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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非的梦想

文/北海没鱼

从来没想过,马非居然会放弃当画家的梦想。我们落寞地站在天桥上,看着脚下像我们青春一样飞快流逝的车流,心中塞满了郁结不散的烟尘。

马非吐出含了半天的烟雾,劣质的烟草味像他的烦恼一样缓缓地弥散开来。柯逸,我以后不能再画画了,我想有个家了。他尽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疲惫的口吻泄露了他心底全部的秘密。他已经无法再独自背负着梦想面对生活了,曾经的坚持与执著在现实面前终于土崩瓦解,碎在了青春的深处。

我苦笑了一下,好事情啊!那成家吧!

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了解马非。他说他要干什么,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别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告诉你只是单纯地想告诉你这件事要发生了,要试图去说服他,那就太自不量力了。

他说,我要当个画家,已经买好了各种颜料,开始涂涂抹抹了。我说,好事情啊!那当吧!

他说,我要砸胖子家的玻璃,已经抓起了砖头,摆好了扔出去的姿势。我只好说,好事情啊!那砸吧!

他说,我退学了。我说,好事情啊!那退吧!

马非就是这种一根筋的人,认定了哪条路,就会从这条路一直走到黑,他才不管此路通不通呢。可是我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他现在怎么就放弃当画家的梦想了呢?我自己也是怀有梦想的人,我深知,放弃自己亲手培植的梦想,是比亲手在流产的单子上签字还痛苦的事。

马非比我大一岁,他家就在我家楼上。我从小就觉得他高高在上,也总喜欢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我特别邋遢,鼻涕常年乐此不疲地挂在嘴唇前边,也不知道擦掉,实在不耐烦了就“呼哧”一声吸回去。父母疾言厉色地教导我要把鼻涕擦干净,我每次都当作耳旁风。可是马非听到我吸鼻涕,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柯逸,赶紧把你的帘子收回去,不然就别想再跟着我。我就忙不迭挥起袖子把鼻涕擦得干干净净。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听他的话。

马非的爸爸是个儒商,他家有个很大的书房,藏了很多中外名著和成功学专著。小学三年级之前,我和马非把这里当作游乐场,将拿得出手的玩具都搬到这里来,可着劲儿地折腾,等我们玩得尽兴了,摆放整齐的书已经被我们弄得一片狼藉。三年级的时候,我们偶然发现一本图文版的《西游记》。马非一看到兀立云端抓耳挠腮的孙悟空,便像在沙漠里看到一块大西瓜,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不放,两个小眼珠子如同双杆猎枪里上了膛的子弹一样呼之欲出。

马非说,柯逸,我要画这个猴子。

第二天,我兴冲冲地抱着心爱的玩具跑进书房的时候,被眼前的一幕震撼了:地板上乱七八糟地飘零着厚厚的一层被涂抹的五颜六色的纸片,马非正专心致志地趴在一张小桌子上认真地涂画着,手上、脸上都染上了红的、白的颜料,像是真人版的孙悟空。

他将我的玩具扔到一边,拉着我看他画的歪瓜裂枣一样畸形的孙猴子,兴奋地说,柯逸,我画得像吧!我妈说我能当个画家。我要当个画家。

我拿起画笔试着画了画,居然连根猴毛都画得失去了原形,于是对他肃然起敬。我说,好事情啊!那你当吧!

马非真要当个画家,他开始上艺术辅导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厌其烦地临摹小人书上的涂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三岁的孩子能那么专注地干这么枯燥而古板的事情。他画画的时候我就一直坐在他身旁看着,看得累了就随手翻着书看,我看书看累了,再转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居然还是在小心翼翼地勾画着。

天才出于勤奋,马非的画很快就画得有模有样了,邻居们经常当着马非妈的面夸奖他,这孩子真有出息,将来一定是个大画家。他妈还谦虚着,马非却已禁不住面露得色,好像自己已经是个大画家了。

女孩们攀比的是首饰,成为了母亲就爱有意无意拿孩子做比较。小区里的妈妈们教育自己的孩子就特别爱援引马非做楷模,张口闭口就是,你看人家马非如何如何。我妈也是一样,她一天到晚审嫌犯似的穷追猛打,逸逸,马非将来要当画家,你要做什么?我摇摇头,不知道。她脸上马上写满失望。

小孩子是不懂得嫉妒的,小区的孩子虽然经常被父母拿着和马非做比较,但是一点儿也不嫉恨他。他们只是觉得这个大哥哥挺厉害,把他奉为偶像。我因为和马非走得近,就也能被另眼相看。小区的大孩子因此也不找我的麻烦,但是杨斌却是个例外。

我老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像个叫花子。小区的孩子王杨斌就经常趁马非不在我身边时奚落我。杨斌是个大胖子,长了一身摇摇欲坠的横肉,如是阳光明媚的天气,他走到我身前,就可以将我的影子完全遮没。他像座小山一样,而且是座随时会倒的小山,给人浓重的压迫感。他见到我就喊,叫花子,你马大哥呢?我冲他翻个大白眼就跑,他三步两步追了上来,连推带搡地把我摔倒在了地上。

我泪眼婆娑地跑到书房,带着哭腔对马非说,非哥,杨胖子又欺负我。

马非在画一个衣袂飘飘的侠客,身形已经画好了,他正在画一把剑,纤细锋利的剑。他气定神闲给剑身点缀着斑驳的寒光。似乎漫不经心地说,等我画完了再找死胖子算账。

杨斌没在家,马非看了看我涕泪纵横的脸,找来一块砖头,我砸了他家的玻璃给你报仇。

我看到他已摆好了扔出去的姿势,说,这是好事情,那砸吧!话音刚落,只听“哐当”一声脆响,玻璃碎了一地。

初中时我和马非还在一个学校,只是分到了不同的班级。我们还是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但是很少有机会坐在书房干自己喜欢的事了。

马非留着艺术家所偏爱的长发,长长的刘海正好淹没着明亮的眸子。他喜欢穿言情小说里女生所喜欢的蓝色牛仔裤和白色衬衫。他说,我讨厌西装,穿着像只呆头鹅。

马非一有空闲就背着画板出去写生,他画的画线条柔和得像蜿蜒的河流,色泽也如水般明丽。他拿的大大小小的奖摆满了写字台,我翻弄着金光闪闪的烫金证书和晶莹剔透的奖杯时不由得艳羡不已。我说,马非,分我一半吧!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全拿去吧。

世界上就有这样两种人,一种才艺俱佳成绩优异,一种一无所长不学无术。马非就是前一种,而我就是后一种。马非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重点中学,而我却还是以几分之差与他和县重点中学失之交臂。我们看起来似乎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这只是看起来。哪怕我们只是在放学回家偶尔才能相见,但是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我的学校和马非的学校简直是天南地北,但是我还是能经常听到有人像谈论影视明星一样谈及马非。你说的那个马非啊!就是画画的那个马非吗?据说特别有才啊!是未来的画家。我们班的女生谈马非比谈陈冠希还有兴趣。我低着头偷笑,他们不知道,那个特别有才的马非,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相信,有梦想的孩子总是比没有梦想的孩子要幸福。哪怕他在追梦的途中会遭遇很多凄风冷雨,但是他一直走在自己的路上,终有石破天惊的一天。

马非的爸爸承包的一项工程出了问题,亏损得血本无归,他们连房子都卖掉了,要搬出小区。邻居们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马非家这次彻底破产了,而且还欠下了一笔为数不少的债务。我问马非,这是真的吗?他漫不经心地说,你别管。然后将一张画塞到我手上,迅速跳上了搬家车。

这是一幅水彩画,画上一高一矮两个小男孩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抬头看行将落幕的夕阳。斜晖将冷清的街市镀上了一层暧昧的昏黄色,整个画面的色泽已没有了马非原有画作的明艳,像是蒙上了一层轻纱。尚好头上的天还是蓝色的,天还是蓝色的就好。即使城市即将要被黑暗吞噬,还有蔚蓝天空。

我和马非还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他依旧兴致勃勃地给我介绍他的新作。我饶有兴致地听他用兴奋而干涩的声音讲述着,像聆听一首美妙的流行音乐。

有一天黄昏,他来学校找我,撑出一张笑脸,还是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柯逸,我退学了。

他的长发比以前更长了,将他的眼睛彻底掩埋,我看不到他眼睛里的内容。

这是不好的事情!但是如果想好了,那就退吧!我说。

我们喝了很多酒,这是件相当俗气的事情,可是我们就这样干了。我这天才知道,邻居们的议论并非空穴来风,马非家真的破产了。只不过欠下的债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可是也供不起马非昂贵的学费了。

马非跟着他爸包揽工程,奔走在嘈杂而肮脏的工地上。没有人可以想见,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曾经有着怎样美好的梦想。可是他还在画着,他的画不再像以前那么明丽,而是蒙上了一层越来越厚的尘埃。他抽着劣质香烟,眼眸探向遥不可测的天空,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我的画是不是越来越俗了。

我说,只是越来越贴近生活,越来越厚重。

白天各地奔波,晚上拖着疲劳的身子依旧涂抹梦想,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马非学会了和满嘴烟酒气的暴发户们插科打诨,打哈哈。他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这些牛鬼蛇神们周旋,画画的时间越发少了。

可是我想,无论生活的列车朝哪个方向驶去,马非是不会放弃画画的。那是他最初的梦想,他已坚持十几年了。

没想到马非却说,我不想当画家了,我想有个家。我累了。

这是几年后,这个时候马非已经将飘逸的长发剪成了精干的板寸,牛仔裤和白衬衫也成了很遥远的记忆。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俨然一个商业精英。他更多的和我谈生意经,难得会谈起画画的事。

我们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面对着行色匆匆的男子和趾高气扬的女子,不由自主地要去揣测,迎面走过来的这些男男女女,有几个还是坚持着自己最初的梦想的?我们越接近现实,就越远离梦想,现实越残酷,梦想就越脆弱。曾经十年如一日的坚持,说不定就在一朝消殒。想明白这些,也就释然了。

我笑着说,马非,结婚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喝酒。

一定,一定。还是漫不经心地笑。斜晖洒在我们身上,一片昏黄。抬头看天,天还蔚蓝。

有些东西自始至终都不会改变的。 xDi4FzCxDF/AO1Ku+Km4ZVRm6k9I+WwlFXsfi8kjHo97q1eAq6e/WXemcFJXpfss



无关八月

文/珞汐子

当1999年的7月彻底要结束的时候,有几片绯红艳丽的云朵钻进北方黄昏的天空里。随后不久,它们又开始向茫远的苍穹之更深更远处蔓延开来。那轮夕阳是温暖的淡红色,它泻下来的碎光从透明的玻璃里一层一层穿梭过去,然后开裂,消失。

是的。你确实是仍旧能够记得起什么来,即使,你只是静静地,像一个与这故事毫无关联的陌生人一般站在这里。一些记忆在长满向日葵的山坡上疯狂地滋长,却又令人失望地、迅速地消耗干净,不留一丝余痕。于是你无法再去质疑。

梧桐粗壮苍老的旧树干挺拔地立在小巷子的两侧,一簇簇的树叶被风扶下来,暧昧地堆在一起。她的目光甚至要把手指灼伤。那是只有女孩子才会拥有的手指,苍白、纤细、修长。那是1999年,回忆被无限地拉长开来。炎热的夏天连风都异常黏腻焦灼,贴在人的身体上,无法挣脱。

1999年的夏天,有一种暗栗色的梦在夏日溽湿的空气里蓄势待发般地,爆破。留下满地触目惊心的,残骸。

是8月了。1999年的8月。是最后的一段时光了。她听见一个女声,将这些话极其缓慢地说出来。她笑。咧开嘴巴微笑。然后微微地低下头来。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动作。只是这样。

「一」

我叫沐沐。我是很喜欢我自己的名字的,因此,不管你们爱不爱我,见没见过我,都请叫我沐沐。

我是狮子星座。马上要十六岁了。但我想,我是极像一只被主人无情遗弃掉的柴猫的,默默地,不喜说话,只是努力睁开眼睛,看一些人拥过来,她们在离我不是很远的地方,她们欢笑,嬉闹,然后散开。有一个叫楠楠的女孩子曾经无比认真地对我说,沐沐,你知道吗,那些经常在深浓的黑夜才会出没的柴猫们,全都有着妖艳诡异的碧绿色双瞳,它们静静地、警觉地潜伏在一簇小丛林的暗处,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异常敏锐地观察、闻嗅、聆听。你甚至无法想象,它们有多么敏感和孤独。

楠楠说完以后轻叹了一口气。她的眼睛里有一些怅惘低回的情绪弥散开来。

我略带失望地看着楠楠,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内心简单纯净的瓷娃娃,她留着既完美又清爽的短发,有纯黑色的瞳仁,穿碎花的裙子,用味道清淡的香水,每当她快乐的时候,就会笑得弯下身子来。

我是羡慕她的。她不会遮拦自己的情绪和心情,透明晶莹得宛若一块水晶。在夏天变成浅蓝色的阳光里散出美丽的光芒来。

而我,却是一个古怪生僻的女孩子,我不愿意随便跟别人搭讪聊天,性子忽冷忽热,表情严肃淡漠。我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般,堆出美丽清纯的笑容以讨人喜欢。我在所有人都熟睡的深夜,咕噜咕噜地喝冰冷的矿泉水,打开电脑写作,然后把键盘敲得响亮。

8月要来的时候,我给楠楠打电话,我倚着卧室门,用头跟肩膀把听筒夹住,然后低头对楠楠说,我需要写作,楠楠,我已经有太多的话,需要说出去,写下来。这一切,都已经无可救药地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内在的需要。

我跟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很空灵,像是来自非常遥远的天堂。我写字,写一些有头无尾令人绝望的故事,然后照例喝水,把一个澄黄色的大柚子的厚皮扒开,一点儿一点儿把果肉吃干净。我是渴望并期待一个人叙述故事的,那种感觉,好像是一些场景跟事件,抑或一段时光,曾经在自己生命里,或者梦境中,发生过。

1999年的夏天,我将要成为一只柴猫。有警惕敏锐的眼神,却对一切保持着漠然。

我很安静地坐在教室角落的位置,前面有一些女孩子三五成群地谈笑,打闹。她们扎各种各样的发型,用香水,等待着会有一些新的故事在某一天里发生。而我,每次都固执地选教室最后的、没有人愿意挑的位置,用黑橡皮筋扎高的马尾,穿蓝校服,用一些零碎的课间时间飞快地完成半份英文试卷。没有人注意到我,只有楠楠跑过来跟我说话,她眨着大眼睛,露出很善良的美丽笑容来,说,沐沐,我知道,你叫沐沐。

教室窗户外面是湛蓝如宝石的天壁。一些浅灰色的云朵稀稀落落地飘浮在上面,它们来回移动,变幻着角色和形状。一根墨绿色的2B铅笔被我很随意地插进旧笔筒里,写满数学习题的笔记本在课桌上摊开来。

我把头埋到很低很低,皱着眉头,听周围的喧哗吵闹,简直想要离开,不再回来。但我没有。我只是微笑。轻轻地用右手的无名指和拇指捏住笔杆,试图写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来。

我撕笔记本上花白的质感纸张,声音破碎却响亮。像是有一些未知的情节开始碎裂了,而一些人们却仍然还在。楠楠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她撅嘴,坐下。我听见她充满疑惑的声音,她对我说,沐沐,我知道,你叫沐沐。但是,你为什么,要用无名指来代替食指呢?

这时,我看见齐默从门口走进来,他戴一顶红色的棒球帽,帽檐下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我移开视线,送给楠楠一个很健康的笑容:“只是以前画画留下的习惯罢了。”

黑板上被白色的粉笔画满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字母,它们横七竖八地像是要跳起舞来。我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紧握着纤细冰凉的笔杆,一点儿一点儿地把纸张充实,填满。我觉得,我喜欢甚至迷恋那种在纸上写字的感觉。神奇的笔尖,质感的黑蓝色墨水,风一样从很远的未知地方吹过来,散出光芒。那些红色的尖顶教堂,瓦片上只只白色的鸽子,乳白的栅栏,碧绿的草坪,金发的少年,流浪的老汉。像一朵又一朵的幻觉,从我笔下华美安静地绽放开来。

恍惚中,我却听到如提琴般质感低沉的男声,抬头,楠楠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了。齐默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反抱着椅背,拍我的头:“沐沐,一块儿吃饭吧。”

浅蓝色的餐桌旁,我们彼此照例静静地坐着,偶尔聊天。齐默有时微笑,眼神里却流露出一股忧郁来。我总把这乱糟糟的学校食堂想象成一座香蕉城堡,甚至能闻到一抹淡淡的玫瑰芳香,它们浮动着,梦幻而轻盈。然后,我看见穿黑色雨衣的面容丑陋的巫婆拿着一把尖尖的扫把,她在我眼前轻轻一挥,一切,恢复原样。

他是那个戴火红色棒球帽的齐默,他完美、优秀、善良,有一张俊秀却隐忍的面孔。而我,只是一个孤僻平凡、素面朝天的寡言女孩。多么戏剧性的对比,我不禁想冷笑出声来。

齐默的电话突兀地震动,他慌忙掏出银白色的手机,站起来侧过头,说喂。我在匆匆过往的人群中看到他好看的侧脸,他的嘴巴不断地张合,眉头皱得很紧。似乎听到他说:“好我马上就去,你乖乖站在那里别动,知道吗,楠楠。”然后他匆忙走过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耐心地跟我说沐沐,哥有事先离开,你好好吃饭。

我点头,抬起眼睛来,只是点头。他留给我一个微笑,然后随着人流,从我视线里消失。

我用力地握紧木红色的筷子,因为食指握太久留下一阵麻木的疼痛而换用无名指。

齐默固执地自称为我哥。1999年的夏天,我十六岁。他戴火红色的棒球帽,站在操场很远的地方喊我的名字。我看见他的身体微微倾向前方,一个男声便传过来,沐沐,沐沐。

它们空灵地,真实地拉长。

「二」

楠楠说,沐沐,如果你晚上一个人在家,就一定要把所有房间里的灯都开得通亮。她按住我的肩膀,我感到她的重量。她把一只棕黄色的大熊递给我,“唔,沐沐,请叫它棕熊先生,拿着。”我接过来,软软的,茸茸的,摸摸那一颗作为它鼻子的漆黑色橡皮囊,然后回给楠楠一个笑容。

1999年的夏天,我认识了一个叫楠楠的女孩子。她的头发很短,养一条叫作“呗呗”大狗,拥有很多条裙子,很多个朋友。她歪着头,把一份双球式的蓝莓味冰淇淋递给我,然后送我一只线绒熊。楠楠眯起眼睛来,她站在黄昏的操场里弯着身子,扶住膝盖,大声叫我,沐沐,沐沐。

我看见她朝我挥手,几只羽毛黯淡的鸟儿飞过来。

楠楠曾经告诉我说,她是很喜欢那些在傍晚的天空中飞翔而过的鸟儿的。她替那些鸟儿伤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鸥,暮色缓慢地笼罩下来,它们仍然在飞翔,在寻找食物,可是,却几乎从没找到过。

楠楠说话的语气很感伤,她说,沐沐,天黑了,它们很饥饿,很孤独,但这些鸟儿,是无家可归的,你知道吗?

好吧,我不知道。

一直都,不知道。

我在楠楠面前很失神地摇头,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

是的。

我只是像一个乖孩子一样背着大书包,拥挤在人流里。我把钥匙插进家门的钥匙孔里,旋转,然后推门。深夜,我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卧室宽大的落地窗前,惨白的皎洁月光如水银一般,缓缓地抖落了一地。我看见楼下的人群,夏日夜晚斑斓的霓虹,不停息的车水马龙来来往往。

我对我自己说,沐沐,生日快乐。你要变得胖一点儿健康一点儿。然后我一个人吹灭了蜡烛,我看见蜡烛的眼泪滴在浓郁的奶油蛋糕上,然后迅速地凝固。然后我笑出声来。我不能忘记也不想忘记这个夜晚,凌晨十二点,我变成了一个大人,十六岁。

可是,我分明感觉自己的身体始终是冰冷僵硬的。仿佛是一块潮湿腐烂的朽木那般,不能轻易地移动。我还是站起来,跑去厨房给自己冲了杯早已过期的劣质咖啡,然后我喝掉,咕噜咕噜。

没有人明白,其实,我总是很愿意尝试那种无比苦涩的滋味的。它们滑过舌尖,喉咙,然后变成了一条条细小的虫卵,潜伏栖居在我看不见的暗处,夸张而疯狂地侵蚀吞噬着我的身体。它们也像极了一块块细小明亮的刀片,在黑的夜幕里发出幽冷的孤独寒光来,然后在皮肤上轻轻划过。不留痕迹,但却有撕心的痛。

光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捧书似鱼般游弋,昏暗的灯光笼罩在我的身体上,再投下纤长的阴影来。钟表寂寞地滴答着,黑猫爬上了钢琴,安静地卧着,慵懒地微闭着双瞳。我伸开惨白冰凉的十根手指,才发现,原来此时我正在想念一个人。一些记忆从指尖迅速却暧昧地漏下去,有关他的一切,却开始像向日葵一般铺天盖地地疯长,弥补了曾有的大片空白。

翻开几米的《向左走,向右走》,一本原本干净却被我弄旧的小画册。我看见黑色的五号字体在浓郁的夜色里像一朵烟火般寂寞地盛开:你说你四点来,三点我就开始幸福了。

灰色的烟雾从我的手指里升起来,纠缠在空气中。

于是我在凌晨的时候清醒过来。我穿着肥大的白色棉布睡裙,趿着长毛兔的毛茸茸的拖鞋,在瑟瑟发抖中蹑手蹑脚地走到黑暗的楼梯口,独自抱膝坐下。我看见漆黑的苍穹中一颗又一颗明亮的白色星辰,我托着下巴,然后把头深埋进双膝。我开始勾勒有关齐默的一切。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做,他们也是不能明白。

我如此期待,我能够像童话中的女孩那样等到宛如水晶的眼泪般划过天际的流星。可是,当我坐到浑身疼痛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有看到。我听见黑猫打起呼噜的声响,楼下有几辆汽车打着刺眼的车灯呼呼疾驰而过。

我看见做梦的红房子正飘向麦田,齐默牵着楠楠的手指安静地对我说:“沐沐,我们要飞了,你好好儿生活,我们会来看你。”

我紧捏着硕大不合身的白睡裙蹲下来哭了。眼泪迅速地砸下来,却如同花开时寂寞的疼痛,没有一丁点儿的声响。我知道,我的世界,将要开始彻底的安静了。

楠楠像森林深处美丽的公主一样幸福地说:“亲爱的沐沐,齐默要带我走了,你亦会有这一天。”

我伸手试图摸她的脸,然而不知为何,我总摸不到曾熟悉温暖的楠楠。于是,我歇斯底里般地叫喊:“你不是楠楠,你不是。”

「三」

再接到齐默的电话的时候,是1999年夏天的半夜。窗外有昏黄的浮光,一些卡车在空旷的道路上突突地前行。我握紧听筒,他说,他已到法国之普罗旺斯。漫长电话的另一端,他就这样对我说,然后寂静下来。

普罗旺斯。那一个他曾要带我去的地方。他曾经摸着我漆黑的头发说,沐沐,9月的普罗旺斯是薰衣草的天下,等1999年的7月结束的时候,哥一定带你去,一定。我把一些记忆的碎片拾捡起来,我挂掉电话,很匆忙慌张地,挂掉了。

我捂着自己的脸在卧室的一面大镜子前哭了。我还想起以前我淘气地问齐默说是否已有女朋友的时候,他说有。我眨眨眼睛撅起嘴要他女朋友的手机号码,后来,齐默伏在我耳边,告诉了我我的手机号码。我还记得那一刹那我内心的翻滚和甜蜜,我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心跳,说不出任何话来。

楠楠告诉我说,沐沐,知道吗,有些东西,是要用一辈子来记得。

一辈子。记得。

很久之前的夏天,我和楠楠一起去山坡上放风筝,我们穿镶嵌满小花朵的棉布裙子,戴着用粉红色和鹅黄色的小花儿编成的帽子,远处的花儿们也开得繁盛饱满,仿佛夜空中明亮的星星,那么多,那么密,那么夺目绚烂,数都数不过来。浅蓝色的秋千在曼妙的微风里轻轻荡漾。白色的云朵盛开在我们纯净的笑容里,羽毛雪白的鸽子站在碧绿的草坪里。一切,像一幅画卷一般平静美好。

湛蓝如宝石般的苍穹上刻下了两只蝴蝶形状的风筝,它们在起起落落的夏风里时高时低。我们清脆的笑声像美丽的风铃相碰,它们发出悦耳的声响,来自很远很远的记忆。

楠楠说,沐沐,等齐默带你走的时候,等你离开的那一天,你也要记住楠楠。记住这一段时光,沐沐,请你记住。

于是,我就把楠楠这两个字放在大脑沟壑的迂回深处,无论是急风还是暴雨,它们留下的痕迹都不曾被冲淡过。可是,可是最后却是楠楠离开了,和齐默一起。他们像是一双潜伏在蔚蓝色大海深处的精灵,有着闪亮窄短的鱼鳍,鳞片是动人温婉的海蓝色,他们拥有一切令人艳羡的东西。我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始终是平静而幸福的。

而我,而我只能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双手合十,向着蓝色的月亮为他们祈祷,然后打开电脑,喝水,写作。我写一些神奇美好的故事,然后再亲自为它们安排一个死的下场。空荡的卧室,敲击键盘的声音甚至会有回声,我让一些人们死在我的笔下,永远地,不能再恨,也不能再爱。消失,蒸发,就是这样,不能再来。

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依旧惨白,那凄白的颜色,就像是我的脸。一些破碎的光泽抖落下来,笼罩着整个城市的夜空。曾经,在我心里面有过一个密闭狭窄的容器,那里却装满了我全部的记忆。我固执地相信,只要我沉默,不说话,看着他们,他们就不会走,不会离开。我微笑,我日复一日地,等待着更多的故事插上大翅膀扑扑飞走,世界窒闷了,所有的,都像华丽的泡沫一般,灰飞烟灭。我甚至,嗅到了它们孤独的气味。

楠楠在电话里难过地对我说,沐沐,对不起。

我听见她的声音。像香蕉一般甜糯,我却不想再听下去。

我忽然就哭了,虽然我一再告诉自己说,不要这样,不要。可是我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哽咽着跟她说,楠楠,你看,沐沐一直就很坚强。其实,我一点儿事都没有。我只是觉得,太过迅疾地消失,对另一些人来说,是一种残忍。虽然,你们没有义务和必要,去关心其他。

我挂断电话,然后恍惚看见楠楠的微笑。那是一种不真实的笑容,她的容颜绝美,面若桃花,可却冰冷,呆板,僵硬。

我拿出放在衣橱深处的那顶棒球帽,火红色的,是齐默曾经留下来的。我抚摸着它的纹路,然后推开窗户,用力抛出去。一团轻盈的火红色坠落了,像一只柔弱的鸟儿,断了翅膀,没有办法再飞起来。它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甚至没能听到它落地的声响。是的,一些,都太微弱了。

我把绑马尾的黑色橡皮筋拿下来,漆黑的长发散开。我怀着这些秘密打开电脑写作,写一些庸俗老套的故事出来。

不经意间,7月真的彻彻底底地结束。不留一丝征兆,也不剩一点儿痕迹。

沐沐曾经那么地期望过夏天的结束。尤其是1999年,这个世纪的最后一个夏天。

然而当7月终于过渡到了尾声,8月却依旧未央。白色的芦苇一根又一根地飘进炎热溽湿的南方空气里,一轮纯金色的大太阳面目狰狞,它默默流下苍老混沌的泪水来。没有人能发觉,更无人关心注目。一天,有夏日的暴雨倾盆下来,打弯了葱绿的树枝,打湿了地面。一个叫作沐沐的小女孩跑进大雨里,她蹲下身体,蜷缩起来。 xDi4FzCxDF/AO1Ku+Km4ZVRm6k9I+WwlFXsfi8kjHo97q1eAq6e/WXemcFJXpf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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