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徐青
笔名叶青城,生于1993年。
第十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获得者。
很简单的一个人,我只是坚持了追逐梦想的姿态。
现就读于上海市某中学。
有些人,散落在你的生命中然后匆匆逃离,被裱进相框从此堆放在角落,等待时间把鲜活的笑容冲刷成安静的空白然后枯萎成暗黄,最后成了某个标记。请不要仇恨,他们是你成长的见证。
有些人,不必刻意铭记却住进了心里,时间的流逝仿佛是欲盖弥彰。记得身边的爱,那是撑起生命的光点,最后都将化成温煦的音符流淌在你的脑海。
是你给我的一首暖歌,也是一场关于恐惧、死亡、毁灭以及重生的浮光盛宴。生命若是没有裂痕,阳光将如何照射进来。同样,我们如果不曾与伤痛为伴,成长也就无从附丽。
心情很压抑或者很舒畅的时候,都会来到学校后面的废弃工厂,嗅着带着金属味的气息不停奔跑,一直到跑不动了或者跌倒才骤然停下来,伴着心脏强烈的跳动看浮云的变幻与薄暮。然后是一阵莫名的悲戚,被广阔笼罩着的渺小。
我受够了这样空旷而虚无的等待。
回到学校的时候是兵荒马乱的晚自习,头脑因为无法集中精神而疼痛起来。一个人若是背负了太多的使命,会活得很累。我开始恐惧,害怕叵测的命运和责任的压迫,更担心自己的人生悬挂在分数线上,摇摇欲坠地慌乱。
教室开始喧闹起来,原来是外面变得阴暗,然后大雨如期而至。玻璃窗上沾满了雨滴,深邃的蓝收拢了逃失的情绪。我看到了现在的自己。迷茫,压抑,绝望,措手不及。
倒是身边的小暖,梦呓般哼唱着我听不懂的陈绮贞。反复抚摩着C D,疲倦的脸上出现了满足的笑容。
大雨停止了蔓延的趋势。
早已忘了想你的滋味是什么。
因为每分每秒都被你占据在心中。
你的一举一动牵扯在我生活的隙缝。
谁能告诉我离开你的我会有多自由……
回到家是父母阴沉的脸,不知慈祥的模样是何时溜走的,我只是觉得难过,然后关上了房门趴在桌子上,生命让我感到压抑,我却选择了缄默。眼前的书本考卷铺张开来,像一条冗长的小路。他们说,它是可以让我走到成功的捷径。我任凭着命运的摆布。
又是争吵,很没有营养的话题。父亲看不惯母亲所做的一切,正如母亲也排斥着关于他的一切。这样的婚姻维系了整整十六个年头,我实在受不了了,告诉他们:“如果真的为我好,请离婚吧。”
我打开窗户看见稀薄的光点,卑微地匍匐在脚下,我张开嘴想吼一声却被冷风倒灌而入,那种无助的悲凉我一直记忆犹新。
现在是凌晨两点,昏昏欲睡,复习材料一点也没看进去。门外有轻盈的脚步声,我知道母亲在为连夜复习的儿子准备热牛奶,我不敢告诉她我真的一点也读不下去了,但是看见母亲憔悴的脸和激烈争吵后的疲倦,我没有说话。
“青儿,我知道你很累,但是请原谅,你除了这样别无出路。你可以有梦想,但必须遵循成长的规律,我们给你设计的路是不会有错的,除了学习,别的你就不用多考虑了。等你有能力独自生活了,再搞创作也可以的。”
“妈,我讨厌你们的‘必须’,讨厌你们的‘设计’。我现在很累,你早点休息吧。”
“但是……”
“没事了,我会听话。晚安。”
我把这些年用来记事的本子和作文竞赛的奖状丢进了垃圾箱,我只是想如果丢弃了梦想我能够活得安稳,也不觉得那么惭愧的话,我愿意。我轻而易举地捏碎了它们,不管当初是怎样狂喜或艰苦。
一杯热牛奶的温暖持续了整整47分钟,我起身关掉了房间里唯一的光点,调好闹钟,按下了今晚的睡眠。出人意料地塌实。
起床的时候我发了简讯给小暖。“我梦到了自己亲手折断了翅膀,然后收到了很多别人送给我的快乐。”
他给我回了一条:“没有了理想,你感受不了那些快乐。”
我是胆小鬼,不敢违背一点点父母和老师的规定。读书以来从没迟到过,今天却踩着点进教室,班主任没有表情地对我点点头,示意我赶快入座。小暖还没有到,我想他还在休息。无意间发现了黑板上出现了几个数字,高考倒计时了。
2月18日。
时光不紧不慢地淹没过来,厚重的镜片里装下了太多冬天的忧伤。此刻,谁都是夹缝求生的可怜虫,我却认为自己会比别的孩子更轻松些,至少我丢弃了自己的理想,而他们还在苦苦坚持。我靠近窗外,看见飞鸟扑动着翅膀逃离,在天空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命运总是吝啬地馈赠我们不对等的付出,比如老师满意的颔首和父母满意的微笑。
我觉得恶心。
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杂志上发表小说然后顺利拿下签约书的时候和同学聊起自己的梦想,换来的却是他们的嗤笑。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自己没有目标,却天生懂得否定别人的执著。
小暖姗姗来迟,他给我挑了一个深蓝色的礼物盒,让我回家再打开。尔后是一句生日快乐。我像患上了失语症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是意外,也是慌张。
中午大家都懒得去吃饭,趴在桌子上休息。不知道是谁炫耀着自己手上的杯子,是一只维尼小熊的咖啡杯。
“你们看啊,是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子送给我的哦。谁知道它代表什么?是不是暗恋我呢?”我连看都不想看他那张嘴脸。
“她想说,你别打扰她了。你一辈子就那熊样。”小暖乐呵呵地说。
然后是全班沉闷而持久的笑声,直到老师一本正经地走进教室才消失。空气似乎带着泥土的气息,昭示着迷人的幻象。有的人坚持了,有的人放弃了。
三年的高中生活有着此去经年的壮阔与悲戚,但又掺杂着许多抑制不住的生机。很多时候不是景色的变换快了,而是欣赏景色的人心情变了。年华里我们失去的是一种对梦想的固执,而很多年后才能逐渐拼凑起青春的轮廓。
桀骜的。懦弱的。
突然想起陈诗人的一段话,“大人的世界都是有目的的。他们踢球,都要放两个球门,也一定要把踢球的人分成两边,而且要穿上不同颜色的衣服。如果没有计分也没有球门,他们怎么能踢那么久呢?”
“他们不像孩子。踢球就是踢球,没有胜负,没有目的。”
暮色很重,摊开手想握住最后一丝光亮,却被它挣扎着流过。被捏碎的光线,很像我们的青春。小暖说,回去上课吧。
教室里是不知疲倦的孩子在奋笔疾书,也许他们也很累,只是为了大人们给他们设计的蓝图在努力着。小暖说,我们是柏林郊外的矢车菊,被车轮狠狠轧过却从不低头。
然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放学的时候兵荒马乱的,前桌的同学不小心把小暖收藏了很久的几米茶杯弄在了地上,然后是一声奇怪的声音。破碎的,却不是清脆的。杂乱的声音很快盖过了沉没的破碎声。那个同学知道小暖是很爱这只杯子的,很有诚意地道歉并要赔偿,而他则是微笑着说,没事的,你走吧。
回家路上他告诉我:“这只几米杯是我初恋女友送给我的,我一直很珍惜。”“当然,像呵护她一样呵护这只杯子。”他补充道。
“为什么还一直带在身边,不怕某一天它碎了么?”
“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离开了我,所以我要带在身边去记得她。二,是杯子就逃不过破碎的命运。之前它已经被我弄碎过一次了,我回家再补一遍就可以了。”他苦笑着说。
“那你很恨她吧?”
“为什么呢?你不觉得她教会了我怎么成长么?就像很多人一样,请不要仇恨,他们是你成长的见证。”
我看见他笑了,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青,早点回家,还有生日快乐。
回到家的时候父母准备了夜宵,吃完我便回到了房间。饭桌上的父亲郁郁寡欢,母亲眼神示意他别发火了,好歹是儿子的生日。
趁着母亲整理卫生的时候父亲跑进我的房间,而我则是本能地保持距离——我放下了抵抗的双手却从不肯和善地对他的眼神。拉锯战似乎还在延续,每一次的碰撞都是不可避免的对峙。
我记得他抽我耳光或者鞭打我的时候我从不哭,也不会觉得疼,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看着他。父亲说他讨厌我的眼神,似乎是想毁灭一切那样。
“不要以为你过生日就可以放松,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可没你那么窝囊。”意料之中的冷水泼了上来,然后炫耀起那个压抑的年代里他是如何如何牛逼。
“我怎么了?你要还我怎样。我放弃了我衷爱的文字,丢掉了足够别的父母炫耀很久的全国赛奖状,甚至是放弃了梦想折断了翅膀去做这些该死的数理化,你告诉我啊,有什么用!你以前怎么样关我什么事,还不是落魄成需要妈妈养家的地步。”
“你难道不知道吗?孩子不可以输在起跑线上,听说过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话吗?你他妈的反了是么?居然这样说你老子。”我习惯了他气愤的样子。
“你的人生是短跑么?我觉得人生是马拉松。”我尽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像被掏空似的难过,想起自己当初分科的时候犹豫了整整半个月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填完了理科班,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开始哭。只是泪流在心里,你们看不到。
“你混蛋,孬种,畜生。”暴怒的男人被母亲劝回了房间,我紧锁房门不胜唏嘘。
一岁的时候,你给这个贫穷的工人家庭带去了希望。
二岁的时候,女人教你识字,男人把你架在肩膀上看风景。
五岁的时候,你上了学前班,提前和童年的伙伴说拜拜。喜欢看伙伴奔跑自己却发呆。
八岁的时候,男人失业,女人支撑着家庭。你独自穿梭半个城市去学复杂难懂的奥数。
九岁的时候,家庭出现裂痕。你变得懦弱,常常责怪命运的捉弄。
十三岁的时候,你被一个语文老师相中,她教你写字如何工整,诗句怎样压韵。
十四岁的时候,你迷上了写作。把自己的想象写成故事,然后小有成就。
十五岁的时候,你爱上了隔壁班的女生,准确来说是喜欢。她拒绝你的那晚你哭了。
十六岁的时候,你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从此沿着男人女人给你设计的蓝图,一路逃亡。
……
然后是长时间的失眠,头脑感到晕眩,胸中是沉重的埋怨。眼泪被寒冷冻结在眼眶里,寂寞拥挤着我,被一阵悲凉直袭心底。
艰难地站了起来从书包夹层里翻出小暖给的礼品盒,是一支制作精美的钢笔和一封信。
青:
你是我唯一珍惜的朋友,也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只有你从没让我失望过。我猜到你放弃写作了,我替你惋惜。我不知道失去梦想的人还会以怎么样的姿态迎接生活的挑战,如果我没有了理想我宁愿死亡。我认为妥协是苟且的。我有没有告诉你我的理想?没错。像绮贞一样唱出自己的理想,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快乐了。我想很多年后我会带着我自己制作的Demo唱歌给你听。
我希望你也快乐,所以买了这支笔给你,无论生活怎样平静地面对一个人的诞生或灭亡,我都想告诉你,别放弃。我也很想让你用它写出你的梦想给我看。
还有,加油。我要去寻找人生的意义了。
顾小暖
不幸就这么发生了,我痛恨为什么那天晚上没有发一条短信感谢小暖,更悔恨的是为什么没有注意到信里最后的那句话。他要去寻找人生的意义了。这个寒冷的冬天是属于那个身处冷漠世界的天才的,他企图寻找生命的真谛与人情的内核,可等待他的只有病痛和折磨。这个冬天亦是属于十七岁的顾小暖的。
凌晨的时候,上海下起了罕见的大雪。
卡夫卡在死去前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写下了这么一段话:“我离开了世界,下到我的地洞里。”而顾小暖则在父亲砸坏了他心爱的吉他的那个晚上,受够了所有的冷漠与难过,选择了纵身一跃……
不知是命运给了你一次振作的机会还是想让你继续受折磨,你在二十多米的高空上跳了下去,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医生给出的答案是:积雪和树枝起到了缓冲作用,但是身体多处骨折,甚至保不住其中的一条手臂。
自杀未遂对于你而言似乎是耻辱,但命运真的给了你一次机会。
那时候我并不知情,一如既往地去学校,却迟迟没等来小暖,心里有太多的感慨要与他诉说,可我等来的却是满脸悲伤和憔悴的伯父伯母。我知道小暖出事了,这个坚强外表下藏着柔软内心的孩子。
他们和班主任在教室外短暂地沟通了几句,然后进来为小暖收拾一些书本,无意间翻到了那天他听的C D片,脸上布满了说不出的哀愁与恐惧,伯母眼睛里噙着泪花。
“伯母怎么了,小暖是不是出事了?!”我很着急地问。
“没,没什么的,就是突然不想上学了,身体也不是很好。你好好上课,你父母真的很看重你。”
我再也没说什么,看着他们憔悴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走廊的尽头,积雪融化成水汽弥漫在压抑的空气中,在两个宽厚而憔悴的背影下氤氲一片,感觉与我像隔开了几十个世纪那样遥远。
生活赋予我们的意义有太多,很多事我们明明知道却还是无法改变,我们生存在同一个狭隘的天空,却以完全不同的姿态抗争着命运的不平等以及时代的压迫。你不知道我得知你打算抛弃我的时候是多么难过,正如我也无法理解你决心离开的时候到底需要多少勇气。
或许是你一生累积下来的。
质量调研的成绩很糟糕,班主任找了我谈话,说我这样的成绩哪怕是三流学校的分数线都达不到。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头不语。许久才告诉她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辍学,想冷静一段时间,小暖的事给我的震撼太大,我真的痛恨着不见天日的应试教育,它摧残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甚至是一个时代。
老师把事情告诉了我父母,回到家又是一顿臭骂。我似乎理直气壮地把十几年来所有的压抑与不爽通通骂了出来,然后是难得的舒畅。
我讨厌你们更讨厌自己,讨厌活在这个家族的巨大阴影下,为什么我是唯一的男孩子,为什么姐姐们都学业有成,为什么长辈们不喜欢我背地里说我是怪人说我是孽种,远方亲戚也不喜欢和我玩,同龄人见到我会像躲瘟神一样逃开,为什么我读几本渡边淳一就被定性为偷看黄色书籍,看几本小说就被你们揍,为什么我不可以学我喜欢的文科而非要把自己淹没在无休止的草稿里,为什么别人可以和父母逛街吃饭我却只能和你们赌气,我也想拥有个完整的家庭,可你们为什么给不了我,为什么你们受够了彼此的冷漠与尖锐,明明已经感情不在了却还说为我考虑不打算离婚呢?为什么你们的情妇和二奶可以大张旗鼓地进出我的家,为什么毫无理由地剥夺走了我最珍贵的童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有的一切像一场冗长的梦,而短暂的美好成了幻象,天空开始灰暗起来,我怕我等不到你们所谓的自由。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大脑像被麻痹了一般呈现出了空白。问了很多护士才找到了小暖的病房,此时的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我看见了他空洞的眼神常常望着灰暗的天空,还有伯父伯母疲乏的样子,以及他空荡荡的袖管。难过就涌上了心头,有人说极度的绝望是流不出眼泪的,因为所有的泪水都流进了心里。
这是劫后余生的后怕,也是对我们的残忍,一个人不负责的行为伤透的可能是所有关心他的人的心。
我想,再也看不见他温暖的微笑让大雨停止,以及灵巧的手指划过吉他,流淌出醉人的音符,然后在我生日那天告诉我:“青,生日快乐。”
“伯父伯母你们回家休息一会儿吧,这几天太让你们伤心了,今天我陪陪小暖。”我看着他们的样子十分地难过。
“也好,那儿子我们先回了,你们好好聊聊,爸爸妈妈以后再也不逼你了。”伯父被巨大的悲伤笼罩着,脾气也变得温和下来,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失去任何关于儿子的一切了。
“是青么?我记得你,一个我很在乎的人。”小暖像变了一个人,又像刻意去忘掉一些什么。
“是我是我。不要害怕了,以后我就是你的手……”
“呵,没有以后了。你要失去了土壤的花朵如何再开放?”他眼神变得迷离,一种揣测不出的悲伤,脸上惨白得像披了一层霜。
“青。你难以想象那种感觉。当我站在阳台上被黎明的光亮所包围的时候,我以为我得到了我要的幸福,可当我正要准备打消自杀念头的时候,突然低头看见了它。那个黑洞,像无尽的黑暗一样吸引着我,顿时,天旋地转的,我感觉世界以我为中心然后分崩离析。接着我就失足掉了下去,可是当我坠地的时候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痛。肉体伴随着骨骼发出沉闷的声响或许是我这辈子都在追求的,你不知道濒临死亡的时候灵魂冲破身体的感觉……”小暖自顾自地说着。
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亲爱的,你不能这样想了,你失去的太多,可我失去的又何曾少于你的?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精神恍惚,整个人像被镂空一般地虚无,常常会因为一些小事大发脾气或砸东西。
这次我终于受够了这样的折磨,第一次为自己的生活打定主意。在二模结果出来的那个晚上离开了这个梦开始的地方。我只带了小暖给我的钢笔还有一只行囊以及一些存积下来的稿费走了。
风很清澈。有记忆脱缰的狂奔,还有自由。
北上的道路很艰难,拥挤而狭小的车厢里挤满了各种人,有盼着归家的喜悦,也有面临漂泊的孤寂。
自己的身体非常不习惯那里的天气,特别是在火车站过夜的时候,格外地孤单,只能抱着自己的双腿挨过去。可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那种奔向自由的幸福感——或者说是对束缚我的人的反抗。
很多事情是在对比中产生一种新的判断与认知,只有体验过富有与贫穷的巨大精神落差才会在面对苦难时呈现更为坚强的姿态。若是无法放下骄傲的倔强,那么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权利。
我依然保持着每天与他们打一通电话的习惯,用的是公共电话,所以父母不会知道我的所在地。我告诉他们我很好,能自己生存下来,让他们别担心我,照顾好自己。——其实是很违心的话,因为我知道他们现在有多难过。
至少此时我的晚饭是一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而他们一定连饭都吃不下了。
到达北京的那天遇上了寒流,下起了很大的雪,是我在上海从未见过的。飘落在脸上是冰凉的,很舒服很湿润,也很让人怀念。
大雪封了路,旅客们因为无法疏散而被迫在候车大厅过夜。我后悔出门的时候忘多带些衣服,现在只能挨冻了。手机里都是父母的未接来电,后来他们干脆拼命地发短信,我只是回了一条让他们早点休息后就关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手机被偷了,我很生气,但是现在身在异乡也无能为力,最重要的就是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找一份正经的工作安顿下来。
认识春生是在一家餐厅的招工会上。他排在我的前面去面试,看起来十分紧张,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话问我,会不会通过,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会的。然后看见他笑了,很淳朴的样子,小城市出来的男孩子通常都是这样,黝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遇见生人会很羞涩。
看见经理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紧张,母亲是做餐饮的,平日里也见过这样的场面。经理说我挺好的,打算留我下来,包吃包住,试用期三个月。我心里估摸着好歹这三个月生活有着落了,也就欣然答应下来,随后交出了身份证。
晚上领班带我们几个人去了住的地方,是很传统的胡同,我们上海人管它叫“弄堂”。走到住处却发现是个潮湿逼仄的小角落,一个空荡的房间里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杂物,还有几张床。我突然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幸运的是我看见了春生,他很年轻却有点驼背,我选择了和他睡上下铺,感觉很亲切。别的人也大多是外地来打工的,为了是在大城市里混一口饭吃,晚上他们讲着不同口音的话,聊的内容却大同小异。他们想在北京扎根。
春生告诉我,他一家有好几口人,原来的日子是很幸福的,可是母亲害了病。他不得已辍学出来打工补贴家用,之前有过工作经验,所以也被聘用了。说起他家里的事的时候,他总是哽咽着说:“小青,我很羡慕你们大城市的人,可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冲动。”
我真的不觉得大城市的人有什么好。冷漠,无情,感情像建立在金钱上那般摇摇欲坠。但我也只能安慰他:“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幸福,不然也不会出来闯荡了。”
老板娘是个地道的北京妇女。偏胖的身材,说话做事很麻利,特别是接待客人的时候笑嘻嘻的看起来很慈祥。不过她训起员工来从不含糊,骂一些很难懂的脏话,我也只能猜一个大概。吃的东西大多是面条,偶尔会吃一些当天卖不出去的蔬菜。
不得不承认南北文化还是有很大的差异的,很多事情我都无法理解。有一次一个厨师切菜时不小心划开了手,老板娘霸道地说:“拿水冲一冲继续上班。”晚上他很气愤地说:“早知道我不来了,妈的找罪受!”完了他又很无奈地告诉我们,没有身份证的外地人寸步难行。
又是失眠,一天十小时的工作量让我有些疲倦,但特别想家。北京很美,我却无心观赏。买了些信纸开始给家里写信,没有留下现在的住址。大意是说我过得挺好的,有吃有住让他们别担心,我会回去看他们的。
命运总喜欢捉弄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希望,让我贪婪地去追逐着一些并不属于我的东西。长时间沉浸在悲伤的冲洗和孤单的陪伴的时候会变得很沉默,然后像个亡命徒一样狂奔。
日子平静得像流水一般。早晨五点起床,然后需要赶在开张前买齐当天需要的食材,因为经费限制有时不得已需要杀价,尽管我有多么不愿意这样,但若要过生活很多东西是必须放下的。晚上下班的时候都是接近午夜了,空旷的京城显得十分孤单,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都像一件皇朝旧事,安静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有时候会和春生忙里偷闲,去喝点小酒或像北方人一样豪迈地唱歌。总想离开这个满是油腻和市井的地方,生活便是如此曲折,你永远不会停止对下一站的遐想。
某天下班的时候他突然唱起了歌,很浓重的家乡口音,然后我听到了他的眼泪,一个社会底层的青年歇斯底里的呐喊。
“唱啊,一起唱啊,反正没人认识我们,反正我们永远不属于北京!”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宣泄出了许多对生活的不满。我想起了顾小暖,一个同样迷恋音乐的断臂少年。
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
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
亲人和朋友举起杯倒满酒
饮尽这乡愁醉倒在家门口
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
自那以后,我和春生成了很铁的朋友,工作的时候会互相帮助。偶尔孤单的时候我会翻出小暖送我的钢笔,写一些心情或小说。QQ和M S N等关于网络的一切我都提不起兴趣了,以前只有在闲暇的时光里才会想到他们,待到生活的压力迫近过来时,人的本能意识便是生存——生活,存在。
生意不忙的时候会听到老板娘和一些常光顾的客人拉家常,总之三句离不开她的女儿是如何如何优秀,眼中流露的是自豪还有满足。
常常会在脑海里勾勒她的样子。是一个双眼皮的北方女生,高高瘦瘦的,笑起来特别美,喜欢文学,会很安静地在写字台上写一些故事,一定特别细腻吧。
尽帆给我的印象真的不怎么样,与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一个生意淡季的下午,大家无所事事又不能出去只能聚在一起聊天或者打牌,偶尔同事会很友好地递上一支烟,我委婉地拒绝了。
后来闯进来一个很霸道的女孩子,点了很多菜,不停地催春生快点上菜。
“快点快点,饿死啦!”
“怎么还没好,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小姐,一共287元。”春生一边递上账单一边对她说。
“什么?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我是谁。”女生拨弄着卷发说道。
我没看过春生生气的样子,不过这下他真的看不下去了,上去想与那个女孩子理论,我一把拉住了他,告诉他那个女孩子可能是老板娘的女儿,还是别去招惹了。
晚上下班的时候春生还忿忿地说:“大城市的女孩子就是太娇气了,换在我们老家早让她规矩了!”然后他还特较真地“哼”了一声,我觉得很好笑。
后来接着几天都会看到她,偶尔会叫几杯果汁窝在角落里写作,瘦小的背影仿佛有大大的力量。我质问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拿起笔写故事,更责备自己忽略了多少爱我的人。我倚靠在墙上对着她发呆,是在想家,亦是在担忧我的父母,我的小暖。
“喂,你在看什么?”她突兀地问我。
“啊……没什么,我在发呆。”我诚实地告诉她。
“哈,是痴迷于本小姐的文字了吧,看你小子挺嫩的,外地来的吧?姐姐教你写文章好不好?”那是我看到她第一次微笑,原来单眼皮女生也可以这么可爱。
“呵呵,哥哥我写文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我也打趣着说。很明显她被我的话说得有些恼火了,非要与我比个高低,无奈下我第二天把笔记本给了她,作为交易,她给我看了她几个获奖的散文。
她的笔名叫尽帆——我想到了温庭筠的诗句。“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孤独的时候,格外想给自己找个依靠,哪怕是留不住的人也贪恋着那一点点温暖。写东西的人终究是灵魂相通的,我能读懂一些她生活的琐碎,平静的压抑或悲伤的安静。后来尽帆也告诉我,她喜欢和我这样有故事的人交朋友,至于我的过去她却从来不提及。
天气变得渐渐温暖起来,身边的人也不断地更新着。很快的,两个月的试用期就快过去了,我和春生面临着时刻被辞退的危机以及惨烈的岗位竞争。我和尽帆成了身边很少能够掏心的朋友,同时我也把春生介绍给她认识,偶尔会看到尽帆为了我们能够留下来工作去和自己的母亲求情,可是老板娘给的答复是——他们两个只能留下一个。
晚上在我整理行李的时候春生拉住了我,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小青你别走,我走得了,也好早点回去服侍我母亲啊……”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说。
“没事的,你也说了你母亲身体不好,真的需要你补贴医药费的,我想我回上海再做打算吧。”
“别走……老板娘扣了我们的身份证,走不了的……”春生突然跪了下来,大家都沉默不再说话。
“你们一个也不许走!”尽帆在门口吼道。
“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我把你们的身份证偷……不,拿出来了,大家有了这个就不用怕我妈拖欠你们工资了,大家……大家都不容易……”她气喘吁吁地说不了完整的话。
看来我是肤浅了,我仅仅以一个人的行为断定她的人格甚至是灵魂,我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惭愧。原来眼前这个年长我一岁的女孩子是那么单纯与善良,完全和庸俗的世界没有关系。
我说我睡不着,尽帆很爽快地答应带我去逛街。夜晚的东城街区依然十分热闹,随处可见的古玩意儿和历史悠久的建筑让我目不暇接,我转过头对身边的尽帆说:“说实话,我还真舍不得北京呢。”
“那么,留下吧,和我一起。”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是那么肯定。
——那么。
——留下吧。
——和我一起。
翌日我向老板娘辞退了工作,她的发怒是意料之中的,狠毒的眼神仿佛对我说:“你的身份证在我这儿看你怎么办。”可我万万没想到等她知道了身份证已经在我们身上的时候会拿尽帆出气,那可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帆告诉我,母亲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个巴掌。我看见了她右侧脸颊的红印,像自己的心被甩了一个耳光一样难受,充满了愧疚和歉意。
那是我看见她第一次哭,她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她的故事,眼泪簌簌地落下。
“青,也许你觉得我叛逆、我幼稚甚至是无理取闹,可我真的是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的。”
“没什么的啦……别想太多了。”我抚摩着她的头发,安慰着她。
“你说他们怎么就不了解,我们真的幸福么?物质上的富裕真的就可以弥补精神上的空虚么?我们需要的根本不是钱,我只想要简简单单的亲情,哪怕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饭。”她哭了起来,泣不成声。
我无言以对,命运让两个完全不同轨迹上的人以相同的遭遇走到了一起,我终于了解了心里翻涌的某种情绪。是倚赖,是同情,更是一种对自己以及别人深深的怜悯。
即使是现在我都删除不去这天的情景。阴天。下午。咖啡馆。播放的音乐是周杰伦的《心雨》。
想不到你竟擦干眼泪坚强地告诉我:“走吧,青。我带你去我们杂志社面试,我不相信命运会那么无情的。”
真的,亲爱的,你给我的感动太多了,我不知该如何偿还。我愣了一会儿还是点头答应了。
杂志社的编辑部在距离市区不远的大楼里,简朴的装饰和略显狭小的空间里塞下了几台电脑,却让人很感觉温暖与踏实。我抬头看见门口的海报——浅绿色的底色和“浮光纪”三个字。那是我第一次感觉抓住了命运的咽喉,并且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完成梦想,在这个属于年轻人的地方,放肆地做我们的文学梦。
尽帆带我一一介绍成员。“这是文编小唯,很有才华的孩子哦!”“还有还有,这是美编小璞,他做的图片超级漂亮的!”“那个是技术顾问……那个是文字总监……”
后来说的其实我忘了,但是我感受到的是温暖,每个人都微笑着。尽帆带着我在这里穿梭着,像一只小精灵生活在属于自己的森林里那样自由。
“那么,接下来靠你自己咯!我相信你可以的!”尽帆和我说主编雨雨和总监待会儿会来给我准备一场测试,成功的话我就可以留下来。
约摸半个小时后,我看到了主编,也就是大家啧啧赞叹的雨雨了。帆告诉我,她是一个受不了应试教育和家族压力的才女,父母执意要她从理,以后可以接手家族的基业,然而她却把一群热爱文学的孩子聚集在了一起。雨雨说过:“我们都是渺小的,但是一百个一千个渺小的我们呢?就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了。”
她看完我的简历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可否请你解释下‘浮光’的含义呢?”
“漂浮升腾的青春,最短暂也是最值得珍惜的财富。”我自信地告诉她。
“很好,那么请你在三小时里现场创作一个作品,我们会在明天给你回复。”她微笑着把工作室留给我。
我握着小暖送我的钢笔记忆就开始了翻滚,我想起了那个不堪重负的孩子选择了最残酷的方法企图终结悲伤,想起了他温暖的微笑和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在狭小逼仄的空间下暗自伤痛,当然也想起了这个断臂少年在我生日那天轻轻地告诉我:“青,生日快乐。”
他现在还好不好?父母是否还追悔莫及,他是否还会用剩下的一只手继续他的梦想,他的音符是否还是那么美妙,能够把沉重的心情变得放松?还有,我亲爱的他,我祝福你一定要真正地快乐,即使我不能陪在你的身边为你写词为你调弦,做你那只残缺的右手。
搁笔的时候,我看见天空上乌云的消散,阳光从缝隙中钻了出来,灼目的光斑落在厚厚的纸上化作成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我知道在我忠于自己梦想的同时,小暖也在品味着他曲折却充实的人生。
歌德曾说过:“你若要喜爱你自己的价值,你就得给世界创造价值。”
几天后的早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兴奋的尽帆不等我洗脸刷牙就把我拉了出去,说是有一个大惊喜,让我闭上眼睛,我不知所措地照做了。她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从包里拿出合同书,活蹦乱跳地告诉我:“青,我说的吧,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的!我真的比自己拿到合同还高兴呢!”
清晨的阳光照在女孩的身上,卷发和淡淡的清香还有可爱的模样成了一帧跳动的画面,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多么想照顾她,一个心地善良行为却极度白痴的女孩,她可以为了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心甘情愿地偷母亲的包,还有冒着大雨为我介绍工作。
她说她喜欢我认真的样子,那股对写作的热情感染了她。
雨雨还是微笑,憔悴的面容上又多了几分喜悦,她对我说:“欢迎来到我们这个大家庭。”后来我拥有了自己的办公电脑,虽然是早已被淘汰的台式机,但只有我们知道,那每一个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是我们掷地有声的呐喊。
晚上的庆功会选在了之前上班的地方,刚一进门就被以前的同事围了起来,大家像一群相依为命的青年一样拥在了一起。我看见角落里的春生最朴实的感动,他给了我一个微笑,是羡慕的还是肯定的或者是嫉妒?我一直无法理解。
那天最开心的是尽帆,她喝了很多酒,看得出来是勉强喝的,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却认真地说:“来啊来啊,今天大家开心,喝……”她犯了一阵晕,我上去扶住尽帆却被她一把推开。
“来啊,继续。青,这杯我敬你……”
散场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春生还清醒着。他忙着收拾,然后对我说:“小青啊,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小帆。”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我说。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女生呢。”
“那如果我说我也喜欢她呢?”春生看起来十分认真。
“春生啊,你别开玩笑了,你不知道你第一次见到帆自己是多么反感她呢……哈哈……就知道你逗我了……”我开玩笑般地拍拍他的肩膀。
“走了,明天还要上班呢……”我扶着喝醉的尽帆对大家告别。
我们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在空旷的路上,时而抱怨自己的过去是多么凄惨,时而又放肆地吵闹起来,骂对方的身材走样或者颧骨突出之类的缺陷。巡逻的警车停在我们边上,随后走出一个民警很善意地问我们是不是私奔,言下之意是要带我们回家。我们相视而笑,示意民警我们很好。
走到一片人工湖的时候尽帆突然停下了,她说,我们坐下看看风景吧。我点头答应。月光下一个个故事都引人伤感,仿佛记忆被重新唤醒,用力地叩击心脏。
“青啊,我知道你喜欢我。”帆借着醉意缓缓说了起来。
“当我们第一次相遇,我就知道我们有故事要发生。你是个很好的男生,很会关心我,可对不起,我无法接纳你。”
“呵呵,我知道了,为什么呢?”我笑了起来,很复杂的情绪。
“因为我们彼此都放不下过去。”尽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里的月亮,即使它再美,亦是假象。
“是啊。真是个聪明的女孩,但我想知道我输在哪儿了。”我有点不甘心。
“那你答应我绝对不可以告诉其他人?”她伸出修长的手指,示意我拉勾勾。
“好,我答应。”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她的手,像水一样清凉,却不会属于我。
“记得你的好朋友春生么?她是我初中同学。呵呵,你说命运为什么这样捉弄人呢。当时的他还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可威风着呢,虽然是外地借读来北京的,可是为人特别正直,我那时候就喜欢他了。”尽帆回忆的时候笑得特别灿烂,我相信她是真的喜欢春生。
“哦?然后呢?”
“然后?他辍学了,他告诉我他也喜欢我,但是母亲生病了他必须回去照顾她。倘若以后有机会一定会来北京找我的。我相信了他,我也等到了他。那天在妈妈的饭店里遇见了他,我还真的一下子没认出来,后来他找过我呢。”
“青,你很好,可是,抱歉。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么?”
“傻瓜,当然。”我像之前一样抚摩她的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变换的只是角色。
我选择了退出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感情这种事,怨不得别人,自己越是用心,伤得也越是遍体鳞伤。往后的日子变得很平淡,只有我知道青春不该用来浪费,而应该勤奋。
这些日子里我变得孤僻,下班后就一个人待在租来的房子里,染上了烟瘾。常常会工作到深夜,即使不那么急着写稿也会开着电脑,那不仅仅是储存我心血的地方,更是我的寄托。
电台里播放着老歌,像流逝的音符演奏起时光的步伐,那个年代里它们属于靡靡之音。不管天再冷我都保持着开着窗的习惯,生怕这些来自某个远方的微弱信号会突然迷失方向,找不到为它们等候的人家。
偶尔打开在上海用过的电子邮箱,在一些读者来信里翻出了几封奇怪的信件,没有标题,没有地址。我觉得好奇,打开了它。
“青,两个月了,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会不会着凉?你的胃不好应该多休息才是。我在很努力地恢复。”
“青,半年了。你看啊,转眼就半夏了,我知道你喜欢鸢尾,我种在了阳台上。”
“青,十个月了。你父母憔悴了许多,他们让我别告诉你,可我不忍心。我看到了你的文章,看到了你在努力。”
“青,一年了。下周就是你生日了,整整一年了。我都能从绝望里走出来,为何你不可以?我现在可以用左手弹你最喜欢的谱子给你听了,我给你录了一首歌,希望能给遥远的你带去温暖。”
我关掉了电脑跑进洗手间哭了起来,我一直都在违抗着父母和命运,却忽视了太多身边的人们,我给自己留下了一整年的空白,也给所有爱我的人留下了一整年挥之不去的悲伤。
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给所有人带去的灾难。
大雨把拥挤的城区变得清新,落花与水滴拼凑起的图案让人感觉很安逸,春天的泥土气息让人感到生命的萌芽。我突然想起告别故土的时候,那样盛大的告别其实也是深深的依恋。爱与恨是等同的,列车呼啸而过,告别的是一切疼痛的年华和压抑的岁月,我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你们的陪伴。
因为害怕忘记所以才会去思念。它联系着与过去千丝万缕的关系,给予我们聚散与悲喜,平衡着你我冲动的却也很珍贵的年华。
五月天在歌里唱,青春是人生的实验课,错也错得很值得。我想很多人无法理解我,正如他们也无法理解为何五月天要做中国的The Beatles而不是世界的M ay Day。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拥挤的京城街头,身旁的情侣或年轻夫妇挽着手走过,格外温暖。我来到一家唱片店门口,海报是绮贞,认真的女人果然最美。她从不隐瞒自己的年龄,她唱歌就是唱歌从不考虑金钱或名利,她是温暖的太阳,陪伴我走过每一个寒冷的夜晚,我记得小暖如是形容她。
这是一家不大的唱片店,偶尔有人会进去租碟,但看得出很少有生意。老板是一个小伙子,很热情地问我:“先生,买碟?”
“哦不,我看看而已。”
我发现角落里一张C D,关于残疾人的,封底上说他们是如何坚定着自己的理想,用音乐诠释生命的顽强以及他们的情感。我想起了小暖,决定买下它。
“呵呵,先生怎么会喜欢这类唱片?现在很多当红的歌手你不喜欢么?”老板不解地问。
“你是说那些未经历过磨难的三流歌手么?”我反问他。
“呵呵,是啊,他们也很不容易,没有公司赞助全靠自己的,不过那也好,是纯粹的励志歌曲。一共十八块,谢谢光顾。”
我把它装进陪伴我整整一年的行囊里离开了。那是一个普通的背包,我习惯叫它行囊,因为它装载着我的灵魂与漂泊的勇气,亦染上了旅行的尘埃与生命的质地。我仿佛看见另一个我,沉默寡言,风尘仆仆。
陈奕迅在《你的背包》里说,它已成为我身体里的另一半。
今天是周末,我知道自己浪费的不只是年华。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家里打一通电话,父亲依旧那么不善于表达自己,但我可以听出他一年来的担心,岁月的纹理也许需要很多年才能爬上岩石的表层,但是严峻的父亲让我感受到的只有苍老。他不停地咳嗽,一定是又抽烟了。母亲每次都是哭,也不知道想对我说什么,总是问我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手足无措,只能告诉她我很好。
暮色很快压了下来,此去经年里我学到的有太多,但最依恋的还是家。自己像野草般快速地成长,父母的年华也消耗殆尽,这样的梦境很多次包围着我,让我动弹不得。
母亲为十六岁的我准备热牛奶和水果,父亲把我架在自己的头上兴奋地奔跑,双手完整的小暖为我弹吉他……
出人意料地C D片里出现了一个残臂少年的背影,与小暖是何其相似!他始终没有转过脸,而是缓缓地用右侧肩膀夹着吉他,然后左手轻快地抚摩着,流淌出的音符让我潸然泪下。
“是小暖,真的是小暖。”我这样告诉自己。
生命中该相遇的总会相遇
不用害怕黑暗
那是支撑你生命的光亮
告诉你不要害怕
生命撕开了我身体的裂口
却给了我温煦的阳光……
——顾小暖《暖歌》
朋友们执意要送我去月台,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们如果有机会一定还会相聚的,像没有牵挂般与他们告别。我很感谢这些可爱的人们,给予我太多生命的阅历,那都是宝贵的财富,是在课本里学不到的东西。那是感情。
春生挽着尽帆的手与我道别,多少有点讽刺,不过我还是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好好对待帆,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我看见春生拼了命地点头,而身边的尽帆已经泣不成声。
倒退。倒退。我听见火车呼啸的汽笛声,像天空的崩塌压垮了所有的告别。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因为这样的离别总是为了下一站的重逢。
此后陷入冗长的睡眠,我梦见装载灵魂的行囊步伐缓慢地走在恬静的小路上,却怎么也不敢敲那扇小门,我害怕等待我的是父母触目惊心的苍老,还有这个家庭支离破碎的空白。
我并未立刻回家,而是悠悠地走到了曾经的学校。中午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社会上的小混混潜伏在拐弯的地方,等待着打劫那些初中部回家吃饭的小孩的零用钱。我司空见惯了,欺软怕硬的流氓。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偶尔会走出一些稍有印象的人们,比如那个高三时候的班主任,或者是秃了顶的老校长。人总是这样愚蠢,只有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才会追悔。
“救命啊……这钱我不能给你们。”我被一阵刺耳的叫声惊醒。转过身发现是三个社会青年,无非与我年纪相仿,却总爱干一些违反纪律的事情。我觉得他们很无聊。
我拍了拍其中一个的肩膀,似乎是他们的头目。
“放了他。”我没给他们留任何余地。
“为什么?”他甩着膀子问我。
——因为,你的父母,在家等你。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这么说,许多事情只有自己去体会过了才能铭记于心,别人言教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故事,并不能触及我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我告诉他们,龙哥是我曾经的同学(当地小有名气的流氓),都是在一起混过的,如果不想找麻烦就趁早滚蛋。他们面面相觑后给我赔笑道,早说嘛,嘿嘿……
下午闲着没事干,又不敢贸然地回家,只能找一家初中时候特别钟爱的甜品店先坐一会儿。与其说是没有勇气面对父母,还不如说是对自己的行为没有勇气承担的懦弱。
一个十分熟悉却年代久远的声音打扰到了我。
“先生,请问你需要什么?”服务员递上了菜单。
我在满是喧闹与嘈杂的下午抬起了头,看见了一张有着白皙面容,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小虎牙的琳。她是我初中时代爱慕的女孩子——后来我也一直恨着她,因为我觉得我被耍了整整四年。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身份、这样的邂逅未免有些尴尬。我尽力克制心中的怒火,其实我更想掀了桌子然后质问她为什么当初不直截了当地拒绝我,而是在和一个少爷确定关系后才告诉我,傲慢的样子让我很想掴她几个耳光。
“阿青……是你?最近过得还好么,好像毕业后再也没见过了吧。”她这样问我。
“嗯,你们过得不错吧?怎么做起服务员了?”我略带讽刺地反问她。
“呵呵,算了,不说了。感情这码事都是冲动造成的,至少现在我过得很自由啊。”她耸了耸肩膀补充说,“需要点些什么吗?这是我的工作时间。”
“一杯咖啡,一只蛋糕,我的口味你是知道的。”她像被唤起了久远的记忆,愣了几秒后微笑道:“好的,稍等。”
我靠着沙发开始了回忆,我笑着告诉自己,回不去啦……这样的场景像暮年的老人泪眼婆娑地抚摩着相册,和镶嵌在脑海里的隽永。
那是六年级的下午,秋老虎的余热还未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大战似乎一触即发,我一个人站在学校球场的中央,足球队的人虎视眈眈。意料之中的溃败,可我从不求饶,我只知道他们欺负了我喜欢的女孩子,我必须拼命地守护她。即使很多年后还是没能和她在一起。
琳笑我傻,其实就是足球队的坏孩子赶走了女孩子跳绳,不过她还是拉着我的手说:“我喜欢你傻傻的样子。”
待到她下班的时候已经过了学校下课的时间了,她见我还未离开便对我说,不如一起聊天吧。
我们沿着贯穿几个小区的路一直走,很善意地保持着距离,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无论这样走多远,还是走不到那个潮湿的下午,有淡淡的清香和微微的疼痛。
很多事我们无法左右,明明可以在奔流不息的人群中抓到彼此的手,也许只是个小小的误会便可拆散你们,青春便是这样的狡猾,一不小心,就留下了遗憾。
我听她说了许多,仇恨变成了快意,而快意也渐渐变成了怜悯。我不再去责怪谁或谁的恶作剧让我们产生了矛盾,亦不再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而赌气。
我们在熟悉的第三个拐角告别,像当年一样。我们心照不宣。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地说:“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那么,可以给我一个朋友间的拥抱么?”
她笑了,还是这么多年来没有改变的天真,张开双臂的样子是那么让人沉醉。
“青,记得,我也曾那么喜欢你。”
我目送她消失在夕阳下,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无法面对的,洒脱或苟且只是一念之差。我决定回家了,不管等待我的是惩罚还是旷日持久的伤痕,我都要面对,为自己的冲动埋单。
回家路上,四面八方拥挤过来的记忆将我包围,我在缓缓而归的路途上找到了生命的真谛,在巨大悲伤笼罩下的匍匐之所以没有屈服是因为还有爱的力量支撑起他生命的尊严,这样庞大的力量将帮助我们泅渡每一寸的黑暗。
我推开这破旧的铁门抑或它从未对我关闭,看见了在夕阳坠地前的那一刻,母亲跪拜在菩萨的面前,焚香的灰烬湮没了她仓促的面容。她尖叫着告诉她正在做菜的丈夫,儿子回来了。
这场仓促的团圆让大家很不自然,不过我们心里都清楚,不要再过问对方是怎样牵挂彼此,我们所需要做的就是珍惜余下的时光。
晚饭过后我走进房间,甩下已经褪了色的行囊开始触摸每一个有记忆的东西,却发现门外传来了满意和安稳的鼾声,我知道那是父母这些岁月来最沉稳的睡眠了。
远方传来了熟悉的旋律,我看见一个身处黑暗的少年,却像在沐浴阳光般演奏。他向我微笑,仿佛告诉我他遵守了诺言。
那首曲子的名字就叫《暖歌》。
爱情似乎是个永恒的主题,但它却包括了所有谎言、错误或是人性里罪恶的东西。只有亲情是世界上最纯粹的感情,它源自同一种血液和灵魂。
《暖歌》是写主人公受不了残酷的竞争与压力选择离家出走,最终迷途知返的故事,同样也是我真实生活的部分流露。
我希望它能唤醒更多人善良的一面,勇敢地对抗命运的不公,留住身边的温暖。当然我必须感谢小暖,他是真实存在的——当然他并不是残疾人。
他在那个寒冷的晚上教会了我许多面对生活应该有的姿态,而不是一味地逃避。他告诉我也许这个城市并没有想象中的充满人情,但只要我们相信,能够把身边仅存的温暖汇聚起来,那便是一股十分庞大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