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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庄子里的公鸡陆续打鸣了，承平堡被一片霞光所笼盖，骡马喧腾，贸易如常。
顾山农挑三拣四，倾肠相告，此刻讲述完了那个来自北平城的女学生的辛酸故事，该省略的省略，该夸张的夸张，总之让妻子泪水涟涟，一直哭到了天亮。达云的指甲太尖了，问东问西的，但凡顾山农有一点点的含混不清，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皮肉，究问不休，催令他重新开始叙述，仿佛那个叫沈阁兰的女人是一台戏，堪比秦香莲与窦娥，久听不厌。泪水洒在了顾山农的胸膛上，湿溻溻的，什么瞌睡，什么酒醉，什么哈欠和鼻涕，什么鸦片瘾，这些破败而无耻的情绪，完全失踪了，代之而起的则是一种清冽而追忆的声音，弥漫于下半夜的四壁之间，让达云浸淫其中，哀伤不已。真的，眼睛都哭肿了，视线模糊，达云收住了哽咽，首肯说：
“山农，你把沈阁兰接回来就对了，这是一桩善功。”
“哎呀，我真的差点错过了，有负于刘北楼。他此前专门来找过我一次，可偏巧我害了牙疼，也许是情绪不对劲，他话到了嘴边，又活生生地吞了下去。再后来，他塞给我一个地址，想必他也是走到了绝境，干脆没了办法，那么我定然不会辜负了他，我现在做到了。”
“但是你把她藏在了朱家嘴子，这保险么？”
忧心道。
“半年，顶多也就是一年，刘北楼他就能回来。”
“那个什么鱼，他见过沈小姐，他可是一条疯狗呀，我记恨他。”
“呃，他叫王伯鱼，陈垦丁的头号干将，支走了步警队的张彝之后，他一心想当局长。这就是县长的手腕与高明之处，他只让狗发疯，但从来不想喂肉。”倏忽间，顾山农想起了王伯鱼私下里对自己的巴结和示好，坦承道，“其实呀，姓王的并不是对手，因为他把承平堡当成了钱庄，我自然也对他出手大方，索一给二，有求必应，现在拿住了他的七寸。举目凉州，真正可怕的就是那个特务头子马乙麻，这个名字就让我头皮发麻，一向生畏。”
“胡笳。我想起来了，惊白揍过那个姓马的，朱先生后来给我诉过苦，说可惜了胡笳。”
“什么胡笳？”
“嗐，就是弟弟在校场上逞能，他当众打了那个马特务，朱先生的布口袋里事先藏着一颗卵石，结果毁坏了朱先生的乐器不说，另外还赔上了伙计的一根指头，这才作罢的。”
嘻然道。
“不，那是他暂时吞下了这一口恶气，另有所图罢了，你可千万不敢门缝里看人。像马乙麻这样的家伙，绝不是通融之人，他更有野心，也更毒辣，他甚至想当新城大营的主子，我有这个预感。”
“山农，我觉得你把沈小姐扔在朱家嘴子，这可不是待客之道。”达云思想一番，立意已决，“干脆，咱们把她接回来，就住在堡子的内院当中，她还可以跟我搭伴呀？”
“不必了。”
“她孤零零的一个外乡人，心里肯定很难受。”
“呃，反正不太远，朱家嘴子就在承平堡的眼皮子底下，这样也便于照顾她。等刘北楼返回凉州后，我再囫囵着交回去，不枉了他对我的托付和信任。这一段日子我耽搁得起，达云你也要理解我。”这一刻，顾山农不免兴奋，却又别生枝节地说，“沈小姐有孕在身，据说怀了孕的妇人一般都很娇气。再说了，她也是北平城来的女学生，我迄今尚未摸准她的脾性，朱家嘴子最好，咱们别打扰她。”
不承想，这番话就像一榔头打烂了醋缸，达云立时变色，愠怒和耻辱在体内乱蹿一气后，终于不可遏止地发作了：
“顾山农，你是嫌弃我不生养、不会下蛋么？”
顾山农猛地抱住了妻子，一再忏悔着。
“我知道，这就是你心里的病根子，你嫌弃我的肚子，你讨厌我的身子，憋了那么久，你的狗牙终于露出来了。哼！我一个凉州土丫头，自然比不上北平城里的女学生。”
“达云，我可真不是那个意思，求你了！”
“你来呀，你现在就来么？母鸡下蛋，还需要公鸡骑上一程，你别光顾着打鸣了。”
但是，这个早上的顾山农无势也无能，只能屡屡以失败告终。
哭了半晌，也许是觉得没意思了，自己有点太无理取闹，达云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赤条条地站在炕柜下，一把拉开了门扇，翻箱倒柜地搜腾起来，最后找出来了几样料子，在身上不停地比画。恰在此时，叶小梳叩了叩窗户，喊两个东家赶紧出来吃早饭，别饿着了。达云一下子变换了声嗓，阴阳怪气地说：
“哎呀，你们都是我的姑奶奶，是武威城里的仙女，也是凉州画壁上的香音神。我这就去王宝珠裁缝店，给你们每人做一套料子衣裳总可以吧？”
叶小梳不知内情，尖声道：“还是张宝福家的好，王宝珠的手艺太次了。”
“死蹄子，等着我出去撕你的嘴吧！”
威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