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
笔名徐紫凌,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
高中学理,大学还是学理,喜欢玩耍,喜欢写点东西。
第十届、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一滴泪落到林朗僵硬的手指上,如果林朗能感觉得到,他一定也会哭的。
那年,风特别大,刮在人脸上抽得生疼,捂得紧紧的脖子一露到空气中便忍不住痉挛。少年林朗摸着暮色回家。学校里的功课特别多,林朗通常都是挨着做完才回家。这一天,量稍微大些。一抬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朗收拾好书包,从有斑驳痕迹的教室门口跑出去,冲进风里。他的嘴唇青白色,脖子缩得死死的,生怕有半点冷风灌进去,把背脊也给冻坏了。
这天的天气,格外阴霾,山里的湿气已经慢慢升腾起来,远处的山麓连大约的影子界限也难以分明地展现出来。斑驳的光影在暴戾而任性的风体中高频率摇曳,眼膜也被刺激得针刺般疼痛。一想起阿妈忧愁的脸,林朗脚下的步子也加快了些。
尽管林朗的耳朵被掩在厚厚的衣领下面,连耳沿也被捂得严严实实,但是他还是听到了什么窸窣的声音,像是山里的生物打斗嬉戏的声音,在一旁那茂密的草丛里。林朗想,说不定是一些淘气走失的山鸡被风给吓得乱了脚正胡乱逃窜着呢,他咧开嘴一笑。端着步子小心地靠近,手轻微地扒开草丛,生怕把即将到手的小家伙给吓跑得没影了。他的笑容渐渐淡定,露出一种疮痍满目的表情,那是一个睡在一大包衣服里的小家伙。她露在空气里的手使劲拍打,草茎在她的头上胡乱摇曳,她眼睛黑亮,像珍珠一般剔透可爱,那晶莹的光线盯着摇曳的草茎,正乐得衔着口水,嘴里唧唧呜呜,欢喜地说着自己才懂的悄悄话。少年林朗站在风里,低头注视着那个完全嬉笑在另一个世界的小家伙。忘记了黑暗如伞盖一样扑了下来,将世界遮蔽得丝毫不剩。
少年林朗的心紧紧拧在一起,他的眼睛专注而有神,他的脚因为长久伫立而血流不畅,微微颤抖。他缩紧的脖子在不由自主的行动中伸展出来,露出脖子上青黑色跳动的脉搏。他的嘴唇干裂,蜕下的皮如蝉壳一样干。他的鼻尖通红,与苍白的脸形成最分明的印象画。脑侧的太阳穴正狂乱有力地突突地响,如洪流奔腾。任每一次跳动都把他薄嫩的皮囊刺激得微微疼痛。风灌进他的眼睛里,眼膜上微微紧绷,他猛地闭上眼,一串晶莹的泪液顺着眼角的沟壑慢慢落下来。他的手指紧紧揉捏在一块儿,与年纪不符合的思考和矛盾让他的表情出现难以形容的纠结与痛苦。
正是三五寒天的冷冻天气,少年林朗解下了自己的衣服,一声不吭,俯下身子把那团已经红彤彤的肉团抱了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层一层地裹紧,手指从孩子颈部探进去,觉得厚度还不够,又一层层地剥下自己的衣服,生怕她就这样被风冻住了。他把粗布缝制的书包挂在脖子上,让它躺在胸口,挡住前面扑打过来的风。一切都准备好了,才把她裹在自己的背上。他的手指胡乱跳动,冰冷僵硬已然使不上力,绑得结松散而难看。他埋下头,用牙齿咬,使劲地摆动头发蓬乱的脑袋使它更紧些。他赤着的手臂,几分钟便出现青灰色。他使劲地搓了搓,挂着书包从草丛中蹦出来,回到路上。他的身上已经被自己扒光,他害怕她年纪太小受不了寒风而生病。他的身板呆小,在风里面移动得有点漫不经心。他的背脊线已经毫不犹豫地开始额外的加班工作,剧烈地颤动,他竟毫无知觉。只是一心思反着手托着她,尽管已经绑得很稳,但是他还是害怕她会不小心掉下去。少年林朗的眉头微微舒展,山里的夜漫长得让人心里发虚,脚下的石子互相摩擦,咯吱作响,他提着步子,慢悠悠地走着。
阿妈已经不止一次往山路上望去,但是还是没有望见林朗瘦小而身板挺直的身影。她捏着手,在家门外使劲儿地搓。而阿爸却抽着一杆烟,眼睛微微合在一块儿,只留着一条缝隙注视着黑黢黢的天空。时而在土石的地面上拍打一下,砸落烟头上陈旧的灰头,露出新烟丝的部分。他对拧着眉头的阿妈说:“风大,进来等着吧。”阿妈没有理会他,只是把干硬的脚跺了两跺。他抽烟的吧唧声细小可闻,屋里一盏见底的灯盘里盛着一根棉质丝线做的灯芯,灯芯上有豆粒大小的火苗,照得土石房子内部不怎么亮堂。阿爸的背弯在昏蒙蒙的光线中,口里衔着的星星点点的灯点,映照着他有点油烟的牙齿。眼睛比阿妈的视线还望得远些:“他回来了。”阿妈望过去。果然,那漆黑的路径上一个微微蠕动的黑影渐渐靠近。
“林朗,是你吗?”
“……嗯,阿妈。”
“你到哪儿去混时间了?你倒是想把你阿妈急死。”阿爸拍落烟杆上的火苗,用粗厚的指甲去拨了拨灯芯。
阿妈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回踱了几步,对还没有走到近处的林朗说:“冻坏了吧。等明天阿妈给你置件衣服,净捡别家孩子的衣服穿,我们林朗,也要穿新衣服了。”
阿妈说到后面便止不住为林朗高兴,她欢喜地等着儿子欢天喜地的表情,搂着她的颈子一声一声甜腻地唤着“阿妈”。林朗还没有走进。等阿妈和阿爸细细一分辨,才发现林朗只是站在远处一动不动。阿妈很不理解地吐出一口气,鼻翼微微动了动。而阿爸心里突然跳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眼睛的缝隙更加大了些,试图将林朗的身形分辨得更清楚。当几乎是光着身子的林朗走到两个人身边的时候,他手里的烟杆贴着裤缝落下去,他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你这是在干什么?”
少年林朗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弯曲着膝盖,跪了下去。他膝盖正中对着一粒拇指大小的石子,他额头上的筋因为突然的触疼而爆裂凸出。阿妈这辈子也不能忘记林朗当时的眼睛,坚定而丝毫不见动移,她仿佛看到了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林朗,当他们都老去的时候,这个孩子才该有着的担当的表情。阿妈的心渐渐揪紧,而林朗反手托着背上的什么东西摸索了一阵,然后完全失血而青灰的手臂伸了出来,那里面藏着一个小小的脑袋,正闭着眼睛,舔着手指,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正偷偷地享受着寂静的安详。阿妈怀疑地轻轻地说:“林朗——”
还是阿爸反应比较快,他一步跨到林朗的身边,在离他膝盖还有一鞋宽的距离,吼着声音说道:“到哪里抱来的孩子?”
“山里的草丛里。”
阿妈皱着眉头拖过孩子,林朗的身子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在冰冷的空气中左右摇晃起来,他害怕会把孩子砸在地上伤着了她。小家伙在她的手里不知所谓地移动着脑袋,林朗的衣服把贴着她皮肤的空间挤得满满的。她睡得很安稳。“他阿爸,是个丫头。”阿妈抱着孩子,眼睛落到仍旧跪着的林朗身上。
“哪里来的,就送到哪儿去。”阿爸重重地说。然后确认性地再看了一次林朗:“林朗,你听到没有?”
“阿爸——”林朗睁大眼睛,眼角有莫名的泪水,“她会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阿爸暴怒的表情吓着了他。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阿爸几乎是带吼地恐吓道。林朗比谁都清楚这个家里如果多出一个吃饭的人会是怎样的困难。但是他继续说道:“阿爸,她真的会死的。”
阿妈这才吞吐掉一口口水,摇了摇手臂,这个动作自小林朗从她的怀里落地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尽管她知道这个孩子是万万不能留的,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她总是忍不住想到林朗那隐忍的表情:“林朗——听阿爸的话。”
“我不。”林朗坚定地咬着字说,他此刻的表情淘气而任性,这才是孩子不满意大人无理的要求而出现的狡辩的表情,并且将腰板挺直,做出要和父母争斗到底的动作。他细小的颈子和小棍子般宽度的手臂完全绷紧。阿爸很明白这个动作所代表的意思,但是他不能让林朗这么做。
“送回去。”阿爸再一次说,让林朗完全认清了他的决心。林朗却生生打断性地接上去:“我不,我要养活她。我要留下她。”
阿爸气得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那巴掌的重量不轻,扎扎实实的,完全将力道落到林朗的脸颊上,林朗的眼泪和鼻涕,居然全部流下来了。眼泪是因为阿爸那一掌实在不轻痛得他忍不住流泪,鼻涕是因为少年林朗已经在寒风中生病了。这是阿爸第一次打林朗。林朗一向乖巧,脾气怪的阿爸却从来没有打过他。但是阿爸这时却下了狠手,林朗的脸颊肿胀开来。左耳微微轰鸣,把风在山麓上扯出的声音处理得更长更绵延,变成了剪不断的回音,一直在耳边响。
少年林朗没有动,尽管阿爸的力道让他弱小的身子晃了两晃,但是他瞬间绷直身体,并且挺得比先前还要笔直。他用细小的脖子吼出比阿爸还大的声音:“我不让她死,我要留下她。”
阿爸嘴唇动了动。
他这时不能体恤孩子。他抄起竖在他身边的一根木条子,把林朗狠狠地打了一顿。少年林朗先是咬住牙齿一声不吭,打哪里他就疼得缩哪里,但是在阿爸再一次下手之前,已经挺直了腰板。最后也不躲不闪了,痛得嗷嗷大叫,叫喊的声音中还掺杂着“我来养她”“我不要她死”的声音。阿妈手里的孩子似乎也被林朗痛得撕心裂肺的感觉揪扯到,也扯开喉咙哇哇大哭起来。阿妈拉不住阿爸,手里的孩子也哭得没有了脸形,心里逐渐揪紧。
夜里林朗发着烧躺在被子里。他胡言乱语。在林朗躺下的前一刻,阿爸再一次说道:“反正这孩子不能留。”然后林朗眼前一花,带着冷汗摔在地上。阿妈守着林朗,将热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她心疼得连手指也刺痛起来。林朗身上有阿爸用条棍打出的斑斑交错的痕迹,但是林朗,连现在的表情都是紧紧将脸绷起,没有半点要妥协的意思。阿妈突然意识到,一向乖巧的小林朗,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她的心里复杂起来。
林朗烧得糊涂了,什么都说,说他是男子汉,可以养活她,说他可以不穿新衣服,他要养活她。总之,唯一不变的一句话就是,他要养活她。阿妈一夜未合眼。而阿爸被倔犟的林朗气得浑身抖颤。阿爸有遗传性的癫痫病,受不得刺激。这一气,让他的病突然爆发了,躺在床上忍不住地抽风颤抖,手和脚渐渐缩进身体,抱在一起。阿妈又是抹他的胸,又是顺他的背,让他宽心点,别吓着了她和孩子。而阿爸却连眼泪也流出来了,这是阿妈第一次见到阿爸流泪。阿爸说:“林朗像我,我的儿子真像我,像我就得命苦。这孩子万万不能留啊。”阿妈被这两父子气得不行。
而少年林朗半夜却突然清醒起来,他扒着门听着阿爸的话,看着阿爸在床上抖成一团。尽管阿妈给他盖了很多被子,但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喊冷,还和阿妈说他肯定快要死了,他出不了气了。阿妈哭得一塌糊涂。少年林朗,看着看着,眼泪哗啦一下流了下来。他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孩子,眼泪流得跟水一样急。他低着头用手指摸了摸孩子的脸。然后抱着孩子走到阿爸的床边,又跪了下去。他露出孩子得不到糖果而格外忧伤的表情,张开嘴哇哇大哭,他不要阿爸死,那是疼他的阿爸啊。阿妈看着床上的阿爸和跪着的林朗,捂住嘴,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而少年林朗扯着嗓子哭得急剧伤心,仿佛要把一辈子的泪水全部洒在阿爸的床边。而阿爸对林朗伤痛到极点的哭泣竟没有知觉,只是瘫软地躺在床上,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他的病本来就很严重,加上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身子骨瘫了,受不得半点刺激。而阿爸虽说活得艰苦,但是为了撑起这个家,毅力向来很强,这个病已经很久没发了。结果这次一发作,便格外严重。林朗只觉得阿爸的背痉挛在一块儿,抖得弧度太大,带动着四只粗大的床脚也窸窸窣窣地响。少年林朗这时也仅仅是一个孩子,他觉得一向疼他的阿爸真的要离开他了。
少年林朗抱着孩子一遍一遍地喊:“阿爸,阿爸——你起来打我啊,起来啊。”他腾出一只手去揪扯阿爸的衣服,但是怎么也扯不动。他的手还很嫩小,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抓在阿爸的被子上。
少年林朗露出孩子最忧伤的表情。他慢慢扒着床沿爬起来,将手放在阿爸卷曲的手掌里。阿爸的手已经完全没有温度。林朗抽泣的声音竟像打嗝的声音一样铿锵有力,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阿爸——我会听你的话,我把她送走。你快点醒,我不要你死——”
说完,少年林朗躺在阿妈的怀里止不住地哭。而他怀里还抱着那个也哭着脸大声叫的孩子。
阿爸到黎明的时候才缓过气来。但是眼神已经虚浮,已经不能把目光聚焦到林朗的身上。他伸手过来摸了摸林朗的头,然后闭上了眼睛,鼻息里喘出鼻音。阿妈抹下最后一把泪对林朗说:“让你阿爸歇歇,咱们把孩子送出去。”
林朗点点头。
林朗浑身滚烫,背上裹着那个孩子。她已经停止了哭,喝了点蛋花汤之后,睡得很好。林朗生病了,但是他的意识比谁都清楚。他怎么也不让阿妈抱孩子,他死死地把她搂在怀里。阿妈的手握着他的手,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阿妈回过头,看到林朗头顶上掩在浓密头发里的一个漩涡。林朗突然开口说话:“阿妈,我——不忍心。”
阿妈愣住了,阿妈也不忍心。不忍心看到小林朗那流着泪水的眼睛,害怕阿爸受不了劳累抛下了这个家。但是没有办法,如果这孩子还有个什么残缺的地方,家里就更难了。阿妈的表情清晰地印在林朗的眸子里。他的头脑里一片空白,连呼吸也能疼到心窝里。阿妈背过林朗的表情。而林朗,他反手搂着孩子,在山路上奔跑起来。阿妈喊着他的名字追上去,已经来不及了,林朗小小的身子钻进一旁的小树林,消失不见了。
这一次,林朗消失了三天。
在头一天,他背着孩子跑进树林,乱无目的地奔跑。直到停下歇气,发现阿妈并没有追紧上来,要歇一口气,脚已经僵硬,他精神一松,腿僵硬地一折,他向前扑倒在地上。他忍住疼痛歇了口气,把孩子解下来,从兜里摸出一个生鸡蛋。那孩子已经睁开了眼,十分不解地看着林朗。她的手放在嘴里咂吧得呼呼直响。林朗想她肯定是饿了。于是微微一笑,从怀里拿出一个鸡蛋,那是他临走的时候故意从鸡窝里面偷的,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瞒着阿妈藏在了怀里。小林朗嘟着嘴一边逗弄着孩子,一边在石头一块凸出的棱角上敲了两敲,砸出一个小拇指大的洞口,对着孩子小得可怜的嘴巴。看着孩子吸着蛋清,他擦了擦额角上的汗。然后,他决定到外婆家里去。
外婆家要绕过很多山,林朗和阿妈去过一两次,依稀记得路,于是少年林朗按照自己自认为正确的模糊记忆上路了。还好,只错了几次岔路,他掉转头找准方向才上前。走到半夜的时候,林朗才叩开了外婆的门。外婆开门看到林朗,见他格外狼狈,一脸弄得脏兮兮的,便往他后面望过去,问:“你阿妈呢?”
林朗笑着说:“阿妈没来。林朗想外婆了,就来了。”
外婆骂着林朗不懂事,出门也没有和阿妈说一声,叫她担心怎么好。林朗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边听边点头,一口气吞下外婆煮好的一个热鸡蛋。林朗想着什么,解下孩子,外婆才看清楚,林朗还带了一个孩子来。她问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林朗躲开眼睛一想,然后笑着用眼睛迎上去:“是……邻居三婶子家的。是个小妹妹。”
外婆捞起孩子的小脸一看,轻轻地笑了:“就是跛脚的那个?哟,生的姑娘还真水灵。”
林朗轻轻一笑。外婆问叫什么名字。林朗支支吾吾地胡说一通,外婆耳朵不好使没有听出林朗的支吾,只是凑着耳朵上前:“什么名字?嗯?”
“逃……”
“桃?鲜艳艳的,还真和这孩子符合。”
林朗笑着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林朗惊醒,发现孩子不见了。匆匆忙忙找出去,看到外婆抱着她在厨房里煮玉米面糊糊,林朗松了一口气。叫了声“外婆”,然后到灶口递柴火。林朗的脸被热度熏得红彤彤的。那孩子精神很好,咿咿呀呀地看着林朗笑了。吃了饭之后,林朗害怕阿妈寻来,于是就和外婆说害怕阿妈担心,要和外婆道别要走。外婆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担心两个孩子,叮嘱林朗小心点。林朗连连点头。
她站在屋子口,看着少年林朗矮小的个头,背上背着个大大的衣服凑成的包裹,里面露出一个孩子的头。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小正经,这孩子。”
林朗刚走一会儿,外婆就看见阿妈进屋里了,她开头一句就是问:“林朗来过吗?”
“刚走。”外婆让阿妈别急,把林朗好好地讲来听听。她一听完阿妈说的话,顿时一拍腿:“我就说这孩子古怪,还说是三婶子的孩子,哪能这么机灵呢?”阿妈苦着脸吐了一口气。外婆倒是乐得点点头,想起林朗上路时的情形,说:“好好想想,这孩子倔着呢。”
少年林朗逐渐长大成人。他脸上的刚毅总是像刀子一样把表情打磨得成熟。阿爸至今还记得他找到林朗的时候,他被荆棘割伤的脸,纵横的伤疤从他的眼角拉划到嘴角。头发凌乱而嘈杂。他的眼睛染成淡淡的红色,眼膜迎风痉挛,泪水把眼膜浸润,从眼角蹙起的沟壑中留下来。他戒备地看着阿爸,腿已经曲张成一个角度,准备逃跑。他皱着眉头对着林朗说:“留下吧。”
少年林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狠狠地点了点头。那天林朗扒着碗喝了好几碗水。他的脸颊灰黑,在丛林中蹿来蹿去,灰蒙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时间去理会。他时时刻刻想着躲避寻来的人。肌肉随时都是紧急戒备的状态,以至于他端碗的手因为放松而微微颤抖,水从边角上扑洒出来了,落入他的领口,他扑哧一笑。
少年的林朗,那年只有七岁,还有两天才是他的八岁生日。他庄重地抬起手,指尖向着天空:“让我来养她吧。阿爸。”
阿爸轻轻一笑。林朗也笑了。
林朗26岁那年。林桃18岁。阿爸去世了。
那天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是林桃记忆里无数个恶劣天气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与寻常不同的地方。她从学校里面回来,没有发现阿爸。几年之前,阿爸便由于身体的原因,一直待在家里干点轻活。灶是冷的,肚膛里连火苗也没有。林桃有不好的预感,她踮着脚尖,慢慢走近那间房子。里面的光线很暗,墙缝上一个手肘大小的洞里穿透些光,照在屋子里面一个面积很小的地方。林桃睁大眼睛,轻轻地拉开阿爸床上拢好的罩子。在正中的地方,阿爸穿着他那套一直收藏起来的衣服安静地躺着。那件衣服,阿爸曾经无数次抚摸,无数次告诉林桃,这是林朗用第一笔工资给他买的,他舍不得穿。那时的阿爸像个孩子一样,静悄悄地展示他的喜悦。而现在,阿爸把衣服的边角理得整整齐齐,面容平静地闭着眼睛。
当时林朗不在家,他在远方,和一帮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在城市里过着艰难的生活。他临走之前告诉林桃:要替他好好照顾阿爸阿妈。林桃没有点头。但是林朗还是走掉了。在阿爸走的那天,阿妈却格外平静,她为阿爸理好被子,让他真的像睡着一样,让他在床上多躺了好几个小时。她端了个凳子坐在床边,还和他说了很久的话。讲他们往事,讲他们的生活,讲林朗,讲林桃。林桃在阿妈搬凳子的那会儿,拔腿跑出了屋。林朗走之前对她说了一个名字,只要找到了那个人,把信给他,他会给林朗带去,他就知道了。但是直到阿爸入棺的那天,林朗还是没有回来。林桃跪在地上手里将冥纸渐渐握紧。
林桃忍住没有哭。她的表情像是对待极其简单的事情,微微有点冰冷。但是阿妈却在出殡的那天,把整个身体的力量扔上去,伏在阿爸的棺材上,不让抬棺的人起来。她睁着已经灰蒙蒙的眼睛,哭得让人极度难过,她说:“林朗还没有回来,他阿爸还没有见着他的儿子,不要让他走。”林桃猛地跪在阿妈的身子下面,头一不小心磕在棺材盖上。阿妈一把捞起她的肩膀把林桃搂在怀里。
“我的孩子啊,你怎么才回来——”
林桃一行泪如泉涌般流下来。她说:“对不起,阿妈。”
阿妈,是把她当作林朗了。
林朗回来那天。林桃正站在一棵核桃树下,把一颗小小的桃核埋在根的地方。她抬抬酸痛的肩膀,眼睛和林朗的眼睛撞在一起,林桃马上避开了。她什么也不和林朗说,回头走了。
这时的林桃出落得洁白细致,眉眼弯弯,完全不是山里的粗犷。她长得秀气,但是不懦弱,从不让外人在口舌上占她半点便宜,她漂亮而霸道。走起路来,却如男子般矫捷。上山砍柴,夜里行路,把家里收拾得整整洁洁。衣服干干净净,柔顺光泽。头发梳成各种各样的样式,露出皎洁的眼睛。她优美而漂亮。但是,她略略看了看林朗的肩。
那时林桃正和一个叫陈成的男孩子谈恋爱。逃学,不及格,问题青年。一些复杂的词汇都出现在她的身上。但是她在家里是一个足够乖巧的孩子。这些都是来家访的老师说的。那个陈成是镇上的阿飞,整天叼着烟和一群走路摇摇摆摆不成样子的青年打架,流血。而林桃,打耳洞,镶唇钉,在肚脐上文东西。
林朗看着老师头发中伫立的几根银丝恭恭敬敬地说:“能再说一遍吗?”
老师是个上了年纪的文化人,他见林朗一脸恭敬,完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眉眼里透着忧伤的男子就是自己那个问题学生的哥哥,于是他再说了一次,这一次,他带着怜悯的口气,同时说话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他最后说:“林桃,需要好好管教。这孩子聪明,浪费掉就太可惜了。”
林朗这一次很努力地听。他明亮的眼神竟和上了年纪的阿妈一样渐渐灰蒙蒙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的脚微微颤抖。在老师探索的视线中又渐渐收紧。他一直点头,并且跟老师保证会教育好林桃。一定让她好好学习,不辜负老师。他努力站直身子,把老师送到路上去。心头逐渐裂了一个洞,有什么力量牵扯着那道口子,越变越大,仿佛生生把他吞没进去。老师走远后,他的双脚又忍不住颤抖,眼前的物体开始倾斜。他拖着步子,小心地走回去,摸到床上去睡下。
林朗生病了。他梦见躺在床上剧烈颤抖的阿爸,他梦到阿妈哭倒在阿爸的身上,梦到自己抱着小林桃,跪倒在阿爸的床边。阿爸用迷蒙的双眼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梦到阿妈摸着他的头,把他搂在怀里。梦到自己背着小林桃,扑倒在山石路上,路上花开的血口子,逐渐结痂。梦到小林桃哭着说:“哥哥,阿爸阿妈不爱林桃。”梦见自己搂着背着书包的林桃说:“哥哥不读书了,让小林桃读书,哥哥去挣钱养活小林桃,让小林桃过最好的生活。”梦见阿妈用帕子沾了水,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青年林朗哭了。青年的林朗和少年的林朗同样坚强,不是一个把哭当作家常便饭的孩子。他捡最便宜的东西吃,把钱一分一分地省下来,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敢放在别的地方怕别人偷了去。等了些日子,他挑个快乐的日子把钱一分一分地摸出来,排在桌面上,那桌面在之前被他擦得干干净净。他一张一张地拉开,一张一张地抚平,反复计数,到邮局汇款。他从不买衣服,都是捡别人的穿,穿阿爸的,穿邻居三叔的,穿不认识的人的,但是他从来没有为自己买过新衣服。就像他第一次拒绝阿妈给他买新衣服一样,他要把钱省下来给小林桃,让她穿新衣服、上学。他甚至计划着给她准备嫁妆的钱。他被人打过骂过嫌弃过,但是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坚忍而卖力,像在浪费自己的生命一样为小林桃寻找、赚够她的生命。他死死地守住承诺,像是个最坚忍不拔的战士。他的嘴里含着荆棘却要唱出最绚烂的歌。
在别人看来,他死板而不知乐趣。只是独立地守着自己的世界,从不知道消遣玩乐。却不知道他在收到小林桃写来的信的时候,有多么开心。他的心在那时是最快乐的。城市里的寂寞比山里的风还大,它们挂在林朗的心上,只有绝望。太漫长的忍受,带给他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层层铺起来,累在他心窝上,压迫着他。林朗的每一个城市夜晚都过得太痛苦。那些人嘲讽他,那些人鄙视他,他看不见,他不在乎,他像是一个圣人一样拒绝所有的痛苦。但是林朗他不是圣人,他不是看不见嘲讽,看不见鄙视,他不是没有自尊,没有感情。他孤独,他悲伤,但是从不妥协。他爱阿爸阿妈,他心里有着足够的悔恨让他痛不欲生。他在阿爸去世后的每一个夜晚都会想起他躺在床上颤抖的身影。那里的光线太暗。他的阿爸,他林朗的阿爸,一个把他疼在骨子里的男人,一辈子待在黑暗里,他没有把他带出来,最后让他还死在黑暗里。那里没有林朗,他最爱的儿子。他懂阿爸,他知道,他明白,这个铁杆男人的脆弱。他不知道他最后一刻想了些什么,他一定会回忆自己的一生,以最虔诚的方式。他一定试图等着他的儿子,等着他守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让他放心。
青年的林朗,真的就脆弱起来。他把头捂在被子里,胸腔中的气体喷发出来,变成嘤嘤的啜泣。他嘴里一遍一遍地胡乱唠叨:“阿爸,阿爸——你起来打我啊,起来啊。”“阿爸——她会死的,阿爸”。青年的林朗,不是不坚强,只是生病的人真的太脆弱。
一双手掀开林朗捂住头的被子,阿妈睁着灰蒙蒙的眼睛“咦”了声,随即哭了出来:“林朗,终于回来啦——快,快给阿爸磕个头,他终于把你等回来了。”阿妈自从阿爸死后,也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这时候听到林朗的哭声,她的脑袋又开始转动不过来,她一会儿说:“林朗,阿妈找你找疯了,下次到外婆家去,一定要和阿妈说啊”一会儿又说,“我的孩子啊,你怎么才回来——咱们留下她,养活她,啊?咱们林朗不跑了啊——”
陈成来的那天,林朗笑着下了厨。阿妈头受了风,微微疼痛,便缠着一尺白布裹着脑袋,在肚膛上给林朗送火。陈成走进来,笑着喊了林朗一声:“哥。”林朗点点头。
陈成听林桃说过,林朗是个呆板而无趣的人,他曾经无数次想象林朗有点无神的眼睛和苍白的嘴唇。而对他微微一笑的林朗,面目清晰,眼神闪烁,是个漂亮得让他嫉妒的男子。但是他的神色不怎么有力,以至于让陈成心里有半拍失落感。林桃一边介绍陈成,一边看林朗的脸色。而林朗一直微笑着嘱咐陈成别客气。饭后,他点燃一支烟。那支烟是阿爸最常抽的那种。尽管林朗有点积蓄,但是仍舍不得买好一点儿的烟来抽,也自己开始用烟叶子碎成烟丝,用火点燃。他微微笑着问林桃:“那高考怎么办?”
林桃微微一愣,她说:“不考了,反正也考不上。”林朗吐出一口烟,烟的味道太烈,即使他学着抽了几支,但是还是没能顺利学会。陈成努力做出正正经经的样子,但是跷着二郎腿的时候,还是会极其没有礼貌地抖动。林朗尽量不去看陈成不令人满意的地方。林桃的耳朵上挂着一只大大的耳环,银丝质,光线即使很弱,也能耀出亮斑。唇上没有钉子,但是有明显的一个洞。穿紧身衣服,裹着纤长有力的腿。青年林朗也尽量不去看林桃,否则,他只觉得胸腔中那鼓动的东西会破膛而出,灼热的温度会刺痛他裸露的心脏。
“不高考,那你是准备结婚?”林朗轻轻地问。像是那一年跪在门前,对着阿爸说时的语气。
陈成微微一愣,而林桃没有回答。显然两个人并没有对这件事好好思考过。阿妈坐在林朗的旁边,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发现儿子的侧面真的和他阿爸太像,一样隐忍的表情,一样固执的神色,但是心疼的时候,眼神中会有妥协的悲痛。她低下头,再抬起头,看着林桃说:“你——”
林朗把手按到阿妈的手上,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阿妈要说下去的话。他知道阿妈要说什么。
陈成待了一会儿,便走了。林朗还是弯着眼睛做出笑的神色谦和有礼地把他送到路上。他不喜欢陈成,但是他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厌恶,他告诉自己,林桃喜欢他,林桃会嫁给他。青年林朗拼命让自己喜欢上这个人。于是当陈成看到那男子露出的和蔼而友好的笑容时也微微一愣。他不知道林朗为了林桃,隐忍的东西太多,自从有了那个承诺,无论是少年的林朗,还是青年的林朗,以至于老年的林朗,都会为了林桃放弃许多的东西,但是唯独不能放弃的就是承诺。
林朗和阿妈在一边的屋子里小心地说着话。而林桃已经回自己的房间,只是偶尔出来倒点水喝,夜深的时候,林朗和阿妈还在谈,而林桃已经上床睡了。
而大家都不知道的是,林桃也是极度痛苦,她睡得浅,时时做梦。而梦的内容也时时雷同。梦里,林桃在说阿爸阿妈不爱她,说她是多余的,说她的痛苦,说了很多,然后抱着自己的肩膀委屈地哭了。她说她看着阿爸死了,心里有多难受。她说讨厌林朗,讨厌他把她放在家里,让阿爸阿妈死死地思念他,让她成了罪人。
林朗和阿妈守在屋子里。看着林桃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听着她口里呐喊出的话。林桃没有睡,她害怕黑暗,她无数次害怕黑暗。在很多个这样的夜里,她静悄悄地抱着自己的肩膀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隐忍住自己的痛苦。但是这一次,她无数次想起林朗看着陈成时那谦和的表情。她不知怎么居然格外心疼起来。于是,她哭了。
林朗眼睛慢慢变红。阿妈用手脖子撑着额头,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林桃真的就不参加高考了。她真的什么也不懂。她这几年什么也没有学,只是想着如何做一个最坏的学生,使劲让自己变坏,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坏。她向林朗要钱买衣服,林朗给了。向林朗要钱买首饰,林朗给了。
林朗的岁数大了,是该娶妻生子了。阿妈也开始张罗起来。但是林朗总是牵着阿妈的手宽慰地说着:“阿妈,我们不急,等林桃嫁出去了,才说我的事啊。”阿妈最听阿爸的话,对于和阿爸一模一样的林朗,她也听,她把手使劲地搓了搓,然后交叉着放进衣袖里,看着林朗微笑的表情,却有忍不住的疼痛。
但是林桃迟迟不结婚。恋爱一次次,失恋便一次一次。恋爱的时候,不会告诉林朗她的幸福。而失恋的时候,会找到林朗,趴在他的肩上一遍一遍地数着自己的眼泪。每一次当林朗觉得自己太累而必须停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回想起小林桃在他背上传递出来的温度。青年的林朗便和少年的林朗一样,倔犟起来。
终于有了一个女子,她看穿了林朗的隐忍。她说林朗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她同林朗微笑,不含一点嘲讽和鄙视。尽管她不漂亮,身材不好,她的脸配不上林朗。但是阿妈看着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觉得,她的儿子林朗原来也是会幸福的。那女子温和而不嫌弃林朗,尽管是对着林朗一遍一遍地问:“你说什么?”她也总是很贴心地凑着他的耳朵慢慢地让他听清楚她说的每一个字。林朗想就这样凑合着吧,林朗,你也该结婚了。但是,他还是问了林桃:“喜不喜欢她?”林桃毫不犹豫地说:“不喜欢。”所以,林朗也说了不喜欢。那一天,那个女子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她笑着说林朗真的是个太善良的人。林朗的眼睛湿润了。
从此,林朗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和她一样体贴他的女子。她们说他太穷了,因为他总是说他赚的钱都是林桃和他阿妈的,他一分一文的储蓄也没有。她们说他太聋,他的左耳听力基本上已经完全丧失,而右边的耳朵也在逐渐恶化。她们说他太傻,“林桃是你拣的孩子,不是你的亲妹妹,更不是你的媳妇。”林朗讨厌她们。他用怨恨的眼神和嘈杂的口气将她们赶出去。
阿妈又哭了。她心疼他的儿子。她总是摸着他的耳朵说:“都怪你阿爹下了死心,把耳朵给打坏了,但是,我的儿啊,你怎么就不躲呢?”林朗笑着说:“阿妈,你应该是懂儿子的——这下也好,阿妈的耳朵也正好不行了,两个聋子不是挺好。”阿妈笑着拍了拍儿子的头,像在他小时候一样。
林桃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有家庭,有妻子,有孩子,年龄比林朗还要大一些。林朗这次不愿意了,他说:“林桃,为了你自己好,你怨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就是不让你见他。”林桃不愿意。林朗便把林桃关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劝说她。她不听。她说她爱他。她说:“林朗,我真的爱他。”
林朗犹豫了,林桃说她不喜欢那个女子,他也不喜欢那个女子了。而在每一个他痛苦得难以忍受的时刻,他都忍不住想起那女子离开时他眼角上流出的泪。林桃啊,他为了她舍弃了一切他在乎的东西,仅仅是因为她不喜欢。小林桃不爱吃核桃,小林朗也不喜欢。小林桃说邻居三婶子长得太丑,小林朗也就觉得三婶子太丑。小林桃说自己想吃得好、穿得好,小林朗就放弃了自己一直引以为豪的学习,带着孤寡的年龄和瘦弱的身体到遥远的地方去流浪,去谋求生活。他被人欺负,被人看不起,都没有使他动摇。他的尊严被践踏了许多次,他那么坚毅而强硬的性格面对别人的侮辱也没有移动半分。但是现在林桃说她爱上了那个已婚男人。他犹豫了。
他不想林桃过得不幸福,但是他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她幸福,所以一再地征求她的意见。只要是她说喜欢的,他拼命地得到,然后捧到手心里送给她。只要是她说不喜欢的,尽管是多么诱人而讨好的东西,他都会厌弃。他如此执著,而如今却犹豫了。
林朗尽管犹豫,还是为林桃准备好了一切的东西,让她体体面面地嫁出去。比什么都耀眼,足足使那些相熟的姑娘羡慕得要死。有十几辆车穿过山路,爬上来,把穿得漂漂亮亮的林桃接了去,东西吃得很豪华,流水宴足足吃了三天也没有吃完。喜糖都是用巨大的背篓装的,撒在地上,密密的一层。一些孩子趴在路上,使劲往自己的怀里揽,脸上笑开了花。林桃在出嫁前的晚上,有点疑惑地问林朗:“林朗,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她害怕他是走别的路而得到的。
林朗笑了,他拿出一个账本,递到林桃的手上,林桃用纤长的指节揉捏下边角翻开。居然是林朗的开支表,1989年,1991年,1992年……林桃一篇一篇地翻着,翻过一个一个的年份,翻过一个一个的月份,再翻过每一天:×月×日,今天工资40,存38,吃饭省4角。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林桃的心真的疼痛起来。她手和脚也开始疼痛了。林桃抬头,林朗还在笑。他眼里的笑容太浓腻,让林桃的心和肝也粘连在了一块儿。
林桃又回来了。林朗的犹豫是对的。她嫁的那个人给不了她幸福。但是他惯常了对林桃的顺从,从来不反对她的思想,还是听了她的话,按她说的去做。
林桃和那男人离了婚,想着回到林朗的身边,和他、和阿妈好好吃一顿饭。但是这次却不能看到林朗的笑了。
林朗走了。林桃看到那个如此熟悉的静默的身影的时候,手心握紧了。她轻轻地说,居然还是把我剩下了。你走了。她手里握着一张纸条,那是她在回来的车上,从位置上捡起来的。她想兴许是某个乘客忘记而落下的东西,她看了起来。看完,她哭了。也是青年的林桃,在人群中把自己的悲恸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
他死了。
在死之前,他的耳朵已经完全失去了听力。他整天和阿妈一起,守着屋子。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林桃时常回来会送来些东西。他和阿妈这会儿最开心,先把好东西拣出来让林桃吃了再走。而那天,他和阿爸一样,那么悄无声息地睡在床上,身上穿着他的新衣服。那是林桃结婚的那天,他让城里的朋友给他带回来的。他只穿了那一次,其他时间都让它躺在柜子里。而她结婚的那一天,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他长得还是那么好看,眼神还是那么明亮,和少年林朗一模一样。
在他死之前的几天,他和阿妈谈心,说自己这一生陪着阿妈老下去是不是就是完成任务了。他说他总觉得阿爸在他的枕边喊着他的名字,尽管其实他只是听着轰冥冥的回响。他时常记起阿爸躺在床上的那一天。他心里有多害怕失去阿爸。但是他不忍心小林桃。他觉得她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如果真的把她送回去,她一定会死的。但是那天,阿爸真的就差点那样子死去。他那么爱阿爸,那么努力想做好林朗。但是却让阿爸失望了。
阿妈把青年林朗揽在怀里,努力把灰蒙蒙的眼睛睁开,让儿子看到自己的喜悦:“不,我们林朗是阿爸最爱的孩子,阿爸不会失望的,林朗是那么善良。”
林朗听了阿妈的话,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和少年林朗听到阿爸答应把林桃留下时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那是获得糖果的孩子的表情。
阿妈这回还是没有哭。她把林朗的手握紧,轻轻地说:“还是把阿妈给忘记了,林朗,你还是把阿妈忘记了啊。”一滴泪落到林朗僵硬的手指上,如果林朗能感觉得到,他一定也会哭的。
——老年林桃对自己的孩子说,这是妈妈见过的最美丽的一段话了:希望你能住进一个温暖的地方,地址是:爱情市,相爱街,思念路1314巷,520号,房东是你最爱的人,租期是一万年,租金是一生的爱。
——只是,林朗,可惜你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