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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米地

文/贺伊曼

贺伊曼

1990年出生

土象金牛座

爱吃爱睡,目前就读于湖南某大学

作品散见于《萌芽》

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获得者

看来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们都安定了下来

所有人都记得七条山在这个夏天有一场轰轰烈烈的葬礼,葬礼的主角是一位年轻时美貌有加的妇人,她的儿孙如今排起长队走在七条山荡满尘土的山坡上,他们身穿素衣,头裹白布,胸前扎起一朵用白纸做成的美丽花朵,脚步叠叠荡荡在每一条街巷。他们每人脸上都挂满眼泪,眉间深藏不舍,他们戚戚然望向队伍最前方的一口黑色棺材,仿佛要与这浓稠昏暗的傍晚融为一体。

那是千禧年的六月四日,过完儿童节的第三个早晨,十三岁的我被母亲拉着手回到七条山。那时七条山遍处可见的山坡上洒满金橘色的朝阳,父亲走在最前面,弓背抱着一个绿得发黑的西瓜,他弯曲的后背像极了那些山坡的形状。我对父亲说热,他迈着步子沉默不语。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背心已被汗水渗透,在阳光照射下隐约能看见背上深褐泛红的痣。母亲对我说忍一忍,忍一忍,就快到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一次回到七条山的原因是什么,以为那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拜访。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我甚至想不起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当我们走到家门口,猩红色的铁门敞开一扇。我推开另一扇门,感觉似乎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彩色的花圈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它们硕大无朋,静静地靠在墙边。整个院子上空搭着几根长竹竿,竹竿撑起白色的麻布,光线稀疏地落进来,院内显得格外昏暗。院子里站了很多沮丧的生面孔,我被吓了一跳,仔细辨认才看出其中一张是二伯的脸。二伯看见我们便对父亲埋怨道,怎么来得这样晚,就该听我的昨晚上过来住下的。他又摸了摸我的脸说,文英长高了不少。我冲他笑笑,喊了一声二伯。

他把我们引进堂屋,我抬脚走进这间深褐色的房子,一眼便看见厅堂正中央的一口巨大棺材。棺材被一块绣着金色凤凰的大红稠面布包着,非常大,简直看不出来那是一口棺材。我那些往日不多见的亲戚,一个个跪坐在棺材旁边,他们眼眶红肿,神色疲惫。他们抬起头看见父亲便说,小伟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快进去换上衣服跟我们一起坐下。父亲默不作声地看着棺材和那些跪在棺材旁边的人,转身走进里屋去。我扭头看母亲,她不知何时已经哭起来。我看到她的泪水顺着她有些发皱的脸庞流下来,心中突然意识到这次回到七条山的目的。

我的奶奶已经不在了。

母亲拉着我来到里屋,往我身上套了一件肥大的麻布袍子,又拿一块长方形白布裹在我头上。那是夏天,不久我全身就爬满了汗珠,但我不再冲父亲说热。母亲把我推到棺材旁边跪下,一边对着棺材磕头一边对我说,“文英,这里面躺着的是你奶奶,你给她磕几个头。”

我跪下来,近距离看着那口巨大棺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棺材长什么样子,棺材立在我眼前,被绣着金色凤凰的大红绸面布包着,一瞬间仿佛膨胀了好几倍。我眼前是火红的、大片的红,夹带着眼神犀利的凤凰拍打着翅膀,纷纷在我耳旁呼啸而过。我忽然感到压抑地透不过气。

“快磕头,文英。”母亲冲我喊道。

我像没有听见,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于是,在七条山被太阳烤得快要干裂的午后,在老人的巨大棺木前,母亲的巴掌“啪”的一声落在我背上。

疼,我想。我的膝盖扣紧仿佛要陷进温热的水泥地面中。我整个背部软了下来,在疼痛中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俯下身对着棺材磕了一个头。我感到背上很疼,但我没有哭,我能听见身后一些亲戚在小声议论着。她们说,老四家的闺女怎么这么不懂事呀;她们说,老四媳妇可真下得去手呀;她们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合伙演戏做给咱们看的呢。

母亲自然也听见了,她没说什么,拉我起来让我坐到里屋去。整个下午,不断有远亲和村友来了又走,他们跪在棺材前磕头拜祭,边哭边呼喊奶奶的名字。我也是在这时候才知道奶奶的名字叫方玉梅。我在里屋的小床上和陌生或不太熟悉的女眷们坐在一起,她们每人胸前还斜挂着一匹花布。其中有人亲热地拉着我的手问,这是阿福家的闺女还是阿伟家的。我说我是最小的。她们笑着说,原来是阿伟家的啊。她们拿起桌子上的糖和瓜子塞在我手里,她们的手很粗糙,像撕掉皮以后变干的馒头。我想她们可能早上才在地里干过农活,可能刚刚收割了麦子又种下水稻。陌生令我恐惧,我想躲开这些人的手,可我拒绝了那些瓜子和糖,却拒绝不了这些陌生的手。

这一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死亡。它真实地来到我身边,漏出晦暗而抽象的面孔。此前我从不知死亡为何物,甚至以为很多东西永远不会消失,年幼时相信身边所有美好值得眷恋的事物都可以永恒,单纯得可怜又幸运。直到那一年回到七条山,奶奶的去世让我开始隐约明白一切事物都是出现又消失,愈美丽愈短暂,又是多么遗憾。

不久后奶奶的遗体出殡,请来的戏班一大早就在院门口搭起舞台开唱,声音传得很远。唱词里写入了老人的一生,我看见母亲细细地听了几句之后又开始落泪。那天我们早早地穿上孝衣,裹上白布,我的胸前也被横披上一匹碎花蓝绵绸。从院子门口开始排起长长的队伍,我的大哥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举着奶奶的遗像,大人们跟在他身后,我们几个孩子穿插在队伍中间。队伍的最后是一些村友。我们一路走过七条山每户人家门前的土地,人们纷纷从屋里跑出来站在门前看着这支队伍,他们一定在想,到底是谁家的老人死了,他的子孙数量为何如此庞大,他们为什么哭得那样悲伤?

出殡的队伍每经过一处那里便荡起昏黄的尘土,人们脸上爬满汗珠,顺着脸孔淌下来和眼泪混杂在一起。后来不断有人走进我们的队伍,跟着我们一起朝下葬的那片玉米地走去。我观察着那些陌生的人,他们脸上同样带着无以名状的悲戚。那天人们哭泣的声音格外响亮,炙热太阳曝晒下荡起尘土的地面仿佛快要崩裂,浩浩荡荡穿着白衣的人群在我眼前缓缓前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一切像是一场无声电影。

那些离我而去的人,会继续生活在天堂吗?他们会过得比生前幸福吗?他们能看见地面上的我们如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这是我一直疑惑的。奶奶的遗体葬在一片玉米地里,紧挨着爷爷的坟,旁边有一棵小树。父亲说葬在树旁是好的。玉米还没有成熟,嫩绿色一眼望不到边,当我双膝跪在柔软的泥土之中,有风从田埂尽头吹来在耳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那声响中,我忽然想起更年幼的时候在七条山待过的日子。那时的我非常小,被父母托管在老人这里,去村里的小学念了几年书,然后又搬回了城里。很多事已经模糊,但我记得老人有一头花白的头发,她总是在清晨喊我起床,煎两个鸡蛋放在木桌上,为我梳头时会张开满是皱纹的手。她总给我蒸我爱吃的糯米饭,配一小碟白糖,有时下一锅西红柿鸡蛋汤面。偶尔我放学晚了,老人还会站在我回家的路上等我,夕阳落在她脸上呈现温暖的橘红。

双膝陷入这片青色玉米地之中,我又想起了许多事情。渐渐地,在夏季的热风吹过玉米叶的声音里,我记起了离开七条山之前的一切。关于老人和七条山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在七条山生活的那些日子,父母很少回来看我,老人对我无微不至。老人身上带有绵绸的气味和米香,那种混杂的味道让人安心,印象中我从没在父母身上闻到过类似的味道。后来当父亲在城里换了工作,我就离开了七条山。临走前老人站在院门口,用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她没有说些什么就进屋去了,又或许是我已经忘记她说了些什么。那时大伯二伯留在她身边,直到她去世。

再后来城市里的钢铁气味渐渐泯灭了我的嗅觉,我们全家没有再回过七条山。父亲在工地帮别人盖房子,拿着能养活一家人的薪水,却一直很忙。母亲平时做家务,闲时在中学给人代课。我上了中学,学业渐渐忙起来。一切似乎都为我们不再回七条山搭建了合适的理由。曾经有一次,我和母亲去工地探望父亲。父亲带着像半个西瓜一样的安全帽在空中向我们挥手,我仰起头看见他黝黑的脸,感觉有细碎的干掉的水泥落进眼睛里。那次在工地上,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中说起奶奶,他对母亲说,过段时候带着文英回七条山看看咱妈吧,太久没有回去了。母亲犹豫了一会儿说,文英现在初二已经开始忙了,她时间很少,回一趟七条山要耽误课的。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回去。直到半年后有一天中午二伯打来电话,说奶奶早上起来做好了饭返回屋内睡去,之后就再也没醒来。母亲当时就落了泪,想必她是后悔当初没有答应父亲带着我回一趟七条山。而父亲只是沉默,在那段时间里消瘦如影。

我死去的记忆鲜活起来,像冰山遇暖开始逐渐消融。当我跪在柔软的泥土之上,耳边是玉米叶窸窣的声响,我那本已停止流动的记忆不禁奔腾起来。我终于在老人的坟前止不住流下眼泪,这时我真切地明白了离开意味着什么。那个头发花白为我梳头的老人,常做糯米饭给我的老人,在夕阳下脸庞被染上红彤色的那个老人已经不在。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她摸着我的头发站在院子门口像一帧瘦弱的剪影,但那剪影也已经模糊不清了。

记忆里的一些东西消失了,已经再没有挽回的余地。而我原本以为它们应该一直待在那儿、待在身边,像太阳一样每天都能看到。

葬礼过后的那个夏天,我第二次觉得离开七条山是一种无法回头的诀别。这时父亲在城里盖了一间房子,有明亮的窗子和阁楼。我一个人搬进阁楼里住,父亲给我做了一张木床和一个很大的书柜。还记得搬家时母亲说过一句话,她说,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可以安定下来了。

让活人有根可扎的是房子,让死人永久长眠的是坟墓。看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都安定了下来。

我们所有人。 fF0h52F8Uwbm170BBGZXgrcLYVLp/uPchU59zqcDwW+CVjsD6H9tIVj8tbv0Z6j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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