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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疲死劳

文/薛超伟

薛超伟

出生于1988年,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鲁迅说:“油滑是创作的大敌,我对自己很不满。”

现实中内向孤僻的我,一到文字上就变杂耍贩子。

现就读厦门大学中文系,酷爱机器猫,认为那是自己童年的半边天空。

汩里河的淤泥中挖出了一株不腐的老树,或许叫它为“木”更贴近些,因为它是横躺着的。施工队在准备埋桩造桥时挖下十几米,挖到了这块巨木。就像那陕西老农挖地窖时挖到了兵马俑那般。这块十多米长的古木,就被送到了市里。送到市里后它是被肢解它用,还是继续被送到省里,这个小村的人是不知道了,也不关他们的事了。

村里人茶余饭后,口耳相传,说这古木少说也有千岁的年纪了。说当时有人捡过地上的碎屑闻闻,还有清香,阴沟水里挖出的清香。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香樟木,是做棺材的好料子。说这年头,做棺材浪费资源,都做骨灰盒了。

张老头甩出两张牌,喃喃道,这骨灰盒谁发明的?

管它谁发明的,你这不没事找事吗?老王甩出两张牌。

张老头摆摆手,吃不住。

老王又甩出三张牌,两张牌,一张牌,在张老头一连串的“过”声中,把牌出完了。张老头握着满满一手牌,看看在座的三个老头,然后一拍桌,学着港剧:你们出老千!

三个老头你看我,我看你,没说话。

老王赶忙收起石桌上成堆的毛毛角角,塞进口袋,掖了掖,才一脸无辜地说,你拿牌的姿势就不对,牌都是摊开来仰着天的,能赖谁?

张老头看看牌,看看手,又看看几个老头,随即嘿嘿一笑,伸手去掏烟,掏了个空。

烟又没了,散了吧。张老头打发众人。没了烟味,老头们陡然找回了鼻子,河水的臭味钻进鼻孔,五脏六腑都有了反应。

这河水越整越臭,也怪不容易的。老康感叹。

以前我住河边的时候,哪家哪户不是直接把马桶往河里倒然后在河边洗净?你说那时河水照样清泠清泠的,孩娃还能下水游呢,现在咋没出三两年,就这样了呢?

世道变了。

几人找不出理由,也就顺了世道天命,叹口气,趿着鞋往回走。

张老头还没到院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吵嚷声。他抬起头望望自家的窗户,人声破窗而出,扬扬入耳。张老头往往惊异两个人竟可以制造出一堆人的声音,与口技师傅相较也不遑多让。每当这种生活,张老头就会感觉自己的耳背一下子治好了。

叫你卖的时候,跟老子商量下。一见绿就抛,抛,我早晚把你从窗口抛出去!

那倒是你自己做啊!老娘给你擦屁股,你还嫌老娘手脏咧?

老子会使电脑,还用求你吗?你个驴脑袋!

哎呀,自己人模狗样的要玩股票,却叫个驴脑袋帮你玩,你这不犯贱吗?

张老头慢慢踱上楼,沸腾的人声,咕噜咕噜地涌过来,在他的耳洞里烫了好些水泡。

吵什么吵,吵到你大爷了!咳咳……张老头一抬嗓子,就忙不迭地咳嗽。你一个大老爷儿们,就不会让让?

男人看到张老头,澎湃的气场陡然式微。

爸,我是一家之主,总得有点儿尊严。

张老头一甩手,两袖鼓风:你即便是当了皇帝,老子也还是太上皇呢!

媳妇抿嘴一笑,随即白了男人一眼,坐回了电脑。

张老头抬眉瞅儿子,迭起食指与中指,往嘴唇探了探。男人领会,掏烟给他点上。末了,看着老子,说,都咳成那样了,还抽。

张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说,怎么活不是个活法?再淡然地吐出一个烟圈,说,怎么死不是个死法?然后往隔壁慢慢挪,看到孙子坐在那里看电视,双手扯着耳朵。

牛牛,你扮猪八戒呢?

隔壁吵着呢!

那你咋不捂着耳朵呢?

这不正看电视呢吗?我把它往电视机扯。这叫两全其美。

张老头恍然大悟。

小学的校门外有许多小店铺。油炸、烧烤、棉花糖、冰棍、蜜饯……每逢课间课后,那些地方总是挤满人。他们知道小孩管不住嘴,所以生意很好,跟大学校门外的旅店一样好。

牛牛接过李乐的烤肉串,津津有味地吃着。

李乐是个扎双辫的女孩子,她的脸总跟柿子一样红扑扑的。

小牛,你就这么喜欢吃烤肉串吗?

嗯。

怎么不爱吃冰激凌、棒棒糖、巧克力什么的?

你不买给我呗。

小牛,你自己怎么从来不买零食啊?

我爸每天只给我三块钱,吃完早饭后就没钱了。

那你可以吃妈妈煮的早饭,把三块钱省下来啊。

笨啊!我吃了的话,他们还给我早餐钱吗?

那你早饭少吃点儿,把钱省下来啊!

不要!

可我早饭都只吃一个鸡蛋啊。

牛牛咬着烤肉,这使他看上去油嘴滑舌的。于是他就笑嘻嘻的,所以你总是被人欺负啊,我吃不饱,就长不壮,还怎么帮你呢?

对哦。李乐笑了,把红柿子撑得饱胀。

两人肩并肩沿着公路走着。公路飞跃汩里河两岸,两人从这头走到那头。脚下的水油黑滞重,像群星不再眨眼的夜空。

回到家,牛牛跑到自己的房间,爬到床底下,拖出存钱罐,放在耳边,摇晃一下,满满的叮当响,还有默不作声的纸币,发出冷静的声音。牛牛笑了笑,像听到风铃浅唱的孩子。

他打开盖子,看看那些静默着蕴含无限可能的小东西,脸上有些犹豫。看了一会儿,又把盖子合上了,重新放回床底。他跑到二楼的电脑前,向妈妈要钱。找你爸去,女人说。牛牛就啪啪地跑去找他爸了。

男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有专家在讲解股市行情。那专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专家无私地把发财术传给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而自己从来不去股市发财。

牛牛朝男人伸出手。

男人一瞪眼:你以为老子开银行吗?钱是要出来的吗?钱是靠双手挣出来的!老子辛辛苦苦养家糊口,你倒三天两头要钱……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牛牛委屈地缩回手。

奶奶的,向老子伸手还有好事吗?难不成还向老子握手要签名吗?

不给就不给,说那么多干吗?牛牛往门外走。没走几步,他又回头,意犹未尽:你开了银行,那钱也不是你的!

你小子!男人勃然而起,牛牛疾奔出门。

张老头从房间挪出来,向牛牛招招手,掏出五块钱给他。

爷爷,我存了好多钱了,不要再给我了。

那你还向你爸要钱?

妈妈说,不能向你要钱,所以你给的我都存着。我向他们要零花钱。

张老头呵呵笑着:那你再拿去存着,爷爷的棺材本都给你存着。

张老头一边咳嗽,一边抽烟。抽烟抽了大半辈子,突然就不会抽了,也不能抽了。他们每次看到张老头,都会摆出一副“你将死于肺癌”的表情。尽管这样子,他也不会引起这三个老头的同情,他们照样搜刮他的零碎散钱。

我说,老张,你的手是不是有毛病啊,老把牌摊着,怎么说都改不过来,你这样让我不忍心下手啊,哈哈……老王吃了便宜又卖乖。他当了半辈子的教书匠,在讲坛上讨不了便宜,就只卖乖。退休后开个小店,租售盗版录像带,就一味地吃便宜了。没开几年,录像机被人们淘汰了,他倒乐得清闲,来这行一石二鸟之事。

张老头一“哼”:你们啊,尽坑我,你们的心都是黑的!咳咳……

老王不以为然:你的肺也是黑的。

张老头哈哈一笑:你们不也一样?说着掏出四根烟,又散了一圈,点上。

老王接过,往桌角上磕着,一边说:这老不死的,要拉我们当垫背呢。

张老头的烟就是这么抽完的。他如果消耗四包烟,那么他就只抽了一包的量。但张老头终究没有做过亏本生意。媳妇跟儿子赌气不煮饭的时候,他就带着孙子四处蹭饭吃。

——粮食是个大问题。张老头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啥?

张老头朝左望望汩里水,突然神秘一笑,清了清嗓子:我在山头上藏了300斤番薯丝。

老康老余老王都齐刷刷地看着老张。

张老头吐出一口烟,那烟里夹着几个字:是战时备粮哟。

你是说打仗吗?老康问。

老王笑:太平盛世的,能打仗倒怪了。

张老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笑的,也像是被烟熏的。他说:爱信不信,到时候别来我这儿蹭粮就是了。

真打起仗来了,我去吃土坷垃,吃啥不是吃啊?老王说。

哎哟,别这么说,你们要真没吃的了,找我我也不会不给的。

那你说,咱跟谁打仗?老美?小日本?都打不起来嘛。

人心可是说不准的,谁跟谁打都不会意外哟。前里村跟后里村不也干过架吗?还真打死了两个人,你们都忘了?地界是什么,土地是什么?不都可以折算成钱吗?为了这些土坷垃,怎么整都不让人意外。说到这儿,张老头满脸的眉飞色舞突然都如尘埃般落定了。你们瞧,汩里河的血已经变黑了,血跟心一个颜色哩!

老王微微点着头:其实啊,心黑真不如肺黑。肺变黑了,至多一个人独死,心黑了,就是半死不活,半死不活还要逼人去死。

说到这儿,大家就都默然了。就这有榕树须发摇摆的声音,就只有碎屑细沙被拖着拽着奔跑的声音,就只有人家的窗户颤抖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这些都是风的声音。汩里河被风偶尔荡开一个涟漪,但却没有声音,像一只鞋踩在未干的水泥地上。

这样的风中,张老头想起了一些年少故事。那年,他才7岁,有个弟弟和姐姐,先前早夭了两个。正逢打仗,一家人逃难,半路上把老五放进竹篮,抛进了荒田里。跑进山中,哪里还有吃的?本来一个土山包就没长几棵树,又是特殊时期,于是连树皮都啃不到。姐姐还是饿死了。她是拖着快饿昏的他,走着走着,突然扑倒就起不来了。他永远忘不了她姐浮肿的身子,青绿青绿的。拿手搓在脸蛋上,却硬邦邦的。

牛牛注意他爸的西装很久了。

他就在去年开厂那天穿过一回。没几个月,那厂荒废了,再后来又租给了别人。吃着租金,玩着股票,他是村里的老板。

现在那西装挂在椅背上。它挂在那里很久了。每天晚上,男人会把脱下的衣裤袜子都搭在椅子上,然后躺床上睡觉。

牛牛每天清晨要找他爸拿三块早餐费。

男人没他儿子起得早,每次敲门进去,他爸都让牛牛自己拿钱。

男人的钱,直接大把地塞在口袋里。

不过有他妈把关。她掏遍牛牛的口袋,如果他拿了10块钱,就得找7块给她,如果拿了5块,那两块也不能独吞。(如果牛牛有一天不小心吃了4块钱,那他第二天就只有两块的早餐费。所以他努力在吃饱和省钱之间权衡,使得小小年纪就精明能干,有勇有谋。)

牛牛注意那西服很久了,今天他鼓起勇气,终于将长久以来的计划付诸行动。

他从爸爸的裤袋里掏出10块钱,还有3块零钱。他注视着10元上面泛青的毛主席像,又翻过来欣赏那泛青的三峡风景,如痴如醉。他把钱塞进了爸爸的西装口袋里。然后牛牛背着书包,跑去早餐店了。

他对钱的支配力又有了提高。这让他欢快,也让他忐忑。这是少数让他紧张的事情之一。

课堂上,牛牛一直挺激动。老师让他念课本上的论语选篇。牛牛读得特别大声,特别咬牙切齿,特别摇头晃脑。他读“有朋自远方来”的时候,想的是“我有钱自口袋来”;读“学而不思则罔”的时候,想的是“有钱不花则完”;读“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的时候,想的是“买卡通纸牌就不能买零食,买了零食又不够钱买卡通纸牌,到底买哪个”。

就这个选择问题,牛牛思考了一整天。

下午放学的时候,李乐递给牛牛一盒东西。牛牛打开一看,是一叠崭新的纸牌,印着三国人物。他高兴得快哭了。一刹那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要买什么东西了。

回到家,门口没有爸爸的鞋子。走进屋,看到妈妈在做饭。心中一喜,牛牛跑上楼,走到椅子前,看那笔挺挺但歇着灰尘的西服上衣。他伸进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日思夜想。

牛牛,去河边叫爷爷过来吃饭!

楼下的喊声让他浑身一激灵,他答应了声,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噔噔地往楼下跑。

牛牛跑到河边,四个老头在打牌。牛牛走近了,异味纷纷然涌进鼻子。河水的气味,大概只有鸭子才会喜欢吧,毕竟它们即使掉进阴沟里,也只是顾嘴不顾身的。

牛牛站在张老头身边,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爷爷,吃饭了。这里好臭。

张老头不搭话,闷头打牌。他大汗淋漓,他红光满面,气宇轩昂。

一对,要不要?不要?三张,不要?A?炸弹……赢了!

张老头难得不输了,更难得的是他竟第一个出完。

众人喜笑颜开:难得,难得……

牛牛拍着张老头的肩,跳着:爷爷,吃饭了!

张老头一笑,一踮脚,就势滚在了地上,赖着不起来了。众人不明就里,愣了半晌。老王过来,蹲下来看,抬起头,脸白了,说,昏过去了。

牛牛呆呆地看。

三个老头慌忙叫来邻舍,把张老头抬回家。到家的时候,一探呼吸,没气了。

所有人的脑子一时都转不过来。牛牛站在人群中,看着爷爷,这个场景是他没见过的,电视上都没有。赶来的儿女憋着嗓子哭,继而放开嗓子哭,还没哭上两嗓子,声音都戛然而止。

张老头动了,他睁开眼睛,坐起来。他四处望望,有点儿迷茫。

什么日子哟,还没过年呢,儿孙们都来了?

大家张着嘴巴瞪大眼,泪珠也惊恐地停在面颊上下不来。

老王坐到张老头床边,摸摸张老头的手,温温的。你往西方走一遭了?

张老头摸摸自己的脸,揉揉眼睛。鬼知道西方还是东方。

儿子问:爸,你看到什么了?

张老头摇摇头:一片白光,啥都没有。

以后陆续出了两次这样的事。放在床上,儿孙媳婿都迟疑着要不要哭,僵持不下的时候,张老头就坐起来及时打破尴尬。

大家都说,死不了了,可以多活十年了。

张老头则不然,他觉得这是警示。他交代:我死了就把我抬坟山上,埋老太身边。裹个草席都可以,只是不要整什么火葬。

女儿问,爸,人死了都没感觉了,还管怎么葬?

张老头拿眼一瞪:你咋知道没感觉?你死过吗?

女儿就不说话了。

这个带点神秘的事迹,让牛牛有了更多的想象。他把爷爷从左心房抽出来,供在右心房里,那里是他放偶像的地方。他把爷爷跟孔明放在一起,他们都能点七星续命灯。

他在小学里听人吹牛。这个说自己伯伯是警察局局长,过生日能收到手枪做礼物,那个说自己家里有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这次是谁过来上课他自己都不清楚。

末了,他们问牛牛家有什么。

牛牛想了想,淡淡然:我家有个死不了的爷爷。

牛牛开始买零食了。他递给李乐一块巧克力。

德芙?很贵的呀!李乐又惊又喜,张着嘴笑,左边第六颗牙不知所踪。

你爸给你钱了?

嗯。牛牛点头,走了几步,又低低地说,其实不是,是我偷的。

李乐停了剥巧克力的动作,惊慌地问,怎么偷的?怎么可以偷呢?

我把爸爸的西服口袋变成了存钱罐。

啥?

没什么……你就别管我怎么偷的了,你只管吃就是了。以后我负责弄钱,你负责花。牛牛说。(他和李乐当然都不知道,比他们大十岁的女孩子,最喜欢听这最后一句话)

不会被发现吗?李乐还不放心。

才不会呢!牛牛自信满满。

李乐停下步子,笑靥如花:小牛,感觉你好厉害哦!

牛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走了几步,回转身,有点不放心: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然而事情就这么不凑巧,或者说,事情恰好那么凑巧。牛牛他爸突然要穿西装了。那个上午,女人把男人的西装拿到干洗店去洗。下午过去算钱的时候,店主说钱已经收了,十块钱。女人抱着衣服若有所思。

那时,牛牛已刚好入账100块。那段时间,他过得比别的小孩子都要奢侈。当很多孩子还是吃一块钱的话梅的时候,牛牛给李乐买五块五块的零食,有时候是七块多的巧克力。

那个晚上牛牛赤裸裸地与父母坦诚相对。屁股接受鸡毛掸的轰炸,小鸡儿在底下摇头晃脑,牛牛的叫声怅然若失。

男人一边打,女人一边训斥。

男人打着打着,就打得兴起了,不知道是手滑了还是故意的,咚咚地往牛牛头上狠命敲了两下。牛牛的叫声陡然抬高了八度,嗓子像被踩到了,挤出凄然的声音。女人不干了,一把夺过鸡毛掸,指着男人:你还打,打坏我儿子了!

男人踢了下凳子,往楼上走了。

牛牛跳下凳子,二话不说,提起裤子。裤子刚提起,眼泪就掉了下来。

女人心疼地抱过牛牛。牛牛的屁股火辣辣的,他以很别扭的姿势拱在妈妈的胸前。这个地方叫做怀抱。他感觉熟悉,又有点久远。

你呀,白眼狼哟……女人掐着牛牛胖乎乎的脸颊,揉揉,又狠狠地掐掐。

你干吗啊!牛牛恼怒地问,一喊,刚刚哭时将掉未掉的鼻涕就涌出来了。

女人哈哈笑着,捏捏牛牛的小胖脸,讲起他更小时候的事情。

没有哪家小孩比你更贪吃的了。那年啊,你也就6岁吧,那天吵着要买零嘴吃。我不给你,你就闹。最后拗不过你了,我就说,你去打你爸,打得越重,买越好吃的给你。嘿,你还真不含糊,过去就对你爸来一脚。你爸没反应,看着报纸呢。你就跑到他身后,在你老子的背上擂起了战鼓,咚咚咚每一拳都实打实、肉对肉啊。你爸当然就生气了,你屁股就开花了。屁股开花后还屁颠屁颠跑来找我要零嘴。哎,话说回来,你真是皮被打厚了,就是屡教不改……

——小鬼,以后肯定孝顺不到哪里去。

——怎么,你不记得了?

有这回事吗?牛牛无辜地问。

女人又笑了,你真不记得了?

我觉得你在骗我嘛。

那算了。女人给牛牛擦完鼻涕,捧着他的小胖脸,又讲,牛牛啊,以后娶老婆,娶个自己喜欢的,好好疼着。妈和你爸,一辈子没什么爱情。当年我是去你爸家学缝纫,然后稀里糊涂嫁过来的。男人跟女人谈钱,那就不谈感情了。

——算了,跟你这小傻瓜说这些干吗,你也不懂。

牛牛盯着妈妈。

怎么,不服气啊,小傻瓜?女人嗤嗤地笑起来。

妈妈,你怎么30岁跟30天似的?

女人柳眉倒竖(那真是柳眉了,眉毛拔光了,用笔画上了一株柳枝),牛牛挣脱女人的怀抱,心情忽然豁然开朗,嘻嘻哈哈地跑了。他跑到张老头的房间里,张老头正眯着眼摇头晃脑地听鼓词。

爷爷,妈妈说跟爸爸没感情呢,怪不得老吵架。牛牛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呵呵,张老头睁开眼,吵架也好,吵着热闹。

你以前跟奶奶也吵吗?奶奶死了,你就没得热闹了。

小崽子,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张老头关掉录音机,吸了一口烟,把烟圈喷在牛牛脸上。

牛牛被呛着,咳嗽着,爷爷你比妈妈还强啊,她都多大了还欺负人,你都80来岁了也欺负人,你就比她大了两个月。

张老头哈哈笑。

妈都不让爸抽烟,以前奶奶都不管管你吗?

张老头眯起眼睛,哪里不管?谁叫你奶奶死得早呢,她在的那会儿,爷爷也不抽的,爷爷也不敢抽的。

爷爷说完就沉默了,也不呵呵笑了。牛牛看着他,突然有点儿难过。

在春天里,牛牛有使不完的力气。

这个下午有节劳动课,老师让大家去小竹林里捡垃圾。虽然被称为小竹林,至多也就几十株竹子。这是学校最大的花坛,也是最大的垃圾桶。

老师吹了声哨子,同学们就爬进了花坛。牛牛捡了几片废纸,就觉得太屈才了。他回头看到老师走远了,就将红领巾解下绑在额头,爬到坛沿上。他颐指气使,君临天下。

——林跃、陈明,你俩把那边石头搬开,那下面压着好多塑料袋。

——潘兰你玩什么泥巴啊,多大人了?唉,不是叫你擦鼻涕,泥巴都沾上了……

——何朋你不会帮帮女同学吗,不要转头了,说的就是你,不是海鹏。

下面有几个同学看他那样,也甩着红领巾准备爬上来,被牛牛一个个踢下去了,一山不容二虎。牛牛回头看远处,涂满白云的天上爬满春天的飞禽走兽,不论有翅膀没翅膀的都用线拴着滑翔。这情景让他目眩神迷,心猿意马。他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他不做点什么,力气就会撑破胳膊。他就去掰竹叶子,把竹子弯折得噼啪响。他轻易折了一截茂盛的竹枝,至此明白了什么叫做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也就是在这个关头里,牛牛透过竹枝的缝隙看到了里面一株开花的竹子。牛牛上了五年学,这是第一次看到竹子开花。

竹子开的花,像秋天里的稻穗一样,并不美。但足以让牛牛激动万分。

竹子开花啦!牛牛扯着嗓子喊。李乐第一个抬起头,看一眼,突然又低下头,非常专心地挖着被泥埋住的不知谁在哪年扔下的一只尼龙袜子。因为老师转悠回来了,正站在牛牛的身后。

张牛,你站那儿干吗呢?还不快下去劳动?

老师,竹子开花了耶!

张牛,你红领巾戴哪里?脖子长脑门上了吗?

老师,竹子为什么会开花啊?

张牛,你快下来,别让老师生气。李乐叫道。

老师,竹子开花了,会不会结果子啊?

老师抬头看竹林里面,果然有两三颗竹子开了花,黄绿绿的。他说,嗯,这竹子开花了。竹子开花是因为它想开,所以就开咯。竹子开花后就要死的,结不结果,老师得去查查资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劳动课就劳动,课后再研究竹子!

牛牛点点头,跳下去,对那花多看了两眼,觉得也不好看,像耷拉的稻穗玉米穗。他也不去看天上的长脚蜈蚣了,把红领巾顺势往下一套,挂到脖子上,跑去跟他们一起捡垃圾了。

小小的竹林里,有无边的青翠在回荡。牛牛蹲下来,西行的日头投下余晖,他看到地上的阳光不是竹叶形的,也不是任何其他形状,只是同样的圆圆的斑点。只有在刚才自己折断的地方,有一片大块的不规则的光斑,像是劳技课上瞎剪剪出来的。

李乐往牛牛这边靠了靠,把好不容易挖出的袜子冷不丁地扔到了牛牛的头上。牛牛转过身,一脸的茫然,李乐笑得前仰后合。牛牛甩下袜子,就去捏李乐的脸蛋。李乐瞥见他黑乎乎的脏手,吓得急躲。牛牛又捏,李乐再躲,他左右开弓,迅雷不及掩耳,她猝不及防,仓皇间也伸出手就跟他对挠起来。两双手在空中翻飞,纠缠成麻花。两人嘻嘻哈哈,银铃声在竹林中曲径通幽。

然而正玩得起劲,却陡然听到一声脆响。然后李乐哇的一声哭起来。

李乐的小手指变得有些古怪,像微微长斜的小树苗。她捧着小指,疼得跪在地上。老师不知道又去哪里转悠了。牛牛张大嘴,他愣了半晌,又慌忙跑上前,背起李乐就往校外跑。他的唇是紫色的,脸是白色的,这样的脸便叫做毫无血色。

牛牛奔跑在熟悉的公路上,他耳中只有李乐的哭声,还有自己的呼吸声,那些隆隆而过的大卡车,居然如静默的小兽。牛牛不承想,他第一次背起李乐的身子的时候竟是这么狼狈。

把李乐交给她妈妈的时候,牛牛低着头,把脑袋微微往阿姨那边倾斜,意思是让她打一顿。阿姨抱着李乐心疼得要命,边给丈夫打电话边准备出门。牛牛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讲着事情过程,但阿姨似乎不是很有兴致。她放下手机,说,小朋友,谢谢你了,阿姨现在要送乐乐去医院了。牛牛想说,阿姨你打我吧。他还想说,阿姨你家要是没有鸡毛掸,我回家拿给你,我家的鸡毛掸是爸爸自己做的,又粗又结实。牛牛还没说出口,阿姨就抱着李乐出门了。

牛牛看着他们的背影,并没有追上去。他被李乐的哭声吓蒙了。她一直哭一直哭,黄昏的石子路上全是她的哭声,那眼泪在夕阳下拉开一拱老长老长的彩虹。

回家的路上,他想,阿姨真好,她不怪我,还谢谢我。阿姨不打我,也从不打李乐。

牛牛的感动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天李乐来到学校,手指包着很大的粽子。牛牛跑去找她,在她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他竟不知如何开口了。他一时间定定地看她,不知该说“嗨,乐乐,你怎么变这样子了”,还是“哈哈,李乐,你也有今天啊”,或者是“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自断一指,代替你的痛苦”。牛牛还没有把这些电视台词好好用,李乐已经开口了,她用细细的声音说,我妈说,以后不要再跟你玩了。

牛牛看了李乐一眼,说声“哦”,就回座位了。几分钟后,他又磨磨蹭蹭地过来了,把一根棒棒糖递给她。李乐问,你又买零食了?你不是被你妈发现了吗?牛牛说,嗯……我妈又给我钱了。

整个早上,牛牛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他从来没有这么饿过。

该死的,那棒棒糖正好要三块钱!

张老头第四次病倒的时候,并没有停止呼吸,而是吸不上几口气,透不出几口气。他有呼吸的欲望,但仿佛空气稀薄。似乎这时候咳嗽一声,气就跑光了。张老头被送到医院,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抢救。

急救室很拥挤,又拥进了张家一家子,快要爆了。牛牛站在这阴暗的偏室里,感觉闷得慌。他想着,这是春天,在春天万物都复苏了,但这里却一片死气。他看到爷爷躺在床上,各种仪器附伴其身,他在电视上见过的,那“滴滴滴”的声音不再像雨点而是变成忙音的时候,围着的人就要开始哭。

张老头的脸部有痛苦的神色,时不时变幻着、颤抖着。如果他意识到自己松弛的皮肉仍有这样颤抖的韧性,也该稍有安慰吧。

他的血液忙碌地涌进管子。身体能变成数据,密码被解开的时候,生命就能得到宣判。医者与死神斗争,又与之和解。

当呼吸终于在氧气罩帮助下得到平复的时候,医生护士们又试图往张老头的鼻孔里插软管。男人问,一定要插鼻子管吗?医生点头说,不然不能进食。男人也点点头,表示理解,退到一边,把指关节按得“咯嘣”响。一个护士悄悄嘀咕,是“鼻饲管”,不是“鼻子管”。

管子通过鼻孔,经咽喉,直达胃部。这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医生只用了10多秒,消耗了正常的时间,他小心谨慎,然而又迅即利索。张老头感觉到的时间十分特别,是几分钟,甚至是几小时,或者干脆只是一瞬间,是穿越东西方时看到的那道白光。他全身都抽搐起来。医生说,好了,就好了。他想跟医生对抗,但双手被护士按住,一只手上紧扎的针也拉扯着他的自由。几个女儿都转过脸去了。牛牛直愣愣地看着,他知道那应该很痛苦,但有多痛苦他不知道,他有种难以忍受的感觉,他为自己的不识痛苦而感到愤怒。他也把指关节按得“咯嘣”响。

医生和护士终于走了,大家重新围拢过来,看着老人,轻轻问着,轻轻掖掖被子。老人的眼闭着,又睁一会儿,笑一笑,看着牛牛,转着眼睛看每一个人,再继续闭着。

爷爷被围着,好像害羞了。牛牛想。

牛牛看了一会儿,就拿眼看别处去了。看了一圈,他才意识到,急救室是这样的。牛牛才看清这个地方,或者他仍看不清。就像他以前逼视着太阳,或凝视着无灯的黑夜那样,他都会有一种挫败感。

门口的男人据说被车撞了,裸着上身,腹部是红色的,还有点凹陷,跟爸爸不一样。也许他在为腹肌的受损而感到遗憾。他一直念着一串符号,像是车牌号,他说疼,说那车跑了,快去抓他,然后又说疼。

旁边的铺位是个老头,情绪激动,骂骂咧咧,神智好像有些不正常。他推搡着床前的一个老太,说你走,你走。那老太说,我走了,你就死在这儿喽。那老头扬手打老太,整个人在床上翻腾着像有多动症的小孩。老太笑着说,你不要打我喽,打了一辈子了,小心我一生气,你就死在这儿喽。

外面又抬进一个年轻人,斗殴中被砍了几刀,躺在床上不断催同伴,帮他叫老婆过来。他说,她是爱我的。那人说,你老婆跟人跑了。他说,没有,我老婆不会的。那人说,是真的,你的命白拼了。他想了想,不放心,掏出手机,按了几个号码,血就从手臂流到耳朵边。

牛牛看着这些人的脸,这些人的全身,突然觉得大家其实也都一样,没有人不受苦。

牛牛跑去给爷爷拿单子。在窗口,他翻着那一摞随意散着的验血报告单。旁边有两个实习生在闲聊,一个说,啧啧,急救室就是屠宰场,还是这里舒坦。另一个笑,嘿嘿。牛牛回头看看他们,想起自己是去过学校后面的杀猪场的。当时他过去的时候那猪被绑在长木凳上,哼哼着,哼哼着,然后一刀下去,就陡然变成凄厉的长啸。人们听到的杀猪声就是这么来的。有时候在学校上课就能听到这叫声。所有的猪都是一种叫法。这时候另一个实习生又开口了:其实这里的人不一定比猪好,猪是被杀死的,人是病死的,都是折磨。

牛牛低头翻验血单。翻着翻着,他突然觉得不对了,他就突然大叫了一声,童音嘹亮。两个实习生奇怪地看着他,旁边的家属也奇怪地看着他。他恼怒地抓着头,红涨着脸喊,我不知道爷爷的名字啊!我不知道爷爷的名字啊!

直到小姑妈把单子全拿过来了,牛牛仍然不知道爷爷的名字。他只知道爷爷有很多称呼,像老张,像老张头,也有张老头。那些称呼颠来倒去,叫的竟是同一个人。叫着同一个人的时候,又有各种不同的态度。他知道,“张牛”和“牛牛”都是他,但又完全不同。

他不去看验血单上的名字,也不找姑妈问爷爷的名字。因为孩子们都害怕叫长辈的名字,这是与生俱来的禁忌。常常有孩子间因为彼此叫了对方家长名而打架的。大概是因为爸爸就是爸爸,爷爷就是爷爷。他们若成为了老张老李,就成为不相干的人,找不到血脉相连的地方了。

他搬条板凳坐在床边,抬头看爷爷的脸,他细细地看着爷爷,他要找一些东西,像偶尔在镜中审视自己,但具体要找什么,又是不知道的。张老头保持着微笑,静默地躺着,好像等着照相一样,接受这种检阅。尽管刚才已有好几次,他都闹着脾气要把鼻饲管扯出来,幸亏被女儿及时制止。在儿女面前的倔犟和任性,在孙子面前就会适可而止,然而又会有完全不同的倔犟和任性。比如喷在牛牛脸上的烟圈,就绝不会出现在那“一家之主”的脸上;而牛牛的拳头,也不会陷进张老头的任何一寸皮肉里。

牛牛细细地看着爷爷的脸,那上面一犁一犁耕着岁月的土壤,歪歪扭扭写着前里村的一段历史。现在,那些仪器和皮管依附在他身上,隔断了土壤跟历史,连呼吸都变得仓皇失措。看着爷爷那松松垮垮的笑,牛牛有点明白书上说的“疲惫的笑容”是怎样的了。

看够了,牛牛转过脸,挖着鼻孔。他突然想到学校里开花的竹子。

姑妈在旁边剥着橘皮,吃一块,往牛牛嘴里塞一块。姑妈说,甜吗?牛牛点点头,起身自己去袋里拿一个。

张老头睁开眼,微微抬手,向女儿示意,向孙儿示意。女儿说,爸,医生说不能吃。张老头举起另一只挂吊瓶的手,两手举着,反复在空中掰着空气。牛牛看到,爷爷的嘴唇干得像沙子。姑妈笑说,爸,真拿你没办法。她掰开一块橘瓣,那金灿灿的瓤绽裂开来。她把它凑到张老头嘴角,汁水流进去,好像流进一片荒漠。

张老头不满足,嫌氧气罩碍事,伸手去扯。

女儿说,不要动!

他停住了,一会儿又要去动。女儿急了:你还动,你这样不听话,死了就把你送去火化。

张老头连忙把手放回原处。

前里村到市医院距离挺远。爷爷那边实行轮班制度,每一天分一家去看护。牛牛要上学,所以妈妈几天带他去一次。

他在课堂上想起爷爷,就听不进课了。他对城里最初的印象是在六岁那年。那天爷爷为了省钱,带着牛牛徒步走到城里又折回来,他们去城里看熊猫。那一趟快把牛牛的腿走断了。他喊着让爷爷背,爷爷那会儿身体还硬朗。想起这件往事,牛牛突然记起那时爷爷似乎对他说了一些事情。那些事只剩下一些零星。他说,我小时候,哪有你这样安逸的生活哟……说,在山中跑……说,打仗打到山上来了,我们又往回跑……说,回头找姐姐的遗体……说,一摞烧焦的人炭,叠在那儿……说,我知道姐就在里边。

牛牛不知道人变成炭是怎样的,他只依稀记得当时爷爷不像在对他讲话,而是呓语,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他们从前里村走到城里,只为看看传说中的熊猫。结果一到那个笼子前边,爷孙俩就知道被骗了,他们也终于知道:小熊猫并不是熊猫,它长大了也不会变成大熊猫;大熊猫小时候叫小大熊猫,而不是小熊猫。回家的路上,张老头就一路抱怨:看啥小熊猫,广告还打到咱村里了,长得像狸猫,还没狸猫好看……直到牛牛说腿快断了,张老头才从失态中醒转过来,二话不说,背起了小牛牛。在黄昏中,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就说起了那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一直到讲述变为呓语,一直到牛牛在背上睡着。

张老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看到那些人炭并想到姐姐在里面的时候,他感到的其实是恐惧,而不是悲伤或其他。人怎么能变成炭呢?他不要变成炭。

牛牛在上课的时候想着这些,他就把课文读错了。幸亏是齐声诵读,不然手心又要挨老师的教鞭了。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要打他,就只有爷爷从没打过他。他撑着腮帮子,想东想西。班主任老师突然停下了讲课,叫牛牛站起来,这次没有打他,而是递给他一张纸条,叫他念。

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李乐,我爱你……

牛牛不知羞耻地读完了,读完他才知道这纸条什么意思,然后他脸红了。他回头看李乐,她已经把脸埋在双臂中。他看不见那脸,但能看到她红透的耳根。全班在沸腾中熟透了。

老师说,四年级,才屁大点的人,就谈情说爱了?这是隔壁班的淘气王写的,李乐能主动交给老师,这个行为值得肯定。我今天在课上公布,没别的意思,是想告诉大家,等你们长大了再谈这些事,你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老师边说边笑,神采飞扬。

放学的时候,牛牛犹豫着要不要找李乐。最后他狠下心,走到李乐的位置上。

喂!他喊,搓搓李乐的耳朵。喂,牛牛又喊,伸出手去扯李乐的辫子。李乐抬起头,满脸泪水,红彤彤的脸呈充血状态,然后散去,最后沦为苍白。牛牛心里跳了一下,那个傍晚的哭声又回荡在耳边。但这次没有哭声,牛牛认得这种哭,电视里那些极伤心极怨恨的女人都是这种没声的哭、这种眼神。

牛牛说,你等我哦。然后嗒嗒嗒跑到隔壁班,看到那淘气王正在做值日。说是做值日,却一手拿着扫帚,一手在黑板上乱涂乱画。牛牛就跑过去把他打了,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叫你看还珠格格,叫你看……那边尚不明就里,但打恼了就抡起扫帚还击,牛牛力拔山兮,一下子把他压倒在地,当胸骑住,要三拳抡死他。旁边的同学吓坏了,站着不动。李乐却跑进来,拽住了牛牛。牛牛笑了,我帮你打坏人呢。李乐说,小牛,你要再打,你自己就是坏人了。牛牛想想也是,就爬起来,瞪了地上的人一眼,跟李乐往门外走。

在走廊上,他俯身看楼下的竹林,有一处秃了一块。那几棵开花的竹子,被砍掉了一半。

两人背着书包走在路上,都低着头。李乐先开口,小牛,以后你还帮我吧。牛牛摆起架子说,你不是不跟我玩了吗?怎么才五天,就后悔了?李乐说,咦?已经五天了吗,我以为才三四天呢!牛牛脸一红,挖着鼻孔转移注意力,他其实一直数着日子过呢。牛牛说,其实这几天我爷爷住院了,没人跟我玩了,有人玩也不是不好。李乐就说,那我给你买零食,你再跟我玩嘛!牛牛点点头,伸手去牵她。李乐一闪身,说,另一只,你那一只刚挖过鼻孔。

两人并肩走着,日落观夕阳。晚霞拂过浅墨色的河水,水上有数年不行的船,它们仍不倦地泊着。汩里河已经开始整治了,那若浑若浊的涟漪中,似乎也藏一片似有似无的美。

走上公路,隆隆而过的大卡车,敲击着人的心跳。两人静默着,只有书包磨来擦去,有一番交流的声音。李乐突然说,你爱我吗?声音随即被那些大车撞飞。小牛转过脸,皱眉大声说,啊?听不清呢!李乐抬头看着天,说,没事,我问你喜欢青椒炒肉吗。牛牛说,咦,刚你有说这么多字吗——喜欢是喜欢啦,但我更爱回锅肉呀。

两人走了一段,快到家了。李乐不死心,停住了脚。牛牛奇怪地回头看她。李乐扯起牛牛的耳朵,把嘴凑上去,大声说:小牛,你觉得我们算不算恋人?声音震得牛牛的耳朵发痒。他怔了半晌。李乐低着头,晚霞栖在她双颊上歇着脚,红艳艳的。牛牛搔搔头,掏掏耳朵,把手伸到鼻孔边又放下了,然后他说,不算吧。李乐急了:为什么?牛牛说,我妈讲了,两个人,谈钱了,就不谈感情了。这叫什么利益关系,我们之间有这个关系。

李乐别过脸去,脸上的红飘到了双眼里。

其实,牛牛是想起了妈妈的另一番话。她说,她跟他爸一辈子是冤家。

冤枉,冤魂,冤狱……这些都是不好的词。冤家肯定也不好。

牛牛不想做李乐的冤家。

也或者,牛牛不自觉地放开了李乐暖暖的手,想,也或者如老师说的,他们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四年级的小屁孩,个子刚够一米五。

爷爷死了,牛牛的第一反应是——啥?

牛牛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过这种经历。奶奶是在他刚出生时就死了的,一切真相都只在转述中。如今得知爷爷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不知道打乒乓球的时候左手怎么放一样。

爷爷死了,是真死了。表姐哭着对牛牛讲这个事实,看着他,期待从表弟脸上看到一丝动容。但牛牛真不知道怎么办。他只是愣愣地看着人们忙来忙去,忙他不懂的东西。

牛牛只是两天不去看他,张老头就突然没了。走的时候急切地喘着气,却似乎吸不上几口,于是,仿佛放弃般,他咬紧牙关,就这么过去了。他们说着、交谈着,说什么血栓,说什么全身没有好的器官,说什么已经到头了,真没办法了。牛牛都没有概念。

他只知道爷爷死不了的。

他们讲起那晚,张老头已经拔出鼻饲管了,已经可以正常进食。他从急救室搬出来,躺在新建的住院大楼,雪白的墙,干净的陈设,液晶电视里放着鼓词。那晚,张老头手敲着膝盖,嘴里格里当啷地哼着鼓音,又学着唱词唱着。来探病的老王又说,这下好了,老头子,这回真有十年好活了。

他笑着用食指隔空点着老王,嘴里继续哼着。然后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关掉电视,让他们打开窗户。他看窗外的月亮,说,幸好还能看见月亮呀!说,小时候跟姐姐看星星,一颗颗像李子那么大。说,跟老伴儿好的那会儿,没事也倚着篱笆看星星。说,如今只有月亮这颗大星星了。又说,我山上埋着番薯丝呢,那地儿你们别忘了,以后用得着哩!

然后没半小时,脸色就发青,那喘气声一浪接一浪似排山倒海,戴上氧气罩也不顶用。

他们说着这些,牛牛仍没什么概念。

他只知道,爷爷死不了的,躺一会儿,也就坐起来了。

冰棺插着电源,放在灵房里。牛牛瞧了瞧,说,真像横着的冰箱呢。张老头的遗像摆在棺前的桌上,微笑着,像随时要吐出一口烟圈,或咳嗽一声。三个女儿在旁边剪纸钱,那纸堆得高高的好几摞。

牛牛拿过一叠,在火盆里烧。那火烧得旺,牛牛看得入神。妈妈以前不让玩火,现在牛牛玩得尽兴,那映着一枚枚钱孔印的黄纸被火一碰,就染成黑色的了,脆得一吹就变成灰。

牛牛正玩着玩着,三个姑妈却突然站起来,走到冰棺前,摸着棺身,就号啕大哭起来,一声接一声,伴着凄凄切切的唱:我的天啊,你黄泉路上再停一下……这吓了牛牛一大跳,他把一叠纸全塞火盆里,呆呆地看她们哭了一阵,然后跑出门去了。

牛牛跑去找妈妈,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妈妈问,牛牛,你哭了吗?牛牛摇摇头。妈妈叹口气:孙子毕竟不如儿子,你爸那样的德行,昨晚也哭成什么似的。牛牛仔细想想,突然感觉很恐惧。是啊,他为什么哭不出来呢?

爷爷,你真的死了吗?

张老头还是被火化了。

他们确实讨论过如何下葬。冰棺就是待定期。他们最后决定火葬和土葬并施:先火化,再埋坟山上。

因为这是城里最流行的葬礼。

男人说,这骨灰盒也不比棺材便宜,爸应该不会怪我们了。

当男人捧着骨灰盒从火葬场出来的时候,牛牛站在送葬的人群中,终于知道爷爷没有了。他不会再站起来了。

大巴开向山中,一路有传统的唢呐队,又有西洋铜管乐队。音符杂糅在一起,一队比一队卖力,像在论剑,又像在厮杀。没有比这更热闹的了,也没有比这个更怪异的了。

窗外,凌晨四点的寂静与车内的喧闹相持。那些关乎灵异的故事都不再被想起。天空什么都没有,连最大的星星也回家了。

车停了,前面没有行车的路了,但人还是能走。一群人在荒草和泥路里行进,山不高,但路似乎很远。路很窄,还有灌木缠绕。

天上飘着零星细雨,每滴雨都有它降落的位置,就像每个人都有他隐去的地方。

男人踩着地上的泥和草,说,当初是怎么把妈抬进来的?真牛。

牛牛和大人们一起站在坟前。这是奶奶的椅子坟,他知道。如今下面又开了一个坟洞。

坟前又长了荒草,它们每年被毁,每年又长,永远不会死,但是,谁又知道它们是不是去年那株呢?

他回想起爷爷在山中的番薯丝,是300斤还是300公斤来着?它们被埋在这座山还是哪座山上?它们真的存在吗?牛牛没见过,就像没见过爷爷的死亡。他没见过尸体,也没见过骨灰,它们只是告诉他,爷爷死了。于是张老头就不存在于这世上了。

人们站在山间,雨滴侵袭,清晨的山间微有寒意。男人把骨灰盒放进了坟洞里。一切都是静默的。然后泥水匠扛着工具上来了,哐啷有声大大咧咧地开始干活,现拌现砌。那坟口被砖石一点点地填上了,好像在关一扇门。姑妈们开始低低地哭,继而哭得蹲下去,撕心裂肺。

牛牛看到爷爷坐在坟洞里,爷爷朝他笑笑,朝他招手。牛牛微笑致意。

他看着另一扇上面的字,他终于知道爷爷的名字了。爷爷的名字不比“爷爷”这两个字好看,所以他决定忘记它。

纸钱一张张烧着,有牛牛前天烧过的那种,也有做得很逼真的百元大钞。那些纸好像是陪葬的。它们为什么被选作陪葬?

男人点了两支烟,放在坟前,男人说,爸,你爱抽烟,最后抽两根吧。那些女人说,爸,给你烧些纸,想买啥买啥,现在可以放开抽了,我们管不了你了。

牛牛看着那烟慢慢地升着,雨滴竟打不到它们。他跑上前,踩灭了烟头。男人一愣,紧接着掴了他一巴掌,毫不含糊。这个小男孩捂着脸,眼泪终于下来了,他放声大哭起来,在山林间汹涌地哭着,雨点突然显得没有底气。

奶奶在旁边呢,不让爷爷抽的,呜呜呜——爸爸,我终于哭出来了。呜呜呜,我真的很难过,呜呜呜,但为什么就一直哭不出来……爷爷,我真的很难过……

谁会想到,死去的人还会被绑架呢?

按照风俗,下葬第二天是正式祭拜。几个家庭三五成群地重又汇成大家庭,去祭拜维系他们最初的那个纽带。纽带断了,他们即将各奔东西。

不,或许未到时候,还有一些事没有处理。房屋以及零碎的财产还没协调好处理的方法,办后事分摊的费用也还没结算。他们仍将聚首,推杯换盏。

他们去看望将他们投到人世的一对人。男人打头,走得最快,来到坟前,站那儿不动了。牛牛抬头看,蓝天白云下,爸爸身形滞留在那儿,好像电视演到集末,人物停住,荧幕渐黑。

男人站那儿愣了半晌,直到后面的队伍都上去了,他才终于被风吹动一样,回头看了看他们,蹲下瞧着什么,接着猛然站起,把手中的蜡烛、鞭炮狠狠砸到地上。后面的人上来了,男人默默地看着大家,说,骨灰盒被偷了。人们面面相觑。坟洞口刚砌上的砖头被扒了半数多,残垣断壁在青天白日间仍难耐阴森。男人从洞口的一块砖下捡过一张纸,看了看,揉成一团,又摊开来,展平,表情复杂。他把它递给大姐,说,要两万块。

浑蛋!大姐骂道。接过那纸,读道:都怪我这双好赌的手,欠下一身高利贷……

欠你妈啊!她破口大骂,你欠高利贷关我什么事!

报警吧,这年头,居然还有盗墓的。三姐说。

不能报警,报了肯定就没骨灰盒了。大姐又说。

爸千嘱万托叫我们别火葬,难道就为防这一着?二姐插话。想想,又带点恼怒地说,他怎么不早说,真是的,我们还好心给办得这么隆重,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们有钱吗,不敲我们敲谁啊?

别扯有的没的了,凑钱吧。男人说。

回去再说吧。大姐叹口气,摆摆手。

队伍往回走,走出百米远,有人回头问,孩子呢?旁边人问,哪个孩子?那人说,那孝子的儿子啊,上来时一直在我前头走得飞快,这会儿怎么看不见他了?

人们才发现牛牛没有跟上来。

牛牛!小牛!阿牛!张牛!人们叫着,沿原路走,四处望着。

是不是爬那坡上去了?有人指着上头猜测。

男人看看脚下狭窄的路面,不去看左边的悬崖。人们当然没有指着那里,说是不是滚下面去了。

女人急得掉眼泪了。

几个人稀稀拉拉地走回坟地,正坐在护栏上商量着要不要去上面看看,突然看到坟洞里探出个人头。吓得一个人踉跄着往后倒去,没有旁边的人拉住,他就滚下去了。他们看到小男孩从坟洞里爬出来了,浑身涂满了灰。他滚出坟口,然后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抬头看到男人一脸怒容。那脸他见过无数次,但没有这次那样拉伸得那么诡异,像面具一样。牛牛破天荒地尖叫一声,他怕被打死。男人的脸转瞬竟回复了平静,说,走吧走吧,没事就好。然后回头对大家说,下山吧,没事了。

倒是女人扭住牛牛,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之后,自己先流下两行泪。

你爬里面干啥?要死啊?真是造孽啊!

我去看看,骨灰盒是不是被藏更里面去了……

你当那浑蛋是傻瓜啊?

说不定呢……牛牛捂着火辣辣的脸,低声说。

女人牵着牛牛的手,跟着人们下山。牛牛回头看看那坟口。其实他找的不是骨灰盒,而是爷爷。他昨天看到爷爷坐在里面的,他想看看,爷爷是不是还坐在那里。但刚才,他没有找到爷爷。他才知道,骨灰盒真的是爷爷,爷爷被偷走了。

牛牛一边走,一边把眼睛往四处看,坡上,水渠,小溪,脚下的路,他都看看,眼睛都看不过来了。他踢着地上的石子,他希望踢着踢着,爷爷就跑出来了。他觉得爷爷就被藏在这山里。

但是直到汽车启动,一直把山向后抛为远山,他也没有找到骨灰盒。在车上,他看着窗外,那些向后飞去的护道树,突然想起去年还是前年的时候,汩里河挖出一棵死掉的大树,被拉到城里去了。

没有一个生命能好好地活着,更没有一个生命能好好死去。

他想起常识课本上那些恐龙化石。它们死了几千万年,最后还是被挖出来,被展览,用骨头帮人赚钱。更别说那些才死了千年的名人的坟墓。牛牛想到爷爷也变成了这样的工具骨头,他突然又很愤怒,他把指关节按得“咯嘣”响,按道不出声音。愤怒却愈加膨胀,于是他把头伸向窗外,不可遏止地大喝一声。但是,声音也像护道树一样,被往后刮得好远。

你疯啦!死性不改啊!女人把牛牛的脑袋揽过来,狠拧了下耳朵。牛牛竟发现有些畅快,他伸出手拧着自己的耳朵,像旋转吊扇的开关一样,旋来转去,直到耳朵充血通红,他才觉得平静下来。

到家了,一帮人聚坐一堂。老人在世的时候,也少有这样的其乐融融。

这其乐融融是由各种愤怒、不解、哀伤、怨恨、无奈汇集而成的,最终聚焦于一个问题。

二姐说,不是留电话了吗,打过去给他讲清楚,说咱没钱,最多给两千。

男人说,两千?人家不是傻瓜,那骨灰盒就值四千了。

二姐瞪着眼说,哈,你倒是给那罪犯说话了!

大姐说,反正压价肯定是要的,不然人家说什么你就给什么,像个人吗?

三姐咬着牙说,爸要是有灵,就只管缠着那畜生!

二姐又说,我觉得吧,实在不行的话,就跟他说,让他卖了那盒子得了!反正爸的魂也早归极乐了,骨灰只是留在人间的一个念想。

男人瞪着眼说,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对得起良心吗?

二姐提高嗓音说,我不是说说吗?而且不这样跟他说,他会让步吗?

大姐说,你的思想倒是挺先进,其实,骨灰倒真没什么……

大姑妈,二姑妈,小姑妈,爸爸,妈妈……牛牛站在那里,打断了他们的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男人挥着手说,然后突然看到牛牛手中的盒子,心跳了一下。他一度以为儿子捧着骨灰盒呢。

牛牛把存钱罐放在桌子上,伸出胖乎乎的手,打给盖子,里面熙熙攘攘挤着许多兄弟姐妹。它们是彼此的兄弟姐妹,也是人的兄弟姐妹。

这给你们,拿去,把爷爷买回来……牛牛哭了。他感谢爸爸的那一巴掌,让他找到了哭的感觉,他现在一说起爷爷,就想哭,就要哭。

牛牛,你这是干什么?大姑妈笑着说,你以为你爸你姑妈差这几个钱吗?爷爷的事情你不用操心,骨灰一定会拿回来的。

小姑妈给牛牛擦眼泪,拍拍他的头,说,乖,去玩吧。

不是……爷爷说过,这是爷爷的棺材本……我一直存着呢……

男人看了看存钱罐,看看儿子,叹口气,端起存钱罐,倾倒在桌子上。哗啦啦,钱币在木桌上撒欢,作不自量力的挑逗。还有一把纸钞,以及一张陈旧的折叠着的报纸。

大姑妈拿过那张泛黄的报纸,摊开来,这个动作很随意,但是真相让人们显得拘谨。大家看着那玉戒指跟那对玉镯子,拘谨了半天,羞涩了半天,显出初嫁时的惊慌和兴奋。然后二姑妈尖着嗓子说,我说呢!当初妈没了,找死了也找不到这些玉器,原来被爸藏这儿了!三姑妈怯怯地说,爸是想都留给咱家牛牛吧?但是,弟啊,这样不太公平吧?要不你拿那戒指,我们三姐妹分那对镯子也行。大姑妈说,说是爸的意思,又指不定了……爸都住老四的家里,具体怎样我们也说不清……大家拿眼瞅男人,男人圆睁着眼看他们,但是他两只眼根本看不过来。她们目光如炬,他竟感到刺眼。他忽然觉得自己当了几十年男人,这会儿又变成了当初穿开裆裤的小弟弟。

牛牛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奇怪的大人,看着这些陌生的大人。他说,姑妈,我能看看这些玉吗?

姑妈慈爱地拍拍他的头,说,好啊,你看看吧,不要弄坏了,这是你太爷爷他妈妈的嫁妆,民国时候传下的东西,本来还有两只戒指的……

牛牛拿起那对镯子,又拿起那只戒指,举过头顶,抬眼细细地瞧着。那玉说不上晶莹剔透,甚至有些磨损了,不是很好看,甚至还比不上竹子开花哩!

牛牛不信了,这玉肯定有更好的魅力。不然,姑妈他们的眼神,何以变得奇怪了?

牛牛说,这里光线不好,我去门口,在太阳下看看吧?

大姑妈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千万别弄坏了……

牛牛捧着那三件玉器,走到门口,没有把它们举向日头里看。事实是他根本没有停住脚步。他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突然拽紧玉器,撒腿向外跑去。身后有桌子椅子咿咿呀呀的呻吟声,人们都慌张地站起来,要来围捕他了。

他回头看他们一眼,他们伸着爪子,那双爪上面好像还挂着各种探测仪器,它们用来探测金银,用来探测有价值的骨头。它们还用来做手术,开膛挖肚。

牛牛疯狂地跑起来了。他捧着玉器,捧着他最后的武器。如果没有了这武器,他就死路一条。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他要劫持这些玉。

遥远地,他看到前面也有个人在跑,捧着一个骨灰盒。

他要跟上去,跟他一起跑…… ABxvGuHlyIjPD9XaiATfCLUF//aL9U+iv9VKOooKiT2FBsAf50mwCTjA0LisATZ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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