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999年的7月彻底要结束的时候,有几片绯红艳丽的云朵钻进北方黄昏的天空里。随后不久,它们又开始向茫远的苍穹之更深更远处蔓延开来。那轮夕阳是温暖的淡红色,它泻下来的碎光从透明的玻璃里一层一层穿梭过去,然后开裂,消失。
是的。你确实是仍旧能够记得起什么来,即使,你只是静静地,像一个与这故事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一般站在这里。一些记忆在长满向日葵的山坡上疯狂地滋长,却又令人失望地、迅速地消耗干净,不留一丝余痕。于是你无法再去质疑。
梧桐粗壮苍老的旧树干挺拔地立在小巷子的两侧,一簇簇的树叶被风扶下来,暧昧地堆在一起。她的目光甚至要把手指灼伤。那是只有女孩子才会拥有的手指,苍白、纤细、修长。那是1999年,回忆被无限地拉长开来。炎热的夏天连风都异常黏腻焦灼,贴在人的身体上,无法挣脱。
1999年的夏天,有一种暗栗色的梦在夏日溽湿的空气里蓄势待发般地,爆破。留下满地触目惊心的,残骸。
是8月了。1999年的8月。是最后的一段时光了。她听见一个女声,将这些话极其缓慢地说出来。她笑。咧开嘴巴微笑。然后微微地低下头来。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动作。只是这样。
我叫沐沐。我是很喜欢我自己的名字的,因此,不管你们爱不爱我,见没见过我,都请叫我沐沐。
我是狮子星座。马上要十六岁了。但我想,我是极像一只被主人无情遗弃掉的柴猫的,默默地,不喜说话,只是努力睁开眼睛,看一些人拥过来,她们在离我不是很远的地方,她们欢笑,嬉闹,然后散开。有一个叫楠楠的女孩子曾经无比认真地对我说,沐沐,你知道吗,那些经常在深浓的黑夜才会出没的柴猫们,全都有着妖艳诡异的碧绿色双瞳,它们静静地、警觉地潜伏在一簇小丛林的暗处,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异常敏锐地观察、闻嗅、聆听。你甚至无法想象,它们有多么敏感和孤独。
楠楠说完以后轻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睛里有一些怅惘低回的情绪弥散开来。
我略带失望地看着楠楠,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内心简单纯净的瓷娃娃,她留着既完美又清爽的短发,有纯黑色的瞳仁,穿碎花的裙子,用味道清淡的香水,每当她快乐的时候,就会笑得弯下身子来。
我是羡慕她的。她不会遮拦自己的情绪和心情,透明晶莹得宛若一块水晶。在夏天变成浅蓝色的阳光里散出美丽的光芒来。
而我,却是一个古怪生僻的女孩子,我不愿意随便跟别人搭讪聊天,性子忽冷忽热,表情严肃淡漠。我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般,堆出美丽清纯的笑容以讨人喜欢。我在所有人都熟睡的深夜,咕噜咕噜地喝冰冷的矿泉水,打开电脑写作,然后把键盘敲得响亮。
8月要来的时候,我给楠楠打电话,我倚着卧室门,用头跟肩膀把听筒夹住,然后低头对楠楠说,我需要写作,楠楠,我已经有太多的话,需要说出去,写下来。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内在的需要。
我跟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空灵,像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天堂。我写字,写一些有头无尾令人绝望的故事,然后照例喝水,把一个澄黄色的大柚子的厚皮扒开,一点儿一点儿把果肉吃干净。我是渴望并期待一个人叙述故事的,那种感觉,好像是一些场景跟事件,抑或一段时光,曾经在自己生命里,或者梦境中,发生过。
1999年的夏天,我将要成为一只柴猫。有警惕敏锐的眼神,却对一切保持着漠然。
我很安静地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前面有一些女孩子三五成群地谈笑,打闹。她们扎各种各样的发型,用香水,等待着会有一些新的故事在某一天里发生。而我,每次都固执地选教室最后的、没有人愿意挑的位置,用黑橡皮筋扎高的马尾,穿蓝校服,用一些零碎的课间时间飞快地完成半份英文试卷。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楠楠跑过来跟我说话,她眨着大眼睛,露出很善良的美丽笑容来,说,沐沐,我知道,你叫沐沐。
教室窗户外面是湛蓝如宝石的天壁。一些浅灰色的云朵稀稀落落地飘浮在上面,它们来回移动,变幻着角色和形状。一根墨绿色的2B铅笔被我很随意地插进旧笔筒里,写满数学习题的笔记本在课桌上摊开来。
我把头埋到很低很低,皱着眉头,听周围的喧哗吵闹,简直想要离开,不再回来。但我没有。我只是微笑。轻轻地用右手的无名指和拇指捏住笔杆,试图写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来。
我撕笔记本上花白的质感纸张,声音破碎却响亮。像是有一些未知的情节开始碎裂了,而一些人们却仍然还在。楠楠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她撅嘴,坐下。我听见她充满疑惑的声音,她对我说,沐沐,我知道,你叫沐沐。但是,你为什么,要用无名指来代替食指呢?
这时,我看见齐默从门口走进来,他戴一顶红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我移开视线,送给楠楠一个很健康的笑容:“只是以前画画留下的习惯罢了。”
黑板上被白色的粉笔画满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字母,它们横七竖八地像是要跳起舞来。我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紧握着纤细冰凉的笔杆,一点儿一点儿地把纸张充实,填满。我觉得,我喜欢甚至迷恋那种在纸上写字的感觉。神奇的笔尖,质感的黑蓝色墨水,风一样从很远的未知地方吹过来,散出光芒。那些红色的尖顶教堂,瓦片上只只白色的鸽子,乳白的栅栏,碧绿的草坪,金发的少年,流浪的老汉。像一朵又一朵的幻觉,从我笔下华美安静地绽放开来。
恍惚中,我却听到如提琴般质感低沉的男声,抬头,楠楠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齐默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反抱着椅背,拍我的头:“沐沐,一块儿吃饭吧。”
浅蓝色的餐桌旁,我们彼此照例静静地坐着,偶尔聊天。齐默有时微笑,眼神里却流露出一股忧郁来。我总把这乱糟糟的学校食堂想象成一座香蕉城堡,甚至能闻到一抹淡淡的玫瑰芳香,它们浮动着,梦幻而轻盈。然后,我看见穿黑色雨衣的面容丑陋的巫婆拿着一把尖尖的扫把,她在我眼前轻轻一挥,一切,恢复原样。
他是那个戴火红色棒球帽的齐默,他完美、优秀、善良,有一张俊秀却隐忍的面孔。而我,只是一个孤僻平凡、素面朝天的寡言女孩。多么戏剧性的对比,我不禁想冷笑出声来。
齐默的电话突兀地震动,他慌忙掏出银白色的手机,站起来侧过头,说喂。我在匆匆过往的人群中看到他好看的侧脸,他的嘴巴不断地张合,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听到他说:“好我马上就去,你乖乖站在那里别动,知道吗,楠楠。”然后他匆忙走过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耐心地跟我说沐沐,哥有事先离开,你好好吃饭。
我点头,抬起眼睛来,只是点头。他留给我一个微笑,然后随着人流,从我视线里消失。
我用力地握紧木红色的筷子,因为食指握太久留下一阵麻木的疼痛而换用无名指。
齐默固执地自称为我哥。1999年的夏天,我十六岁。他戴火红色的棒球帽,站在操场很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我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倾向前方,一个男声便传过来,沐沐,沐沐。
它们空灵地,真实地拉长。
楠楠说,沐沐,如果你晚上一个人在家,就一定要把所有房间里的灯都开得通亮。她按住我的肩膀,我感到她的重量。她把一只棕黄色的大熊递给我,“唔,沐沐,请叫它棕熊先生,拿着。”我接过来,软软的,茸茸的,摸摸那一颗作为它鼻子的漆黑色橡皮囊,然后回给楠楠一个笑容。
1999年的夏天,我认识了一个叫楠楠的女孩子。她的头发很短,养一条叫作“呗呗”大狗,拥有很多条裙子,很多个朋友。她歪着头,把一份双球式的蓝莓味冰淇淋递给我,然后送我一只线绒熊。楠楠眯起眼睛来,她站在黄昏的操场里弯着身子,扶住膝盖,大声叫我,沐沐,沐沐。
我看见她朝我挥手,几只羽毛黯淡的鸟儿飞过来。
楠楠曾经告诉我说,她是很喜欢那些在傍晚的天空中飞翔而过的鸟儿的。她替那些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暮色缓慢地笼罩下来,它们仍然在飞翔,在寻找食物,可是,却几乎从没找到过。
楠楠说话的语气很感伤,她说,沐沐,天黑了,它们很饥饿,很孤独,但这些鸟儿,是无家可归的,你知道吗?
好吧,我不知道。
一直都,不知道。
我在楠楠面前很失神地摇头,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
是的。
我只是像一个乖孩子一样背着大书包,拥挤在人流里。我把钥匙插进家门的钥匙孔里,旋转,然后推门。深夜,我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卧室宽大的落地窗前,惨白的皎洁月光如水银一般,缓缓地抖落了一地。我看见楼下的人群,夏日夜晚斑斓的霓虹,不停息的车水马龙来来往往。
我对我自己说,沐沐,生日快乐。你要变得胖一点儿健康一点儿。然后我一个人吹灭了蜡烛,我看见蜡烛的眼泪滴在浓郁的奶油蛋糕上,然后迅速地凝固。然后我笑出声来。我不能忘记也不想忘记这个夜晚,凌晨十二点,我变成了一个大人,十六岁。
可是,我分明感觉自己的身体始终是冰冷僵硬的。仿佛是一块潮湿腐烂的朽木那般,不能轻易地移动。我还是站起来,跑去厨房给自己冲了杯早已过期的劣质咖啡,然后我喝掉,咕噜咕噜。
没有人明白,其实,我总是很愿意尝试那种无比苦涩的滋味的。它们滑过舌尖,喉咙,然后变成了一条条细小的虫卵,潜伏栖居在我看不见的暗处,夸张而疯狂地侵蚀吞噬着我的身体。它们也像极了一块块细小明亮的刀片,在黑的夜幕里发出幽冷的孤独寒光来,然后在皮肤上轻轻划过。不留痕迹,但却有撕心的痛。
光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捧书似鱼般游弋,昏暗的灯光笼罩在我的身体上,再投下纤长的阴影来。钟表寂寞地滴答着,黑猫爬上了钢琴,安静地卧着,慵懒地微闭着双瞳。我伸开惨白冰凉的十根手指,才发现,原来此时我正在想念一个人。一些记忆从指尖迅速却暧昧地漏下去,有关他的一切,却开始像向日葵一般铺天盖地地疯长,弥补了曾有的大片空白。
翻开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一本原本干净却被我弄旧的小画册。我看见黑色的五号字体在浓郁的夜色里像一朵烟火般寂寞地盛开:你说你四点来,三点我就开始幸福了。
灰色的烟雾从我的手指里升起来,纠缠在空气中。
于是我在凌晨的时候清醒过来。我穿着肥大的白色棉布睡裙,趿着长毛兔的毛茸茸的拖鞋,在瑟瑟发抖中蹑手蹑脚地走到黑暗的楼梯口,独自抱膝坐下。我看见漆黑的苍穹中一颗又一颗明亮的白色星辰,我托着下巴,然后把头深埋进双膝。我开始勾勒有关齐默的一切。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做,他们也是不能明白。
我如此期待,我能够像童话中的女孩那样等到宛如水晶的眼泪般划过天际的流星。可是,当我坐到浑身疼痛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听见黑猫打起呼噜的声响,楼下有几辆汽车打着刺眼的车灯呼呼疾驰而过。
我看见做梦的红房子正飘向麦田,齐默牵着楠楠的手指安静地对我说:“沐沐,我们要飞了,你好好儿生活,我们会来看你。”
我紧捏着硕大不合身的白睡裙蹲下来哭了。眼泪迅速地砸下来,却如同花开时寂寞的疼痛,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我知道,我的世界,将要开始彻底的安静了。
楠楠像森林深处美丽的公主一样幸福地说:“亲爱的沐沐,齐默要带我走了,你亦会有这一天。”
我伸手试图摸她的脸,然而不知为何,我总摸不到曾熟悉温暖的楠楠。于是,我歇斯底里般地叫喊:“你不是楠楠,你不是。”
再接到齐默的电话的时候,是1999年夏天的半夜。窗外有昏黄的浮光,一些卡车在空旷的道路上突突地前行。我握紧听筒,他说,他已到法国之普罗旺斯。漫长电话的另一端,他就这样对我说,然后寂静下来。
普罗旺斯。那一个他曾要带我去的地方。他曾经摸着我漆黑的头发说,沐沐,9月的普罗旺斯是薰衣草的天下,等1999年的7月结束的时候,哥一定带你去,一定。我把一些记忆的碎片拾捡起来,我挂掉电话,很匆忙慌张地,挂掉了。
我捂着自己的脸在卧室的一面大镜子前哭了。我还想起以前我淘气地问齐默说是否已有女朋友的时候,他说有。我眨眨眼睛撅起嘴要他女朋友的手机号码,后来,齐默伏在我耳边,告诉了我我的手机号码。我还记得那一刹那我内心的翻滚和甜蜜,我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心跳,说不出任何话来。
楠楠告诉我说,沐沐,知道吗,有些东西,是要用一辈子来记得。
一辈子。记得。
很久之前的夏天,我和楠楠一起去山坡上放风筝,我们穿镶嵌满小花朵的棉布裙子,戴着用粉红色和鹅黄色的小花儿编成的帽子,远处的花儿们也开得繁盛饱满,仿佛夜空中明亮的星星,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夺目绚烂,数都数不过来。浅蓝色的秋千在曼妙的微风里轻轻荡漾。白色的云朵盛开在我们纯净的笑容里,羽毛雪白的鸽子站在碧绿的草坪里。一切,像一幅画卷一般平静美好。
湛蓝如宝石般的苍穹上刻下了两只蝴蝶形状的风筝,它们在起起落落的夏风里时高时低。我们清脆的笑声像美丽的风铃相碰,它们发出悦耳的声响,来自很远很远的记忆。
楠楠说,沐沐,等齐默带你走的时候,等你离开的那一天,你也要记住楠楠。记住这一段时光,沐沐,请你记住。
于是,我就把楠楠这两个字放在大脑沟壑的迂回深处,无论是急风还是暴雨,它们留下的痕迹都不曾被冲淡过。可是,可是最后却是楠楠离开了,和齐默一起。他们像是一双潜伏在蔚蓝色大海深处的精灵,有着闪亮窄短的鱼鳍,鳞片是动人温婉的海蓝色,他们拥有一切令人艳羡的东西。我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始终是平静而幸福的。
而我,而我只能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双手合十,向着蓝色的月亮为他们祈祷,然后打开电脑,喝水,写作。我写一些神奇美好的故事,然后再亲自为它们安排一个死的下场。空荡的卧室,敲击键盘的声音甚至会有回声,我让一些人们死在我的笔下,永远地,不能再恨,也不能再爱。消失,蒸发,就是这样,不能再来。
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依旧惨白,那凄白的颜色,就像是我的脸。一些破碎的光泽抖落下来,笼罩着整个城市的夜空。曾经,在我心里面有过一个密闭狭窄的容器,那里却装满了我全部的记忆。我固执地相信,只要我沉默,不说话,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走,不会离开。我微笑,我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更多的故事插上大翅膀扑扑飞走,世界窒闷了,所有的,都像华丽的泡沫一般,灰飞烟灭。我甚至,嗅到了它们孤独的气味。
楠楠在电话里难过地对我说,沐沐,对不起。
我听见她的声音。像香蕉一般甜糯,我却不想再听下去。
我忽然就哭了,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说,不要这样,不要。可是我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哽咽着跟她说,楠楠,你看,沐沐一直就很坚强。其实,我一点儿事都没有。我只是觉得,太过迅疾地消失,对另一些人来说,是一种残忍。虽然,你们没有义务和必要,去关心其他。
我挂断电话,然后恍惚看见楠楠的微笑。那是一种不真实的笑容,她的容颜绝美,面若桃花,可却冰冷,呆板,僵硬。
我拿出放在衣橱深处的那顶棒球帽,火红色的,是齐默曾经留下来的。我抚摸着它的纹路,然后推开窗户,用力抛出去。一团轻盈的火红色坠落了,像一只柔弱的鸟儿,断了翅膀,没有办法再飞起来。它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甚至没能听到它落地的声响。是的,一些,都太微弱了。
我把绑马尾的黑色橡皮筋拿下来,漆黑的长发散开。我怀着这些秘密打开电脑写作,写一些庸俗老套的故事出来。
不经意间,7月真的彻彻底底地结束。不留一丝征兆,也不剩一点儿痕迹。
沐沐曾经那么地期望过夏天的结束。尤其是1999年,这个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
然而当7月终于过渡到了尾声,8月却依旧未央。白色的芦苇一根又一根地飘进炎热溽湿的南方空气里,一轮纯金色的大太阳面目狰狞,它默默流下苍老混沌的泪水来。没有人能发觉,更无人关心注目。一天,有夏日的暴雨倾盆下来,打弯了葱绿的树枝,打湿了地面。一个叫作沐沐的小女孩跑进大雨里,她蹲下身体,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