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精神,这是先秦历史与文化的基调。
先秦是中国历史的少年时期,它的显著特色之一,是崇尚果毅精武、充沛阳刚之气,积极有为,锐意进取。这首先在它的社会审美价值观念上有鲜明的体现。
具体地说,当时普遍推崇“尚武”精神,很显然,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执干戈以卫社稷”才是正儿八经的事业,只有孔武有力的武士,才是人群中的精英、社稷的靠山、国家的栋梁,所谓“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讲的就是这种时代风尚。换成在今天,“赳赳武夫”,那就是京剧《沙家浜》中胡传魁司令一类人物了,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汉一个。顾颉刚先生曾作过考证,认为“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 。他们是“国士”,地位崇高,万人钦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
这种社会普遍“尚武”的风尚,在当时的婚姻择偶观中也有具体的反映。《左传·昭公元年》所记载的郑国贵族徐无犯之妹的婚姻故事,就是一个形象生动的例证:
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皙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
郑国贵族徐吾犯之妹择婿时,舍弃衣冠楚楚(“盛饰”)、扭捏作态的公子黑(子晳)而最终选择“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的公孙楚(子南),其理由就是公孙楚粗犷强悍,有一身的蛮劲,“子晳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追求阳刚之气概,鄙视阴柔之美,其“尚武”之价值取向,可谓昭然若揭。显而易见,推崇勇敢,赞美果毅,乃是当时人们的普遍嗜好与强烈追求。《国语·周语》记载晋国卿大夫郤至自称有“三伐”:“吾有三伐:勇而有礼,反之以仁。吾三逐楚军之卒,勇也;见其君必下而趋,礼也;能获郑伯而赦之,仁也。” 这里,“勇”,是为“三伐”之首的,“尚武”之风貌,可谓跃然纸上!而像《诗经·秦风·无衣》这样的诗篇,更是将“尚武”精神弘扬光大到了极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由于“尚武”精神风行于当时整个社会,因此,贵族们都特别重视尊严,将个人的荣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动辄决斗,遵守规则,讲求信誉,视死如归,这就是“尚武”风尚在贵族社会生活中的自然反映。换言之,提倡“信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尚武”精神在道德范畴上的应有之义。因此,成书于春秋晚期的《孙子兵法》一书,在阐释“将有五德”问题上,将“信”列为将帅必须具有的五项素质中的第二位,其地位仅次于“智”而高于“仁”“勇”“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言必信,行必果” ,云云,遂成为当时社会的普遍共识,连孔夫子也将“信”这一道德伦理范畴,看成治国安邦的先决条件:“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左传·昭公二十一年》所记载的宋国两位贵族的决斗,非常典型地透露了当时贵族在“尚武”精神熏陶下的规则意识——决斗交锋之正大不诈的原则。两个宋国的贵族在战场上发生冲突,为了维护自己的荣誉与尊严,他们决定以射箭决斗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两人各自驾着战车,其中有一位名叫华豹的先射了一箭,遗憾的是,他未能射中对方,按“军礼”的要求,接下来该轮到对方射了。华豹当时心急火燎,还想发射第二箭,这时候,对手公子城发现华豹有作弊的嫌疑,忍不住高声大喊:“不狎,鄙!” 你怎么能不讲规则呢?这太卑鄙了!你已经射了我一箭,现在该轮到我回敬了。华豹一听,有道理,觉得非常惭愧,于是就停止了发射箭镞的动作,心想且等你射完第一箭之后,我再回敬你一箭。于是他就傻傻地等着对方射,结果被公子城一箭射死。这就是当时在“尚武”之风弥漫的背景下,人们对信义的自然皈依。所谓“追逐败逃的敌人不超过一百步,追击主动退却的敌人不超过九十里” ,“君子不会再伤害已经负伤的敌人,不抓俘头发斑白的中老年敌人。古人作战,不凭借和利用关隘险阻这样的地形。寡人我虽然是早已经亡了国的殷商后裔,但还是会遵守‘军礼’,决不会在敌人还未列阵之前就发起进攻” ,等等,皆系“尚武”精神浸润之下的自然产物!
先秦时期的“尚武”文化精神的张扬,是与当时的教育主体与教学内容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贵族所受的教育中,军事的科目占有很大的比重。当时的“六艺”,并非孔子整理古代经典以后所确立的“六艺”(《诗》《书》《礼》《乐》《春秋》《易》),而是富有实践与操作意义的“礼、乐、射、御、书、数”。学“礼”,乃是道德行为准则的确立;学“乐”,乃是文化情操境界的塑造;“书”与“数”,则是应对社会事务能力的培养;而“射”与“御”的学习,则是为了军事技能的掌握。由此可见,当时的贵族教育,注重的是德、智、体、美全方位健全人格的培育,而军事技能的学习和掌握,则是非常重要的环节,这种教育模式,实与先秦时期的“尚武”风尚相一致。
对广大的“亦兵亦农”的普通国人来说,更主要的军事训练和实战演习乃是通过参与田猎活动来实现的,即所谓“则其制令,且以田猎,因以赏罚,则百姓通于军事矣” ,“天子乃教于田猎,以习五戎” 。田猎一般在农闲时进行。按《左传·隐公五年》:“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 可见当时统治者每年要进行四次田猎活动来使将士熟悉军事,以车兵、射士和步兵的作战阵形模拟实战进行演习,从而提高部队的实战能力。又据《周礼·夏官·大司马》记载,这种以农闲进行的四次军事演练,又有独特的命名——“振旅,茇舍,治兵,大阅”,这反映了其在演练上各有自己的不同侧重点。
在四时田猎习武活动中,尤以冬季的那一次“大阅”规模最大,最具有代表性,所以《国语·周语上》干脆忽略了其他三季的演练,仅仅把冬季的“大阅”列为军事训练活动,“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此时,国君、朝臣都要参加,《诗经·豳风·七月》所载即系明证:“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郑玄笺曰:“其同者,君臣及民因习兵而俱出田也。”
随着军事发展的需要,王室和方国在利用田猎开展军事训练的过程中,逐渐减少了娱乐性的成分,使之更适应实战的要求,如《周礼·夏官·大司马》对四时的田猎活动,作出了阶段性的安排:首先侧重基础性的军事演练,如阵形排列,识别旗、鼓、金等指挥信号,并且“教坐作、进退、疾徐、疏数之节” (单兵队列教练);然后进行狩猎,以野兽为假想敌,模拟进攻行动,演习军阵;最后检查捕获物以论赏罚;仲冬十一月,则进行大规模的军事演习和军事检阅,“天子乃命将帅讲武,习射御,角力” 。
排演练习战斗舞蹈(“武舞”),也是“尚武”氛围笼罩之下先秦军事训练中的重要项目。参加武舞的人员,一般都手持干盾,模拟基本战斗动作,既用来激励舞者本人和旁观者的战斗激情和尚武精神,又促使舞者熟悉作战动作的要领,为实战作必要的准备。闻一多先生曾指出:“除战争外,恐怕跳舞对于原始部落的人,是唯一的使他们觉得休戚相关的时机。它也是对于战争最好的准备之一,因为操练式的跳舞有许多地方相当于我们的军事训练。” 这是很精辟的说法。唯根据实战过程,制为舞乐,“美盛德之形容” 者,不仅原始部落有之,夏商以降历代均有之;不仅汉族有之,其他民族也有之。
从文献记载看,当时的武舞是和射御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如《礼记·内则》说:“成童舞象,学射御。”又如《诗经·齐风·猗嗟》也说:“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可见武舞实际上就是军事操练的一种形式 ,是“尚武”文化精神的艺术上之形象写照。它与“蒐狝”活动一起,构成当时军事训练的主体内容,并且在实战中体现出其独特的壮观景象。相传武王伐纣时,在进攻朝歌的前夜,“师乃鼓噪,师乃慆,前歌后舞” 。而在凌晨进攻时,勇锐的巴师则“歌舞以凌殷人” 。
先秦时期还开设各级学校培养人才,在贵族子弟中进行军事教育。这些学校,从本质属性上讲,乃是教授“武学”。对此,王晖教授在其《庠序:商周武学堂考辨——兼论周代小学大学所学内容之别》 一文中曾有翔实的论证。他认为,商代的武学堂为“庠”,周代的武学堂为“序”,就其性质而言,乃属于当时的大学辟雍,其基本功能,是教授射、御技能,同时也进行礼仪活动的教育。《孟子·滕文公上》言夏商周三代教育云:“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
夏代的史迹尚不是很清楚,而商代对贵族子弟、战车甲士进行射、御训练已经得到甲骨卜辞的证实。卜辞中有大量诸如“王学众,伐于□方”“学马”“教戍”一类的记载 ,还常见是否令其人“庠射”“庠三百射”的反复占卜。
西周时期的学校军事教育得到进一步加强。当时,在中央设立的“辟雍”“学宫”“射庐”“大池”等学校机构,可以统称为“序”。《孟子·滕文公上》言“夏曰校,殷曰序,周为庠”,王晖认为,这里殷商学校名称与周代学校名称错置了,而许慎《说文解字》“广部”、《汉书·儒林传》皆作“殷曰庠,周曰序”,乃是与甲骨卜辞、西周金文所述学校名称相一致的。诸侯国及卿大夫采邑,也设置有“泮宫”“庠”“序”“校”“塾”等学校,以保证军事教育与军事训练的普遍推行。
大致而言,贵族子弟一般从十五岁起学习乐舞(包括“武舞”)和射御课程,每名“学士”都要学好射箭和驾驭兵车的本领,这些本领包括“五射”(五种射箭技法)和“五驭”(五种驾车的技巧),由保氏等专业人员负责传授。周代的射仪,规模十分盛大,据《仪礼》记载,分为大射、宾射、燕射、乡射四种,各有定制,所用的弓、箭、靶和伴奏音乐均不相同,其目的是通过表彰射、御之善者,以提高射、御之术,加强军队的战斗力。其中,大射是在射宫举行的“选射之礼”。据静簋铭文记载,当时有位名叫静的人,曾遵照王命在学宫教一些贵族少年习射。两个月后,他们又参加了一次在大池举行的田猎,进行演习,而周王本人也经常在射宫和猎场亲自发矢操练。这种武学教育体系的确立和武学教学内容的落实,也就成为先秦“尚武”文化精神维系与发扬的重要制度性保证。
除开展射、御技能训练外,在整个社会“尚武”风尚的影响下,当时的学校还从事告庙、献俘、庆赏、饮至等军礼的教育。它们和射、御训练一起,构成当时贵族子弟的主要学习内容。
先秦时期的“尚武”精神之充沛激昂,我认为还可以通过对《汉书·艺文志》图书分类与学科界定的考察而有所认知。
今天,人们呼吁重归传统,倡导弘扬国学。这当然值得赞许,应该肯定。然而,当激情渐渐消退,理性终占上风之时,我们是否该扪心自问:我们究竟要回归哪个传统?我们到底要弘扬哪种国学?是回到明清,还是唐宋?抑或秦汉,甚至先秦?是依据《隋书·经籍志》所最终确定的经史子集的四部之学,还是复兴《汉书·艺文志》所系统构建的六艺、诸子、诗赋等六略之学?是回归以经典传承为中心的《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六艺”,还是回归以全人培养为宗旨的礼、乐、书、数、射、御的“六艺”?
要对这些问题作出比较科学的回答,就需要我们回归经典,回归学术,考镜源流,辨章学术,洞隐烛微,钩玄提要。而重点关注与深入研究《汉书·艺文志》,毫无疑义,就是实现这个目标的应有之义、必由之途。
众所周知,《汉书·艺文志》在中国学术发展史上具有提纲挈领、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承载了先秦至秦汉学术形态演变的基本脉络,是后世梳理、认知、评判先秦及秦汉学术的最重要凭借。因此,还原《汉书·艺文志》形成的历史场景,再现《汉书·艺文志》编排的内在逻辑,梳理《汉书·艺文志》论述学术的基本考量,对把握先秦及秦汉的学术文化整体面貌与基本特征具有关键的意义,而后世对先秦及秦汉学术若干重大问题的争论,也往往以《汉书·艺文志》为探讨的逻辑起点与根本核心。套用明代兵家茅元仪评论《孙子兵法》的话来说,就是:“前《汉志》者,《汉志》不遗;后《汉志》者,不能遗《汉志》。”
《汉书·艺文志》是《汉书》“十志”之一。它记载了“六艺”和诸子百家的图书总目录,其内容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六略,共收书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篇。它同时又是体现先秦至秦汉的学术文化发展总成就、总趋势与总特征的理论总结,因为在叙录书目的同时,《汉志》在每种图书之后均有“小序”,在每一“略”之后均撰有“总序”,对先秦至秦汉的学术文化的源流、嬗变、特色、价值、影响,都有系统的梳理与全面的总结。
我始终认为,不能单纯地将图书的目录分类,视为目录学问题,而应视为学术思想文化发展状态与特征的综合性、集中性体现。图书的目录分类准确折射了其所处时代的“文化性格”“学科建设”面貌与特色。所谓的“经、史、子、集”图书四部分类法,是历经荀勖《中经新簿》、阮孝绪《七录》,至《隋书·经籍志》最终确立的。虽说它在目录学史上有重要的地位与价值,但是明显偏重于纯学理的图书分类,与《汉书·艺文志》的目录体系与学术旨趣有显著的差异。稍加分析,我们就能发现,在《汉书·艺文志》中,实用之学与理论之学是结合在一起的,它传承西汉刘向《别录》、其子刘歆《七略》而来,在刘氏父子的学术总结基础上集粹撮要,遂成文献总目和学术渊薮。
六艺略,就是理论指导,《诗》《书》《礼》《乐》《易》《春秋》,即国家的统治思想与文化;诸子略,就是中国的学术思想流派;诗赋略,就是文学艺术作品;兵书略,就是用于指导战争实践的理论及其相应的操作方法;数术略,近似于今天学科体系中的“理科”;方技略,颇类似于今天的“工科”。换言之,《汉志》“六略”,前三略,六艺、诸子、诗赋属于同一性质,可归入“道”的层面;而后三略,兵书、数术、方技又是一个性质近似的大类,属于“术”的层面。“道”的层面,为“形而上”;“术”的层面,为“形而下”。“形而下”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讲求功能性的,它不尚抽象,不为玄虚,讲求实用,讲求效益。但在经史子集的目录体系里却淡化了这些操作性、实践性的东西,取消了兵书、数术、方技三大类图书典籍的独立地位,将它们纳入子部之中。《汉志》的图书目录分类,从学科体系构筑上考察,显然更全面、更系统。我们今天弘扬国学,要真正超越经史子集的传统,回归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中国传统学术的原生态——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六略”之学。
而“六略”之学之所以向“四部”之学嬗递,我认为,除了在魏晋门阀制度背景下,史部著述数量由于谱牒学、方志学等发达而剧增等具体原因外,也与中国文化性格特征、价值取向的转型有内在的关系。这种转型,从本质上来概括,就是由“尚武”转向“崇文”,由阳刚转向阴柔,由进取转为守成。
先秦的“尚武”之风,至两汉而未改,故张骞敢于横绝大漠,致力“凿空”;班超勇于进取开拓,“投笔从戎”;陈汤能发出铿锵有力的时代强音:“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所谓“汉唐雄风”,其底蕴、其特色,就是对先秦时期“尚武”风尚的传承和赓续!这种“尚武”的文化精神,折射到当时的图书目录分类,就是兵书略独立而成为一略,是一级学科,与诸子略并列,兵家高于道、法、墨等其他诸子。
汉代传承先秦的“尚武”文化精神,对承载“尚武”意识的兵书高度重视。这首先表现为对兵书的整理与校订。与秦王朝仇视和灭绝文化的立场与态度不同,西汉王朝的统治者重视文化的积累与发展,尤其提倡实用性较强的学术文化。兵学是实用之学,直接关系到政权的稳定,因此为西汉统治者所关注,校理兵书就是这方面的重要举措。
西汉对兵书的搜集整理工作主要有三次。第一次是汉高祖在位时“韩信申兵法”:“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 限于汉初“干戈未息”,“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 的政治经济条件,以及“挟书律”未除的文化氛围,这次整理大约重在搜集和遴选。第二次是在汉武帝时,当时反击匈奴的战争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为了夺取战争的胜利,统治者自然对兵学倍加关注,于是就有军政杨仆整理兵书之举:“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 颜师古注曰:“捃摭,谓拾取之。”可见杨仆的工作主要也是搜集兵书,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次整理尚存在缺陷——“犹未能备”。第三次是在汉成帝时,由“任宏论次兵书”,“光禄大夫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 可见是由步兵校尉任宏整理兵书,并由刘向总其成,为整理校订后的兵书作叙录,附于各书之中,上奏皇帝。这次整理的意义要远远大于前两次,不仅划分了兵家的各类流派,而且还认真厘定了文字,规范了版本,揭示了各部兵书的学术价值——刘向、任宏对搜集到的各部兵书,校勘其文字,确定其书名,统一其篇名,排定其篇章次序,撰就其提要,缮写而后成为定本,由国家集中收藏。这次整理,使先秦至西汉中期的兵书基本上以较完善的面貌存之于世。
在西汉第三次兵书整理过程中,步兵校尉任宏对搜集到的兵书进行了系统的分类工作——“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即根据西汉中叶以前兵书的基本内容和主要特征,把兵家划分为兵权谋家、兵形势家、兵阴阳家、兵技巧家等四大类。
其中兵权谋家共十三家,著作二百五十九篇,现存《吴孙子兵法》 《齐孙子》 和《吴起》《公孙鞅》《大夫种》《兵春秋》《庞煖》《兒良》《广武君》《韩信》等,这是兵学流派中最主要的一派。兵形势家共十一家,著作九十二篇,主要有《楚兵法》《蚩尤》《孙轸》《王孙》《尉缭》《魏公子》《景子》《项王》等,现仅存《尉缭》。兵阴阳家共十六家,著作二百四十九篇,主要有《太壹兵法》《天一兵法》《神农兵法》《黄帝》《封胡》《风后》《力牧》《鬼容区》《地典》《师旷》《苌弘》《别成子望军气》等。现都已散失,只有后世诸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类书、政书保留有极零星的内容。兵技巧家共十三家,著作一百九十九篇,主要有《鲍子兵法》《伍子胥》《公胜子》《逢门射法》《阴通成射法》《李将军射法》《魏氏射法》《剑道》《手搏》《蹴鞠》等,亦已基本散失。比较能反映兵技巧家的基本情况的,只有后人辑佚的《伍子胥水战法》以及《墨子·城守》十一篇。
在划分兵书种类的基础上,刘向、任宏还就每类兵书的军事学术特点加以分析和总结。他们指出兵权谋家的基本特点是:“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 可见这一派主要讲求战略,是一个兼容各派之长的综合性学派。
兵形势家的基本特点为:“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 即主要探讨军事行动的运动性和战术运用的灵活性与变化性。结合实战历史,挂名西楚霸王项羽名下的《项王》一书,可能最合乎兵形势家的特征了。有不少学者认为这一学派主要是讲求战术的。
而兵阴阳家的主要特点则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 这表明它注重天时、地理条件与战争关系的研究,可能与范蠡以及黄老学派有浓厚的渊源关系。近年新出土的张家山汉简《盖庐》一书,《六韬》中的《五音》《兵征》诸篇,《孙子兵法》中“画地而守之”“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等文字,以及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竹简本《孙子·计篇》中的“顺逆,兵胜也”之类的提法,都可以说是兵阴阳家特色之具体写照。
兵技巧家的主要特点为:“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 这就是说,这一派注重的是军械和作战技术,它包括设计、制造攻守器械和使用器械的方法、要领等。从现存的文献看,墨家是最典型的兵技巧家。这表现为《墨子》一书对守城防御作战的器械装备和具体战术作了充分的论述。它根据“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 辒、轩车”等当时通行的十二种攻城战法,提出了诸如“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蚁傅”等一系列有效的守城战术。墨家学派的城守思想,对我国古代防御理论具有奠基意义,影响非常深远。后世有关防御原则和战术的论述,多借鉴或祖述《墨子》,以至于把一切牢固的防御笼统地称之为“墨守”;近人尹桐阳称赞它“实古兵家之巨擘”;岑仲勉则将它与《孙子兵法》相提并论,说:“《墨子》这几篇书,我以为在军事学中,应该与《孙子兵法》同当作重要资料,两者不可偏废的。”(岑仲勉《墨子城守各篇简注·自序》)这些评价是有一定道理的。
需要加以说明的是,刘歆《七略》中著录的兵书,较之于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兵书,数量上要多许多。刘歆《七略》的“兵书略”中,“兵权谋”一目下还著录有《伊尹》《太公》《管子》《孙卿子》《鹖冠子》《苏子》《蒯通》《陆贾》《淮南王》等著作。班固考虑到这些书目已在其他类目中作了著录,出于避免重复计,《艺文志》“兵权谋”一目中便省略未著录。《七略》的“兵权谋”一目还著录一种《军礼司马法》,《艺文志》则将它移入“六艺略”的“礼”目之中。《七略》的“技巧”一目还著录有《墨子》一家,《艺文志》因其已录入“诸子略”的“墨家”之目,故亦省略不著录。另外《艺文志》“兵技巧”一目又增录《蹴鞠》一家。
任宏、刘向对兵家流派的划分与总结,是中国兵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从此兵家四分法经《汉书·艺文志》记载而为后世兵家奉为圭臬,成为后世兵书撰著与兵学理论建树的规范程序与指导方针。
但是,在后来“崇文”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浓厚的历史背景下,兵家的地位日趋低落,兵书的总量相对萎缩,到了唐初编纂《隋书·经籍志》之时,兵书略被归入子部之中,且日益边缘化,由“蔚为大国”退化为“蕞尔小国”了。这就是目录分类变化背后的学术文化变迁之一个显著事例,也是“尚武”精神日益萎缩的一个具体象征。
春秋后期,随着“学在官府”格局的瓦解、学术下移趋势的不可逆转,“尚武”风尚也开始悄然改变了,社会上“崇文”的现象逐渐高涨了起来。许慎《说文解字》有云:“儒者,柔也。术士之称。” 可见,在春秋后期之前,儒者,作为一个群体,在社会上乃是被边缘化的角色,在当时相当多人的眼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摇唇鼓舌,不能冲锋陷阵,正是这些“文化人”的最大特征。用《墨子·非儒下》的话来讲,即“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 。随着孔子正式创立儒家,儒者就成为章太炎《国故论衡》下卷《诸子学九篇·原儒》中指出的“私名”之“儒”:
儒有三科,关“达”“类”“私”之名。达名为儒,儒者,术士也……儒之名,盖出于需。需者,云上于天,而儒亦知天文,识旱潦……古之儒知天文占候,谓其多伎,故号遍施于九能,诸有术者悉赅之矣。
又云:类名为儒,儒者知礼、乐、射、御、书、数。《天官》曰:“儒以道得民。”说曰:“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地官》曰:“联师儒。”说曰:“师儒,乡里教以道艺者。”此则躬备德行为师,效其材艺为儒。
再曰:私名为儒。《七略》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周之衰,保氏失其守。史籀之书,商高之算,蜂门之射,范氏之御,皆不自儒者传。
自此之后,儒者作为中华文化精神的承载者、守护者,逐渐成为社会生活的主导力量,“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的基本立场和价值取向,无疑潜移默化、感化挹注地改变和重塑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而精神风貌上的“尚武”转向“崇文”,则是这种改造中最为突出的变化之一,这就是《汉书·儒林传》中所津津乐道的政治文化新气象:“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
当然,这种民族文化性格的转型,有个漫长的过程。如前所述,汉唐时期,尽管“崇文”的风尚越来越炽热,但“尚武”精神的魂魄犹存,汉唐雄风依然凌厉而高扬。领略建安风骨,或者品读唐人的边塞诗,我们分明能感受到当时人们那种慷慨激昂、遒劲豪迈的阳刚之气,那种悲凉沉郁、睥睨天下的风骨气概!“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就是“尚武”文化精神与民族性格的生动诠释!到了唐代,这一传统仍在延续,像“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健儿宁斗死,壮士耻为儒”(杜甫《送蔡希曾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等等,均洋溢着高昂的英雄主义与“尚武”精神。
由“尚武”到“崇文”的根本转折点是在宋代。众所周知,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之后,片面汲取唐末藩镇割据、五代政权更替的历史教训,在国家治理上,一味推行“重文教,抑武事” 的基本国策与方针。从而在国家发展大战略的层面,从根本上决定了“尚武”精神式微、“崇文”意识全社会化这一趋势的不可逆转性。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和社会氛围之下,宋人普遍以“崇文”为荣,而以“尚武”为耻,反映在个人仕途上,只要有机会,就希望出任文职,而排斥担当武职的官员。例如,宋代著名兵学思想家、经典兵书《何博士备论》的作者何去非,尽管兵学造诣精深,又身为武学教授(后晋升武学博士),但自上任之日起就不安心本职工作,曾求其好友苏东坡两次上书朝廷,请求“换文资”,即希望把他由武官改为文官,由武学博士转任为太学博士。何去非的选择,就是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
同样的道理,文官如果要被改授武职,哪怕武职官衔更大、地位更高,一般也不愿意。《湘山野录》卷中就有这方面的生动记载:“真宗欲择臣僚中善弓矢、美仪彩,伴辽使射弓。时双备者,惟陈康肃公尧咨可焉。陈方词职进用。时以晏元献为翰林学士、太子左庶子,事无巨细,皆咨访之。上谓晏曰:‘陈某若肯换武,当授与节钺,卿可谕之。’时康肃母燕国冯太夫人尚在,门范严毅。陈曰:‘当白老母,不敢自辄。’既白之,燕国命杖挞之,曰:‘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为名臣。汝欲叼窃厚禄,贻羞于阀阅,忍乎?!’因而无报。”
在“崇文”社会大氛围笼罩下,武将在文官的眼中,简直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草包,司马光《涑水记闻》卷七中寇準斥责曹利用不假辞色,态度之恶劣,可为佐证:“寇为枢密使,曹利用为副使,寇以其武人,轻之。议事有不合者,莱公辄曰:‘君一武夫耳,岂解此国家大体!’” 武人出身的官员,即使爬到了枢密使、宰相这样的最高位置,其内心仍耿耿于怀于非科举正途仕进,缺乏底气,不无自卑,有时候免不了要发点牢骚,名将狄青就是如此。(《默记》:“韩枢密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 )狄青他以卓越的战功成为宋仁宗时期的最高军事长官——枢密使,但由于他是行伍出身,受到文臣们的嘲讽和排挤。他的名望与身份,也大大低于当时的枢密副使韩琦。韩琦,乃是以进士出身出任武职,看不起军人,说什么:“东华门外以状元唱出者乃好儿也。”缘是之故,狄青才有上述的感慨。在这样的“重文抑武”背景下,先秦时期的“尚武”之风真是销声匿迹、荡然无存了!
客观地讲,宋代的文治,是高度文明,高度成熟,可谓极大的成功: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所直观反映的汴京市民生活情景,读《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之类的宋人笔记所记载的勾栏瓦舍的热闹场面,我们不能不承认宋代城市繁华、经济发达、文化进步,使普通民众基本上过上了尚算可以的生活。“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我们可以批评宋时民众安于现状、缺乏进取的问题,但却不能不承认“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老百姓安居乐业、悠闲自在的事实。
但是,缺乏“尚武”精神支撑的宋代国防,则是完全失败的。说宋代“积贫”,也许未必,但称宋代“积弱”,则是殆无疑义。它不仅不能收复当年被石敬瑭割让出去的战略要地燕云十六州,反而年复一年地让契丹、女真、蒙古欺凌打压,损兵折将,割地求和,面子里子都输得干干净净。它打不过辽,打不过金,打不过元,那也就认了,可在小小的西夏的面前,都难求一胜,则多少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种局面一直延续下来,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中,“粗犷”“原始野性”的成分可谓是日益弱化,阴柔替代阳刚,文弱替代武毅,成为普遍的社会风尚。到了清末民初,中国民族性,似乎再也看不到刚毅进取的特色,而是成了鲁迅先生所批判的“中庸”模样:“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
这种唯“崇文”而不“尚武”之风的盛行,从兵书在整个文化事业与图书分类中被日趋边缘化中,也有所体现。中国古代兵书的数量之多,内容之广,确实是令人惊讶和震撼的,形容为汗牛充栋毫不为过。民国时期,陆达节撰有《历代兵书目录》,据其统计,中国历代共有兵书1304部,这当然是不尽完备的数据。许保林先生《中国兵书知见录》中著录兵书3380部2323503卷(959部不知卷书,未计在内),其中存世兵书2308部18567卷(731部不知卷数,未计在内),存目兵书1072部4936卷(228部不知卷数,未计在内) 。这个统计尚是初步的,刘申宁先生的《中国兵书总目》有更多的著录,达4000余部之多 。但不管是3000多部,抑或是4000余部,中国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兵法大国”,乃是当之无愧的。
但是,我们看到,最终被收录于清代“四库全书”的古代兵书,仅寥寥二十部而已,像著名兵书《武备志》《筹海图编》《翠微先生北征录》《百战奇法》等,都被摈弃,不予收录。总之,在整个“四库全书”中,兵书的数量微不足道。须知道,《汉书·艺文志》中收录的兵书,就有兵权谋家十三家,兵形势家十一家,兵阴阳家十六家,兵技巧家十三家了。一千多年下来,被朝廷认可并收入皇家图书编目体系的兵书,数量不但没有增加,反而呈减少的趋势,这实在是不太正常的文化现象。而这种文化现象之所以会出现,归根结底,乃是受“尚武”转向“崇文”这种民族性格与文化精神之嬗变的左右。
【注释】
[1] 《诗经·周南·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