洛镇的人们绝不是善茬,也不会是饶爷爷的孙子。
如此一想,惊白拔腿跑出了客栈,迎面而来的雨水似乎下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