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认识的杉青,或者说是我从前认识的杉青,只不过是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的女孩,内敛,含蓄。宛如青色的苹果,是还未成熟的。她按照母亲给她规划的路线去走,放学准时回家,考试成绩要在年级前十,交朋友要限制。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随时能扎进去,血光四溅。也许,是这个高速飞转的城市让她的青春过早地感觉到压迫和竞争,她必须走在别人的前面,头也不回地把他们甩在后面。这样才能保证她自己有所作为,而她的母亲老有所养,而直到四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她的母亲陈莹敲响了我家的门,脸色惨白,朝我吼,你有没有看到我们家杉青!我发现她眼睛里的血丝,就如当时天边燃烧的火烧云,异样的红。
我还记得几年前,搬到这座城市,在市中心的公寓开了一个美术辅导班。当陈莹领着刚上高一的杉青来报名,我便看到这个孩子,就像这座城市的重点中学的孩子一样,穿着锃亮锃亮的圆头皮鞋,扎起马尾,两眼无神,似乎每一刻钟都在脑海里研究XY函数的值,或者思考某一道语文题是在问表达手法而不是表达方式。我主动伸出了手,你好,我是纪韦。她愣了愣,伸出手。这个过程在我看来相当漫长。
以后每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杉青会来我的公寓。这一堂两个小时的美术课会为我带来颇可观的收入。我同时带着七个孩子,他们在我这里涂涂画画,然后回家,几乎都是为了应付父母的成龙成凤的强烈愿望。但杉青对颜色的敏感度很高,是个可塑之才。我一度幻想着将她培养成才,杀进目前国内萧条的美术界。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很肤浅,比那些希望自己的子女变成一条龙或者一只凤飞上枝头的父母好不了多少。
在与她的对话中,我感觉到来自她心底的力量。杉青走的是多数中国孩子都会走的一条路,这条路似乎光明无限,能把你直接送到罗马。但结果是你被无数的人挤来挤去,连把你送到机场起飞都成为问题。太多人要走这条路,要上这架飞机,而飞机会超载。这孩子并不甘心成为一件大多数人的复制品。她热爱艺术,曾经想着唱歌演戏,写作摄影,却只有画画这件事看起来比较靠谱。于是陈莹成功地扼杀了其他的想法,把她送到我的手中。杉青和我眼皮底下的那些孩子是不同的,又在于陈莹并不想她在艺术这条路上变成凤凰飞起来,只是要她顺利完成学业,一只脚走进名牌大学,另一只脚顺便跨进某个著名的外资企业,每年捞他个几十万,接着再钓个有钱的老公。在听完杉青道出她母亲的宏伟蓝图之后,我终于觉得自己梦想着让杉青杀进美术界的想法还是很靠谱的。
那天这个孩子跟我说了很多,毫不避讳。我看到她的眼睛在发光,自信的光芒告诉我,最后就算是她的母亲,也不能干预她的梦想。杉青把画好的画交给我,是一朵已经开好的巨大向日葵,像笑脸又像太阳。
当天晚上我失眠了。想到自己的过去,逃过了高中,逃过了高考和大学,在偶然的情况下邂逅了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免费带我踏进美术的殿堂。当我混在一群从名牌美术大学毕业的专业学生中,画着和他们一样甚至更出色的作品,勉强谋生的时候,我遇到了杉青。在她身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但她比我更隐忍,当年我不满学校的做法而掀了校长室的桌子,新来的校长吓得一言不发,然后他轻描淡写地开除我的学籍。回家后我用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和父母提及我被退学了,他们当时正在闹离婚,心里更关心的事便是财产的合理分配。当然,我也作为一件东西被他们讨论着。结果他们异口同声地用另外一种比轻描淡写更冷静的语气回应我,那再找一个学校吧。我被激怒了,离家出走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我回家,看到他们分配好的东西早已打包送了出去,而我以及属于我的东西,像肉体抽离出血肉之后的白骨,无人问津。他们过来和我拥抱,让我好好儿照顾自己。我冷漠地把头依次靠在他们的肩膀上,偷偷地抹掉了挂在眼角的一滴泪水。从此我告别了青春期,过上一个人的生活。每个月我准时收到了水电费单,报纸,牛奶,还有他们寄来的钱。
我不知道这样的对比是否具有代表性。我真是羡慕她的勇敢和自信,如今我已经二十一岁,不再说自己是女孩,而是说女人。估计也没有多少日子可以自信地勇敢了。
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尽力教她我所学的一切。只是觉得还没有到倾囊相授的时候,杉青来找我,提出退班的事。我们站在暮色喷薄的门口,她并不想进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急着要走呢?
纪老师,我爸死了。
她说完就扑进我的怀中,哭得撕心裂肺。有东西拉着我的心往下扯,像失控的顶楼电梯飞快地往下坠。
就在上个星期,杉青的父亲进山区办事的时候,连着他那辆本田轿车一起翻下山崖。因为环境偏僻,直到第二天才被发现,尸体在冰冷的溪水中泡了整整一天。他身上穿着陈莹新买的藏蓝色衬衫,撕开了一道血色的口子。公安局给陈莹打电话,她几近昏厥。杉青父亲死后,没留下多少遗产,除了带给母女巨大的伤痛和思念,还撂了一大笔债务,她们的生活变得拮据。
半夜她爬起来哭,喊着要随父亲去了。我很害怕,抱紧她不敢松开。
但陈莹不会被打倒,她迅速做出决定,把刚上高三的女儿多余的艺术课抽掉,换成“高考名师辅导班”或者是“冲刺修整班”。她需要女儿以最好的姿态去参加高考,现在就剩她们娘俩了,唯一的依靠就是杉青。就像,要把杉青的血肉里榨出精华来,铺就一条通往母女幸福的康庄大道。
她变得很疯狂。比以前更严格。我真的受不了了,可是我必须听她的话。我现在是她唯一的依靠。
杉青站在我面前,当黄昏的最后一丝日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哑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转身从家里抽出月前陈莹交的学费,塞进她的书包。
你要很懂事,有麻烦就来找我。别难为自己。
最后她闪进人群里,随这个城市高速流转的时光,一起奔跑,不知何时能停下来。
往后她经常来找我,在我的画室里平躺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那脸上分明就是时光压出道道红印,像被一个人拿着鞭子抽打:你快跑啊,你给我跑啊。这是我最难过的事。眼下她已经读高三,渐渐疏离我和作画。偶尔拿起画笔,在我面前愣了几分钟,笑着跟我说,纪老师,我都忘记怎么画了。
那天我把她睡着的样子画下来,用了她最喜欢的向日葵色。她偷偷带回家,却被陈莹发现。晚上陈莹就来找我,她狠狠地敲我的门,然后指着我恶狠狠地叫着。
你再用这种垃圾来耽误我女儿的前途,我会对你不客气的!她不像你们,她将来是要成才的。
陈女士,杉青父亲死后你变得很紧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不然在强压之下,你会毁了杉青的。
钱呢。钱呢。你说我有钱吗。我告诉你,不要再让我的女儿进去。
我把门关上了,听见门外的她还不甘心,愤愤地骂婊子。
现在,陈莹来找我。仅仅是相隔几个星期的事。她说,杉青离家出走了。离家的时候只收拾了几件衣服,偷偷拿了家里一千块钱。从陈莹的语气中,我知道最要命的不是女儿偷了钱,而是杉青在高三模拟考的时候逃得无影无踪,音讯全无。我送她出门,再一次重申会帮忙寻找。这时的陈莹,已经不再是一个趾高气扬的指挥者,她只是一个落寞的母亲,发丝凌乱,苍老不堪。之后,我在网上发布了杉青的照片,整整三天,无人问津。在犹豫着该不该出门去寻找,或者报警的时候,有陌生人给我留言。他说,在一座南方小城中,在他所工作的医院里,这段时间有一个女孩频繁地出现在医院里。她像极了照片里的女孩,只是留着短发。我知道这是希望。在与陈莹的通话中,我告诉她自己即将出远门去把杉青找回来,并表示了自己的信心。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明显显露出她的激动,不住地道谢。她再一次嘱咐我,在第二次模拟考前把杉青带回来。我没待她说完便迅速挂了电话,脑子一片空白。
出发。
当飞机在这座南方的小城市降下来,我无法适应迅速钻进鼻孔的湿润空气,连续不断地打喷嚏。这里似乎刚下完一场雨,天边的颜色十分干净,像婴儿的笑脸。只是对于北方人的我来说,还不能很好地融合到南方湿润、阴凉的气候里去。我几乎翻着白眼从机场走了出去,坐上一辆出租车,直接跟司机喊,带我去某某医院。从那时开始车上的气氛就极度压抑,不仅因为我水土不服的表情。那司机大哥酝酿了很久,轻轻地问,是不是家里人出了什么事。我当时差点儿没晕过去。
家人。算是吧,杉青差不多就是我的亲人了。我这样想。
五六分钟的车程,我从出租车里出来,那司机大哥还不死心地伸出头来,小姐,看开点儿,世事无常。
我觉得,我的眼球要翻到天灵盖去了。
我就在医院门口,犹豫一下,还是跨步走了进去。看病的,带人来看病的,给别人看病的,像一股细流从我身边淌过去。我不明白杉青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勇气逃到这里,更让我诧异的是,她出现在了医院。我越想越生气,为她突如其来都见鬼去了的懂事难受。直到我轻轻推开第N间病房的门,看到坐在窗边的杉青,什么火也没了。多日不见,她把头发剪了,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比以前的样子显得更好看。我走了进去,她在作画,用最浓烈鲜艳的红,涂满整张图。那画面撞进我的瞳孔,好像变成生命最原始的红色液体。我把手搭在杉青的肩膀上,她猛地回头,看见我的时候惊讶地把画板扔在地上。
什么也别说了。把画板拣起来继续画。
她看着我,神色不明。然后我就注意到床上睡着的女生,比杉青年幼许多。一身白色病服,像个天使。在床头的病症报告上,我看到红色的一撇。脑癌晚期。那红色的勾子,至今在我的脑海中还挥散不去,宛如死神的红色勾枪。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面对一个生命的末期,那孩子熟睡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愁容,却是安稳笃定的表情。
一年前,杉青在网上和这个叫YOYO的女生相识。从此她便进入她的世界。一年中,杉青的心事除了和我分享,就是和YOYO分享了。毕竟她已经上高三了,有时候杉青和她在网上聊天,陈莹愤怒地把网线给拔了。杉青的手停在那个字母上没有动弹。然后把最后那个字敲完,再全部删除,关掉电脑回去学习。也是在这个时刻,杉青积淀了太多的话想要和YOYO分享。她的出走不是单纯为了见YOYO一面,而是在听到面前这个女孩已经到脑癌晚期之后,毅然地决定要来陪伴。YOYO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从她几尽僵硬的手,几近为零的视力,都可以看出来。那天我还见到YOYO的母亲,她立在病床边上,看着YOYO和杉青亲昵地对话。抬起头便撞见我的目光,艰难地点点头。她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和她的女儿一样,白净可人。
杉青,你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不可避免地提到这个问题,杉青也不知所措。
纪老师,你知道吗。YOYO没有多少时间。我只是想陪着她,所以我来了。她喜欢我的画,让我画给她。我只能用最浓烈的色彩,勉强让她看得清。现在她几乎看不清楚我的模样。我只想陪她。
但你也该知道,你的母亲在家里等你。她等你回去高……
后面的字我没有说出来,那样真现实。
晚上我把她带到旅馆去。她从家里偷来的一千块钱已经所剩不多,在火车上已经被别人骗了五百多块钱。下车后给YOYO带了礼物,剩下的几百块勉强撑到现在。而她住的地方就是医院。杉青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吃了服务员送上来的一盒炒饭,安心睡觉。她钻在我的被窝里,渐渐熟睡。抱着棉枕,双腿弯曲着。这个姿势是没有安全感的人习惯的睡姿。
第二天,杉青缠着我带她去医院。我也就陪她去了。
昨天见面,杉青还没有向YOYO介绍我。于是此时她郑重其事地告诉YOYO,这是我的美术老师,纪韦。
是你把杉青姐姐培养得这么厉害的吧。她画的画都很棒。可惜了,如果我现在能画的话,一定要和你学。
YOYO低头盯着自己麻木的手不说话。
杉青走过去,捏了捏她的鼻子,坐下来抽出画板作画。那模样真是很熟悉了,宛如从前的我。干练,不拖泥带水。杉青现在画画的速度已经快得惊人。而最厉害的画师是能在脑海中迅速把作品的轮廓定形,每一个细节勾勒好,下笔一气呵成。画好之后,杉青把画捧到YOYO面前,她仔细地看,看那朵华丽逼人的向日葵,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虽然YOYO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但她的母亲还是坚持进行化疗。YOYO的头发掉得所剩无几,她拒绝进行任何治疗。她的母亲气得在颤抖,你说,我这样辛苦不就是为了你,而你现在放弃了自己。你让我做妈的怎么活。你这死丫头。YOYO摸索着拉起母亲的手,冷静地说,妈,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想过完下面的日子。我不想我留了十几年的头发通通掉光。从前,你是最喜欢它们的啊。你曾经说要我跟你一样留一头很长很黑的头发,但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我怎么能让它们都消失。
YOYO母亲泣不成声。
我站在门口觉得天塌了。杉青走出病房抱住我。
当晚陈莹打电话给我。问我现在的位置,我闪烁其词的话让她察觉到什么。她几乎尖叫。
纪韦,你是不是找到杉青了。你赶快把她带回来。
纪韦,告诉我你目前的位置,我直接过去找你。
纪韦,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杉青的一个老师。你没有权利对一个母亲隐瞒她女儿的行踪。
纪韦,你会后悔的。
我想,陈莹已经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中,盘算着怎么把女儿带回去,并给我一个教训。我不忍心告诉杉青这件事。
每天我们都是结伴去YOYO的病房,谈天说地,给她画画。这样平静等待死亡的时光已经近乎凝固。我带过来的钱剩不多,暗示杉青是不是该回去了。她没有理我,我看见她偷偷抹眼泪。结果就在当天下午,陈莹出现在病房里,用高八度的声音喊杉青的名字。杉青看见了多日不见的母亲,她正笔直地朝自己走过来,步伐还是那么矫健。她就站在一尺开外的地方,挥手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一记红印,却像一记惊雷,听得震耳欲聋。杉青摸着脸回过头向我求助,我想冲过去把她们拉开。结果陈莹迅速把杉青挡在身后,大声地说,纪韦,我谢谢你帮我找到女儿。但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还没有衰老到要一个外人来帮我教女儿。她拉着杉青就要走,杉青对我喊,纪老师,帮我,帮我。很多人都出来看热闹,直到出了医院门口,有警卫拦住了拉拉扯扯的两母女。
你们看好了。她是我的女儿,这是我们的家事。
陈莹已经接近发疯,把手中的杉青的出生证明在空气里用力地挥。她们去了火车站,准备回家了。
而我还没有离开,想着杉青最后的话。回到旅馆给YOYO画了一幅画,还是杉青常常画的巨大向日葵。只是颜色没有调好,无法调出杉青那种自信的红。我想在离开的时候把画给YOYO送过去。
这真的是杉青姐姐最后给我画的吗。画的是我吧。
不是哟。是向日葵。
……她说过给我的最后一张画,是我的素描。我想要做遗照的……
纪韦,杉青,杉青她趁我睡着的时候从火车上跳下去了。她不会因为我打她巴掌就去寻死的。是你,一定是你害死她的,你这个婊子。你要有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