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丁
原名杨郭君,四川西充人,生于1990年,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有散文、小说刊于《岁月》《西部》《华夏散文》《草地》《青少年文学家》等杂志报纸。2008年11月获首届华语校园网络文学奖。
秋天,当我们收割完稻谷,上帝收走了老者。走在崎岖的田坎上,望着静默站立的稻草,耳畔蓦然响起从村湾暮霭里传出的爆竹声,感觉到一种阴凉刺骨的气息。一只鸟在头顶盘桓不去,毛色褐黄,叫声沙哑,似乎也为老者致哀。当我踏进那间黑暗的小屋子,透过微薄的天光,看见他赤裸的上身躺在破烂的木床上,一列列如竹竿的骨架,脸颊凹陷得可以放下一只苹果。可怕的时间之手挤走了血肉,只剩下眼睛作最后的坚持,像嘴巴那样睁大着。外婆说:“他应该是早上九点死的,我好像听见小屋里叫了一声,我以为自己耳鸣没去看,下午才被他家里人发现。”
老者真正的名字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因为小时候患病导致驼背,在家中又排行老二,于是村中老幼皆以“二驼背”呼之。这显然是一个揭人伤疤的外号,不知当他听到这声呼喊,微微一笑地应答时心里有多少隐秘而沉重的苦楚。年长者应该称呼兄弟,年幼者如我们尚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则应该称他为阿公了。这个未有善意的称呼,是他与村里人之间的屏障。然而,随着我们这一批小孩子的出生,牙牙学语时便会对着那个踽踽独行的,按年龄来说,是我们阿公辈的身影吞吐出:“二——驼——背”,这无疑更增加了他的寂寞无助。
还在外婆的怀里撒娇的时候便看见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蓝色衣服,手里拿着一只细长的铁钩和蛇皮口袋,佝偻着背脊在各家的屋后转来转去,拨动草丛,勾起枯枝。我傻气十足地问外婆:“他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外婆摸着我的脑袋说:“他是在捡破烂。”外婆叹了一口气说:“唉,生活就是这样,小孩子不懂。”是呀,那时候我还年幼,还不能明白外婆的话语。在渐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老者是从路边捡回来的,家中的兄弟都以外人视之,连田地都不分给他,他只好到村子外边开荒,然后以捡破烂为生。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他就在吃饭的时间走到别人门前,找个话题说说,别人便会叫他一起吃饭。
每当遇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他便放下铁钩,笑着一个个叫我们的小名:“二牛”、“小马”、“屁娃”……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却聚在一起唱:“二驼背,捡破烂,捡不到,就要饭。”他走近,我们就一下嬉笑打闹着往各处跑掉。有一次,我跑慢了,被他抓住了衣襟,我以为他是要黑下脸来骂我了。他却伸出粗糙厚实的手在我的额头慢慢摩挲着,眼里洋溢着光芒,嘴唇嗫嚅了几下,说:“你就是祖芳家的孩子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呢。”他又伸手摸着我的后脑勺,很有温暖的感觉,他说:“叫我一声二阿公好吗?”他眼含期望地看着我,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糖果来,塞在我的手里。他的食指碰着我的鼻翼,“只叫一声,只叫一声就好了。”我握着糖果,久久地张着嘴巴,终于轻声地叫了一声。他高兴得脸都涨红了,哈哈大笑着,笑到低头捂着肚子,然后不停地咳嗽,整个瘦小的身子都颤抖着。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跃动的泪光。
如果说这次叫他,幼小的我尚且有些不愿,那么十岁夏天那一次,我想,是真正地发自肺腑。十岁的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调皮,整日里在山野间奔跑游荡,累了就到河边洗澡。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外婆担心我的生命安全,先是给我讲水鬼捉拿孩子的故事,看到不起作用,就不顾我又吵又闹,强行把我锁在屋里。我在屋子里烦躁不安,无所事事,却没有任何办法,终于在被锁第十天的时候,凭着身子瘦小,硬是从窗户的窗棂间挤了出来。我冲到河边,和伙伴们捉了一阵鱼,就脱了衣服下河洗澡,伙伴们知道我不会游泳就嘱咐我待在浅水处。可是看着伙伴们游到河中央,我的心里痒痒的,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我就摔到深水处了,我大叫了一声,然后被水呛得什么也叫不出来。我只感觉到自己像一块木头一样渐渐地往水底沉,伙伴们的呼叫声越来越模糊,眼前一片宏大的昏黄和寂静,像上帝之手,攫走了我的一切直觉。
我忘记了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我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老者那苍老的、沟壑纵横的脸,和他湿漉漉的身子,然后是外婆由焦急到突然放射喜悦的眼神。外婆握着老者的手,不住地点头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知道,是这位平日里被大家呼作“二驼背”的人救了我,我想起溺水时那绝望恐怖的感觉,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扑进老者的怀抱,叫了一声“二阿公”,然后哇的一声哭起来。
在以后的懵懂无知而又风风火火的青春岁月里,每当我在外面闯了祸,在外面遇到挫折,老者总会在偶遇的途中告诫我一些人生的道理。也因为那一份救命之恩,使我们在感情上更靠近了,不听父母的话却能听进他的苦口良言,使我少走了多少歧路弯路。
老者越来越苍老了,走路趔趄蹒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秋天的寒流袭倒了他,前几天外婆还给他炖了一只鸡送过去,外婆说:“他吃得很快,看来不久就会好起来。”可是不想今天就去了。
善良的外婆沉默许久,方才揉着眼窝哽咽着对我说:“好人走了!”话未毕,泪落如涟。我握着外婆的手,屈膝跪下去,朝着地面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在地面的那一瞬,我分明觉得地面是温暖的,好像老者厚实的手,就那么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