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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九十节

夏天到了。那一日正午,沈阁兰正在午睡,刘北楼突然返回家中,如果这还算一个家的话。走,咱们去骑马,去城外面逛一圈吧,这座城池就像个热蒸笼,人都快被蒸熟了,刘北楼兴冲冲地说。烈日当头,军营的上空白花花一片,狗在吐舌头,鸦雀杳然,在这个时辰上出行,一定有他的道理,因为政训员并不是一个轻率之人。沈阁兰并无二话,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换上了装束,从马棚下牵出来那一匹银子,俪影双双,相率而出。

果然,在军营门口,刘北楼给哨卡报备说,沈小姐最近头晕得很厉害,时常恶心,吃西药不管用,他们打算去武威城里寻一个老中医看看。过了引桥,马头直指城里,半个时辰之后,两个人便钻进了青年党部对面的孔氏药材铺子,来不及歇息,赶紧登上了一辆普通的车轿,驶出了偏门,又一道烟地离开了武威城。车轿在官道上摇晃了几里地,而后躲进了一片玉米林,就此消失了。刘北楼长出一口气,手心里全是汗,接住沈阁兰递来的手巾,一再地摇首,示意她不要开口,不必发声。实际上,这一辆车轿足够保险的,因为它来自承平堡,由管家廖逢节亲自驾车。但生性警觉,刘北楼还是不敢马虎,将手按在了枪套上,窥视着帘子外的任何动静。越走越荒凉,越走越颠簸,已经行驶在了旷野干滩上,沈阁兰误以为这是要带她逃跑,忽然趴在了刘北楼的脊背上,颊脸贴着对方的后心,将一阵阵恐惧的颤栗传递了过去。顿时,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汗水粘连着,已经顾不得去害羞了。

终于,车轿停了下来。待廖逢节的脚声走远,发出了一声唿哨后,刘北楼这才跳下车,将沈阁兰搀在了地上。傍晚前后,夕光打在了沙山上,每一粒沙子似乎都在燃烧,但气温慢慢凉了下来,正适合登顶。其实,这是沈阁兰第一次见识沙漠,诸多的好奇与疑问还来不及求教,被刘北楼拽住的那一条胳膊也几乎快断了,哼哧哼哧地随在后边,却突然拐了一个弯,进入了沙丘的北侧。倏忽间,巨大的阴凉袭面而来,这一座背阴的沙窝窝晚风习习,沁人心脾,满目中皆是绿色,原来是一大片红柳林子,很有些年成了。泥泉子,听这个名字便知道地下有水,难怪草木与枝条如此茂密。沈阁兰太累了,坐在沙坡上喝水;刘北楼瞅准了一棵红柳,用一把短锹开始刨挖,挖到了一半时,突然间泪水潸然,哽咽了起来。不错,这个该死的泥泉子,正是他跟马超相约来野餐的地点,但眼下故人已逝,只留下了一个暗示和口信,召唤他前来一问究竟。怎么了,你哭什么呀?沈阁兰跑了过来。刘北楼谎称眼睛里吹进了沙粒,赶紧埋下头去,加快了挖掘,短锹突然就被卡住了,传来了金属撞击的声音。这么着,一只镔铁盒子被起了出来,外表簇新,毫无破绽,刘北楼将它搬到了宽展的地方,相告说:喏,这是马超留下的,你自己打开看看吧,我最好回避一下。

西凉马超?沈阁兰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连滚带爬地扑将过去,抱紧了那只盒子。

刘北楼仰躺在另一侧的沙丘上,盯望着天坑深处,忽然被一种针刺般的孤独抓住了,心里难过至极。真的,凉州之广袤,河西之修远,犹如这头顶上的巍峨苍穹,他和沈阁兰原本就是两粒风中的沙子,在天涯的尽头无根无须,却又被命运无情地捉弄,生死难测,只有彼此取暖,默默地互相照应。但是,那个镔铁盒子的出现,又让他不免心生醋意,预感不祥,一时间慌乱不已,隐约地觉得沈阁兰就要离开凉州了,即将随着祁连山一侧的落日悄然消失,而明日白昼,整个别院里将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抽心一疼,刘北楼不愿面对如此的结局,但也寻不见一个妥善的良方,一抬头,瞭见沈阁兰蹒跚而来,表情哀怨:北楼兄,盒子里的东西全是马超留给你的,你快去瞧瞧吧,好像很重要,我没敢动它。刘北楼诧异地问:什么?他告诉我泥泉子这个地点的,却对你没有一句交代,这个混蛋,他在搞什么鬼?这一刻,沈阁兰寂然而笑,扬了扬手腕:你瞧瞧,盒子里还有这只玉镯子,我好喜欢呀,我先戴上试试。刘北楼恭维道:嗯,那一定是留给你的,除了你,谁还能配得上这么漂亮的镯子呀!

轮换了位置,现在是沈阁兰兀坐在沙丘上,与落日为伴,渐渐地有了她本人的主见。

天色陡峭了下来,薄暮降临,刘北楼业已看完了那一卷材料,悉数装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又划着一根洋火,将它们全部焚毁。循着火光,沈阁兰跑上前去,瞭见政训员将空空如也的镔铁盒子,重新填埋在了红柳树下的沙坑里,恢复了原状。至于那些零乱的纸灰则不必操心,这一夜过去后,它们也就飘失一空了,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但是,意外毕竟发生了,附近的林子里突然腾起了一群雀鸟,黑压压的一片,转瞬消失在了夜空深处。坏了,坏了坏了!刘北楼心下大骇,当即断定自己捅了娄子,无意中暴露了行踪,赶紧拽住沈阁兰,沿着那一座沙丘滑将下来,匆匆跑向了车轿。

片刻之后,轿厢外传来了廖逢节责难的声音:阁下,你太大意了,你刚才干么举火,这附近有几个流动哨,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隔着帘子,刘北楼嗅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歉疚地说:抱歉,我真是习惯了阅后付火,所以刚才疏忽了,你没受伤吧?管家跳上了辕驾,一甩鞭杆子,车子行驶了起来,答复说:关系不大,幸亏少东主事先安排了人手,否则我就被那两个流动哨给干掉了;咱们抓紧赶路吧,熄灯号之前,你要按时返回新城大营,耽搁不得。或许是夜凉的缘故,辕马焕发出了一股空前的力量,脚步凌云,箭矢一般地飞向了武威城。实际上,中断已久的线索,在这天夜里又被接续了起来,进而引发了后续的一切。

颠簸中,沈阁兰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胳膊,悄声问:阅后付火,你干么要一把火给烧光呀?刘北楼道:习惯了,这也是保护措施,一切都为了安全起见,只有烧光了,这里才能记得住。随即,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沈阁兰哀伤地说:唉!马超他一定没提我,他要是能给我留下片言只语的话,你也不至于一把火烧掉;我现在懂了,我什么都明白了。薄暗下,望着那一具颤抖的身体,被失望与挫败笼盖的一团表情,刘北楼纵然有千般的不舍、百般的话语,也迅速咽进了肚子里,感慨道:沈小姐,我恳求你原谅马超吧,他是战死的,他是这个国家的忠魂和烈士,他生前不曾苟且,死后也不应该被误解。沈阁兰抢白道:北楼兄,难道革命就容不下爱情么?你们口口声声所谓的革命,假如连儿女情长、卿卿我我也被禁绝了,将来的世界,岂不是苍白而单调么?刘北楼苦笑地说:继续熬吧,等战争结束了,中国统一之后,也许会好起来的,你盼望的那些罗曼蒂克才有可能实现,但绝不是现在。沈阁兰蓦地笑了,手指贴在了政训员的颊脸上,抚摸再三:北楼兄,军阀虽然万恶不赦,举国共讨之,全民共伐之,但至少凉州的这位马长官,他还干了一件不错的事情。咦,你这话怎么讲?刘北楼一头的雾水。沈阁兰相告说:我以为去年的中秋之夜,在礼堂里举办的那一场婚礼相当漂亮,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我真的知足了。闻听此话,刘北楼突然抱住了对方,将其死死地抱在了怀中,嘴也贴了上去。

这一吻持续到了武威城南门,双方均感觉舌头也麻了,也醉了,也碎了。

当日夜里,在新城大营幽闭的别院内,这一对去年的新人,才有了夫妻之实,行了鱼水之欢。事毕,两具滚烫不息的肉体仍旧缱绻在一起,不肯入眠,彼此都有一腔子的肺腑要掏给对方;也许,这就是爱情的根基,伴侣的信任。思想了良久,刘北楼决定不再隐瞒妻子,更不能辜负了这一场情感,遂坦承道:

“阁兰,你知道今天中午,我为何急匆匆地回来,拉着你去东郊的沙山么?”

“你当时的脸色很焦虑,但也很兴奋。”

“是的,因为季节到了,现在是夏天,狐狸的尾巴再也藏不住了。”一旦触及这个话题,刘北楼的亢奋溢于言表,拳头也攥得嘎巴乱响,“马超兄弟留下的那只镔铁盒子,恰巧跟我前一段时间秘密调查的线索两相印证,不,他的那一卷材料更翔实,也更准确,那是他直接抄录的密件,因为只有他才能随时进出机要室,接触到最核心的电文和档案。”

“北楼兄,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的话让我害怕,害怕极了,你得告诉我。”

“敦煌的鸦片丰收了。”

“鸦片?”

懵懂地问。

“是的,今天中午我偶然瞥见了一封电报,原来是敦煌方面发来的。罂粟基地报告说,今年的鸦片空前丰收,已经挂果成熟了,请求军部下令,在十天之后予以收割。”刘北楼冷笑一番,庆幸地说,“呵呵,难怪长官大人和马乙麻那么高兴,中午就开始了宴饮,给了我一个偷窥的机会。按照他们的计划,接下来的秋冬两季,一定会加紧制作烟膏,上品的鸦片;等翻过年开了春,则会绞尽脑汁地销往京津冀与江南一带,牟取暴利。”

“我想知道,你身为军人,革命与共和的一分子,鸦片跟你有关么?”

“不仅有关,而且关系重大。”

“北楼兄,这是咱俩的第一夜,我怎么悲哀地觉得,自己又掉进了冰窖里?”

“阁兰,你且听我说,军部在敦煌境内秘密经营的那一块罂粟基地,不仅跟你我有关,还关涉到中国之命运,民族之未来,这才是要义所在。”政训员的口才、学识与聪慧,尤其是此刻的肌肤相亲,四目相对,大有一番彼此患难与共、互相托命的感觉。刘北楼再也不可能对自己怀中这个心爱的女人遮遮掩掩、有所保留了,遂相告说:“归根结底,任何军阀就是一台台杀人的机器,是裂土分疆的元凶,也是这个国家四分五裂、难以一统山河的绊脚石,更是共和之心腹大患,梅毒和烂疮。哼,既然是机器,它们就要吃油,否则也运转不了,等同于一堆堆废铁,而这种油来自列强们的资助,来自连年征战、强取豪夺、榨取百姓、贩卖矿石和主权。凉州,包括整个河西却大有不同,在这一片无声无臭、土瘠民弱的地带,在这个孤悬一隅的法外之地,油水浅陋,脂膏难寻,所以军阀头子和马乙麻这才另寻出路,终于找到了鸦片这个捷径,其实他们已经秘密地干了好些年,也尝到了巨大的甜头。”

“的确,咱们现在就身处这一台杀人的机器里,我能听见那种无声的轰鸣。”

附和道。

“必须让它停下来,把它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这样才能制止战争。”

“这会要了你的命,北楼兄,我真的害怕。”

“哎呀,假如能以一己之躯,让这台疯狂的机器停止运转,我刘北楼又何必吝惜这一百三四十斤的肉体,虽然它受之于父母,但国家有难,我也是责无旁贷。”刘北楼起身,从椅子上拽过来军服,掏了半天口袋,最后摸出来一枚白银质地的纪念币,交给了沈阁兰,“你瞧,这是我离开黄埔军校时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老师颁发的,你去年见过他。”

沈阁兰不停地摩挲着,发现正面乃是国父孙中山的浮雕画像,背面额顶上镌刻着“亲爱精诚”四个字,左右两侧则是黄埔校训,不由得念出了声:

“贪生怕死莫入此门,升官发财请走别路。”

“所以说,我刘某人别无选择。”

“不,北楼兄,哪怕你明天告诉我这些话,我估计我还能接受,但是此刻、现在、今夜今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揪心,我恐惧,我害怕失去你。”泪水潸然,沈阁兰忽然将颊脸贴在了丈夫的胸膛上,凄苦地说,“先是我哥哥沈容下落不明,后来是婴儿,接着是西凉马超战死疆场,我不想再举丧,我哭不动了,我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在了凉州。”

这个关节上,也许是讨好,也许是为了鼓舞沈阁兰的生之勇气,并获取妻子的理解与援手,刘北楼居然悖逆了真相,幻想般地说:

“阁兰,万一沈容他还活着,你们兄妹俩终有见面的那一天呀。”

“真的么,我哥哥他还活着?你快说,你快点告诉我。”

喜从天降似的。

“嗯,我有这个信心,他可能还活着,因为当年易帜受降的那一部分八旗官兵,被秘密押解到了敦煌境内,开辟了一块罂粟基地,现在业已形成了气候,产量上去了,鸦片的质量也是跻身于一流,尤其是今年烟苗健硕,丰收指日可待,他们一定会有大动作的。”

“敦煌,敦煌,敦煌,”沈阁兰反复叨念着这个陌生而遥远的词汇,一丛心火陡然升腾,燃烧在了她的体内,相问说,“北楼兄,敦煌是什么意思?”

“众神之宫殿。”

“什么神?”

“依我看,敦煌者,乃是一座中国的佛龛,只要香火还在,还不曾熄灭,这个国家就不会沦丧,这个民族也不可能瓦裂。剔亮佛前灯,收拾旧山河,我以为这是每一个儿子娃娃的天职,那么首先就从我刘某人身上开始吧,演讲家是可耻的,行胜于言,多说无益。”

沈阁兰频频颔首,显然被这一份期冀所策动、所唤醒。她忽然抬起双臂,环住了丈夫的脖颈子,那一番依恋与温存的感觉,仿佛永远不谙世事的女学生。刘北楼眼尖,突然发问说:

“阁兰,你腕子上的玉镯子呢?”

“你猜。”

“碎了,不小心碰碎了?”

“不,临走之前,我把它埋在了泥泉子的那一棵红柳树下,我不想再回忆。”

话音刚毕,新城大营的军号吹响了,新的一日如约而至。

夏天过去了,在整个秋冬之季,刘北楼果然像他所计划的那样,明面上在按部就班地工作,但是暗中张开的另一双眼睛,却紧盯着军部的机要室、往来电文以及马乙麻的特务组,连任何一丝可疑的细节也不肯放过。借此,刘北楼基本上掌握着敦煌方面的大小动静,也随时可以预判到鸦片制作的进度,他犹如一只潜伏的鹰隼,做好了时刻出击的准备。但是,这种孤胆主义的行为毕竟有限,也显得过于鲁莽与草率,因为有关鸦片运输的渠道和时间,也正在军部的核心层激烈地酝酿着,短期内尚无定论。在往年的数次押运途中,凉州方面的鸦片要么被友军所扣,要么被强悍的土匪武装所劫掠,马廷勷和马乙麻心中的这一口恶气始终难平,被迫采取了更谨慎、更隐秘、更难以预料的手段,天天都在筛选并设计各种方案。据报,今年的鸦片成品有望收获七至八吨,突破十吨也未尝不可。啧啧,那可不是简单的大烟膏子,而是沉甸甸的真金白银,是机关枪,是山炮,是马匹,是源源不断的巨额军饷,是扩军备战,也是独霸一方,从此称王。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越到了后来,这个最高级别的机密越是被封锁在了三两个人之间。直到翻过年、元宵灯节之前,武威城北门下突然出现了两具尸骸,一个是尹先生,另一个则是张观察,军部的机密开始急剧地发酵了。

刘北楼始终在外围徘徊着,无门可入,无隙可乘,更不敢发展任何一个同党,来分担他的焦虑与无助。按照个人的判断,鸦片一旦上路,机器就会轰鸣,刘北楼自然将目光投向了汽车团二连,好在他跟那一帮司机混得很熟,最近又学会了河西一带的牌戏,天天去掀牛九,输多赢少,大家对政训员的热情格外空前。下雪的一天,刘北楼吃罢夜饭,揣着钱包走进了汽车连,发现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司机们不见了,所有的卡车也已外出。闲荒中,值勤的哨兵透露说:他们去接新车了,三天后才能返回。刘北楼颇为好奇:怎么,军部又购买了新车,还是冯玉祥将军又馈赠了一批二手货?哨兵却相告说:不,不是美式卡车,听说是一批定制的胶轮大车,不吃油,而是专门为骡马预备的。

不巧,这时候另一桩事情别生枝节,险些坏了刘北楼的计划。

为了扶灵南下,将张观察的尸骸护送到上海滩,军部和武威县府几经磋商,决定各自挑选一位代表,再加上本地的一名民间人士,共同组成凉州各界慰问团,以示郑重。马乙麻根本不用过脑子,直接将刘北楼推荐给了马长官,一则借助他跟友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有昔日的同窗肯说话,愿通融,乐于援手,又何愁搬不动拦路的石头呢?再者,即便慰问团如期开拔,离开了凉州界,刘北楼也绝不会变成一只断线的风筝,更不怕他反水,因为沈阁兰作为人质被扣押在军营,马乙麻等于吃下了一颗秤砣,心里稳当极了。为此,马长官特地召见了刘北楼,请他喝了一顿三泡台,碗里码满了冰糖和桂圆,并简略地交代了他此行的任务与职责所在。岂想,听罢了这些,刘北楼误以为此乃调虎离山之计,军部的真正行动可能已经开始,他当即就反弹了,坚辞不受。实际上,刘北楼的辩解苍白且无力,什么他身为军人,宁可为共和战死,也不愿意为一具横死的尸体当仆人;什么他七尺男儿,头顶日月,背负星辰,绝不能让一副不祥的棺材玷污了身上的风水,总之巧舌如簧,说干了嘴里的唾沫渣子。最终,马长官面呈不怿,说这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老子的命令,你去准备吧。在被迫无奈的状况下,刘北楼再次找见了一个借口,声称沈阁兰怀孕了,这一段时间妊娠反应很剧烈,干脆无法进食,整日吐天哇地的,她身边急需要有人照顾。也不知什么缘故,长官大人被一口茶水给呛住了,手中的盖碗突然碎在了地上,失声地问:什么,沈小姐怀上了娃娃?

这件事拖宕了好几天,刘北楼的心中暗无天日,无计可出,揣了一团缠麻似的,忽然想起了顾山农,于是飞鸽传信,打算去承平堡痛饮一场,缓解压力,发泄一通郁闷。但是,黄连碰上了苦胆,那一天的顾山农也是走投无路,被大烟瘾彻底攫取了,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热情,装也装不出来,各自失望而归。踅出了承平堡的地宫,刘北楼沿着朱家嘴子一路北上,打算回新城大营里歇息,不小心被罡风所扰,酒劲突然就上了头,一时间晕头转向的。在路过军部东校场的一座战备仓库时,刘北楼误打误撞地闯了进去,碰见了汽车二连的那帮家伙,发现他们正在收拾十几辆胶轮大车,给车轴膏油,整理轮毂,安装挡板与篷布,校正车头,等等的。在其中一辆略显夸张的车轿上,刘北楼瞭见轿厢两侧各画了一个圆圈,圆圈内站着两颗漆黑的大字,一个是“奠”,另一个则是“哀”。刘北楼伸出指头一摸,油漆未干,大概是刚刚刷上去的,当即明白了这是灵车,便迅速撤离了战备仓库,知道附近一定有特务组的桩子,像马乙麻那样的阎王爷,最好还是不招惹为妙。

然而,一种反抗的勇气,叛逆的意志,又让刘北楼在酒醒之后心生不甘,忆想起了去年秋天的月圆之夜,老师在散步途中秘密下达的任务。事实上,在这个叵测且无端的人世间,的确存在着一块反骨,它天生,它铁定,它确凿,它命运使然,它被一腔子热血所驱策,就像夜空中的那几颗寒星,钉在了颤抖而凄凉的天幕上,无论如何磨洗,如何运转,也不会削减了自身的锋芒,灭失了内心的骄傲,反而越发地不可一世,烁烨光辉。过了引桥,站在军营的大门前,刘北楼眺望着星空下这座城池的轮廓,告诫自己说,必须得让这一台杀人的机器停下来,要么刹住车,要么捣毁它。

可谁也不会料到,一个突然袭来的漩涡,差点吞噬了这一切。

那天散会后,刘北楼夹着公文包回家,刚走到别院门前,却发现雪地上落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风雪汹涌,刘北楼拈起一指头,搭在眼前细察,却原来是一小撮纸灰,于是并不在意。可偏偏,门下的缝隙里又吹出来一些纸灰,吹在了他的脚下。刘北楼拾起一小片尚未焚毁的余烬,骇然地瞭见纸头上有一行清晰的墨字:罂粟基地。那一霎,刘北楼色飞骨惊,料定自己的末日到了,慌忙用皮靴铲开了浮雪,掩埋了地上的纸灰,闪身入内。

沈阁兰正坐在凳子上洗手,半盆子水已经变黑了,蓦地抬头,瞥见丈夫气冲冲地闯进了堂屋,又突然停步,仇恨地盯视着自己。不知其详,沈阁兰刚要开口询问,却见刘北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蹲在了脸盆旁,拿起一块帕子,开始替她擦手。哎呀,不是我说你,阁兰你身子累赘,你可不敢动力气,千万要小心肚子里的宝宝;来,我抱你去炕上躺着,别着了凉。沈阁兰纳罕极了,丈夫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其实是有话要讲,什么身子累赘呀,不过才怀孕三两个月,分明是夸大其词,在提防隔墙有耳,小人作怪。上了炕,沈阁兰便被一床棉被盖住了,刘北楼竟然连衣服和靴子也没脱,像一条冷水鱼似的,蹿在了她的身边,用被角捂住了两个人的脑袋。阁兰,你刚才干什么了,你身上怎么有烧火的味道?故作镇静地问。呃,我把自己的日记本烧了,烧光了,我以后不再记日记了,这个习惯不好,沈阁兰答复道。咦,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呀?我可知道,像你们这些女学生都喜欢在日记本里倾吐一些伤感和浪漫,难道说戒就戒了?刘北楼追问道。沈阁兰说:你不是叮嘱过我么,要阅后付火;以后咱们家的一切,我全部装在脑子里,绝不会让外人打探,也省得你操心。终于撬开了一丝缝隙,刘北楼断定情况有异,未及再问,便听妻子嘀咕说:哼,太没规矩了,我当时正在桌子上记日记,内务组的尕六子送来了一根羊腿,军部发的,我从灶房里出来后,竟然发现日记本被他动过了,我吓了个半死,赶紧就烧掉了。刘北楼心里咯噔一惊,嘴上却说:烧了也好,人的脑子是最可靠的,什么也比不上强悍的记忆,我知道你一定行。

寻了个借口,刘北楼下了炕,跑出了别院,当日晚夕,便将在军营附近镇子上采买的尕六子绑架走了,几经审问之后,又将其溺死在了一个涝坝池子的冰窟窿里,不留痕迹。原来,尕六子名叫马德六,趁着去送羊腿的工夫,窃走了沈阁兰的一笔钱,但是他对罂粟基地之类的问话,却是一再摇头,惘然不知。回到了新城大营,刘北楼鬼使神差地碰见了马乙麻,寒暄了几句后,这个特务头子居然拿出来两条香烟,声称这是他昨天从省城兰州带来的,请沈小姐品尝一下著名的白塔牌烟卷。刘北楼客气了几句,婉言谢绝,理由是妻子有孕在身,吸烟对胎儿不利。马乙麻也不再强求,婉转地说:北楼兄,最近风干物燥,你最好劝劝沈小姐,让她小心用火,今个天别院里漾起来的那一阵子黑烟,惊动了消防队,可真是危险呀。

刘北楼心知,他跟沈阁兰的生活是透明的,毫无秘密可言,但特务头子的话,让他立刻觅见了一次机会:是呀,内子最近身体欠安,加之妊娠反应很厉害,我正琢磨着带她搭个顺风车,去省城兰州看看西医,她根本吃不下汤药,一吃就吐,可真是愁死我了。马乙麻诡笑地说:哎呀,你不能去兰州城,过两天,你就要作为特别代表,跟着各界慰问团一道开拔,沈小姐的事你尽管交给我,这个不难。刘北楼抱拳道:心领了,但是何必呢,反正运送张观察的卡车要路经兰州,等看完病,我把她安顿在城里,待我完成任务返回后,再接她一起回凉州报到,岂不是更为简便?马乙麻果决地说:不,慰问团不打算进兰州城,也不坐卡车,所以你带不走沈小姐,还是让我来代劳吧。刘北楼讶异地说:什么,不进兰州城?张观察这么大的人物,按理说应该由省府公祭一番的,那将来走的哪一条线路呀?马乙麻摇了摇头:北楼兄,出发的那天你自然就知道了,现在还属于机密,恕难奉告。

实际上,就在这短短的一刹那,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刘北楼不再有疑问。

临分手前,刘北楼忽然攀住了特务头子的肩膀,面露难色,央请对方走个门子,抓紧开一张特别通行证,说他想带着沈阁兰去一趟海藏寺,烧个香,磕个头,替肚子里的孩子求一根吉祥结。因为信仰的缘故,刘北楼料定佛门之地乃是特务组的盲区,马乙麻的触角一般不会伸向那里。本以为是天大的难事,岂料马乙麻很痛快地答应了,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本皮质的通行证,慷慨地交给了政训员,这为沈阁兰的逃离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然而,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第三天午后,风雪骤歇,刘北楼携着妻子走出了新城大营,拎着两只皮箱,据说装满了朝佛的纸火,在镇子上临时雇了一辆车轿,直奔海藏寺而去。进入寺门,刘北楼突然获得了一种大解脱,却也来不及享受,在一个相熟的执事引领下,穿过大殿,绕过曲折的廊道,站在了后门外。寺里同样提供了一辆麻布车轿,轿顶上的幌子绣着“海藏”二字;鉴于这一座名刹的巨大声威,沿路上的哨卡并没有拦停它,也不曾盘问,所以车轿顺利地返回了武威城,将刘北楼夫妇卸在了汽车站门前。事先,刘北楼已经替妻子购买了一张车票。驶往省城兰州的长途班车开始了检票,喇叭声刺耳,乘客们蜂拥上前,大人喊,娃娃哭,简直乱成了一锅粥。刘北楼左手提着两只小皮箱,右手攥住妻子的手,暗中感觉到沈阁兰在发抖,激烈地发抖。这么着,刘北楼挑了一个安静的角落,放下皮箱,将沈阁兰拥在了怀中,抱得很紧。

耳语了一番,刘北楼松开臂膀,揩净了妻子眼角上的泪滴,因笑说:短则半年,长则八九个月,待任务一旦完成,我就去兰州城里找你;那个地址你一定要记牢,那是老师秘密安排的,不会有任何麻烦,你快上车吧。沈阁兰不为所动,仰看着湛蓝的天空,抽吸着鼻子,感慨道:凉州,凉州的确太凉了,我这些年一直没能暖和过来,想不到今天就这样滚蛋了,我真是心有不甘。刘北楼安慰说:不,凉州不凉,凉州其实是一块燃烧的精炭,只不过它现在暂时灶冷烟寒,你看不见它内部的火焰罢了。等将来的中国一统山河、民族光大、国魂鼎立的时候,我一定会带你来故地重游,看看祁连山下这一片和平而沃美的绿洲,我发誓。沈阁兰收回了目光,苦楚地问:北楼,你真的不想跟我走么?你有信念,也不乏勇气,但我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太危险了,你等于在刀尖上搏命,孤苦无助,又让我如何不担心呢?刘北楼截铁地说:不错,正是因为危险重重,刀山火海,我才要去拆掉引信,解除后患,我并不觉得自己孤单;这个国家必须有人去疼爱,去抢救,去保护,这样的儿子娃娃大有人在,而我不过忝列其中,只是普通一员罢了。

就像是在印证这句话,汽车站门前突然枪声大作,子弹横飞,一场抓捕开始了。

刘北楼拽住妻子,赶紧藏在了一根柱子后头,瞥望过去时,发现交战的一方是长途班车上的几名乘客,另一方则是从大门外冲进来的马警和步警,武装到了牙齿。这显然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动。果不其然,在第一波攻击结束后,步警队架起了机关枪,一阵扫射,迅速将那一辆铁皮客车打成了破筛子,轮胎也相继爆了,车屁股上冒出了一股股黑烟。这时候,县警察局的王伯鱼出现了,举起一支镔铁的喇叭,喊话说:共党分子,我勒令你们立刻投降,将手中的武器统统扔出窗外,否则我格杀勿论!喊了诸多遍,王伯鱼的威胁难以奏效,客车上仍然有人在抵抗,在放枪,子弹刺破了空气,发出一种凛冽而寒冷的啸叫,彼此僵持不下。

奇怪的是,王伯鱼扔掉了喇叭,一个手势,带着部下们离开了汽车站的大门。

逃生的机会就在眨眼之间,刘北楼断定,王伯鱼的这种怪异之举,绝不是鸣金收兵,也不是放弃了抓捕,而是在图谋下一次更加致命的攻击。趁着双方喘息的刹那,刘北楼将妻子护在身后,借助那一根根柱子,很快就远离了铁皮客车,跑出了车站大门。果如所料,街道上传来了一阵阵轰鸣声,一帮警察连拉带踢,滚过来了几只大铁桶,铁桶的身上刷着一行油漆字:武威县油库。随着王伯鱼一声令下,油桶依次被放倒了,带着一丝丝焦糖色的汽油喷射而出,沿着三合土的地面,冲下了门口的坡顶,漫流开来,犹如城外萨班渠里的春水,扑向那一辆正在冒烟的客车。

但是,刘北楼和妻子并没能及时走脱,跑出去十几米之后,竟然被王伯鱼追撵上了,拦截在了东乡锅盔店门口。原来是阁下呀,你今个天不穿军装,我还差一点没认出你来,你这是打算出门呢,还是刚刚回到凉州?王伯鱼乜斜地问。在军地双方的联谊会上,这二人曾经打过照面,但也谈不上有什么私交,此刻王伯鱼突兀地追过来盘查,自然引起了政训员的不快。哎哟,这应该是嫂夫人吧?天气太冷了,两位最好抓紧出城,回家里去烤火,等一下全城戒严之后,恐怕会绊住你们的腿脚,再走就难了,王伯鱼又道。这是在递话,在关照,刘北楼当即心中一热,但也不想欠下这一份人情,遂掏出了特别通行证,交给了对方。岂料,王伯鱼简单扫了一眼,并没有去接,嘀咕道:快走吧,特务组的那个阎王爷正在赶来,据我了解,他不光痛恨共党分子,他对自己人也下手无情。如此一来,刘北楼终于绷不住了,搁下皮箱,抱拳一揖:

“伯鱼兄,咱们后会有期,多谢了。”

“对了,罗什寺附近比较安全,大搜捕就要开始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王伯鱼叮嘱道。

“你我素无交情,你干么要告诉我这些?”

“可能是因为承平堡,谁知道呀。”

“顾山农?”

“也许吧。”王伯鱼含混地点了点头,掉转而走,又匆匆撂下一句话,“是这,今早上发了一辆早班车,嫂夫人应该在那趟车上,警察局里有售票的存根,我一定会处理妥当的。”

闻听此言,刘北楼脚跟一磕,拔直了脊梁,朝着王伯鱼的背影,行了一记标准的军礼。离开没多远,也就是他们刚刚拐入流木巷的那一霎,汽车站的方向上突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腾起了几个火球,冲击波掀翻了屋顶上的瓦叶子,天空陡然一沉,又开始下雪了。

下半天时,刘北楼将妻子安顿在了法牙街的一座宅院里,幸亏主人不在家,沈阁兰可以避难一段日子,暂时无虞,后续的事情只能托付给承平堡的友人。干完了这些,当日晚夕,刘北楼回到了新城大营,感觉自己从此了无牵挂,再也没有了任何束缚,终于能够像一把出鞘的匕首那样,吐露锋芒,光寒凉州。 pJdY1tHnpsFv1GAcE0fzK5BFN5ZthcTT3XgzPN52WxTvUCcJlxB/urpiAOVmZB0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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