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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王天宁

生于1993年,现就读于山东某中学

文字个人风格浓厚,认为慢节奏就是自己最大的风格

13岁在《儿童文学》发表小说

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数万字

第十一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一」

海捧着一盆灰头土脸的含羞草,怯生生地躲在母亲身后。她的温暖修长的手掌探到身后,紧紧攥住海的手腕。

他从母亲有些胖有些软的腰间朝前瞧去,面前立着一个干瘦的老太太。老太太低下头,不言语,用蓝底儿白点的围裙擦手。忽而抬起头,耸拉的眼皮底下放出精明的光。

“好吧,你们忙,把他留在这儿就成。”老太太对母亲说,目光低下来,落到躲在母亲身后的海的脸上。母亲明白过来什么,身子一顿,把他从身后拉到跟前,力气太大,含羞草整株摇晃得厉害,如尖尖细指般的小叶子“呼啦”一下,全合上了。

“小海,小海,来叫奶奶。”母亲在海耳边说。海嘴里嘟囔了一声,算给老太太打招呼。“你这孩子!”母亲在他屁股蛋子上狠狠拧了一把,海“嗷”的一声惨叫,疼得身子猛颤,双手忙下力,使劲搂住含羞草,怕它掉在地上,把花盆摔碎了。

“算了算了,孩子怕生,以后就好了。”老太太的声调软软的,与她年龄不相称——甜蜜。海想。她的手摸过海的头,放在他脸上,替他擦去泪水。干枯苍老的手,像是用一张砂纸摩擦脸颊,不好受。

她瞧着海的眼。她眼底精明的光并未就此黯淡下来。这是——这是我的奶奶。男孩在心里头想,低下头,好像是,忘记了什么。含羞草的叶子慢慢展开,海一吹气,它一摇三晃地又合上。

“我要……我以后要跟你住吗?”海问。眼睛盯着含羞草,谁也不瞧。他猜她俩是明白的。“嗯,跟我住。”老太太开口。起了风。房檐下的燕子出出进进,院子用板砖铺成,黄糊糊的红色,间或夹杂成片的土壤,用来种长势不怎么喜人的蔬菜。海仔仔细细打量着,有些泄气。不出所料,想要的这里果然什么都没有。

“可是……”海想说些叫母亲泄气的话,简而言之就是他不想在这儿住。俩字刚一蹦出嘴边,母亲的眼睛就鼓起来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小海,因为,因为你的病……”

“我没有病!”海高声打断母亲,“你们干吗不相信。说一万遍也是这样,我没有病!”

这当儿,它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海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忘记它。或者说,就算海忘记了,甭管他走去哪儿,只要想它,它就会出现。

它粗壮的身子摇来摆去,小爪子用力抓紧地面,发出的声音“哒哒哒哒”,满身白毛像被顺过,服服帖帖地贴在两侧。它紧贴着海的腿绕来绕去,仰起胖胖的脸,盯着他手里的含羞草。海知道它想吃。

男孩对它摇手指,“小欧,乖,小狗是吃肉的,不可以吃草。”而后海指着它对母亲和老太太说:“你们看,它就在这儿呢,你们看啊,我没有病。我哪有病啊?谁说我有病谁才有病呢。”

两个人的目光探过来。母亲睁圆眼睛,无奈地顿住,转身瞧老太太。老人皱起眉头,海对上她的眼神,那眼底精明的光一道一道射出来,简直要把海的脸照亮了。凉的,他想,阖上眼似乎能在空气中抓来一把雪。

它格外听话,没撒娇也没吵,缩着脖子在海脚边绕了两圈,就摇晃着胖胖的身子离开了。它钻进有些打蔫的菜丛中,转瞬没了踪影。

母亲住了嘴,格外怜惜地瞧着海。她慢悠悠地把他往老太太身边拥,老太太就势夺来海手里的花盆,“在这儿住吧,小海,奶奶会侍弄花,帮你把含羞草养大啊。”

海的心被一些黏稠的悲凉之感填满,晃晃悠悠的仿若要溢出来了。海知道她们不相信他,无论怎么解释都不相信。海有一只小狗,不知它从哪儿来,不知什么时候它到他身边的。海叫它小欧。海走到哪儿它就会跟到哪儿,只要海想它,它就会出现。

可每个人都说,小欧是海想出来的。它是假的,不存在。

海不信,他偏不信。它明明在这儿,它摇晃尾巴要吃海手里的含羞草,海不给,它就听话地离开了。

鼻子很酸,委屈和悲凉越积越满,最终溢出来了,是泪,一道道从眼睑中钻出来,势头比挨打时还汹涌。他在泪眼中什么都瞧不清,迷迷糊糊不知抓住谁的手,嘴里头呜咽,像小兽。

那段时间仿若很长,海掰扯着手指头怎么也数不清。母亲的鞋跟敲击路面的声音在身旁穿梭,一会儿越来越急促。男孩支棱起耳朵,那声音居然越来越小。海心里一凉,忙擦净眼泪,那个有些胖有些矮的身影就这么在他跟前消失了。干瘦的老太太立在近旁,表情悲怆。海的含羞草上挂满水珠,被压得直不起身,小叶子齐刷刷闭得死死的——原来她也哭了。

海头一次知道,老人家的泪水竟然这样重。

海说:“你们要我住在这儿就住在这儿吧,反正你们大人什么都是对的,无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我好。”

老太太努力睁开哭得红红的眼睛,一根根血丝清晰地横亘在眼球里。她盯着海,精明的光一点点汇聚起来。她的眼对着他的眼,仿佛要看穿海的内心。

海被瞧得心虚,忙把头低下去。抬起头时,老太太身边多了一个黑瘦的老头儿。他张开长长的手臂,一把把海抱在怀里。

“哎哟,乖孙子,多少年没见了,可想死我了。”他说,用仙人球刺一般的胡子扎海的脸,海感觉脸颊仿佛要被挑开一个个往外冒血的洞。

无疑,这老头是海的爷爷。

“儿媳妇呢?”他问,这一次是对老太太。

“走啦,又不是回娘家,人家凭啥在你家待好久啊。儿媳妇工作调整,今年特别忙。还有,你看这孩子,这病,这不是,还得找医生治嘛。她给我说她要去找小海的……”她带着鼻音回答,大概她看到海的表情,把话说了一半就忙掐断了。

老头不言语,摇了摇海的身子,“想养狗不?”

“我有狗啊,”海说,“它叫小欧。”

“那……那爷爷准许你再养一只,你看,这是爷爷家,爷爷家有院子,不和你一样住楼房。以后啊,这也是你的家。养一只小狗,你看着它长大,它能陪你玩,多好。”

未等海应答,他站在院子当间儿,扯开嗓子冲隔壁喊:“小瀚,小瀚,来来来,把你家豆子抱过来。”

那边应了一声,接着平房间隔的长巷里传来磕磕绊绊的跑步声。一会儿一个小男孩抱着稍显大的狗站在海面前,他有些怕生,不言语。狗被卡住脖子抱着,长长的身子悬空晃悠,平平的脸被挤得更扁。

被称作“小瀚”的男孩在老太太的示意下把小狗搁在地上。他抬起头,羞涩的表情减去了大半。圆圆的脸,皮肤黝黑,眼睛不大。海打量对方,他也不避讳,蹲下身顺小狗的毛。老人站在近旁,劝他们“交流交流”。

他看着海笑,“小瀚。”他告诉海他的名字。

老太太忽然一拍脑门,嘴里念叨:“哎哟,该做饭了,孙子来了得做点儿好的。”走了几步回身冲盯着他们的老头喊,“你傻啦你,叫孩子们玩,你过来帮我烧火。”

老头应着,忙不迭地跑过去。四周趋于安静,午时的阳光顺着树梢落下来,带着春末暖得呛鼻的香气。即使站在树底下,也能感觉到燥热。“真热啊。”海摸摸微出汗的额头。

小瀚点头,“夏天快到了。”他指着趴在地上的狗说:“豆子是小女狗,你爷爷说等它生了小狗,留一只给你呢。”

豆子吐出粉红色的舌头,眯着眼睛瞧了海一眼,又懒洋洋地阖上了。

海忽然听见响动,菜丛中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它扁平的脸从里面探出来,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海,海猜它吃醋了。

“小瀚,其实我有一只小狗。”海用手指着菜丛给他看,“你看,白色的小狗,叫小欧。”

男孩皱紧淡淡的眉眼,圆乎乎的脸缩成一团,许久才慢慢舒展开。

“嗯,我看到了,很漂亮。”他这样回答海,声音像凝在弦上,一摇三晃的。

「二」

“刺啦——”

长长的一声,像某根筋某根血管在心底绷断了,让人身体猛然一颤。海和老头老太太方散步回来,眼前的小巷空空,黄昏里宛若罩了雾气,一层一层被最后的阳光拢着。这声音就像穿透又薄又轻的雾气冲进他们的耳膜里。它不停地变换调式,心被提起来,提得又高又陡。

老头牵着海的手,他偷偷挣过两次,想甩开,可老人抓得又牢又紧,回身看,偌大的夕阳挂在天边,光芒渐渐隐去,夜晚快来了。

老太太迈着小步伐跟在后面,斜眼瞧咧着嘴笑的老头,眉头攒得很紧。

“刺啦——”

又是一声,这一声更长更幽怨,明显是从小瀚家传来的,吓得海一个机灵立在原地。

“这……这什么动静啊?”他问,盯着小瀚家的门缝看。

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连豆子都听不惯,随着嚷嚷起来。老头紧两步跑到小瀚家门口,海刚听老太太急迫地说了一个“别”字,老头便扒着门缝往里头喊:“有孩子的赶紧抱好了,小提琴大师小瀚要开始演奏了嘿。”

这一声过后,小巷便归于沉默,彻彻底底的,沉默。海用脚划拉着长满青苔、绿得冒油的砖块,清清楚楚听到老太太嘟囔:“死老头子,净瞎找事。”

海才知道那动静是小瀚拉的琴。只是它未再响起,仿佛在和巷子较劲,比谁的沉默更长久一些。

绿色的铁门“咣”的一声被扯开,一个烫着大波浪的女人头探出来。海看着她,绿衣黑裤,像极老头子种的那些打蔫的菜。“大爷,”她冲老头说,“您老人家怎么说也是长辈,对小孩子发展爱好、培养艺术细胞该挺支持的。这小瀚年纪小啊,手臂又不够长,拉着难免吃力,老师都说他乐感好了,您就算不喜欢,怎么着也别说风凉话不是?”

老头不言语,眯起眼睛朝院子里瞧,表情讪讪的。

老太太忙挥手打圆场:“咳咳,闺女,说着玩的说着玩的,你大爷爱开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小瀚啊,拉得挺好,你叫我们小海,肯定拉不出来。”

她把海往前推。海离女人那么近,能看到她脸上一个一个粗大的毛孔和黑褐色的斑。她可能抽烟,牙齿黄黄的,沾了其他颜色的牙垢。离她那么近,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儿不停往他鼻孔里头钻。

“这是您孙子吧。”她看着海,表情平静,眼睛毫无神色,“挺好的。”她简洁地说了两句,却不知指向海的哪里。女人向老人点了下头,缩回门后。仿佛顿了那么一会儿,连空气都凝固了,藏在草丛中的昆虫的鸣叫在夜色里清晰起来。琴声忽然在意料之中响起,“刺啦——”“刺啦——”的,较之前并没有任何改观。

“那是小瀚的妈妈。”老头点点门缝告诉海。“得了吧你,”老太太忽然说,“挺大岁数的人了,没事找什么事啊你。”

老头不吭气,走到海身旁抓住他的手,托起来翻来覆去地看,“我们小海要是练琴,绝对比小瀚强,对不?”

“哎。”海应着,老头便笑,露出粉红色的牙花和镶金补银的牙齿。老太太也笑,嘴角敛着,眼睛直视前方,仿佛真看到她手脚一点儿不麻利的孙子成了某知名小提琴大师。一格一格的石板路在脚下飞速后退,积满水的路面反射光,能在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儿。

琴声是在这时候停止的。海和两个老人仿佛约定好一般,站住脚等,只有那仿佛锯东西一样的琴音按时响起,他们才能安心回家。

巷子竟然一直安静着。

相反,小瀚家的谈话声忽然越来越大,像是争吵。砸摔东西的声音,在巷子里清清楚楚地回荡。豆子跟着叫起来。潮绿色的铁门“咣”的一声被拽开,小瀚和他妈前脚后脚往外冲,女人手里头高举鸡毛掸子,边跑边用力挥,狠狠地抽在小瀚圆滚滚的屁股上,他的惨叫声伴随豆子哼哼唧唧的叫声,一直没停过。

小狗紧紧跟在两个人的后面。

“别打别打,教育孩子哪有打的?”老太太挥舞着手,扯着脖子冲两人喊。

“我叫你不听话,给你买个琴花多少钱啊,你以为你娘的钱那么好赚啊,你凭什么不学?没出息的东西!”女人吼道,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露出来。

“我……我学不会,都说我拉得不好听,连爷爷都……妈,妈你别打了,哎哟!”小瀚圆滚滚的脸边跑边颤,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

女人俯下身去,双手撑着膝盖,喘粗气,眼角使劲盯着老头。小瀚嘴里头呜咽,顿了两下,许是碰到臀部的痛处,又呜呜地哭起来。

听傻了的老头张着嘴,半天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我……我没,孩子,你……”

海趁这空隙,把手偷偷抽出来,热乎乎的全是汗。老太太掐着腰,“你该啊你,我说什么来着。”

老头百口莫辩,用手拼命挠头发。海忽然意识到,这老头是他的亲人啊,他是自己的爷爷。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

“其实小瀚老早就不愿学琴了,就算爷爷不说,他也会告诉你他不喜欢这玩意儿的。这事儿,不该算到爷爷头上。”海说。这话一针见血。所有人一齐盯着小瀚,尤其是女人,目不转睛的,要把小胖子看进眼里头。

“是吗?”她不相信一般又问。

小瀚不言语,连眼珠子都不转。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点头,很轻很缓,却瞬间打破了平衡。

重量迅速汇聚到爷爷这边。

“走,跟我回家,不争气的东西。”女人骂道,十个指甲涂满蔻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抓住小瀚的衣领往回拖。男孩似是极不舍地瞧了他们一眼,眼睛与海对视的那刻,海看到里面干干净净的光,不掺一点杂色。

海忽然咬牙切齿地恨起那个女人来。

“走吧。”回过神来的爷爷又牵住海的手,这次任海怎么挣也脱不开了。

回身望去,老太太小步伐跟在后面,神情带着消不去的埋怨。豆子的白尾巴一闪,钻进大门间。可是,嘿,小欧这小子怎么跟在豆子后面。

海想,它从哪冒出来的?它们,认识吗?

海又想,难不成,以前它们第一次见面,就已经把对方当朋友了?

就像,他和小瀚一样?

「三」

在这儿住得时间一久,海开始想家。

其实那个家并没有什么好的,好多年,一直少了什么。海想起母亲的话,“少了一个像样的男人”。

父亲多年前离开了他们,如今海对他来说就是三个字的名字,还有,他多年前拍的相片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现在,他是胖了还是瘦了?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要自己和母亲吗?还有,他离开前的承诺,还能兑现吗?……

罢罢罢,不去想他了。海告诉自己,拼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脸。

夏天利落干脆地到来了。世界仿佛只剩下不断蒸发的汗水、绯红的脸颊和永远过不完的白天。含羞草的叶子无精打采地往下垂,收拢的速度仿佛变慢很多。脚边的一滩水,不消几分钟就不见踪影。它消失得这样迅速彻底,连做蒸汽都做不痛快。

海躲到屋檐底下,屁股下塞着凳子。凳子的一条腿短,不稳,摇摇晃晃间,身上又密密匝匝出了一层汗。困。他用手托着腮,几欲睡过去,眼缝间塞进来的光影重重叠叠。

打哈欠的空当,海听见一声脆响,接着头顶又麻又痛。他用手紧紧捂住吃痛的地儿,努力睁开眼睛。老头坐在面前,把书本紧紧卷起来,高举过头,要再给海来一下。

男孩猛地一震,彻底清醒了。

“咳咳,打起精神来,你这是在学习呢,学习地理知识,以后都用得着,你要是出国啊什么的,迷不了路明白不?”老头冲海说。

海看到书脊上的“初中一年级使用”,心里一阵一阵发冷发凉。无论再怎么掰扯手指算,他也没完成小学六年的课程,学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用啊。

他于是又把眼阖上了,托腮的手把脸上的肉挤到一起,整张脸都变了形,“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我跟这儿过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能不认识路啊。”

“那你去咱这儿的学校上学吧,跟在你家一样,啥都不耽误。”老头把脸沉下来,“你和小瀚一样大,正好去和他一个班。你不是不想跟我学吗。大热天教你学习,提早把初中的学了,以后你也省力一些啊不是吗?”

男孩坐直身子,“那我学成以后出国,像我爸爸一样不回来了,你不会想我吗?”

老人的身体立马泄气一般耸下去。他盯着世界地图某一点好久,眼睛似乎没了聚光点。那一声悠长的叹息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从胸腔的哪个位置倾泻出来,把光滑的地图吹得全是皱褶。整个人的元气似乎随那一声叹气漏出,眼瞧着开始变得苍老。

海这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错话。

海想起几天前母亲那一通电话。

他拿起话筒,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很兴奋,兴奋得想喊。激动和欢呼卡在喉咙间,混成“叽里咕噜”的杂音。

那声音,像——像小瀚拉的琴。他在心里头想,右手把话筒越握越紧。

“还能看到那只狗吗,小海?”母亲开口却是这句话。

海的心猛然一沉,“能,能,能看到。”——竟然开始变得结巴。

那边一声叹气,许久没有动静。海的心悬在半空,却一刻不停地,在往下降,似乎永远触不到底儿。

母亲终于说话了:“你的病有着落了。我想,过一段时间带你去上海,去看看,你的病……”

海想也没想就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一直响,仿佛海不接就永远不停下来。偏偏声儿又大,那一把金属碰撞的声音像在胸腔里头响起一样,叫人不安宁。

“谁的电话,怎么不接啊?”老太太从外屋走进来,指着颤动得几欲跳起来的电话筒,问。

“我没病,奶奶,我没病!”海猛然抬起来头,直视老太太的眼,那些精明的、即使不犯错误也会叫人心虚的眼光,他毫不躲闪地一概承接着。

老太太近视,眯起眼睛往海的眼底瞧。那里面似乎闪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让人感觉男孩和从前不一样。这算勇敢、执著还是什么,老太太也道不清楚。她依稀记得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海的爸爸,背着一个帆布的蓝色大登山包离开家门时眼里也有这样的东西,勇敢?执著?抑或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说,面对眼睛发亮、不谙世事的孩子:“我走了,小海,等爸爸给你带一只最好看最好玩的小狗回来。”

他应允着回来。全家老老少少坚定地相信只要他拥有了自己的事业一定会立马回来。

方开始和他有电话、书信来往,后来联系变少,再后来联系彻底断了。逢年过节往家中打电话人很多,可就是听不见他的声音。

只有一次,老太太记得清楚,可仅仅是那么一次,老太太接到一个电话,那是大年初一,她朝话筒里“喂喂”了两声,那边却一直没回应,老太太只能听见“呜呜”的风声。等了一会儿,那边竟把电话挂了。

老人这才反应过来是他,懊恼自己没多说两句,没抓紧时间问问他过得好不好。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方分辨出那风声是儿子的呼吸。

原来一个人从肺深处呼出的气息竟然可以这么大。

外面的传言很杂,有人说他在美国,有人说他在上海。老太太猜他过得不好,不然他干吗不和家里联系?不然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想到这儿,老太太禁不住打哆嗦。她害怕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害怕了。

她已经够老了,已经受不住离散和失去了。

她弯下身把海搂在怀里,拍拍委屈的男孩的背,“奶奶信你,你没病。”

“小海不想学地理,那我们写诗好不好?”老头说着,把书本合上,放在脚边。

“你会写诗?”海挑起眉毛,他想起语文课本上的那些什么“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什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凭他怎样努力,也无法把那些奇形怪状的句子和眼前黑瘦的老头联系在一起。

“会写……一点吧,我年轻时候教过语文呢。”老头扬起脸儿自顾自说,“听没听说过一首叫《生活》的诗啊,全诗就一个字儿:网。精辟吧?太精辟了。我当时一读就被震住了。虽说这思想你可能理解不了,”他看了看海的脸,“但是我们可以借鉴写法的。你看,写《天空》就是‘无尽’,写《爸爸妈妈》呢,就是‘回家’。你看就这样,多好。”他说完,露出金银参差的牙齿,笑。

“得了吧你,别耽误孩子了。”老太太抓着一把菜走过来,塞进老头手里,“洗洗,把菜择了,时候不早该做饭了。”

老头应着,随着老太太离开了。临了老太太忽然把脸转向海:“你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教人写字儿的,他教的字儿,人家都识——就一书法老师。他连读都读不好,还教你写诗呢。”

“还有,你妈叫我告诉你一声,你要不想去上海就待在这儿养病。你该明白她为什么把你送来这儿——医生说清静的环境对你有好处。噢,还有,”老太太顿了顿,“你好了她就带你回家。”

海的手指环着小欧的耳朵绕了两圈,在他脚边趴了整整一上午的小狗睁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粉红的舌头吐出来,“哈嗤哈嗤”地喘气。男孩清楚地瞧见它小小的两个嗓子眼,一颤一颤的,像两个活的洞。

“听到爷爷说的没有?写《爸爸妈妈》就是‘回家’。我现在,想回家了。”

“小欧,你以后能不能,别来找我了……”

「四」

“这是臆想症儿。”医生用口罩牢牢实实捂住脸,只露出眼睛。圆圆的眼睛,往外凸,再搭配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就是鱼。海想到此要笑,只得拼命忍住,仍有些许气儿从嘴角的缝隙间“嗤嗤”地漏出来。

大夫坐在海面前,却不朝他看,眼睛直直地朝向男孩身后——海的母亲在那儿。或者说,摇钱树在那儿。他盯着女人的脸,观察她的表情,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压根没听到海“嗤嗤”笑的漏气声,他以为是在初春早早苏醒过来的苍蝇哼声。

他往四周挥了挥手,把手反过来,大拇指戳着自己胸口,“病因在这儿。”

女人攒起眉头,似乎动了急,五指用力,把肩膀上的女士坤包越捏越紧。“那……怎么办?我的意思是,怎么治疗?”

大夫忙不迭地用笔在药单上刷刷写下几字,递给女人,“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主要是心理治疗。另外,配以药物辅助治疗。这是药单,没问题的话,去楼下开药吧。”

母亲接过单子,不知是药名太晦涩,还是大夫的字儿太草,她横看竖看愣是没看懂这药究竟叫什么。她倒是看懂价格了,罗列在汉字后面一连串零,叫人头晕目眩。

“没问题。”她把药单叠起来,紧紧攥在手里,“我这就去开。”眼里头一闪一闪的,叫医生看得愣神。

海看到它从白色的病床下钻出来了,逗弄躺在地上的线头,跳起时身上“噗噗”地往下掉灰,不知它刚从哪儿爬过。

“小欧,小欧,到这儿来!”海唤着,朝小狗张开手臂。

母亲的手里出了汗,望着儿子,眼睛瞪得溜圆。

“这孩子,病得不轻啊。”大夫凝神,喃喃自语道。

“你有臆想症儿。”小瀚妈妈摇晃着满头打卷儿的红头发,用笃定的语气对海说。

海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两三年前便有人这样对自己和母亲说过。他们为这句话花去一大笔钱买了一堆毫无效果的药,害得海几个星期浑然不知肉味。他闭上眼睛拼命回忆,只想起一双外凸的眼睛,挂在稍显大的口罩上面。只是这话和从前一样,连语气都与那时的无异。

“这得治,我告诉你,你回去给你奶奶说,叫你在我这儿治吧。”女人把海送来的清蒸草鱼连同里面的汤汤水水一齐倒进自家碗里,把碟子递还给海,“小海,姨开诊所这么多年了,真的,什么奇病怪病都治过,叫你奶奶考虑考虑吧。我可是为你好,半点私心也没有啊。”

说完偏头瞧停下手里的琴给海做“不是我说的”表情的小瀚,皱起眉喊:“拉你的琴啊,别干什么都不专心,跟你那死爹似的。挣钱供你学这玩意儿容易啊?”

小瀚忙把视线搁在琴谱上,拖腔拿调的“刺啦——”声立马响起来。

“不是小瀚说的,是我——那次看到的,嗯,就是你对着墙角叫‘小欧’的那次。”女人笑,满脸褶子堆在一起。

这会儿,海掀开诊所印着红十字的门帘,准备离开。先前他听过老太太谈小瀚的父亲,说是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了。而今听到女人谈自己的丈夫用那样不屑、鄙夷的语气,他感到难以理解,甚至悲哀。他催促自己赶紧离开,这里的一切,白色的病床,人体脉络图、光屁股的身上标着穴位的塑料小人,这一切都因为女人的存在,叫他感到难以言表的、头昏目眩的恶心。

他想,要不是老太太非要他来给小瀚送草鱼,他才不理会这女人。他回去就告诉老太太,以后别差遣他干这营生了,他受够女人的尖酸和门诊里的西药味儿中搀的劣质香水味儿,他闻了就想吐。可那味道偏偏不受控制地往他鼻孔里头钻,挡也挡不住。

海把脚迈出去时,手臂又被女人抓住了,他回过头去,看到女人在角落的冰柜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根凉嗖嗖的冰棍放进他手里,“拿着,”她说,“在我这儿瞧一次病送一根冰棍,叫你提前享受一下。跟你奶奶说,谢谢她的鱼,下次她来瞧病我给她优惠。”

海不答理女人,往里屋瞧,小瀚正抬起头向他看,阳光不知从哪里照进来,一股脑儿投在他脸上。圆圆的脸,像太阳。

在阳光的照耀下,小欧蜷在小瀚的脚边。

“五毛钱!”

海回家时,走在路上。端详手里头包装很糙的冰棍,想。

他把包装拆了放进嘴里,果然是,冰冻糖水的味道。难吃!

“小海小海。”他听到小瀚叫他的名字,转过身去,小胖子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朝他跑过来,停住脚,怎么也喘不匀气儿。

海拍拍他的背,他咳嗽了两声,才重又站直身子,在额头上胡乱摸一把,满头满脸的汗。

“啥事?”海问他,冰棍在嘴里滋滋作响。

“那个……我妈说,下星期诊所搬到新房去,要你,和你爷爷奶奶一块儿去,会放鞭炮啊什么的。你要能去就好了,我妈还说会做好吃的款待客人呢。”小瀚的眼睛闪闪发亮。

海犹豫,他想起女人的脸还有满头打卷的头发心里就一阵阵发紧。

“你一定要去,小海,因为……那天是我生日。”小瀚摇着海的手,潮乎乎的,把海的手整个包裹起来。海和他对视,又瞧见那些光,那些不掺一点杂色的光,从他不大的眼睛深处迸射出来,像是从云层深处溅出来的阳光。这目光让海的心软得将融化掉,即使他再不愿见女人,可小瀚的要求他无论如何拒绝不了。

海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嘴里冲小瀚嘟囔:“等我一会儿。”小心捧着盘子撒丫跑进自个儿家门。一会儿又风风火火跑出来,把一把焦糊的烂豆子倒在小瀚的胖手里。

“这是含羞草的种子。”海解释说。几天前他刚从紧闭的叶间摘下这些种子。“你现在把它们种下去,到你生日那天,约摸能长出芽。”

“狗喜欢这东西。”海指着一直跟在身旁的小欧,说。

小瀚的目光顺着海的手指递过去,一愣神儿,接着抬起头,露出排列整齐的牙齿,冲海笑。

「五」

老太太喜欢梳头。

隔三岔五的清晨,她在太阳刚露脸的时候,坐在一张小马扎上,从灶台上扯下一张油脂麻花的报纸,板板正正地铺在脚边,埋下头,用木梳子顺着头皮,梳。

她自来卷儿,即使站得远,海也能清楚地听到木梳拉扯头发“嗤嗤啦啦”的声音,那些灰的白的、卷得有些过分的毛发稀稀落落往下掉,飘在倾斜过来的阳光里,发出难以言状的光芒。一层一层叠加,是雨后垂在天边的彩虹才有的光彩。

老太太盯着黏在报纸上的头发好久,那些纯粹的白色刺得她眼睛睁不开。嘴里喃喃道,大约是“老了”、“不中用了”一类的感慨。她低着眼睛,看见海的影子盖在报纸上。老太太抬起头,冲海羞怯一笑。这笑容让海着迷,此时老人再没有精明得难以接近的气势,相反,她周身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慈祥劲,或者说,苍老劲。

海觉得老人之所以在那一刻变得平顺,全是那一把花色的头发的功劳。

苍老的老太太叫海打心底里喜欢。

老头不同。他眼见着苍老,心却一天比一天年轻。他不和老太太一起侍弄花草——特别是把海的含羞草作为重点保护对象。他种菜,闲来无事就把庭院里的板砖撬开,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土,满满堆在里面。而菜的长势却始终不喜人,无论再怎样培肥,它们总是耸着脸,黄黄的,一副半死不死的样子。

老太太对老头把好好的庭院挖得跟搞地雷战一样极其不满,瞪大眼睛训他教育他不是一次两次了。在海看来,老太太掐着腰站在庭院当间儿,一会儿指点坑坑洼洼的路面,一会儿指点低眉顺眼的老头,这时的老太太,是颇具教师或者长者范儿的。

老头像孩子,调皮得让老师家长无计可施的那种。他嘴里头应承着:“好嘞,我马上把窟窿填起来。”过后却能使各种花招叫老太太忘记这事儿,或掏腰包拿来些糖衣炮弹叫海的小嘴活络些,多在老太太眼巴前儿说好话。

大概是海的那几句“我喜欢在院里种菜,绿绿的,多青葱啊。”起些作用,好久后老太太就不唠叨了,凭铺在院子里的板砖日益减少也不再上心。她只关心她的那些花。她赌气一般把花草侍弄得愈来愈旺盛,那些花也给足她面子努力开放,一朵朵饱满得仿佛将爆开,红的绿的各种鲜艳得发腻的颜色似乎要从花骨朵里淌出来。

这边花团锦簇,招惹得蜜蜂蝴蝶从庭院上方飞进飞出;那边是半死不活的蔬菜,进入夏季后因为温度过高,老头光着膀子天天给它们浇水,肩膀被太阳晒得发红,它们仍不见丁点复苏的样子,仍旧打蔫,蔫得更厉害。

老头偏爱书法,这应该是他除了种菜之外唯一的爱好,却又不同,他在书法方面的造诣明显比种菜高。

他早些年当过书法老师,在小学校握着孩子们的手,一遍遍临摹“上、下、天、方”。而今换他努力握住海拼命挣脱的手,还是那几个字,教海写。海若不写,老头就给他讲诗,信口诌来,把句子说得颠三倒四,直烦到海丢盔弃甲般投降,不得不提起笔来写为止。

海在衣橱里翻出过老头老太太年轻时的黑白结婚照,用墨色相框牢牢实实地装起来。两个年轻人肩并肩站着,细看能在他们的眉眼中寻到两个老人现在的神态。女方手里捧着鲜花,红的还有粉的,和新人咧开嘴露出的白牙齿交相辉映。

海盯着发黄的老照片看了半天,从光彩异常的边边角角中看出两个字儿来:幸福。

男孩领悟到真谛后连忙把相框塞到衣橱的最深处,他猜母亲若看见这照片,肯定打心底不舒服。她常说父亲的肩太软,依靠不得,脊椎又太硬,死也不会低头。

海觉得这是母亲在抱怨父亲瘦呢。

海又想起那次在附近孩子放学的路上撞见小瀚,小胖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嘴角有瘀青,还有肿起来的痕迹。

他拉住小瀚湿乎乎的胖手,“你怎么了,谁打你了?”他瞪着眼睛问他。

小瀚抬起手做了安静的手势,嘴里头“嘘——”了一声。他神神秘秘地从背包里掏出瓶瓶罐罐,塞给海。“快,快给我涂上。我妈看见可了不得,会和他们拼命的。”

“他们是谁?”海边开罐子边问,浓烈的酒味钻进鼻孔,是碘酒。

“我们班的几个毛孩子,坏学生。”小瀚答,忽然嘴里头“嘶嘶”地叫起来,海用手指蘸着碘酒戳到他的痛处了。

海告诉自己小心再小心,还是有几滴流进小胖子弯弯的嘴角里。小瀚往地上“呸呸”地吐了两口,嘴里又轻声叫疼。

“他们为什么打你啊?”海忍不住问。

“看我没爸爸呗,没人护着我啊。”小瀚满不在乎。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小瀚盯着酡红的夕阳看,两个小光点出现在他眼睛里。这光点让海有种冲动,他突然有股强烈的倾诉欲望。

“小瀚……”他欲言又止,瞧着映在小胖子眼睛里的太阳,“其实啊,我挺羡慕你的,你心里跟明镜一样,知道自己爸爸出事故了,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可我呢?我压根不知道我爸是死是活,有人说他在上海,有人说他在美国,可他忘了吗?我在这里啊。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他临走前答应回来送我一只小狗的,我不要了。他走后没几年小欧就来了,我猜小欧是他派来陪我的,它任性得只让我看见……

“我常想,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他回家。前些天我半夜起床尿尿,听见奶奶在卧室里对爷爷说,妈妈找到他了,他就在上海,母亲求他给我寻个好医生瞧病……

“我犯毛病了,我不想去上海。我想让他回来,回这里,他是在这儿出生的。即使我去了他也不要我和我妈,我们还得回来……爸爸回这里就不会再走了……”

“别哭。”小瀚轻声说。

“我没哭!”海的回答有些斩钉截铁,他用手背用力擦去眼角的潮湿,嘴里头“呼呼”地喘粗气。过了一会儿,他猛然破涕为笑,指着前面的路对小瀚说:“你看,小欧!它又来了。”

小狗扭着身子跟在两个男孩的身后,海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你有你的豆子,我有我的小欧,这样,其实挺好的。”

小瀚笑,嘴角牵动时伤口依然痛,不过不比刚才了。他眯起眼睛望着眼前的路,石板铺成,笔直而又漫长,上面布满绿油油的青苔,露出藏在绿色苔藓下的青泥,有些滑,每一步都必须很小心。

原来回家的路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六」

海告诉老太太,小瀚他妈邀请他们参加门诊的搬迁仪式时,老人正在缝衣。她用舌头舔了一下线头,小心搁进针眼里。

“这女人,是不是又没钱了,想着法要人随钱呢。”她头也不抬地说。随即一愣,意识到对孩子说话不该这么直白。

她撂下针线,盯着海认真地说:“这是大事儿,咱得去。”又冲屋里头喊:“老头子,写幅字儿,给小瀚他妈带着,人家乔迁新居,要过好日子了呢。”

老头子应,在桌上铺开笔墨纸砚,动手写。他退休后自比陶渊明,不爱官场爱清净,哪天心血来潮题了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裱起来,端端正正地挂在客厅的正墙上,跟沙发对着。逢客人来做客,抬眼就能瞧见那几个字,不想看也得看,不懂欣赏也得看。

当然客人都给他面子,老头子的客人又都是所谓的“文人”,古时“文人相轻”,现今“文人相捧”,他们边品茶边夸老头子那一手字儿,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好听捡什么说。

那几个字儿,明明版权都不是老头子的,被夸赞得简直能与王羲之的《兰亭序》媲美,仿佛只不过是字体不一样,但一样的是都能从上往下一代一代传,能流传千古。

老头子自此养成一个习惯,说毛病也可——逢红白喜事就给别人题字儿,甭管别人能不能欣赏、喜不喜欢——在他看来,这手堪比王羲之的字儿,人家有什么理由不稀罕呢?

他写成了,把毛笔撂在砚上,让海和老太太过来瞧:大红色的纸张,几个字排列得很齐整——“妙手回春”、“恭喜发财”。

老太太团着眉头,指着“恭喜发财”中的“财”字,指头尖点了两下桌面,“这不行,你得改。”

“怎么不行?”老头说着,抓头发。海也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几个字中,“财”字尤其好,那一撇很长,极有气势。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个字儿,可不能往纸上放。”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解释。

“噢噢。”老头子明白了,忙低下身去,重写。

海隐约听懂了。这字儿,和他们的黑白结婚照一样,藏龙卧虎地潜着力量,一不留神就会把人刺伤。

一连几日,雨也没有止住的意思。

海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太大而茂盛的鲜花和老头瘦弱的蔬菜被雨水打得弯下身子,它们脚下的泥土被雨水层层剥离,植株的根系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

他一直不见小欧,目之所及一片狼藉。地上的积水散不去,夜晚时海听到昆虫压抑的鸣叫声,推开窗,一股发霉发臭的味道扑鼻而来。

外界压力如此沉重,小翰他妈还是坚持把门诊里的全部家当搬去新房,仪式仍定期举行。

好在那几日停了雨,天总是阴的,显得很低很沉。而那一天又破天荒放晴,光线从云里泻下来。海从远处看到小瀚家门诊的烟囱里冒出烟,被风吹得散了形体,仿若飘到高高的天上,就能变成云。纯白的,不掺任何杂色。

照惯例,要放鞭炮。小瀚妈坚持要海举挂着鞭炮串的竹竿,她把小瀚胖胖的身体护在身后,皱起铺着厚厚粉底的脸,冲海挤眉弄眼地笑,“小海,这开业第一炮啊,必须由小孩子举,而且必须是胆大的小孩举。你看我们家小瀚,还没豆子的胆儿大呢……”说到半截儿想起什么,住了嘴。

海左顾右盼,没见豆子出来凑热闹,倒见躲在女人身后的小胖子,冲他憨厚地笑。

四邻越聚越多,海恍然发现自己一条后路都没有,心里叫苦,暗暗骂道:这女人可真有招啊。一咬牙一闭眼——举!

鞭炮点着的时候,周围人都退得远远的。人自动围成一个圈,海站在最中间。海其实挺怕这带响的东西,动静又这样大。竹竿一直在剧烈地发颤,震得他手麻。他想尖叫,想撂下竹竿撒腿跑,每一颗爆竹都仿佛要崩到他身上。他眯着眼睛看四周,青色的浓烟中只瞧见老太太的眼,精明的目光,团着眉朝他看,脸上的神色,不知是怜惜还是赞许。

直熬到鞭炮燃尽了,他的耳朵还“嗡嗡”直响,每颗爆竹都好像在耳廓里炸开一样。老头子和老太太分别给他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女人张罗着剪彩,一批邻居各握着从自家拿来的小剪刀,整齐有序的“咔嚓”一声,那彩带不知断成了多少截儿。

直到小瀚跑来冲着他的耳朵说:“你给我的含羞草长出芽来了嘿。”海才恢复听觉。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这句话。

要把礼钱和礼品送进女人手里,才能上桌吃饭。

女人打开老头子的字儿瞧了一眼,立马扔进了礼物堆里。她倒把礼钱清清楚楚地数出来,记上名单,脸笑成一朵雏菊。

海注意到老头子蹩紧眉毛,满脸不高兴——对他这手承了王羲之遗风的字儿如此不在意,这女人还是头一个。但这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他不好说什么。老太太冲他使眼神,老头终于恢复了常色,鼓起腮帮往外一吐气,露出金银参差的牙齿笑起来。

最终坐上餐桌的人寥寥无几。女人站起来,声音高亢嘹亮地讲话,从“欢迎大家来出席我们门诊重新开张的仪式”开头,到“希望大家经常来,我给大家打折”收尾,海一直把笑憋在嘴里,这个女人平时动辄就骂死去的丈夫,骂小瀚没出息,从未见她如此一本正经。直到身旁的年轻人嘟囔一声“还经常来,谁看病看着玩啊?”那笑终于没忍住,“扑哧”一声漏出来。

女人忙着敬酒,没听到。老太太不乐意,怕小瀚妈听到,用手拍他的背。海抬起头,迎上老头和小瀚的目光,两个人也笑。

菜是好菜,出乎海的意料,居然还有肉,是海从没吃过的肉。小瀚见了肉没命,一边往嘴里塞一边从嗓子眼里嘟囔“好吃”,末了高声向女人喊:“妈,这什么肉啊,真好吃。”

女人正忙,不耐烦,“狗肉,今儿不是你生日嘛,改善伙食,吃你的吧,哪儿那么多话。”

小孩子的生日,没人在意。小瀚埋下头,只管吃。老头咂巴嘴,灌下一口酒,“是狗肉,刚杀的,很鲜。”

小瀚吃,忘不了豆子,留了几根骨头,打着饱嗝往门外唤小狗的名字,豆子始终未蹦跳着跑进来。又叫了几声,还是没反应。

狗肉?海忽然觉得不安。哪儿来的狗肉呢?

“妈!”小瀚又叫,“豆子呢,豆子呢?”——这次声音里带了急的。

女人抬抬眼皮,“你不是刚吃了吗?”她用手指桌上的骨头。

满座忽然安静下来。海一愣,盯着小瀚的脸。小胖子的脸忽然变红,饱涨地鼓起来,眼睛瞅着合上,“嗷”的一声吼叫着哭出来。

人们不再谈笑,大喜的日子见了泪,怎么想怎么尴尬。空气都要凝固了,小瀚的哭声越发突兀。小胖子里屋外屋走了个遍,一边哭一边叫“豆子”。

女人皱起脸嘟囔:“哭啥呀哭,天天想着你那狗,还要买狗食,你出钱啊?你以为挣钱这么容易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老太太冲女人摆手,“行了行了,别说了,别说了。”

海跟在哭号的小翰身后里里外外转悠,每经过桌边就用眼睛狠狠剜女人擦脂抹粉的脸。他觉得恶心,胃里翻江倒海的。特别是看到女人,这种感受更强烈。

他随小瀚转到院子里,目光瞥到刚发芽的含羞草和旁边的一堆东西,他立马挡在那堆东西前,不要小翰看见。

可惜已经晚了,小胖子俯下身,“哇哇”地吐起来。

那是一堆刚被剥下来、带血的皮毛。

旁边,娇小的含羞草许是受了风吹,尖尖细指般的小叶子闭得死死的。

海醒来时觉得头痛。四周昏昏暗暗的,天毕竟没放开,似乎又开始下雨了。

他回忆起刚才的事情,狗皮,含羞草,还有小瀚的哭号和眼泪。

客人已走净,桌上杯盘狼藉。小瀚妈,还有老头老太太坐在床边。“醒了?”老头问他,低下身看他的脸,“小瀚吐得太多,缺水,给他挂了点滴倒头就睡。你喊困,在他身边躺着,也睡着了,”顿了顿,他说,“是受刺激了吧,这种事,小孩子受不了。”

海偏过脸去看小瀚,他醒了,也不再哭。两眼只是盯着天花板,无神,没有聚光点。可这让海格外放松。

过了一会儿,小胖子忽然开始唱歌,把每个字咬得清清楚楚,面无表情地唱。

女人惊慌失措地摸他额头。“我没病,”小瀚停下歌声,“我只是想唱歌了,你叫我拉了好几年没调的小提琴,不让我唱歌。妈,我想唱了。我以后也要唱,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你以后别瞎指挥我了,你不配!”他说,“还有,你不许骂我爸爸,我也是他的儿子。”

小瀚说完就继续唱。

女人一愣,想发作,却不知摆出什么表情。她悻悻地起身,去收拾桌上的残局。

“这就对了。”老太太在女人离开后说,“小瀚长大了。”她笑,眼角的皱纹攒在一块儿。

女人忽然在厨房里哭号起来,吓得海一愣。“老头子啊,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呢,你叫我一女人带着孩子怎么过啊。孩子又不孝,杀他一只狗跟我记仇呢。我怎么办啊,我怎么办啊。”

她的哭音极其清晰,却半点不影响小瀚继续唱下去。海在心里冷笑:早干吗去了你?

海从床上穿鞋下地,门诊室的一串串珠子串起来、眼瞧着珠光宝气的门帘忽然“哗啦”一声被撞开,小欧踮着小脚跑进来。

它用凉鼻子尖拱海的手,海蹲下身,看着它一路踩出的梅花样的水渍,果然下雨了。

海仔仔细细盯着小欧的脸盘看,这小子除了没眉毛,怎么眼神、嘴巴,哪里都和自己那么像!他想笑,便真的露出牙齿哧哧地笑,直笑到鼻子发酸、眼睛发胀。

“还好还好,你一直都陪着我呢。”他不知自己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不笑了。

老头子老太太转脸来看他,“他来了,”他指着眼前对他们说,“小欧。”

小瀚的歌声一刻也没停过。

新房子果然比先前干净,窗子能毫无阻碍地一眼望到外。

先是几道闪电撕裂天空,光芒如阳光一样透亮。而后不知哪儿来的风,使劲敲打窗子,只一会儿,风雨大作。

海想起那首叫《生活》的诗,他忽然明白了,生活啊,果然是一张网。

海起劲儿地往窗外望去,那是一个暗淡的、水淋淋的世界。闭上眼,层层叠叠的光影接踵而来。

满天满地都是灰色的雨,万籁俱息。 A0UemevTxcrr4Dfo/P52LZE0az/0gN6q4RgeLJ8pSz4xBWssAP+oJMGOEZEQ2m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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