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丹尼丝比我小一岁半。我记不清她小时候的具体事情了。她儿时的照片以及父母亲戚告诉我的故事,似乎使我更加记不起之前对她的印象。但是鉴于本故事的目的,可能以我们母亲的回忆来开始这一故事更合适,因为母亲是丹尼丝一生的中心人物。
正如我在第1章所描述的,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主要症状是无处不在的空虚感和消极的自我形象。下一章我将讨论心理分析师的早期观点:因为患者的母亲无法给孩子带来温暖和关爱,没有把患者养育好,所以才导致了边缘型人格障碍的症状。对我来说,这种观点与我对母亲的观察和自身的经历完全不一致。我对我母亲最生动的记忆之一,就是无论何时见到家人,她都会露出笑容。母亲灿烂的笑容和温暖的拥抱,让我整个人都感觉很好。我看到她对每位家人(小到最小的曾孙)都给予同样的爱,也看到每位家人都像我一样回应她的爱。毫无疑问,她的的确确深爱着我们。
所有家人似乎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爱并理解她,但是丹尼丝是个例外。她跟母亲在一块总不自在。当然,母亲也知道这点。母亲后来曾试图向我解释她认为丹尼丝经常不开心及丹尼丝会经历如此多困难的原因。她认为,丹尼丝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她在生丹尼丝的时候打了点麻醉药,从而影响了丹尼丝的大脑。她在生我哥和我的时候都没有打麻醉药,当然,在生丹尼丝之后的弟弟妹妹的时候,她便拒绝打麻醉药了。当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时,她说,因为丹尼丝自出生起,就表现得跟我们其他孩子不一样。她继续解释道,相比起来,她哭得更多,不好好吃东西,更容易因日常生活变化而沮丧,沮丧的时候也更难哄。
丹尼丝儿时,有亲戚或邻居来访的时候,她会黏着母亲。她总是皱着眉头,也不怎么温暖地笑。我记得,家里仅有一张丹尼丝儿时的照片是笑着的。这也是母亲会展示的唯一一张丹尼丝小时候的照片。多年后,丹尼丝告诉我,她在儿时总觉得自己跟我们其他孩子不一样,她比我们焦虑,也没有我们开心。她还认为父母更偏爱我们而没那么爱她,她很痛恨这一点。
到了青春期,丹尼丝的困难更加明显了。她的性情和行为进一步恶化。对家庭来说,最明显和最具破坏性的是,她的愤怒一经爆发,很快就会变成狂怒,极具破坏性。当这一切发生时,没有人可以幸免。她会对我们所有人进行言语和身体攻击,包括父母。我的另一个妹妹比阿特丽斯比丹尼丝小两岁,丹尼丝经常辱骂她并对她发脾气。丹尼丝还会扔或砸手边的任何东西,甚至是母亲的精美瓷器。格外恼人的是,任何讲理或适当的惩罚或警戒都对她没任何效果。如果硬要说效果,那么训诫似乎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对家里的其他小孩来说,家里似乎有两套行为准则:一套是为我们制定的,另一套则是为丹尼丝制定的更为宽松的准则。
情理之中的是,家里人认为丹尼丝只是倔了点儿,我们也都希望她以后脾气会变好。同时我们又很担心她,因为当她焦虑发作时,她时常伴有严重的胃痉挛,并因此上不了学。当她感到焦虑时,她会攥紧自己的手,揪头发、薅头发,以至于头皮都秃了一块儿。医生安慰我父母说,丹尼丝不过是“紧张”而已。
回想那些年,我清楚记得有两件事情改变了我对丹尼丝的印象和态度,我们当时应该是十五六岁。第一件事发生在冬天,地上都是雪。我在为春天的训练清洁我的高尔夫球杆,但有一根球杆不见了。我在家里找遍了也没看到球杆。丹尼丝路过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看到我的球杆。她平静地告诉我看到了,而且她把球杆折成两半,扔到了屋后的雪地里。我们几个星期前为某件事情吵过架,她就是在那时候把我的球杆折断的。起初我还以为她只是在逗我玩,因为她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儿才攒下钱买了那些球杆。没有人会弄坏我的球杆,哪怕是丹尼丝。然后我想到了那些打碎的瓷器。哪怕在那个年纪,我也知道球杆和精美瓷器的价值没法比,并且我知道母亲多么珍视那些瓷器。后来,雪化了后,我找到了折断的球杆,那时我才意识到,丹尼丝真的与常人不同,而我可能最好别因为任何理由、用任何方式惹到她。
几个月后,我对丹尼丝问题的严重性的印象进一步加深。当丹尼丝与母亲大吵时,她会冲动地说她要离家出走。这是一个新的威胁,母亲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哪怕知道也无济于事,因为丹尼丝很快就冲出了家门。那天晚饭的时候,丹尼丝还没回家,爸妈就开车去找她。每次只要丹尼丝一生气,她就会跑出去很久,所以我觉得如果丹尼丝不打算回家,爸妈是根本没法找到她的,结果也是如此。两天后,丹尼丝才回家。这两天里,她待在一个整夜开放的小教堂,仅仅以水充饥。等她回家后,她告诉我们她去了哪里,然后生活又回到了原样。那时她大概15岁。在那之后,我就努力不跟她发生严重争吵。可能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那些年我们越来越亲近彼此。
关于丹尼丝,有一件让我们感到困惑的事情,就是除了病情发作之外,她的表现看起来都很不错。在相对平静的时候,她在学校表现优秀,与家人相处愉快、体贴人甚至很有趣,跟朋友关系融洽,并且曾是高中的啦啦队成员。然而,所有一切都如同悬在一根线上一样,在某个瞬间,她的这些美好就会消失。最好的时候,她聪明机灵、有创造力、善解人意、漂亮迷人,还总想帮助他人。遗憾的是,她并不能一直保持这样。
丹尼丝尝试了很多办法去坚持并稳定自己的生活。高中时,她跟随爸爸去了纽约市,跟他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了大约一年。一开始好像一切都还挺好,但是最终她对生活又充满了厌倦与不满。她的恶魔仍在折磨她。
最终,她觉得自己需要更加清静、有计划、有规律的生活。因此,在19岁时,她进入了一家天主教修道院(大概是在1957年)。刚开始的一年,由于在修道院与外界沟通受限,爸妈每个月只能收到她的一封来信,每个月只能去看她一次。我现在读这些信时,忽然想到,这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平静的时期了。在修道院待到第五个月时,丹尼丝给我们写信说道:
似乎难以置信,我离家已经这么久了,但在其他方面,我似乎从来不知道或者不能奢望现在之外的其他生活。不是我不想你们;相反,我好像比在家时更爱你们、更感激你们,感到离你们更近。在这里,我感到非常平静和幸福。
进入修道院一年后,她以“精神花束”的方式给爸爸送了如下便条。
亲爱的爸爸:
跟您生活了约19年后,直到去年夏天,跟您一块来回奔波(上下班)和白天偶尔去见您,我才真正了解您和爱您。
自去年九月起,我经常告诉您,我每天都会想您并为您祈祷。真的,我真的每天这么做。当我想起您时,我意识到我如此爱您,因为您完全无私地爱着自己的孩子。爸爸,您一定会进入天堂。
爱您的女儿,
丹尼丝
三个月后,因为修道院第二年的培训是限制对外沟通的,所以丹尼丝不再被允许通信。尽管她在修道院又待了一年,但是她这一年的想法和感受并无任何记录。然后,在她宣发誓愿的前一年,她因觉得修道院的生活太受限制了就回家了。
这时,她想成为一名教师。尽管她缺乏正规的大学教育和培训,但她仍被一所急需教师的天主教小学聘用。她也跟人约会,但是她对自己或自己的生活很难长久地感到开心。她跟一个她非常喜欢的年轻人有过一段亲密但坎坷的关系。然而,约一年后,对方结束了这段关系。不到半年,23岁的丹尼丝决定接受一个她自青春期中期起就认识的男人的求婚。
与丈夫的婚姻和感情似乎让丹尼丝的情绪稳定了几年,这种稳定持续到了他们的第一个小孩出生。尽管她努力成为一个好妻子和好妈妈,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感到身上的责任和压力太大了。她缺乏适应能力,不能应对这些责任和压力。一次次的愤怒、焦虑和抑郁发作重新袭来。在他们的第二个小孩出生后,她与丈夫的矛盾甚至升级到了分居的地步。丹尼丝带着两个小孩跟我们父母住在一起;但是不到一年,她重新回到了丈夫身边,并很快又有了第三个小孩。
这时丹尼丝大约30岁了。我结婚了,跟妻子育有四个孩子,并且在杜克大学精神科接受住院医生实习培训,跟丹尼丝和儿时的家相隔800多千米。这时她开始给我打电话。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时,刚说两句,我就意识到她遇到了严重的问题。她的语气单调低沉、毫无活力,一点儿也不热情。以前,当生活不顺时,她有时会连续几天感到抑郁,但这次不一样。她几乎不会主动说什么,所以我不得不通过提问来维持我们的对话。
几分钟后,我注意到,她说话有些不利索,我问她是不是喝酒了。她说她喝了几杯。她告诉我,在几个月前,她感到越来越抑郁,现在想自杀。在悉心劝说和跟他丈夫交谈后,她同意住院,以得到安全和恰当的护理。两周后,她似乎好了些,可以出院回家了,尽管她还远没有恢复。
从那时起,我几乎每个月都会接到类似上文所描述的电话。她开始接受心理治疗,但她的治疗师没有接受过任何有关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专门训练(这在当时非常普遍),因此她的情况也没有多少改善。当时唯一的抗抑郁药让她发胖,而她痛恨这点。抗抑郁药还让她变得猜疑,甚至有时到了偏执的地步,因此她拒绝服用抗抑郁药。她丈夫说,丹尼丝每天都会喝酒,开始不再照顾孩子、打理家中事务,而在那之前她是一位非常讲究的女主人、一位满怀爱意的妈妈。病情恶化得如此之快,我建议她和她丈夫到我家来,那样她就可以到杜克大学来接受疾病评估了。她同意了。
一名资深的精神科医生对她进行了诊断,我非常钦佩这名医生的临床技能。他告诉丹尼丝需要戒酒几周,他才能给她仔细检查并做出更有效的诊断。她照做了,但是抑郁并未得到改善。因为很多抗抑郁药对她没用,医生建议她接受一个疗程的电痉挛治疗(electroconvulsive therapy,ECT)。
ECT最常用于药物治疗无效的严重抑郁或躁狂发作患者,或遭受严重药物副作用的患者。一个ECT疗程通常包含八次或以上治疗,在每次治疗中,患者首先要注射速效麻醉药,然后对患者头部施予严格控制的一定量的电流;而这会导致严重程度和持续时间可控的病情发作。由此引发的肌肉收缩被同时施予的肌肉松弛药消除。目前人们尚不清楚ECT产生疗效的机制,但是它就好像对具有抗药性的心脏停搏患者的胸部施加电流来恢复正常心脏节律一样。接受一个疗程的ECT后,丹尼丝的抑郁显著改善,她似乎又恢复正常了,因此回家了。
丹尼丝似乎再次好转了。34岁的她跟我们的妹妹比阿特丽斯一起被一所当地的社区大学的护理专业录取。正是在这一时期,她写了很多诗,有几首还发表了。我们从下面这首诗可以看出,她是一个非常有洞察力的人,尽管她每天仍处于挣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