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利
笔名徐紫凌,出生于90年代。
高中学理,大学还是学理,喜欢玩耍,喜欢写点东西。
写自己的东西,对结果不怎么期待。
希望收养一个像加菲猫一样可爱的儿子。
第十届、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者。
一两天前,或许还要早些,我看见它蜷在润潮的晨雾中打了个哈欠,露湿的青苔浸湿了它雪白的肚膛,油亮的毛发粘连在一块儿。那儿尽是繁多且杂乱的脚步,而它只是沐在渐起的阳光中,轻微地挪动了它埋在怀里的脑袋,就像在你的怀里一样。我知道,那是伯爵你的猫。
我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从晨照守到了西斜,其间它只是半眯着眼睛,似是不经意地看了看我,眼神怨淡地扫过微浸热气的青苔,用腥潮的舌苔刮过肚膛,又眯着眼淡淡地看着我。眼神中没有莫名而纠缠的色彩,仅有微小的怨淡浅薄浮沉。伯爵,我想它一定告诉你,它有些想你了。
我的父亲把自己关在那栋房子里已经好几天了。你也知道,那是巷尾废弃的一家兵工厂,里面横七竖八地纠缠着蛛网和陈腐的锈迹。兵工厂上出一只灰黑色的烟囱,那些赤脚的鸽子停在上面歇了口气,叽里咕噜地喧嚷了一会儿,又趁着风劲,寡落落地飞走。夹落下指缝中沾惹的烟灰。兵工厂的门被我的父亲从里面锁住了,镂花处的一只怏怏不乐的蜘蛛,它从锃亮的蛛网上扑落下来,它告诉我:它也要走了。然而,伯爵,我的周围没有了你,别人的离去,再也进不了我的心。但我还是关心我的父亲,他这几天头发掉得厉害,我想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为什么他那油亮的头发会出现颓废的无精打采的银白,顺带也问问他伯爵你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的父亲在干些什么呢?突然我对这个问题冷淡下来,你知道的,他总是很严厉地警告我不准关心他,所以如果我还是问了,他会气愤地揪住我的领子,摔碎我送给他的那只瓷白色的烟灰缸。我想象得出他气恼的样子,想象出他歇斯底里想惩罚我,而又忍不住伤痛的样子。我几乎每天都会去他那儿一次,我趴在门上的缝隙上往里探看去,我只看见我父亲仓促的背影,和那套他所钟爱的白大褂,它在许多个明亮的季节只会刺痛我的眼,让我朦胧地记起那些走失的过往。
我从晨雾抿湿的道上走来,挨在门外,静静地守候着我的父亲,还有你的猫,伯爵。
我还是会沉沉地睡去,忘乎所以地在陌生的地方,游离,忘记了醒来的时间。我是知道的,醒来就再也见不到伯爵你,我的隐私是在如此隐晦的探索之下遁逃无形。我在梦境中掌了一盏灯,伯爵,如果你看到有暗红的团簇在崩裂,那伯爵你一定要寻过来,我就待在那光亮的地方,以朝圣者的身份守候着你的归来。可是,这么多为你照明的日子后,我依旧没有等到伯爵你,我的梦中只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它们萌生、成长、恣睢,纠结成繁杂的结扣,在我想念你的名字的时候,它们凋敝,泥落,又藤蔓青青。
伯爵,我是真的见到了你的猫。在那个过客马蹄匆匆离去的午后,我还见它在暖暖的阳光中想念你,头下枕着你弃下的一只尼龙的拖鞋,一只遗失了另一半的拖鞋。
我的母亲也在那一天收拾好了包裹。我刚从兵工厂回来,看到她把那只陈旧的皮箱扔进了出租车。临走之前,她还用她那干裂的嘴唇吻了我的额头,我轻微地呼吸,闻到了她身上浓烈的劣质香水的味道,和周身散发的绝望的压抑的气体。她的唇一定是衰老了,它在划过我额头的时候,裂帛般纵横交错起来,刺疼了我脆弱的毛细血管,让我忍不住想离开它碰触的范围。我的母亲在那天流了一脸的泪,她说:天啊,你的头好凉。我的目光轻轻地越过她的肩头望过去,看到你的猫在窗沿上优雅而绅士地甩了甩尾巴,目光矍铄地看着我。
之后,我的父亲从曲折的巷子中拐了进来,他大抵是喜悦了,我看见他苍白的手指落在了我母亲的手腕上,他的手指啊,指节如竹篾般显露出来,那些苍白乏力的指节把我的母亲送进了出租车,他折回来的时候,柔软地拉了我的手指,润湿中带了潮热,我小心地唤了声:爸爸。透过他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看见他细致地看着你的猫。
伯爵,我的指甲已经很长了。
所以,我用尖利的手指划破了我父亲的手,吆喝着驱赶着伯爵你的猫。
那只优雅的猫。
伯爵,我是真的有些心慌意乱地想念你,我终究不敢问我的父亲你什么时候回来。其实我是急于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不需求你的礼物,我只想你仍然温煦地站在阳光下,喊我的名字,看着你抱着那只优雅的猫。听我央求着你替我安慰下我那少言寡语、总是忙碌的父亲。他那些油亮的头发在一夜之间斑白银亮,一根一根无所忌惮地趴在我父亲的肩头,融入了白色的大褂,那混为一体的白色生生扎疼了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的视线。伯爵,你的猫在某个遗忘的时间中吮吸净了我手指上涔涔滴落的血珠子,洋洋地越过午后炙热的窗台。
我的父亲蹲在我的床前,眼角晶亮透彻。我想抬手去剥掉那晶莹的泪珠子。它迷离住了我父亲的眼神,让我对他漂亮的灰瞳看不真切,然而我的手却在我意识的频繁督促下停滞不前,我着急地看向我的手,再看看我父亲模糊的眼睛,他似乎明白或猜透了我的意思,但他也许只对了一半,我恨他,这是他永远也无法明白的。刻骨铭心地恨他,可是我却不能将我暗藏的仇恨表现出来,他是我的父亲,他有我最喜欢的漂亮的眉眼,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个淡弱的午后,义无反顾地掉了一地的泪,狼狈得一塌糊涂。
在我的手指不慎麻利地舒缓过来,我用力握住了我父亲掉下来的泪,他正趴在我的梳妆台上,像个孩子一样逃窜在稀奇古怪的思想中,掉了一片又一片的泪。我在他不留意的时间中伸手握住了一滴迟迟不肯坠下的泪,带着温热的泪。喂给了玻璃枕着的枯焦的百合,那是伯爵你留下的百合,你从清冷的清晨带来的百合。它在漫长的日子中,丢失了活力,殆尽了饱满晶莹的水汽,乱糟糟地萎了,从花蒂到蕊心,那么单调地将生命枯萎。为了让它日久地等待你,我把它枕在了玻璃下,我喂给了它我父亲的泪,可它还是未饱满晶莹起来。和它刚刚从你的怀里来到我的身边一样。
我还期望着在一个冰凉的初晨醒来,细雅地拨清你眉眼上精致的睫毛,再轻轻地告诉你你真好看。但我似乎已经对你说过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孩子,对吗?我依然会忆起你抱着你的猫从孤单的窗台走过的样子,你正微微低着头,鼻翼柔和于暖暖的光线中。你低下的眼睛,注视着你的猫,用唇语说着:伯爵,到了。
我再也听不见你的声音,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归期,或者还是要不止一次地等待,你还会回来吗?在我的意识还很清晰的时候,我的父亲将一束很新鲜的百合放在了我的枕上,那百合上还有娇滴滴的露珠闪着清亮的光。他将百合轻轻地向我的方向靠近,我想他是想让我嗅一下,我按着他的意思,若有若无地嗅了一下,我以为我会像喜欢你的百合一样热爱它的味道,可我仅仅是排山倒海的厌恶,说不清程度的厌恶。可是我的父亲却没看见或是看见了,没理会我的感受,他把它压在了玻璃下,他拧着那把萎了的,甚至一塌糊涂地不成样的百合要走出去,我嘶哑着叫喊起来,用足了力迫使我的声音嘹亮。我告诉他不要丢了它,我还告诉了他我要去找你了,在我自己意识还没有回过来的时候。我说怕没有时间了,我越来越想永远地睡下去。他落寞地低下了头,之后,理所当然地生气了,一把捏碎了手掌中薄衾般脆弱的百合,他几乎是一瞬间就捏碎了它们复生的希望,他还是同以前一样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了不准去。我已预料到的结局。
他从房间出去,踏上了去兵工厂的路,他的影子被日影拉斜在我的窗台上一点一点地消匿。我呆呆地望着那些碎裂的生命,伯爵,我真的想念你了。
伯爵,我还会有多少的等待呢?
我父亲到了兵工厂,再也没有回来,我努力地拐出房间,躲在兵工厂的门外,注意着你的猫,它一直趴在你用过的那只孤单的鞋上。那么慵懒的猫满足地享受一天又一天凌迟的日光,偶尔会眯起眼,找寻每一个熟悉而又不期待的身影。倦极的时候它就枕在你的鞋上,那只你自己也无意留下的鞋,卑微地伏下去,它是如此地想念你,和那只孤单地寻找另一半的尼龙鞋一起,等待着你。那么多暖暖的日光在你走了以后,冰降下来,冷清清地种满寂寞。也许我该告诉它我也在等你,他就不会露出落寞的表情了,对不起,伯爵。
天更凉些的时候,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疲惫地站在我的面前,等不及我亲切地叫他,他已经一头栽在了走廊的那一边,他对我伸了伸手,张开嘴第一次柔和地对我笑了,那么纯净而单调地笑了。他的眼睛如此漂亮,像是刚从垂下的树叶上采下的水珠。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依然没有你。我的床边空荡荡的,只有阳光跳跃。
我知道你在门外悄悄地看着我。你用关怀的神色说了你的脸好白,你的怀里抱着一大团百合,和一只有锐利眼神的优雅的猫,你让我在它戒备的眼神中摸了它的毛,在阳光中同我亲切地交谈。
在我们静静交谈的时间里,你的猫大刺刺地在我的窗台行走,你的指节纤细有力地把它抱紧在了怀里。
伯爵你是不会回来了。
纵使你回来了,也找不到我,我受够了等待,再也接受不了这么落寞的没有结局的安排。
我在晨雾抿湿的道上轻轻地走进,你的猫蜷在那只孤独的鞋上,那只属于你的左脚的鞋上。我蹲下来,扣醒了它,它眯着眼,狭长而冷淡地掠过去,打了个不经意的哈欠,我伸手摸了它那已经枯燥的皮毛,微微地咯疼手,它没有过多的动作,仅仅在我的手下将身子挪了挪。我向它告别后,将那只你遗留的右脚的鞋放在了它的身边,它怀疑地看了我一眼,看着我的背影向那遗弃的兵工厂走去,我趴在兵工厂外窥探着往里看,那只猫真幸运。它为那孤独守候的左脚寻找到了自己的右脚。它把你的两只鞋一起枕在了头下,在我的身后欢喜地叫了一声,扬起尾巴,优雅地踱了几步,又伏在你的鞋上。
我腆着身子,用唇语唤了它:伯爵。
伯爵,我的父亲也在想念你。所以,你一定不要怨他。他也是个软弱的人呢。
他在我睡着的时候,像我守候你一样,在我的床边。一直陪着我,那么漫长。他一定像个孩子一样,安静地抚摸我的眉目,空气中有阴潮气的时候,他就帮我卷起窗帘,将他温暖的手掌覆在我手上,将我的手心温暖。而我的手心中还擎着那盏灯,油烟丝缕地从盘中抽离,油盘中有“滋滋”的爆鸣声,他那么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着话,唯独对你只字不提。可他还是在适当的时候提了你的猫。他说兵工厂外有一只猫,它整日整夜伏在一双鞋上睡大觉,它真是一个懒惰的孩子,但是有一天它的鞋不见了,你猜它怎么了?
它就跟着那双鞋走,街管员把它带回了收养所,第二天再见它的时候,它还是趴在那双鞋上眯着眼享受午后融融的光线。有一天,它外出散步回来的时候,发现它的鞋又不见了。它“喵呜”“喵呜”从街头蹿向街尾,钻进往来的人群,努力看清每一双鞋,可是再也没有找到它的鞋子。接着,它和那双无辜消失的鞋子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在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的父亲吻了我的额头,他在我的枕边低声说:宝贝,你也知道的,我是一个好人,我已经成功将一只孤独的遗失了时间的猫的心脏安在了另一只猫的体内,你放心,你会好起来的。
那只追逐鞋子的猫。
那是伯爵你的猫。
守候你很久了的猫。
我更加地想念你,我想你在床尾安静地对我说你生病了吗?但你会快快地好起来。
伯爵,我想你在我的耳边说,你真好看。
伯爵,那只猫,那只学会等待、忍受等待的猫,是不是已经在你的怀里,欢畅地叫着你的名字,向你说着,在某个地方还有一个我在静静地等着你呢?
伯爵,我知道我的父亲也那么爱你,就像他爱我一样。他在我昏睡的时候,送走了你,从我的身边带走了你,他告诉我说,你的离去会给我带来生活的希望,他说,他要把你的心脏送给我。
之后,他穿着他那永久苍白的大褂,像把一只猫的心脏植入另一只猫的体内一样,把你的心脏送给了我。
你的心脏在我的体内并不安分,它时常缠绕着扭动着让我几乎停止了呼吸,我的父亲趴在我房间的门上,看着我眼角滚动的泪珠,流了一脸的泪,他说,为什么会这样,亲血的心脏为什么不能安在一起?为什么?
于是,我的母亲就带着她那破旧的皮箱和枯燥的嘴唇,被我的父亲扔进了出租车,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的心应该还在的,它跳动,搏出一点一点的节奏。它在伯爵你的体内是否也如此呢?
我依然想不起你是怎么来到我的身边。你被我的父亲带来,有些胆怯地叫着我的父亲“叔叔”,你说你的母亲走了,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天气,扔下了你和一只优雅的猫。
我的父亲再带着你和那只优雅的猫到了我的身边。
我想你还是想念我的,我们在冷清的走廊里互相依靠,看着我的父亲拿着本子,走进一间又一间的房间,叮嘱那些患病的人要按时吃药,感受他用脸颊轻轻挨着我的,用手摸着你的头发,他说他会让我们永久地活在一起。
可你却在我醒来的时候,扔下了那只优雅的怨恨着我的猫,和日日掌灯的孤独的守候的我。
我想念那只优雅的猫,想念那只找到右脚的左脚,想念你在那个融融的暖日,你俯下身来亲吻我的脸颊。你的睫毛是那么漂亮,和我的父亲一样。那么柔和的光浸满了整个房间,你温柔地在我的耳边说了:
女孩,跟我走吧!
是的,你说了:跟我走吧。
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