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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群

文/苗亚男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安哲鲁一个人待在家里。他把窗户大开,躺在有些发黑的地板上,窗外树叶抖动,风吹起白色的纱质窗帘,有厚重而清新的沙粒随着冰冷的雨水飘进屋内,在他身上画出河流的图案,然后在他身体周围不停流淌环绕。他用双臂交叉抱住肩膀,双腿绷直,感觉自己正潜伏在黑夜与黎明的交界处,浑身颤抖。

从他双脚的另一端望去,是另一扇更大的窗户。那扇窗户布满了灰尘,但是牢固地封在铁锈上。隐约可以看出窗户的颜色,深邃的孔雀绿,闪耀着浓郁的浑厚琥珀色,布满裂纹,但仅仅是浅浅地伏在表面,从外界应该看不透彻。雨水洋溢着危险的神色,像蜿蜒的蛇交杂着绷带裹住他的身体。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感觉指尖被蛇信子慢慢温柔地舔舐着,滑腻的快感。

窗外的树叶一直不安稳地摇晃着,快要脱离枝干般地孤绝。

此刻伊莎贝尔小姐正走在通向郊外森林的拐角路上。她披着墨绿色的斗篷,戴着高高的礼帽,手里提着一个笼子。笼子看上去很精致,只是花纹太多反倒看不真切里面的东西。她有一种让人感觉震慑的力量,从她那强而有力的手臂以及挺拔的腰肢可以得出结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突兀的鼻子,显得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苍老。伊莎贝尔脚步沉稳而坚定,踩得脚下的泥土闷声不响。偶尔触碰到几片干枯的树叶,会发出美妙的碎裂声,脚底同风接壤,偶尔会出现爆裂的鸣叫,高调而动听。

月光照在她有些粗糙的几绺头发上,它们像粗劣的仿白玉一般毫无光泽。她像要赴一场宴会一般精致地布置自己的服饰与言行。

伊莎贝尔小姐不知道有个男孩正在从森林深处的一座房子走出来,他穿过油画一样静谧的长廊,绕过回旋的天鹅池塘。它们在黑暗中成灰色的影子一般拖曳得很长而且缠绕,而身底下的池水却光亮至极,不停地吞噬着周围此消彼长的混杂的声音。男孩屏住呼吸,他害怕寂静,但是又不想误听到什么东西。他悄悄戴上了一顶鸭舌帽,盖住前额,眼神只能看向前方。他的身上有一种阴郁的氛围,但是很好闻又很亲切,淡淡茶花的香气。男孩仰起头看了看被月光照得皎洁而稀薄的树梢顶部,又低下头向前走。他的步伐逐渐减慢下来,他似乎有些忧郁,脖子后面的绒毛被照得突兀而明显,像高高扬起的白色风帆。那座房子很高很宽大,但是不显得富丽堂皇,反而有些破败。

森林的中有一个守林人,只是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消息。有人说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也有人说他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更夸张的是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接替他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守林人住在一块沼泽地旁边,他为自己建了一个结实而舒适的水泥房子。

伊莎贝尔听到附近传来浓厚的喘息声,不是野兽的声音,是人。然后是呓语一般絮絮叨叨的念读,诱惑一般地动听。她戴上褐色的脸罩,拨开草丛。一个年轻人躺在地上,全身赤裸,他的左臂好像被某种野兽咬掉了,依旧在流着血。血液闪耀着金属一样的光泽,蜿蜒在他的手臂旁边,美艳异常。

伊莎贝尔紧怯地盖上草丛,脚步匆忙地继续向前走。

天空马上要下大雨的样子,但是有绿色的光芒从树枝之间渗透出来,一种平和,没有乔装打扮。伊莎贝尔可以闻得见空气中即将汹涌而来的久违的瓢泼的快感,一种缓慢的转变,一直在酝酿,充满复仇的悲伤。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她与它的距离是那样远,她必须耗尽力气才能看清更广泛天空的轮廓,而自身却永远被笼罩着,她喜欢这样的被压迫的沉重感,让她觉得安稳,也获得了出走的理由。

只是夜晚带来的寒冷无法抗拒,她想要点起火焰焚烧那些正在生长的枝叶,让红色的火光照亮夜空,让那些她寻不见的人重新出现,她想要看看他们的影子,仅仅是看看而已。当然她也仅仅是想着,然后狠狠地睁大了眼睛,用手拽了拽起了褶皱的绿色礼服。

安哲鲁的床上摆着一副刀叉,充满光泽的小牛排还有一杯水,以及一本已经快要掉页的书。他的床单是金黄色的,甚至在晚上还闪闪发亮,晴天的时候则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色彩,非常迷人。他喜欢长久地盯着一处看,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是这样做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他的视觉即使在出神的状态下也非常敏感。他没有吃完晚餐,在他看着书的某一处的时候突然愣了下来,拿了一件厚一些的外套,靠在墙角边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叶。

安哲鲁是一位光彩夺目的画家。他的每一幅画都会引发强烈的关注并获得一个好价钱,但是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开心过,他的作品产量也一直很少,甚至几年才出一幅,如此产生的效应则是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并且似乎神化了他的才华。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双腿疼痛,像被镶嵌了很多的铁钉,并且那些铁钉在不断地增长伸长,有一个人在努力地用锤子敲打它们,钻进他的骨头里,与血肉纠缠在一起,并锈在里面。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好受一些。他起身拿起一些颜料,涂在自己的腿上。左腿是灰色,右腿的膝盖处是有些发亮的钴蓝,然后是金黄色的脚踝和脚趾。他在背后的墙壁上涂上了橙色,然后掀起自己的衣服将橙色沾染在背上。安哲鲁觉得自己是疯了。他在颜料里加上牛奶,胡椒,还有香水,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太过苍白,他感觉自己的才华在消退,他无法再画出任何东西了。

他想过是不是自己的生活需要一些喧闹的成分存在,因为自己太孤单,一直一个人。但是他无法接受任何的别人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曾经在山上待了五个月,想画一画远处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人的样子。他会想象他们的样子。安哲鲁画青铜色的房顶,房顶在向下流水,银白色的,喷涌而下。

整个世界都太过寂静,把他包裹起来,但是他不能够因此而觉得安稳与坦然,反而会觉得恐惧。这一切像真空一样吞噬他的心脏,他漂浮着,看太阳睁开浓密而浑浊的眼睛,自己的肌肤也因此而挣开膨胀。他愿意就这样一直漂浮下去,看着所有的星辰都缥缈而悱恻,在手中握起一切卑微的感情。他看见成堆飞旋的树叶在身体周围布满,像刀片一样要切割他的脊背。他突然想听听自己的声音,自己从未尝试过与自己沟通,他想听听所有寂寞的人的声音,他一直忽视并不屑于他们。但是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有的人愿意去不接受这样一种感受,他们是聪明的人,活在尘世的表象上,没有苦痛。

安哲鲁看着自己满脸皱纹,对着镜子,对着玻璃反射出不同的形态。他看不见那些过去的已经发生的事情,他的世界里没有停顿,一切轰轰烈烈地被驱赶向前。他感觉到畏惧,对一切比他长久或短暂的东西都感到惊恐。他突然觉得这些曾经生死与共的物象都变得远离与费解。他感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他不再逼迫自己去解构出每一件物象背后的架构与秘密。他没有明确的答案,他只能够给一种侧面去渗透一种色彩,一种沉浸的共鸣式的狂欢。他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由着自己去旁观,他慢慢地习惯于此,自己看得见自己紧皱的眉头,自己安慰自己,安慰阳台上的花草,抱着双腿安慰寒冷。这是他因此而膨胀开来的透明的世界,不断轻柔横扫过他身体的风,偶尔穿梭的鱼儿,它们在空中与他相守在一起。

安哲鲁的画作都是平静的,以至于很多人认为它们病态而忧郁。他从来不用暖色以及欢欣的线条。它们脆软而敏感。安哲鲁尝试用了半年的时间画一幅蜻蜓的翅膀。他想找回童年时那只躲在他房间里的蜻蜓的心情。它盘旋着飞在他的头顶,窗帘外是一个浓密而盎然的夏天,有着充沛的雨水和甜腻的花朵。只是这一切都是如此冷漠,像一幅画作挂在他的墙上,他触摸不到它们。他爬上桌子,孱弱的肩膀,来回作弄着空气中饱满而诱惑的颗粒,慢慢地堆砌成泥土,落在楼下的树荫边。

男孩沿着一条人迹较少的路向前走。他喜欢双脚被摩挲着,他感觉一种久违的平静与欢欣。似乎周围的树叶,森林里的泥土都变成了玫瑰的红色,他孤身一人,他千百次地这样出发,千百次地用手触摸风景的气味。它们如此新鲜而纯真,嫩绿,饱含汁液。

他竟然找到了它们。这些他在梦里才敢想象的世界。

他用脚踢了踢几棵茎草,然后原地旋转。

男孩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自由,他向前奔跑着,蜘蛛网粘到脸上也没有关系。他觉得前面有一个长廊或者洞穴,只要穿过它他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晶,温和的鹿,以及淙淙的水源,那些他在童话上看到的一切。还有海,少女一般温情的海。有着白色的花瓣,和他平静地交流与抚慰。他想看看前方的热闹的世界,从他从地下室里逃出来的那一刻起就这样决定了的。

他感觉自己的头发上一种温和的力量在展现。这些是在梦里不能够预料得到的。他其实很少能够完全沉浸在睡梦里。他并不习惯安静地入睡,安稳地沉入黑暗。他害怕妈妈发现他在深夜还睁着眼睛看外面的天空,因为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闪烁着光泽,充满着危险与诱惑的力量。她会用胶水粘上他的眼睑,用剪刀疯狂地剪他的头发。他也不敢完全地闭上眼睛,因为这样他的听觉会特别敏感。房间里总是充满着脚步声,来来回回,左右徘徊。他不想听见它们,但是总是适得其反。他们的脚步声是美妙的,充满节奏感与均衡的韵律,有的时候还会呈现一种多彩的影响力。他害怕声音,即使是自己呼吸时候的声音他也不敢接受。他害怕妈妈弹钢琴,整个房间里,包括楼梯都在传递一种危险而沙哑的能力,断断续续但是紧张而枯燥。

他想起自己做过最开心的事情是幻想有一只纸飞机在寻找他。它来自遥远的雪山,一身洁白,在太阳底下也不会融化。但是纸飞机害怕下雨天,它被浸湿了之后就只能落在地上,然后慢慢地愈合身体,等待阳光出来重新起飞。只是路途是如此遥远,它每一次都被打乱了方向。它还被夹在悬崖的缝隙里,被挂在树梢上,它努力地挣脱着身体,朝着男孩的方向飞过去。纸飞机来到了森林里,他家的房子太难找。于是男孩起身为它画了很多的坐标,很多的箭头,很多的鼓励的表情,贴在树上。他偷偷地做这件事情,他花了一整晚来酝酿,排演第二天起身的所有动作。在妈妈整理花圃的时候快速地从地下室穿过前门,然后在地上撒上一些金色的荧光粉。这样纸飞机在遥远的天空上可以看到那条路径,他还在自己的窗户上画上了一个红色的太阳。

男孩日复一日地等待纸飞机翱翔而来,穿过他家的窗户,降临在他身边。他在夜晚也打开窗子,他静静地第一次那么敏感地想要去聆听声音,纸飞机呼啸而来的声音。这是等待与期待的感觉。男孩喜欢这种感觉,不再是平静地看着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地出现与发生。男孩等了很久,等他发现自己已经长高到不用爬桌子就可以看见窗外的远方的房屋的屋顶的时候,纸飞机还是没有到来。男孩猜测它可能是迷路了,飞到了别人的家,成为了别人的期待。但是他希望那个孩子,或者别人不要把它放在书橱上,也不要在它的身上写字。它知道纸飞机的想法,它希望自己是洁白的,在森林里兜游了一圈儿之后就回去。

男孩有一天在路上捡到一张纸,好像是某诗章的一页,从一本书上撕掉的那样。他安稳而投入地看那首诗。他觉得那首诗想要一个世界,他想呈现给它。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在画布上构想一个世界。那首诗充满了苦痛与泪水,一整个孤独与伤害。诗里自始至终只是一个人的独白,也没有出现它想要倾诉的那个人的名字。男孩给那个人送了一只雀鸟。他觉得一只也显得太过孤单,于是他开始在男人的身边大笔大笔地着墨,他画成群成群的黑鸟,紧紧地包裹着他,守卫他的影子。男人穿着黑色的斗篷,像一个骑士那样英俊而挺立。

伊莎贝尔小姐企图让自己能够走得再快一些,在下雨之前到达。她的左脚有些发麻,而且脚后跟好像被磨损,非常疼痛。她突然看到远方闪烁着巨大的火光,一幢房子在燃烧,摇摇晃晃。她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她无法再前进下去,自己的脚踝快要折断一般折磨着她的神经。可是天空马上要下雨了,成团成团的乌云遮蔽着天空,每一片树叶都在不安地摇晃。很快大雨倾盆而下,轰隆作响地敲打着地面与房屋。

火光逐渐减弱。但是紧接着是轰隆隆的声音。房屋倒塌,碎片与灰尘很快被雨水打下去,然后是空旷的寂静无声。

男孩脱掉了外套,向前方的森林的出口跑去。再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他听到了海水在向他窃窃私语。

很快雨水就会停,马上就会有很多的花草萌发开来,很多的花朵装点空旷的森林,它们不再是单调的墨绿,而是五彩斑斓,在阳光下夺目地照耀,睥睨任何不肯睁开眼睛的人。

安哲鲁躺在泥土里,草丛缓缓地盖住他的身体。森林里一切寂静而安稳,连光线侵入树叶的缝隙的窸窣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晰。

黑色的飞鸟再一次地扑棱棱地布满天空,和他久久地对望着,不肯离去。 KXC/2Vt+DhOQnedEWqVrMX/GEj+WzzPsESli4I+xHHKbNWAvoEwKaf6fUHMmQB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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