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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经年

文/王锐

王锐

1988年出生,笔名维以不永伤,安徽太和人。小学成绩优良,初中数学很差,高中沉溺文字,现混迹于某三流大学的三流系,学着一个很丑陋的语言专业。曾经幻想一辈子做农民,并且企图养十几只德国黑贝看家护院。最后一次做梦是在零六年夏末,青草香,阳光香,湛蓝的天空涂满最后的信仰,永无日落。

这就是离别吧。

一走就一年不见,那么美好的日子就荒废了,然后换来一沓烫人眼的红票子。苏晴收拾着杨风留下的并不凌乱的碗筷,还有自己凌乱的心绪。

车票带好了吗?车站人多吗?到了老地方老板还会要他吗?毕竟因为结婚,他比去年晚去了一个月。一串串问号像他们婚礼那天的鞭炮一样炸响在她耳畔,她心里虽茫然却安静。她觉得这是她的选择,她愿意把自己光彩熠熠的年华贡献出来,装饰他们灰灰的爱情。尽管自己的父母不喜欢这个穷小子,因为他手里没有用不完的钞票,可她不管。他手里有用不完的温暖,这就够了。

载着杨风的公车在镇子上鸣着笛转了两圈,没有载到更多的客人,却载到了苏晴更多的牵念。她还是忍不住拉开了二楼的窗帘。欢快的公车正急驰而去,留下些许淡紫色的烟雾,挂不上树梢也粘不住枯草,飘荡在那儿,是那么无所适从。

中午的阳光晒在苏晴新新的红棉鞋上,痒痒的温暖让她想赤着脚到河边走走。柳树应该快发芽了吧,还有那种杨风很爱吃的、名字很奇怪的野菜也长出来了吗?反正街上买东西的人也不多,今天干脆回婆婆家割韭菜包饺子吧!

苏晴关好了自己商店的门,骑着车向老家赶去。刚修好的公路上有许多年轻人在飙摩托车,擦身而过的呼啸让苏晴心跳不已。下了柏油路,是一段坑洼的土路。苏晴摇摇晃晃地骑了一会儿,胳膊都累酸了,索性下来推着。

麦子已经长到苏晴的小腿肚了。再过两三个月就能看到金黄的无边无际的麦子了。杨风告诉过苏晴,傍晚一个人站在温热的麦茬上,四面袭来的暮色会让他心疼,他会想躺在麦秸上守候那一个个有月亮的夜晚。

开始苏晴并不懂。她骨子里是眷恋着城里规矩的红绿灯和优质的木地板。可当杨风在冬日荒凉的河滩滔滔不绝地描述他的芦苇、麦田、杨树时,她还是侧耳倾听着。她已记不清他堆砌的那堆形容词,可她耳畔回响着那天的风。

寒冷而干净的风,穿行在枯寂的杨树间,淡绿色的阳光在簌簌作响。

苏晴远远就看见婆婆在收拾大棚外的水泵。天气好,大棚里的蔬菜也想喝水、晒太阳吧。婆婆一看见她,顾不得洗手上的泥巴,摘了一根还滴着水的黄瓜,哄也似的说,这里脏,傻孩子,赶紧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吧。

苏晴闷闷不乐地坐在院子里的竹凳上。她把黄瓜洗干净了,捧在手里,就那么看着它。杨风养了四五年的狗——“小灰”也乖乖地趴在她脚边,伸出调皮的灰爪子压在苏晴脚上。

院子里两棵桃树已经开始酝酿春天了。还有葡萄藤,被调皮的猫——“虎头”挠了几道口子,伤口绿绿的。砖缝里有的小草已经探出了头,蚂蚁似乎对这些庞然大物很感兴趣,乐此不疲地爬上爬下。

“小灰”忽然站起来冲着大门口摇起了尾巴。看蚂蚁入神的苏晴吃了一惊。婆婆拿着一把翠绿的韭菜说,小晴,今儿妈给你包饺子吃吧!

婆婆笑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和她手上皲裂的伤口一样深。几点泥污叮在她灰白的头发上,似乎它们是水蛭,吸干了头发黑黑的颜色。

苏晴伸出手抹掉那泥污。婆婆一边教苏晴择韭菜一边讲杨风小时候的故事。小杨风很喜欢趴在妈妈脖子上帮她找白头发,找到一根他就很得意地拔下来,放在妈妈手中炫耀自己的眼力。婆婆说,我这白头发可都是杨风的功劳。我告诉他,娘的白头发不能拔,拔一根,要长十根呢。

苏晴打了一盆井水,用热水调温和了,然后轻轻地替婆婆洗头。她忽然想念起自己的妈妈了。上一次给妈妈洗头还是在高三时。那时妈妈为了照顾苏晴的饮食起居,自己的鬓角起了一层霜。可是苏晴没有考上好的大学,也没有听她的话找个城里的男孩,反而……

可她不想这些了。她现在过得很好,她要报答他们。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所有人都要幸福。你看刚洗好头的婆婆多精神呀。苏晴帮她捏着肩,她眯着眼睛快睡着了,手却还轻轻搭在苏晴手背上。婆婆喜欢苏晴的手,她不止一次拿着刚削去根的葱说,小晴,你的手指多像这葱白呀。

阳光很惬意。她们决定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包饺子。“小灰”和“虎头”都在一旁静静看着,似乎在观摩她们的艺术创作。婆婆做了荠菜馅、莼菜馅、三鲜馅,还有韭菜鸡蛋馅。苏晴擀了厚的、薄的、不规则的,还有怎么也包不上的饺子皮。等到饺子下锅时,“小灰”邀功似的朝着并没人的门口乱叫一阵,恼得“虎头”挠了它几下。它俩在院子里闹了好一阵,直到苏晴把饺子送到它们嘴边才罢休。

吃罢饭,婆婆睡着了。苏晴给她盖好了被子,然后在农具房里找了个小锄头,偷偷进了大棚。

花盖地,猪秧秧,红孩儿,麦娘蒿……多么奇怪又好玩的名字呀。杨风说过,要不是它们抢庄稼的营养,真不舍得锄掉它们。苏晴自己默念着,开白花的是辣椒,黄花的是番茄,爬上架子的是豆角,趴在地上的是笋瓜。她记着这些鲜艳的名字,就像惦念着那个湿漉漉的梦。

杨风回来了,没有带着一身光彩,却带着一头被雾打湿的头发。他伸出他长满趼子粗糙的手,温柔地落在她脸颊上。她闭上了眼,她只想蜷缩在那手掌里睡个好觉。

忽然有什么车停在了大门口。苏晴探出了好奇的脑袋。她土土的小棉袄、湿湿的头发和脏兮兮的手刺伤了来访者的心。时间僵了几秒,最终苏晴还是给了那男人一个熊抱。

男人的胡楂子好多年没有刺痛苏晴的额头了。记忆里幼儿园门外总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抱起刚放学的她,举得老高,用满嘴的胡茬儿把她的小脸弄得通红。然后她会被拎着放到那辆老飞鸽的横梁上,男人的大手固定着她,她一路高歌“娃哈哈”,然后脸贴在大手上流着口水睡觉。

苏晴嗅了一下,男人身上是久违的家的味道。

亲家母甚至还没来得及泡开孩他爸从外地带回来的茶叶,男人挥了挥手就要走。说是晚上还得忙,得赶紧到镇上把女儿商店里缺的货给卸了。“小灰”十分不舍地对着小货车扬起的烟尘叫了两声。亲家母摸了摸它的脖子作为安慰。

下午的风,有些凉了。

男人搬了几箱饮料就冒了汗,坐在那里点了根烟。苏晴知道这个商店全靠他的无偿援助才得以生存。家里的批发生意也挺累人的,可一有空,他还是会到这里看看。有时候店里什么都不缺,他还是会踱来踱去若有所思。他会把目光落在苏晴身上,他不太相信他的宝贝女儿已经嫁人了,已经成了老板娘了。

他就那么看着她,似乎要把她装进眼睛里带走。

汽车发动了,苏晴觉得那声音像一头野兽的低声抽泣。她忽然感到害怕。夜色像渔网上的铅坠子瞬间沉了下来,她不知道怎么挣脱。

漆黑的大房子里只有一盏开关很小的灯;楼道里有一只眼里闪着绿光的猫;午夜游荡的小流氓总是醉醺醺地撬那卷闸门;莫名其妙的风从春刮到秋,总在深夜收紧她的心。

爸。

她对着男人早已看不见的背影轻声喊。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离别的漩涡里打转。

她每次在“飞鸽”上睡醒后,爸爸总是把她拎下来,放到脸盆旁。妈妈用肥皂把她的小手涂满泡泡,她会疯玩水半个小时,然后爸爸的大手会把她拎到饭桌旁。

她想握握那双如今看来并不是多大的手。他厚实、有力,却爬满麦子根须般密密的皱纹。她看懂了他挥手道别的不舍、犹豫,甚至苍老,可她不愿承认。她觉得那双手依然可以轻易地把她拎起来,放在冰凉硌人的“飞鸽”横梁上,驶向夏雨般丰沛而温暖的幸福。

天快亮时,杨风的短信震疼了苏晴浅浅的梦。他说他手机被偷了,不打算新买了,但以后会经常打电话的。他语气疲惫而坚毅,透露出几分毋庸置疑。

苏晴开始有点后悔了,是因为她自己不好吧。以前杨风上班时,她总是发短信逗他。问他“早晨给你煎的鸡蛋是不是太咸了”,“昨天给你洗的外套还挂在阳台你收了吗别落上灰了”,“中午天热你带水壶了吗里面有凉菊花茶”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是不耐烦了吧。他毕竟需要在幽暗的仓库端着护具拿着焊枪汗流浃背八九个小时,哪有时间理会那些幼稚的小女人心思呢。他有时甚至连看手机短信的机会都没有。在家具厂工作时,喷漆的活儿都要戴防毒面具的。一个小时十几块钱,他要争取多干些,怎么会有时间接收一毛一条廉价的关心呢?

所以苏晴才更要关心他。她每天四五点就起来上班,先给杨风煎两个鸡蛋,用小碗盖一层,再用大碗罩着,生怕杨风吃了凉早餐。打开一包牛奶,小心啜两口,然后留给杨风。她不是不饿不舍得吃,而是要留着肚子吃饭店中午免费的自助餐呢。

可后来杨风还是把她遣送回了老家。官方理由是苏晴在饭店干的活太累了,还不如在家照看新开的小商店省事。其实苏晴知道杨风嫌她是累赘,或者说嫌她太能花钱。在火车站杨风扳着她的双肩,死死盯着她,把她吓得都快哭了他才说,晴,你好好在家,我说过两年之内把那两间店铺买下来送你当嫁妆,就一定会做到!

苏晴一肚子委屈地盯着车窗外的夜幕,心里却还想着天明时的鸡蛋和牛奶。她睡着了,做了一个摇摇晃晃让人心慌的梦。故乡的风让她的思念开始清醒,她开始意识到离别之后的孤单并不是虚指。

她背着自己单薄的行李走在茅草疯长的河堤。晨雾凝结在她的眼睫毛上,她舍不得擦去。她觉得那凉凉的水滴就像临别时杨风流下的泪水。她找了几片野薄荷叶子揉了揉贴在太阳穴上,静静地让自己苏醒在芳草凄迷的河岸。她用力抱紧了自己,可怎么也模拟不出杨风的温暖。

可只能这样了。她也等不了夕阳烘干露水后河岸的温暖。因为总有人叮嘱她,回家的路,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走完。

麦子开花时,苏晴一个人在地垄间站了好久。她觉得很委屈,因为她没有看到杨风的麦子开花。

麦子也是会开花的,只有一个多小时。苏晴,你知道吗,白色的碎花撒在翠绿的穗子上,就像小雪花儿落在你的肩上。你多么倔犟呀,冬天总是穿绿色,那么显眼,那么明亮。你是美丽了,可你让我想念起我的麦子了,所以你得在夏天陪我去看我的麦子开花。

杨风,你失信了。苏晴这样想着,沿着难过的麦地向家走去。“小灰”大老远地就跑来迎接苏晴。苏晴抚了抚它的耳朵,黯然的眼睛告诉它,那个只管挣钱的家伙收麦子时不会回来了。他把粮食都留给你和“虎头”了。你们要把他的粮食吃完,让他冬天回来时饿肚子。

当巨大而丑陋的收割机轰轰隆隆地从苏晴门前开过时,苏晴不敢相信青青的麦子已经熟了。她站在地头照看刚从收割机的大嘴里吐出的麦子。她把手插进麦子里,温温热热的,像刚晒好的被子,还有阳光的香味。她看着远方的田地,金色的麦穗被金黄的麦茬刷新,瓜田的绿海里藏着若隐若现的黄花,冲天杨硕大的叶子在风中闪着亮光,满目都是杨风期待的美好。

杨风,我看见你的麦子了。我还帮着把它们装进粮仓呢。粮仓里有只大灰老鼠,瞪着眼睛,我和妈被吓了一大跳。“虎头”冲过来把它衔跑了。后庄河边的半亩麦子是我和妈用镰刀割的。我用的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小镰刀,亮锃锃的,很顺手。我还熬了绿豆汤给妈喝,一天我们就割完了。我不太会使镰刀,手上磨了个水泡。嘘!我没告诉妈。西瓜快熟了,小西瓜都有拳头那么大了。“小灰”和我每天都去瓜地逛逛。斑鸠特多,生怕他们啄了小瓜。“小灰”还发现了一窝野鸡蛋。淡蓝色的壳,像那次我们在溪里捡的石头。妈说,西瓜熟时你就会回来,真的吗?我不敢相信你了。天气热,西瓜熟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邮局给你寄西瓜。哈哈哈哈。

七月的雨,膨胀了小河,膨胀了瓜藤,膨胀了梦中的些许。

苏晴抱着一个大西瓜就往前跑,全然不顾脚下的瓜藤。西瓜先于她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十几斤重的西瓜,吸收了一个夏天的营养,喝光了一个雨季的雨水,忍受了一个暑天的太阳,就这么轻易……苏晴愣在那儿,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婆婆在一旁笑着安慰,给她掸了掸膝上的泥土。苏晴说,这个西瓜长得特别大,我还想留到中秋呢,都是我不好。婆婆走时,苏晴说她自己要留一会儿,她想看看傍晚的瓜田。

月亮很快就上来了,清澈得像小瓜上刚下的露水。麦茬上豆苗已经探出了一指长的脑袋,一个个像刚被人旋好的螺丝。“小灰”在前面欢快地带路,而路两旁都是形状吓人的灌木丛。但苏晴心里一点儿都不害怕。她心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澄净得像月光、像露水、像豆苗、像“小灰”的步伐。

立秋时,苏晴“私藏”的大西瓜中有一个开始腐烂了。她不知道剩下的能不能熬到中秋。一连几天的雨有些凉了,天猛地一放晴却又燥热不堪。电视里一直在播放某某地某某工厂出了某某事故。苏晴躲在阴暗的贮藏间,看着逐一腐烂的西瓜暗自心慌。

回家过中秋的大强说杨风从架子上摔下来了,脚脖子起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躺了好几天了。苏晴哭不出声,眼泪像桌子上滚下来的豆子。她拉住大强问,杨风还住那老地方对吗,下午去的火车是五点对吗?大强愣了愣,说,你不用去的。杨风快回来了。

电话里杨风一直在笑,他说大强是浑蛋,他欺负她呢。他就是被电缆绊了一跤,不信他跳给她听。苏晴又难过又开心,听着“咚咚”的跺脚声,她却只想看着杨风安静地站在她身边。她什么都不想要。不要好衣裳,不要好吃的,不要充满阳光的大房子。她只要杨风大步地向她走来,让她心里挤满对下一秒的期待。

没有拥抱,日子只是一块化不了的冰糖。她倦了。

杨风生日那天,杨树们的叶子掉得很厉害。“它们快成秃头了”,苏晴这样想着。前一天是苏晴生日,杨风说给她准备了一件礼物。苏晴傻傻地说,那你赶紧回来吧,把礼物带给我。

苏晴一个人踱到了铁路桥下。清清的河水晃动着石头,一圈圈的波纹摇曳着枯黄的树叶。鱼儿都不见了踪影,河畔却还有香得莫名的花草。杨风的归期和水漂一样,都能打得好远,远到看不清的彼岸。而那时的波光水影都荡漾在此刻苏晴的眼里。杨风说,我比你晚一天出生,你比我大哦。她笑不出来。一群西飞的归鸟猛然掠过她的心田,她忽然对即将到来的相聚充满恐惧。

这个冬天的雪迟迟不下。孤傲的杨树没有绿叶的矛,却依然坚定地奔向天空。不似野草,背叛了春天,把自己赋予寒风。但雪终究还是会下的。双眼通红的人儿站在路口,身着绿色的欢喜,听着归人踏雪的铿锵。经年的期盼都化作春天。

在那个为梦苏醒的晴天,杨树间淡绿色的风一定在簌簌作响。 y6UXg9ZWMeueFNoHsp+JpWePsw3AbL6hntBfvmu0sfjksT0j4Q9t0t7H6V7KvH14



老者

文/白丁

白丁

原名杨郭君,四川西充人,生于1990年,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有散文、小说刊于《岁月》《西部》《华夏散文》《草地》《青少年文学家》等杂志报纸。2008年11月获首届华语校园网络文学奖。

秋天,当我们收割完稻谷,上帝收走了老者。走在崎岖的田坎上,望着静默站立的稻草,耳畔蓦然响起从村湾暮霭里传出的爆竹声,感觉到一种阴凉刺骨的气息。一只鸟在头顶盘桓不去,毛色褐黄,叫声沙哑,似乎也为老者致哀。当我踏进那间黑暗的小屋子,透过微薄的天光,看见他赤裸的上身躺在破烂的木床上,一列列如竹竿的骨架,脸颊凹陷得可以放下一只苹果。可怕的时间之手挤走了血肉,只剩下眼睛作最后的坚持,像嘴巴那样睁大着。外婆说:“他应该是早上九点死的,我好像听见小屋里叫了一声,我以为自己耳鸣没去看,下午才被他家里人发现。”

老者真正的名字已经没有人知道了,因为小时候患病导致驼背,在家中又排行老二,于是村中老幼皆以“二驼背”呼之。这显然是一个揭人伤疤的外号,不知当他听到这声呼喊,微微一笑地应答时心里有多少隐秘而沉重的苦楚。年长者应该称呼兄弟,年幼者如我们尚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则应该称他为阿公了。这个未有善意的称呼,是他与村里人之间的屏障。然而,随着我们这一批小孩子的出生,牙牙学语时便会对着那个踽踽独行的,按年龄来说,是我们阿公辈的身影吞吐出:“二——驼——背”,这无疑更增加了他的寂寞无助。

还在外婆的怀里撒娇的时候便看见他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蓝色衣服,手里拿着一只细长的铁钩和蛇皮口袋,佝偻着背脊在各家的屋后转来转去,拨动草丛,勾起枯枝。我傻气十足地问外婆:“他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外婆摸着我的脑袋说:“他是在捡破烂。”外婆叹了一口气说:“唉,生活就是这样,小孩子不懂。”是呀,那时候我还年幼,还不能明白外婆的话语。在渐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从别人的口中知道老者是从路边捡回来的,家中的兄弟都以外人视之,连田地都不分给他,他只好到村子外边开荒,然后以捡破烂为生。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他就在吃饭的时间走到别人门前,找个话题说说,别人便会叫他一起吃饭。

每当遇到我们这些小孩子,他便放下铁钩,笑着一个个叫我们的小名:“二牛”、“小马”、“屁娃”……可是我们这些小孩却聚在一起唱:“二驼背,捡破烂,捡不到,就要饭。”他走近,我们就一下嬉笑打闹着往各处跑掉。有一次,我跑慢了,被他抓住了衣襟,我以为他是要黑下脸来骂我了。他却伸出粗糙厚实的手在我的额头慢慢摩挲着,眼里洋溢着光芒,嘴唇嗫嚅了几下,说:“你就是祖芳家的孩子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呢。”他又伸手摸着我的后脑勺,很有温暖的感觉,他说:“叫我一声二阿公好吗?”他眼含期望地看着我,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把糖果来,塞在我的手里。他的食指碰着我的鼻翼,“只叫一声,只叫一声就好了。”我握着糖果,久久地张着嘴巴,终于轻声地叫了一声。他高兴得脸都涨红了,哈哈大笑着,笑到低头捂着肚子,然后不停地咳嗽,整个瘦小的身子都颤抖着。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间,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跃动的泪光。

如果说这次叫他,幼小的我尚且有些不愿,那么十岁夏天那一次,我想,是真正地发自肺腑。十岁的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调皮,整日里在山野间奔跑游荡,累了就到河边洗澡。那时我还不会游泳,外婆担心我的生命安全,先是给我讲水鬼捉拿孩子的故事,看到不起作用,就不顾我又吵又闹,强行把我锁在屋里。我在屋子里烦躁不安,无所事事,却没有任何办法,终于在被锁第十天的时候,凭着身子瘦小,硬是从窗户的窗棂间挤了出来。我冲到河边,和伙伴们捉了一阵鱼,就脱了衣服下河洗澡,伙伴们知道我不会游泳就嘱咐我待在浅水处。可是看着伙伴们游到河中央,我的心里痒痒的,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忽然,脚下一滑我就摔到深水处了,我大叫了一声,然后被水呛得什么也叫不出来。我只感觉到自己像一块木头一样渐渐地往水底沉,伙伴们的呼叫声越来越模糊,眼前一片宏大的昏黄和寂静,像上帝之手,攫走了我的一切直觉。

我忘记了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我睁开眼睛便看见了老者那苍老的、沟壑纵横的脸,和他湿漉漉的身子,然后是外婆由焦急到突然放射喜悦的眼神。外婆握着老者的手,不住地点头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知道,是这位平日里被大家呼作“二驼背”的人救了我,我想起溺水时那绝望恐怖的感觉,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扑进老者的怀抱,叫了一声“二阿公”,然后哇的一声哭起来。

在以后的懵懂无知而又风风火火的青春岁月里,每当我在外面闯了祸,在外面遇到挫折,老者总会在偶遇的途中告诫我一些人生的道理。也因为那一份救命之恩,使我们在感情上更靠近了,不听父母的话却能听进他的苦口良言,使我少走了多少歧路弯路。

老者越来越苍老了,走路趔趄蹒跚,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秋天的寒流袭倒了他,前几天外婆还给他炖了一只鸡送过去,外婆说:“他吃得很快,看来不久就会好起来。”可是不想今天就去了。

善良的外婆沉默许久,方才揉着眼窝哽咽着对我说:“好人走了!”话未毕,泪落如涟。我握着外婆的手,屈膝跪下去,朝着地面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在地面的那一瞬,我分明觉得地面是温暖的,好像老者厚实的手,就那么摩挲着。 y6UXg9ZWMeueFNoHsp+JpWePsw3AbL6hntBfvmu0sfjksT0j4Q9t0t7H6V7KvH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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